
解蓮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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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5評論第1章 醉心與結魂燈(1)
怨懷無托,嗟情人斷絕,信音遼邈。
縱妙手、能解連環,似風散雨收,霧輕云薄。
燕子樓空,暗塵鎖、一床弦索。
想移根換葉,盡是舊時,手種紅藥。
汀洲漸生杜若,料舟依岸曲,人在天角。
漫記得、當日音書,把閑語閑言,待總燒卻。
水驛春回,望寄我、江南梅萼。
拚今生、對花對酒,為伊淚落。
——周邦彥
星微紀年五百六十二年的冬天。
正午,難得充足的陽光照得大地暖洋洋的。
可是空氣間,卻彌散著莊重而肅殺的氣息。
夜蓮來不及看清那一切是如何發生的,只感知到一股強勁的力道攜著惡意之風由左上方至右下方斜斜向自己襲來。這時有一只手,沒錯,那的確是手的觸感,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力量,與一種奇特的與這戰爭毫不相符的溫柔,握住了她的右手腕。她被這兩股力量鉗制了,無任何掙脫之力,夜蓮在心里責罵著自己對暴力與不公的順從,這如同不顧廉恥地向死神伏地跪拜。可是她的身體不肯聽從意志的指揮,軟綿如柳,隨著控制力忽左忽右,在風中擺動、顫抖。
痛!那樣的一種令天地都昏暗并為之哭泣的痛,牽引著夜蓮的每一根神經,人身上到底有多少神經呢。一萬條,或是一萬萬條?痛得如此細致、綿密,絕無疏漏空隙,如同天頂上負責窺視和逮捕罪人的大網。
夜蓮身上有一萬萬條神經在叫痛,又聽到一萬萬個聲音在說,“不要怕。”那聲音悠然而遙遠,大約是個遠行途徑此地的流浪人,胡子拉碴、卻有一顆溫柔深沉的心,最易撫慰途中恰逢的受傷人。
“不要怕,我在這里。”
痛啊!——
夜蓮想大叫,但忍住了。即便是在這巨痛與生死之間,她仍不能失了身份——國之圣女。
“國之圣女啊!”
她呢喃著微決親賜給自己的封號,那時年輕的君上眼中滿是笑意與祝福。她享有了那尊榮,無論一年,抑或一天、一時,都要在災難降臨的時刻,代替國家與臣民去承受降臨的痛與辱。
這才是圣女的使命呀。
想到此處,疼痛仿佛消亡,她輕輕地勾起了唇邊的一縷笑紋。
傷口因此涌了更多的血出來,抓住她手腕的人改為單手護擁住她肩膀,另一只手緊緊按住由左肩處斜著向下延伸的長而深的傷口。
“會痛。不要動。”那聲音又說。此刻聽來不再遙遠,仿佛貼著夜蓮耳邊,低柔地吩咐。
夜蓮收住了笑,轉而發出一陣悠長的呼吸,到盡處,全身突然頓了一頓,便沒有了知覺。
青袍素甲的將軍騎在馬上,繞著那具尸體——不,應該稱作昏厥的身體幾圈,馬蹄幾次即將落下,都被他抬高韁繩止住了。終于,他伏低身子,伸出右手撈起了那軟趴趴的身體,護在懷中。
隨著一聲尖銳的哨響,他身后的軍隊開始撤退。
隊伍正前方的將軍在眾人不解的目光中,帶著敵人的“尸體”遠去了……
天色如同幕布,揭過去光亮那一頁,陡然翻來了暮色沉沉。
又有風,攜著北方大漠的黃沙,旋轉著飛奔而來。
這于天啟軍隊形同噩耗,平日里的養尊處優、此際的軍心潰散,令他們迎狂風如臨大敵。
敵軍兩長兩短的號角聲響起的時候,本就慌亂的天啟士兵,胸膛中漸次發出希望碎裂的聲音,接下來,絕望如磐石,再次占領胸膛。
馬匹隨著主人潰散的意志、指揮不明的手勢而胡亂地在盡可能的范圍里踢踏,發出類似于人類悲傷的嘶鳴、長長的,應和著遠方出擊的號角聲。
狂風、敵人、戰馬……足以置失去斗志的人于死地。
戰場上,勝負已定。
行出百余公里,即使馬背顛簸,青霜仍敏銳地覺察到懷里的人不對勁。那種來自身體內部的愈發深重的氣息潰散的聲音,實則是夜蓮真氣即將散盡,性命不保的征兆。青霜迅速地打量周遭環境,而后低低交代身邊的副將幾句,抱緊懷中少女,提氣向上縱躍幾番,便消失在西南方的密林之間。
失去主將的隊伍非但沒有騷亂,反而整齊肅靜地繼續往駐扎之地進發。
來不及了。夜蓮體內陡然發出那種大片大片真氣潰散的聲音,如同蒼離山下奔涌的暗河,一束細薄的白霧從她的頭頂緩慢地升騰而起,朝著遠方的天空而去。青霜不由得心驚,那是命魂在離開她的身體,自己若再不實施行動,她的性命休矣。
正當此時,一束銀光劃過他眼前,仿佛一陣蘊著這世間最純凈香氣的輕風拂了過來,青袍將軍的頭腦與四肢立時酥軟,只得呆呆地看著那銀發白袍的男子,張著一雙修長的鳳目,然而那其中卻劃過冰冷凌厲的光,幾乎要割裂他雙頰的皮膚,那樣久經風霜的粗糙的皮膚,酥軟的程度連自己都詫異,腦海中卻靈光一閃,眼前人的形貌風姿,必定是天河之主銀河。然后他眼睜睜看著那男子如一道閃電,揚起右手,露出寬闊又空蕩的袍袖,將剛剛離開夜蓮身體的命魄收了進去。
他心中發急,戰場上受的傷登時發作,一口鮮血涌了上來,喉頭一陣腥甜。此時銀河又來奪他手中一直緊緊護住的身體。那已失去魂魄的綿軟如一株細柳的圣女之身。然而他卻不知哪里來的力氣,竟抵擋住了銀河的一招冰河四溢,那是銀河在天上星河奔流的億萬年間淬煉出的世間罕有匹敵的神力,雖說只是在這危急時刻隨意用了一層功力出來,卻也絕非凡人之軀可以抵擋。然而世間事卻是這樣神妙。或許銀河心急不耐,功力不夠目標亦不夠準確。又或者他身上有著罕見的力量。總之短短數秒間,銀河權衡了袖中那尚溫熱活躍著的夜蓮的命魂,知道自己再耽擱不得,便也只有放棄夜蓮的肉身,先將命魂帶回圣城再從長計議。最后看了一眼青袍將軍——不,是他懷中摟抱著的那具已失去神魂的少女身體,銀河帶著焚心噬骨的遺憾,飛身離去。
又過了許久,銀河加諸在他身上的神力才散去。他低頭探看懷中的夜蓮,發現她渾身發青,冰冷且沉沉如鐵石。他望了望四周,迅疾喚出神劍青霜,以自己指尖血為祭,滴灑在身畔那株僅有的黑色曼陀羅花間,這可怕的花讓他怔愣片刻,卻也無可奈何地以重花咒將那花的命魂注入到懷中這具身體當中。
希望,還來得及。
那副身體很快清醒了過來,她睜開眼,看了看蒼茫的天與地,又看向身旁的人。
他一時無法言語,本該稱呼她“圣女”,可自己是攻打他國家的軍隊首領,便不愿那樣稱呼。那么,直呼她為夜蓮么,眼前的少女一臉迷茫,并不知曉自己片刻前的重生。而她的命魂已失,如今不過是以黑曼陀羅花之魂代替,如此說來,這從前至高無上的黑衣少女已是一位花仙,抑或花妖?他心頭一陣輕微撕裂的痛楚劃過,直到此時都無法明辨自己的作為是對是錯。
“醉心。”他開口,低低地喚。
少女揚起臉,一股渾然天成的嫵媚自她的眸中流露了出來。“醉心?”
他點頭,“你的名字。”
“你又是誰?”
“我是你的丈夫。”他說,如釋重負一般。
“那為什么,”她敲了敲自己的頭,一副費心費力的模樣,“我忘記了?”
“我們剛剛結束一場戰斗,你的頭曾為敵人的重擊所傷,大概正是因此,使你遺忘了一些東西。對不起,這都是我的疏忽。”將軍用力抱緊她,低頭埋進她的發間,嗅著那些獨屬于曼陀羅花的馥郁香氣。
突然一陣痛楚襲來,醉心猛地推開他,雙手抱住頭,掙扎的身體跌落到地上,不停地翻滾著。她一邊嘶啞地叫著,一邊拼盡全身力氣去扼住額頭,仿佛那樣就可以制止仿佛無數根鋼針同時刺向頭骨的疼痛。停不下來,完全停不下來,醉心懷疑那些要命的鋼針確實存在,而自己的頭骨已被刺穿。
他不知此刻是何緣故,想要幫忙卻連伸手的間隙都沒有尋到。
明明沒有很久的時間,天色卻陡然昏暗了下來,朔風四起,冷得令人牙齒打顫。
卻在此時,醉心的疼痛止住了。如來時一般突兀,前一秒還在撕心裂肺,下一秒卻仿佛曾有過的是幻覺一般讓人不知所措。醉心呆愣愣地注視著頭頂上漂浮著黑壓壓烏云的天,然后伸手撫上自己的眉心。
曾經白凈的肌膚上,此時已淺淺地生出一朵黑色曼陀羅花的形狀。
眉心上的手一動,仿佛觸及了靈魂般的震顫。
此時在旁守候的青袍將軍方才明了,這痛楚是融合蛻變的結果。也就意味著。眼前這具少女的肉身,已與曼陀羅花之魂,真正地結合在了一起。只是,以這樣的一種方式合而為一,大抵是一只妖吧。那黑色曼陀羅獨自在此生長已不知多少年,日月精華必定吸收了不少,才能吞噬掉其他的同類與植物,這樣孤獨又妖冶地生著。也許它命中注定,便是要等待這樣一具少女的身體,來使自己早日化為人形。至于是妖是仙,那又有什么要緊。她的命運只有一個,那便是他的妻子。
他翻身上馬,再伸出手去將醉心也拉上馬背。
“扶好了,”他說,“我們立刻回營地。”
“離這里很遠嗎?”想起方才那陣幾可裂骨的頭痛,她仍心有余悸。
“放心,片刻就到。”他知道她在想什么,出言安慰的同時,雙腿已夾緊胯下馬腹,口中呼喝,那戰馬便撒開四蹄往前方疾馳而去。
回到營地,見到將士們望向醉心疑惑的目光,青袍將軍在她身后緩緩搖頭以制止幾位親近屬下的探問出口,隨即吩咐副將優諾和殺手赤血來自己的營帳。優諾和赤血同為他的心腹。優諾善于統兵,每次出戰必為先鋒。靈活敏捷的赤血則是專職負責打探情報及刺殺的暗鋒隊長。兩人一明一暗,一位驍勇,一位冷靜,是他身邊不可或缺之人。三人相交多年,早已情同手足。
說是營帳,此地卻并不簡陋。普通士兵所居是連成一片的木質房屋,房梁穩固、墻體厚實。更不要說他身為將軍,其居所更是精巧開闊,日常所需用品大部分都已備妥。
他們穿過前廳和議事的內堂,來到起居室的外間,將軍扶著醉心在一張鋪有錦墊的椅上坐好,自己坐在旁邊的椅子上,凝重的眉目只放在她身上。
房內靜了片刻,他才開口對站立一旁的兩位屬下說,“這是我的妻子,她的名字是醉心。”
“可這,”赤血一臉吃驚地說道,“這不是天啟的那位圣女嗎?剛剛我還見著她在戰場上為敵軍督戰來著……”
將軍緩緩搖頭,眉目間斂著一股不容辯駁的肅殺,“不,這不是圣女夜蓮,那位圣女早已死在了戰場上,死在了我的青霜劍之下。你們眼前的這位女子,是我的妻子醉心。是我任神劍將軍以前在闕林城迎娶的女子,因此你們才毫不知情。此番她打聽到我在戰場的消息,前往尋我,相逢后被我帶了回來。你們,明白嗎?”
赤血與優諾對視一眼,再各自垂下頭去答道,“屬下明白。”
“明白就好。你們都退下吧,夫人這一路長途跋涉,身體十分勞累,若無軍情大事,不要讓任何人來打擾。”
“是,屬下告退。”
他們說話間,醉心始終凝望著他。她對他毫無印象,這失憶之癥實在是人世間最為殘酷的一種病癥,怎可連朝夕相處的夫君都忘卻?
“是誰?”她突然出聲。
“什么?”他一時不懂她話中的含義。
“傷了我的人,是誰?”她說,嗓音清清泠泠。
他垂下眼,又抬起,看起來十分難以啟齒。終于,他說出對方的名字:“是圣女夜蓮。”
圣女夜蓮。
這是死亡之名,攜著復仇的惡意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