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樂門·燕子樓(4)
- 解蓮環
- 顧天藍
- 4775字
- 2015-05-14 13:55:36
不知何時,邊界的竹枝頂端迎風站了一個身形高大的男子,他一只腳踏在細長的竹枝上,另外一只腳則放在虛空里,大地色的衣袍在風中鼓起。向下俯視著來者三人,嘴角噙著一抹若有似無的、惡意的笑。
這是一個英俊的男子。不同于神劍的冷,銀河的光彩照人,是一種純粹的英俊,五官臉型乃至肩膀手腳,都無從挑剔,是天神造人之際最為完美的作品。然而他卻似乎并不以此為榮耀,任長發散亂于肩,衣襟半開,一副落拓疏狂、凌亂不羈模樣。
夜蓮最先發覺他的存在,毫不閃避地,仰頭打量著他。
男子接收到夜蓮的目光,唇畔那抹惡意的笑再次浮現,他右掌一翻,一管修長竹簫便出現在掌心,隨后斂住了笑,開始吹簫。裊裊樂聲隨即在這風過的竹林間如溪水流淌。這是怎樣一陣天籟般的樂音,卻令三人皆面露痛苦隱忍之色。
夜蓮聽了只覺得身體受了一股強大異常的力量,幾乎就要因此裂為碎片,她明知是幻覺,只有拼命壓制,努力令自己平靜下來。
簫聲陡然停住,吹簫的男子望著痛苦不堪的三人,爆發出一陣得意的狂笑。
“就憑你們這些人,居然可以破了第一層結界,殺死妙手。那個家伙是主動棄劍投降的嗎?”
“你就是第二層結界的守將嗎?”夜蓮一邊隱忍,一邊問道。
“沒錯。隱墟幻竹林的主人,燕子樓。”他目不轉睛地望著夜蓮,又道,“聽我逆心咒,悲傷者快樂,混亂者清醒,唯有正常人卻會頃刻間周身劇痛如遭車裂而亡。至于為何你們三人如此無用還能在我的簫聲中活了下來,那是因為我沒有使用內力的緣故。若用了內力,你們便不只是頭痛難過這樣簡單了。”
神劍見他狂傲,陡然被激起無盡怒氣,拔劍就往燕子樓頭頂劈去。后者卻得意至極地縱聲狂笑,在寒光凜凜的長劍逼至面門之前輕易地向上飛掠,穩穩地落身于一根挺拔的竹枝上。那竹枝承接了他的重量禁不住左右搖晃起來,立于其上的燕子樓亦隨之擺動,仿佛與那黑竹生來便是一體般默契。
“速速隨我進幻竹林來!過得這片刻,你們若要自行闖我幻術結界,則比登天還難。”燕子樓的聲音自竹林的頂端和著風聲悠悠傳來。
夜蓮三人知要破結界必得進這竹林,便不敢怠慢,接連提氣奔了進去。
風吹黑竹葉,發出沙沙的聲響。
若不是知曉這些黑竹是以人血供養而成,任何人都會以為這里是一處人間仙境。這竹枝不但墨黑少見,且有一股馨香淡淡飄溢。再看竹林的主人,手中持著一管黑竹制成的烏黑發亮的洞簫,長發披肩,破衣赤腳,無與倫比的英俊中又有著隱逸者的落拓不羈。連醉心都忘了方才逆心咒的可怕,癡癡地旁若無人地對燕子樓欣賞起來。
見他們三人聽話了跟了進來,燕子樓滿意地瞇起眼睛,似笑非笑地說道,“想要從我這里去往第三層結界非常簡單。只要給我一條人命。”他指著神劍和醉心,“他或者她,隨便哪一條命都可以。不殺人,我心里不舒服。”說完輕佻地對著手中簫吹了口氣。
夜蓮尚未答言,醉心已氣得跳腳。想她一路行來好不容易遇見個美男子,且比自家夫君還要英俊上數倍不止,本想發揮一下花妖的天性略為勾搭,沒想到這個家伙張口就要殺人。還將自己和夫君的性命論作條,仿佛他們不是人而是牲畜。
“不要以為自己長得好看就了不起,就可以為所欲為!”她傾注內力于掌上,合著曼陀羅花可以迷醉人的汁液,微微帶著濃香的掌風直奔燕子樓而去。
燕子樓連眉毛都沒有動一下,將竹簫擱在唇邊,吹出一個淺淺的音節,醉心只覺得胸口突然劇痛,內力頃刻間反噬到了自身。
神劍見此情景頗有些出乎意料,他沒有阻攔醉心是因知道她的內力不算很弱,加之曼陀羅花本身就有妖性,便放心讓她出手也好看看對方的真正實力。沒想到他竟然強大到此種地步。于是掌心翻轉,腰間佩劍自行出鞘落于掌上,被他緊緊握住。冷光一閃,一道劍氣已直逼燕子樓的面門,對方卻不閃不躲,連神色都未有半分變化,嘴唇輕啟,再吹奏出幾個連續的音節,隨后戛然而止。再看神劍手中的劍,已掉落在地。
這是生平第一次,他的對手可以在一招之內,僅是催動內力便將他的劍擊落。是他太輕敵,也是對方太強大。神劍非但沒有懼怕,反而被挑起了對戰的興致。他伸手作出抓握的姿勢,長劍便自動回到手中。
最好的簫不是玉制,而是竹。玉柔潤而有貴氣,簫的本性卻是山林間隱逸的憂愁。
月圓之夜,一管與主人靈魂相契的竹簫,其聲可傳到十五里之外。
傳說隱墟的幻竹林中,有一位吹簫人,一副落拓公子模樣,長發披肩,疏狂又軟弱。一曲《明月幾時有》,訴盡離人相思。要為吹簫人尋到思念的那個人,并在簫聲中落下淚來。
竹林中的幻術結界才會熄滅,出現通往下一世的入口。
耳邊突然傳來無比熟悉的說話聲。
“師父。”夜蓮輕喊。向著聲音的來處望去,西南方的天空之上,本不該此時出現的星子灼灼閃耀,銀河的面目在天際間被放大、拉伸、扭曲,影影綽綽,如同夢境,亦如心底里百轉千回的念想。
“不要怕,師父在這里。”銀河感覺得到她內心里的孤單無助,本想說完那段話便要遁去,卻忍不住出聲安慰。他以為自己該要放手離去,卻終究抵不過對她的擔憂。有時人的感情一旦種進心里,想要拔除卻很難很難,寧可承受煎熬,也不愿就此失卻這份牽掛。
兩行透明的淚順著夜蓮虛浮的臉頰流下來,冰涼而悠長,像是夜空里懸掛的天河,星星點點,殘存著對往昔的思念。
一道銀光劃過,銀河現身于幻竹林。
他向她伸出手,溫柔道,“阿夜。”
他銀發銀眸的絕代風姿令眾人驚嘆,這些人中,以燕子樓最為目不轉睛。
燕子樓一向自負容貌,從不將天神不放在眼中,如今得見銀河真容,卻不由得贊嘆連連,低頭陡然望見自己一身爛衣,固然隨性,卻在這豐姿俊朗的天神面前失了雅致。他心頭無名火起,手中竹簫一指銀河,狂妄道,“入我幻竹林者,無論是誰,都要聽一曲逆心咒,聽完若還活著,這幻竹林便隨意來去,若是不小心死了或是受傷,便要為我這些寶貝竹子做供養了。”
“早就聽聞隱墟幻竹林的主人狂妄嗜殺,看來傳言非虛。”銀河并不在意他的挑釁,微笑言道。
燕子樓輕蔑地擺了擺手,而后拿起竹簫擱在唇邊,一串尖銳刺耳的音符陡然劃破天空。
卻見銀河仍是那樣輕微地皺起眉頭,然后右手一揮,銀色光劍后發先至,將燕子樓手中竹簫打落在地。
燕子樓不可置信地望著自己本該持簫卻空空如也的手。
夜蓮趁此機會,飛身而上,站在銀河身畔,一臉冷然地望著他。“要怎樣,才能破你的結界?”
“不可能。”燕子樓搖頭,“能夠破我結界的人已經死了。被我親手殺死的。”說完嘴角勾起一抹笑來,既輕狂又哀傷,與平常所見的他大有不同。
“那人是誰?何時死的?”
問話之人是銀河,他到底年長夜蓮幾千歲,對于人們言辭間玩弄的伎倆要熟悉得多。
燕子樓斜眼看他,心中充滿嫉妒的怒火,恨不得一把撕爛他那張優美的面容。“她叫鳳尾。死于天啟五百五十四年的冬天。”
“已有七年。”銀河掐指算到,“雖日久,但還不到輪回年限。阿夜你親往冥界一趟,見到鬼帝說明情況,請他讓鳳尾隨你來一趟幻竹林,便有破這結界之法。”
“只有這個辦法嗎,師父?”
銀河點頭,蹙眉說道,“這七層結界不同尋常,乃是七位守護者以心結而設,若尋不到打開心結的人或物,便不要說破解,連想見都見不到那結界的存在。”
“我明白了。我這就動身去冥界。”
銀河伸手拉住她一方衣袖,“為師送你過去。待入了冥界,一切就要依靠你自己。你這幻靈之體乃半陰半陽,雖說在冥界之中不會有絲毫損傷,卻也容易沾了鬼氣。且要格外小心。”銀河擔憂地叮囑道,望著她,眉心的幾道褶皺始終未能化開。
“師父放心。”夜蓮轉頭對他微微一笑。
那是怎樣連天上冰雪都可融化了的笑容,多少年來,銀河已未曾見過。
見那師徒二人攜手將要離去,神劍不由自主地向前踏了一步。
卻在此時,燕子樓看著他哈哈大笑起來,笑聲里充滿幸災樂禍的意味,“人家師徒情深,你這討厭鬼湊什么熱鬧?還不如陪我下棋。”
神劍轉頭,正色道,“誰說我要去湊熱鬧。”說完左手一翻,一個朱漆的錦盒現于掌心,隨即揚手拋了出去,錦盒在作為拋物線的過程中,其間盛著的黑白兩色的棋子灑了出來,一粒接一粒暗器一般攻向燕子樓的全身,并無一處疏漏。
“想不到你也懂幻術。”燕子樓吃驚道。拿起竹簫擱在嘴邊,試圖以內力相抗。
神劍冷笑一聲,“我們就來比一比幻術,看誰的更強大。”
簫聲一起,那些黑白的棋子便停在半空當中,猶若被法術定住了一般。神劍再催動更多內力撐持住幻術,棋子便向前移動一分。燕子樓便只得用更高亢的曲調來克制,兩人你來我往,一時之間卻也分不出勝負。燕子樓一曲即畢,正待轉換氣息,神劍抓住這個絕好機會,幾粒白子轉瞬便攻到了燕子樓面門,燕子樓想要閃躲或是吹簫皆已不及。卻見神劍面孔冷然地抬袖揮手,錦盒棋子便碎裂成點點光斑頃刻消失。
“為何收了幻術?我卻還有一曲更厲害的。”
神劍微微一笑,其間蘊含的冷意連春日里綻放的花朵都可瞬間凝固,卻不同他計較,“反正等著無聊,倒不如同你下棋。”
燕子樓愣了一下,繼而點頭道,“好啊,我黑你白。如何?”
“隨你。”
此時燕子樓自懷中掏出一盒棋來,“我生平有三樣物事最為喜愛。其一自然是這林中的黑竹。其二是黑竹打制的傾月簫,可惜已丟失很久。其三嘛,便是這圍棋。遇上有緣人,總要殺上幾局才覺痛快!”
銀河和夜蓮攜手走過光影之門,七彩的光暈交相輝映,絢爛奪目,這是天界之人往冥界的必經之路,一路要經惡寒、火熱、憂愁、恐懼、喜悅、焦慮、平靜七種光影,修行尚淺的天族會受到光影的侵蝕,出現對應的情緒。
銀河自從踏入這門中便一直擔憂注意著夜蓮的變化,夜蓮原本與他是同樣不死的神身,如今身為幻靈卻不知能否安然渡過此劫難重重之門。然而越往前走,他們越是驚奇的發現夜蓮的幻體如同被染了顏料一般,隨著各色光影的接近與遠離而發出強弱不同的色彩。
夜蓮無奈笑道,“師父,我從未這樣好看。”
銀河卻覺得她每一時刻都很好看,握著她的手不由緊了些。就在銀河心思蕩漾之時,光影之門已到盡頭。門外一片深灰色的濃霧,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銀河感覺到有一股巨大的吸力將自己向后方吸去,不得不放開夜蓮的手,切切叮囑道,“阿夜,冥界已到。師父再不能陪你,一切小心。”
換做從前的夜蓮,只會默不作聲地聽著,如今卻應道,“阿夜知道了。”自從她失去肉身以幻靈身份暫存于世,仿佛一夕之間明白了許多道理,尤其是人與人之間的感情,被牽掛的一方固然幸福,若是不作回應,只會讓牽掛的那一方更加心碎。
夜蓮獨自站在冥界的土地上,先前的濃霧逐漸散去,顯出遠方金碧輝煌的高大建筑。然而在那華麗之中,卻散發出陰森氣息。一望便知,是冥界之物。
夜蓮突然覺得腳下發冷,是一種透到骨子里的寒冷,雖然她的肉身已失,只憑魂,也可感受。她低頭去看,發現自己站在一座石砌的橋上,橋身很長,一直蔓延到遠處金碧輝煌的宮殿,橋下兩側的河水有黑色霧氣氤氳繚繞。
奈何橋。她心中陡然蹦出這三個字來。
再往前走,只覺河水臭氣熏天,令人頭暈目眩。黑色的波浪卷起一層又一層,向著遠方推行,無數斷頭斷手斷腳或是內臟流得到處都是的鬼在水中沉浮,好在他們無心驚擾夜蓮,亦無力驚擾她。這河里定然沒有生靈,夜蓮想。正當此時,一聲詭異的叫聲從河底響起,一個龐然大物浮出了水面,像盆一樣大的鼻孔里不停地噴著水柱,那怪物背上,卻坐著一個妙齡少女,長辮綠裙,嬌嫩美麗。
夜蓮剛想問她是誰,為何在這里出現,那少女癡癡笑著自怪物背上跳將下來,輕巧立足于水面,然后順著水流來到橋邊,翻身躍上,樣子十分嬌俏可愛。她對著夜蓮盈盈一拜,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碗比這河水更黑的湯,冒著熱氣,發出濃郁的藥味。“小女孟婆,特來伺候圣女喝湯。”
“孟婆?”
少女見夜蓮一副懷疑模樣,嬌嬌地笑了一陣,然后自懷中摸出一張人皮面具戴上,陡然便成了傳說中白發老臉的婆婆。“未免過橋的鬼魂見到我真身不夠尊敬,才出此下策。圣女是幻靈,也算我半個鬼界之人,便無需隱瞞。是鬼帝差我來接您過橋的,喝了這碗湯,趕快去吧。”
“喝了會忘記一切?”
孟婆又笑,只不過這次是老嫗蒼然的笑聲,看來這人皮面具很是神奇。“只會忘了鬼界之事,圣女見諒,小神也是奉命行事。”
夜蓮接過碗來,一飲而盡。
當她放下碗時,只覺得周遭一派寧和景象,令人心情舒暢,來往的鬼差和新鬼的面目看起來也并不是十分猙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