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醉心與結(jié)魂燈(2)
- 解蓮環(huán)
- 顧天藍
- 4146字
- 2015-05-14 13:55:36
夜蓮不知是生是死。
說她生,卻徒具其神,肉身已失。說她死,卻有精神靈氣凝聚于蓮葉之中,聽得懂師父銀河的言語,亦可感知外界流離顛簸。
銀河和夜蓮是一對師徒。
時光漫漫如水,天上的星子匯聚成河,奔流已有億萬年。
銀河便是數(shù)萬年前,由這天河凝聚的靈氣所幻化出的人形實體。而具體的年齡,因過于久遠,連他自己都記得不是十分清楚。只依稀還有些印象,關(guān)于化身那日,天河從未那樣湍急,每一顆星子都急速奔跑起來,奔進河道中央的一個巨大漩渦之中。就在這匯聚著天上無數(shù)星辰之力的漩渦里,銀發(fā)黑眸,風(fēng)姿俊秀的男子現(xiàn)身于世。因這天河在暗夜的天空里發(fā)著光,遙遙望去猶若一條銀鏈,他便以銀河為名。他是父神之下,與日月同壽的古老的神。此后的數(shù)萬年間,天河中的每一粒星子都是他的伙伴,他傾聽它們,與它們對話,看它們奔跑,與它們對弈。他覺得滿身灰塵便跳入河中沐浴,累了便躺在星子鑄成的床塌間安睡。他守護著它們,亦需要它們的陪伴。
就這樣,直到兩萬三千九百年前那一日。從河道中沒有星子的某處,生出一顆小小的嫩芽。他欣喜若狂,守護了一百年,待到那嫩芽抽出第一片嫩葉,再一百年,又一片嫩葉。他足足等待了一千年,才待到那不明的植物生出第一朵花苞。又一千年后,花苞結(jié)出一朵晶瑩剔透,如墨色玉般的蓮花。與此同時,距離天界最近的浮生海上,陡然升起一片狀若蓮花的島嶼,其地殼深處盛產(chǎn)各色珍貴玉石。這樣神跡而富饒的陸地,隨之而來的自然是人類的占領(lǐng)和繁衍。一開始便是各方勢力坐大然后互相廝殺的局面。這樣的局面持續(xù)了數(shù)千年,地底深處的礦石非但沒有開采出來以供養(yǎng)人們富庶的生活,生活在這片美麗大陸上的人們反而貧瘠而憤怒。一切都是因為戰(zhàn)爭。直到那個叫于瀾的男人的出現(xiàn),是他以堅韌果決的手段迅速統(tǒng)一了分崩離析的;陸地,各方勢力首領(lǐng)皆俯首稱臣。于瀾登基的前夜,得到神示,將國名定為天啟。同時他也知曉了,天啟是由天河里的蓮花所化的一方島嶼,擁有天界眾神的佑護,足以令下方九州大陸的人們仰望,因為,這里是距離神最近的地方。
就在于瀾登基為君,天啟國一片祥和歡騰的時刻,那生于天河間的墨玉般的蓮花,終于幻化成了人形。
銀河遂將此事稟告給天帝。
天帝說道,“這墨色蓮花乃是與天啟同生之物,如今幻化出人形,命中注定要作為天啟國的守護神。天啟生,則她生。天啟若亡,她的性命亦休矣。”
銀河知曉了夜蓮的命運,便也注定了自己的命運。從九千年前那一日,他所要守護的,除了天河中的星辰,又多了一朵墨色的蓮花。
相較于從前那些等待時光的漫長,夜蓮數(shù)百年間便成長為玲瓏的少女,十六七歲的模樣,有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肌膚,瀲滟的一雙眼,面容幽冷,穿著墨玉般光澤柔潤的衣衫,裙裾長長,垂落天河之上。她白日里沉睡,待到夜間便與閃爍的星子嬉戲追逐。時光如此,便漫過了百年。
這百年間,天啟大陸上執(zhí)政者頻繁更迭,當(dāng)年于瀾君分封的四方諸侯硝煙四起,一副國之將亡的異象。夜蓮遵照師父的教誨,每晚端坐在化身的蓮葉間凝望天啟國的方向,聆聽著人世間那因戰(zhàn)爭而生的痛苦。
直到星微紀年三百七十年的春天,鏡暉君繼天啟國王位,其為人嚴謹狠厲,使得一向想要推翻王族統(tǒng)治的四大諸侯難得安分了幾十年。鏡暉君為王的第十二年,王后云氏終于誕下嫡長子,鏡暉君后繼有人,大喜,親自前往供奉守護神的寺廟祈福,得神諭,將皇子命名為微決。
此時漫步在天河邊的銀河對夜蓮說道,“新近誕生的皇子微決是天啟國數(shù)千年來最為重要的人物。神諭上說,他將成為統(tǒng)一分崩離析的天啟大陸的王。上一任將這分裂統(tǒng)一的王者,卻是開國的于瀾君呢。”
夜蓮聽著重要的訊息,表情卻仍是往常那般沉靜。
“阿夜,你知道師父對你說這些話的含義嗎?“
夜蓮嘴角抽搐了一下,這動作十分輕微,連神力浩瀚的銀河都沒能察覺。她心想不曉得師父是不是故意針對自己的冷淡,每每說些什么,都要以‘你知道師父對你說這些話的含義嗎’作結(jié)。這樣真的很好玩嗎?
懶懶地瞥了銀河一眼,夜蓮還是決定不發(fā)表意見。
銀河轉(zhuǎn)過身來,銀色的發(fā)在夜空中飄散著,像一道微縮的小小的銀河,映襯著他的絕色面容和絕代風(fēng)姿。
盡管夜蓮自出生起就時刻見著這副面容,仍然止不住每一次的驚嘆。當(dāng)然,這驚嘆是發(fā)生在心底里的。她絕不會讓師父知道這些。否則他大概會迅速長出一條尾巴來并高高地翹到天頂上去。
等了許久,也不見夜蓮回答,銀河心里嘀咕著這個徒兒真是不貼心。
“師父對你說這些,是因為天啟的大劫到了。數(shù)百年來最為強大的一支叛亂軍隊正在攻向王城,叛軍首領(lǐng)自稱神劍將軍,來歷不明,有著驚世駭俗的攻擊力。若繼續(xù)任此人攻打下去,天啟將亡,你身為守護者,必得前往阻止,以免生靈涂炭。”
夜蓮聞聽此言不由愣住。自打她化身為人形,聽得懂言語,師父便經(jīng)常教導(dǎo)她自己的使命。而她也乖乖地每夜坐在天河之上凝望天啟國的方向,而人們建筑神廟,以香火供奉她。她以為這便是守護的全部內(nèi)容了。難道,不僅僅是這樣嗎?
“今夜你就收拾下行李,明日一早就去天啟國。圣城內(nèi)的神廟,便是你日后的居所。記住,去了那里,不要太過想念天上的生活。為師明天會親自護送你。今天夜里你就不要再聆聽天啟的祝禱了,好好休息。”
夜蓮垂首下去,淡淡地道,“是,徒兒知道了。”
銀河等了片刻,不見夜蓮的其他言語,蹙眉問道,“你難道就沒有什么疑問嗎?”
夜蓮搖頭:“師父一直在說,守護天啟是徒弟的使命。那么我還有什么好問的呢。”
銀河嘆了口氣,“好。你去休息吧。“
夜蓮轉(zhuǎn)身往端坐的蓮瓣而去。
銀河望著她與這暗夜融為一色的纖細背影,那句沒說出口的話,壓得心頭沉甸甸的。她這一去,實在吉兇未卜,連自己都無法算出那詭奇的命運。帝君曾言,她與天啟實為一體。如今天啟將亡,那夜蓮呢?她此次前往,會否安然無恙?銀河不敢再繼續(xù)想下去,長嘆了一口氣,整夜便站在天河邊望著奔流不息的星子。天河之上美貌嫻雅的月神幾次喚他前往飲酒對弈,他都恍若未聞。
這一夜夜蓮并未按照師父的吩咐休息,反而像以往那樣端坐在蓮瓣之上,遙遙望著神秘黑暗的天啟,那里地貌遼闊逶迤,物產(chǎn)富饒,居住著數(shù)以千萬計的人們,以國力而論,固然十分強盛。而在神的眼中,卻不過滄海一粟。
夜蓮本以為自己會以輕柔婉轉(zhuǎn)的姿態(tài),自云頂拂落地面,每走一步地面便生出一朵圣潔搖曳的蓮花。
而事實上,她卻倉促地現(xiàn)身于戰(zhàn)場之上。
那正是戰(zhàn)鼓轟鳴,戰(zhàn)旗飄飛的艱苦拼殺時刻,血腥味和著粗糲的沙塵放肆地鉆進人的口鼻之中。
縱然夜蓮覺得這倉促有失身份,看在天啟上至國君下至普通士兵眼中,卻是無比的奇跡耀眼。甚至在許多年后,那些幸存下來的士兵,談起圣女降世的瞬間,均是淚眼模糊,激動又崇拜的神情。
仿佛一道閃電自天頂劈將下來,半空中頓時銀光大盛,待這銀光逐漸消失,一個黑發(fā)黑裙的少女形象便顯現(xiàn)了出來,那是人世間絕不會有的清雅絕倫的一張臉,幽冷如星的雙眸,如上好玉石那般白皙細膩的肌膚,有微冷的光澤,裙裾長長,輕柔地飄飛著。她的腳下踏著一朵墨玉般的蓮,正如同這天啟大陸的形狀,亦是圣城中的供奉。
“圣女!”
“是圣女!”
“圣女現(xiàn)身了!”
“天哪,快看啊,是天啟國的守護圣女!”
“圣女保佑!圣女保佑!”
此起彼伏的聲音頓時席卷了戰(zhàn)場。
這是夜蓮初次與人的接觸,她伸出手來,在半空之中恍然拂過那些跪拜在者的頭頂。溫柔的撫觸令人們頓時忘卻戰(zhàn)爭的殘酷與痛楚,沉迷在這短暫的失神中。
圣女自天而降,最興奮的莫過于新君微決,他十五歲登基,如今不過雙十弱冠之年,卻勵精圖治,成為天啟立國以來不可多得的明君。過多的贊譽,連同過多的壓力同樣壓在這位年輕君主的肩上。他原本是個溫和愛笑的少年,自從與叛軍開戰(zhàn)起,近一年時間臉上再無笑容。這一刻,他心中大石轟然落下,緊繃的神經(jīng)隨之松弛。圣女出現(xiàn),即預(yù)示天啟無恙,如此,因疲憊而散亂的軍心便可趨于穩(wěn)定,接下來,只要找準(zhǔn)時機,便可給予叛軍致命一擊。
相比天啟軍隊的大喜過望,叛亂的軍隊這方,卻亂作一團。
副將優(yōu)諾接連斬斷幾個想要逃跑士兵的頭顱,鮮血淋漓地翻滾著,這才迫使混亂的隊伍安靜下來,人人眼中都有對于死亡的畏懼。
“將軍。”優(yōu)諾壓下心中的不忍,強自鎮(zhèn)定,來到青袍素甲的將軍身側(cè),“屬下自作主張斬了逃兵的頭,請將軍處罰。”
他遙望著遠方。那個剛剛自天而降的黑衣圣女此刻猶若烏云一般浮在他的心頭,他與她相聚太遠,以致無法看清她的面容,想來一個穿著黑衣黑裙的女子,應(yīng)該不會太美。不過她是美是丑,根本不關(guān)他的事,他只關(guān)心這一戰(zhàn)是否會取得勝利。是的,在他的生命里,絕不會有失敗二字。
正想著,聽到副將優(yōu)諾說殺了逃兵的消息,隨意地揮一揮手,“不用處罰,你做得很對。你現(xiàn)在立刻帶著軍隊回到營地,我要去做一件事,稍后便回。”
優(yōu)諾不知他要做什么,本想說一句“將軍小心”,轉(zhuǎn)而想到將軍為人冷厲,便將這關(guān)懷之語咽了下去,只道,“屬下遵命。”
話音未落,只見將軍卸下素甲,離開坐騎騰空而起,青色長袍劃過空氣,像一柄憤怒的長劍。他要去往的,正是被天啟君臣簇擁著的圣女夜蓮所在之地。
他們是同時看見對方的。
夜蓮早在天界之時,便聽師父提起那位叛軍首領(lǐng),有著神一般的強大力量,性情又尤為冷厲兇悍,是十分難纏的對手。此刻見他由敵方戰(zhàn)場飛身而來,竟無需騰云,功力定然十分深厚。
見到夜蓮之時,他才知道自己大錯特錯,眼前的黑裙少女同想象的完全不同,她一點都不丑,非但不丑,反而比他見過的所有美貌女子加在一起更美上千百倍。不是那種容色傾城的美,而是她眼中的幽冷,舉手投足間的沉靜,映襯著清雅絕倫的面容,絕非塵世女子所能擁有。他本想凌空出劍,一招斬下她的頭來,就算她有神力護體,也要在那脖頸上留下一道重傷,可是待見到她的模樣,青霜便不能忍心斬下那樣丑陋的一劍。就在這出神的剎那間,先機已失。夜蓮感受到殺氣,便催動內(nèi)力,腳下蓮花頓時幻化成巨大的一瓣瓣,圍繞在她周身,形成一個厚實的結(jié)界。
他見此,便運了內(nèi)力,隔空傳話給夜蓮,“記住我的名字,神劍將軍。明日辰時,待我來取你的命。”他如此狂妄言語后,便招來一片騰云,踏上離去。
隔空傳音是相隔有一段距離的兩人以內(nèi)力對話之法,旁人無法聽到。
微決待他飛身離去,詢問地看向夜蓮。
夜蓮只是笑了笑,說道,“君上,不如下令讓軍隊休息吧。”
微決于是讓人傳令下去,即刻啟程回行宮。
夜蓮也隨他們一起前往為這征戰(zhàn)而臨時搭建的行宮之中。這行宮自然比不上王城的宮殿壯麗恢弘,卻也是雅致非常的居所,一國之君御駕親征,時時處處都馬虎不得,地方官員們自是使出渾身解數(shù)侍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