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燕子樓身死，幻竹林那些以人血供養的黑竹瞬間枯萎了大半，剩下的亦是竹枝傾頹，葉片委頓的模樣。想來燕子樓在培養這些竹子時，不過以人血為祭，幻術才是真正根基。

如今第二層結界已破，夜蓮更覺心中抑郁難紓，看都懶得看身旁的兩人一眼。

心思只轉了半圈，神劍便猜出她為何煩惱，遂起了先行離去的念頭。這無需打殺的破界之法，著實令他百無聊賴。

誰知醉心突然拉住他的手，半是撒嬌半是抱怨道，“夫君，圣女姐姐好像不太開心。我們要不要幫幫她。”

“一個人開心與否，同旁人又有什么關系。你幫不到你她，她也不需要你幫忙。”

“那我們能做些什么呢？”醉心轉而抱住他的腰身，仰起臉問道。

真是只蠢妖精。他心想。“能閉嘴。”

醉心乖乖地閉上了嘴巴。

話雖如此，他到底忍不住看向她，中間隔著另一個她，這樣的關系令他一時間心思混亂如同流沙，覺得自己當年一定是哪里做錯了。若是沒有執意留下夜蓮的肉身，她此刻應該會快樂得多。可是他已管不了那么多，危急時刻他所能做的只是保住她的性命，誰知陰錯陽差給予她新的身份。娶了她，或者殺了他，當時他只有這兩個選擇。他為自己的前途卜了一卦，知道她是影響命運至深的女子，于是他為她取了一個新名字，醉心，并向屬下們宣告，她是他的夫人。這么多年來他與她日夜相伴，幾乎從未分離，夜里抱著她花香馥郁的身體，溫暖、柔軟，卻仍然不能使自己對她多一分感情，除了寵她，他什么也做不到。

他低頭看著依偎在自己胸前的醉心，覺得心頭一片冰冷，轉而去看獨自站在一旁的夜蓮，見她也正望著自己這邊，手中還握了一根半枯的竹枝。視線向上移去，接觸到她的眼神，幽幽冷冷，卻仿佛含著種種復雜情緒，神劍一種也看不懂，他一向不懂得女人心，只是覺得她這副樣子頗為好笑，于是扯了扯嘴角，算是對她百般復雜心思的回應。

夜蓮走到竹林深處，等待著能像上次妙手臨終時一樣，會有下一個結界的守將發出訊號，引領她前往。然而她一直等到暮色四起，天河里的星星一顆接一顆跳了出來，四周仍是一片平靜，什么都沒有發生。

她覺得寒冷，心里念著“師父你在哪里啊，師父”，卻很久沒能等到銀河現身。于是向一顆幼小的星星招了招手，那星星立刻躍身而下，絲毫不畏懼化身為隕石棲息凡世的命運，劃過一道優美的銀色拋物線，最終落在隱墟的幻竹林里。

轟然一聲巨響。隕石落地，把地面砸出一個大坑。

夜蓮飛奔過去，趴在坑邊望著那顆在天上十分渺小，如今卻比自己的身形大上百倍的石頭，“你叫什么名字？”

石頭努力了半天，也只發出微弱的一點光來，忽閃著：“我沒有名字，天河里的星星那么多，只有明亮的大星才有名字，像我這種又小又不起眼的，怎么會有名字。”

夜蓮伸手撫摸它粗糙堅硬的身體，不知為何有些傷心。

“阿夜姐姐不要傷心，我在這里陪著你。”星星的聲音比先前微弱得多，很快就隨著微光的熄滅而沉寂。

現在它是一顆真正的隕石了。耗盡能量，再不會醒來，不會說話，也沒有辦法回到天上去。夜蓮伸手掰了一小塊，想了好久，最后只得放進結魂燈里，惹得原本睡得好好的天魂和地魂醒了過來，發出微弱的抗拒聲。

夜蓮搖頭，右手食指放在嘴唇中間做了一個“噓”的動作，她們很快安靜了下來，靜靜地躺在那里看著新來的同伴——不是任何人或生靈的魂，不過是一塊普通的石頭罷了。

而后她喚了自己御風的蓮花來，看也沒看那兩人一獸，念動口訣，眨眼間便去得遠了。

后知后覺的醉心總算發現她走了，在林中又叫又跳，于此際將要飛臨天界的夜蓮眼中，不過一粒塵埃樣微渺。

許久沒有體會獨自御風的感覺，夜蓮在興奮中又混雜了一絲悲涼。她的內力比起在棲云宮時又有提高，這是用第二個，不，應該說是第二對人命交換而來。

相比妙手和芳落，她更同情燕子樓和鳳尾，尤其是瘦小又其貌不揚的鳳尾，她原本該在那一日修煉成為清麗出塵的仙子，卻因燕子樓的出現而破了元神，此生再無成仙可能，又淪落為他的丫鬟，受盡指使和奚落，不知她是如何愛上燕子樓，又甘愿赴死。夜蓮完全不能想象鳳尾的遭遇，換做是她，絕不會愛上一個傷害自己的人。

她漫無目的地在天上游逛，不知不覺間，見前方有萬丈金光閃耀，那金光忽長忽短，光耀絕倫，此時又有美妙絲竹聲傳來。

難道是到了昊天宮么？

她正這樣想著，見前方急速行來兩朵騰云，其上各立著一位身披甲胄的天將。待到近處，當先一位對她拱手說道，“夜蓮姑娘，天帝今日在此設宴，不如就與我們往昊天宮一敘。”

另外一位隨之拱手道，“是啊，姑娘，天帝特命我兄弟二人前來相迎。”

他們將話說到此種地步，夜蓮不好推脫，也只得跟在他們身后前往面見天帝。

昊天宮內果然十分熱鬧，貌美的仙婢們手中端著托盤，其上盛著瓊漿珍饈，穿梭來往于眾位神仙之間。

夜蓮往主位望去，天帝和東華帝君都在，各據了一方，面無表情地喝著酒。除了斟酒端菜的仙女，卻沒有一位帝姬作陪。正覺得奇怪間，天帝已然發現了她，隨即微微點頭示意，夜蓮心領神會，往他那邊走了過去。

天帝是第一次見到成為幻靈的夜蓮，先是仔仔細細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番，才開口道，“阿夜好久沒和師父來昊天宮玩了。銀河那家伙也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逍遙去了。”

“我變成這副半神半鬼的模樣，師父大概沒有心情來了。”天帝還是如同原先那樣待人和藹，夜蓮便有開玩笑的心情。

東華帝君聽了，忍不住笑道，“墨姑娘還是如此直說直說，可愛得緊。”說完放下手中百無聊賴把玩的酒杯，起身走到她面前，比劃了下，她的頭頂只及自己胸口，歡歡喜喜地說，“有個這樣可愛的女兒也不錯。墨姑娘，不如我收你做女兒如何？本帝君可是對著你流口水很久了。”

“東華！”天帝立刻自寶座上站起，佯裝發怒地打斷他，“你今天抽什么風？連收女兒都要跟我搶！”

現在到底是個什么情況……夜蓮看傻了眼，覺得兩位帝君的演技都不錯。

東華帝君是真心想收夜蓮做女兒，于是搶著道，“這件事就這么定了。天帝你也不要跟我爭了，不如就為我們做個見證，可好？”言罷又低下頭去問夜蓮，“墨姑娘，你覺得呢？不管你日后能否重得肉身，恢復天神之尊，你都是我的女兒。眼下你對第三層結界正無頭緒，不如讓我祝你一臂之力，就當是我這新為父親的送你的第一份禮物，如何？”

他還從沒有對誰這樣溫柔親切過，夜蓮看著他刻意伏低身子，與自己平視，說出那樣情真意切的一番話來，忍不住鼻中一酸，生平只有師父銀河這樣真心地待過自己，帝君卻比師父多了一些溫暖的感覺，當真讓人無法拒絕。她尚未出言，虛幻的身子已靠在東華胸前，隱隱落了珠淚下來。

天帝見此，也只得將女兒拱手讓人，卻還是不甘心，想了想，又道，“不如阿夜，就喚我一聲伯父吧。”

東華聽聞此言，飛快地瞪了他一眼，心中暗道你不就是虛長了我三百余日的年紀嘛，何必總是如此。當年東華帝君于波瀾壯闊的東海化生之時，天帝剛剛滿了周歲。于是這萬年來，天帝在東華面前永遠都是端著一副“你就是比我小，這是不可能改變”的架勢。東華對此一向無可奈何。

在座眾仙和侍奉的仙女見東華帝君收了天河間化生的夜蓮為女兒，紛紛離座道賀。宴會的氣氛因此被推到最高潮。管事的神官命小仙童加了座椅和餐具在東華帝君的桌案旁，夜蓮便坐下來與他一同用餐。然而無論美酒珍饈還是數千年才成熟一次的仙果，都提不起她味蕾的興趣，她原本就是無意間走到昊天宮附近，又莫名其妙成為東華帝君的女兒，在此之前她對東華的臉幾乎沒有印象，想到此處，她偷偷望了望他，對于有這樣一位英俊高貴又氣質溫暖的父親感到十分歡喜。

待宴席散了，東華牽著夜蓮的手慢慢往自己宮殿走去。

“阿夜，你可知第三層結界的守將是誰？”

夜蓮搖頭，若是知道一早就趕去了，何必跑到天上游逛還不小心被拉進昊天宮里認父親。果然為人長輩的講話都是一樣啰嗦。

“你在討厭我嗎？嫌我啰嗦？”東華停下來，好笑地看著她腦海里一縷一縷的思緒，以他的內力，可以將任何人的思維看得清清楚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