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子除了一副好的皮相，并沒有哪里好，他甚至都對霍依蘭足以迷倒眾人的相貌不感興趣。這就更加激起了霍依蘭的爭強好勝之心。男子對她的興趣，是從她無意間露出包袱里的珠寶開始的，他那見到錢財才會閃閃發亮的眼睛，知道自己遇到了一條大魚。男子開始與她假意纏綿，許下承諾，并要求去面見她的父母提親，霍依蘭享受到了自由戀愛的美妙滋味，歡欣雀躍地帶著男子前往捕魚鎮……

這之后的事情，夜蓮已在說書人那里聽到了。與霍依蘭所述，一字不差。看來坊間傳言，未見得都是虛假。

這個故事總結下來，就是一個只有自由信仰卻從沒見過世面的姑娘一出家門就被渣男騙了，并且還至死不肯醒悟，差點害了全鎮人的性命。

夜蓮唯一不解的是，在傳說中，霍依蘭明明是死在那個男子的刀下，卻為何又變成了溺水而死，她向杜若道出了心中疑問。

杜若聽了，輕描淡寫道，“他那一刀沒能殺死我，我便拼命抱著他的馬不讓他走，他氣得發瘋，便將我拖上馬，行到萬靈海邊扔了下去。”

夜蓮怔住了。當年的霍依蘭遇到的哪里是人渣，分明一個窮兇極惡之徒。可她就算死后變成杜若，仍然沒能忘了他，并且一日日受困于那場比噩夢更不如的愛戀中。

那是愛嗎？夜蓮搖搖頭，她想不通，覺得頭腦和心里都好累。恍惚間眼前劃過一個銀盔素甲的身影，一雙眼冷冷地望著自己，她心中一痛，又想落淚。好像，好像自己也陷入霍依蘭那樣的感情里去了。

杜若不愿見她發怔不理會自己，上前去牽起她的手，道：“走吧，我們一起去尋那男人。讓你破了這傷門結界。”

“你真的不怕死嗎？”

“傻妹妹，我已經是個鬼了，還怕什么死？與其這樣永世為鬼，倒不如魂飛魄散來得清凈自在。”

“魂飛魄散就什么都沒有了。”

杜若聽了這話，立時爆發出一陣銀鈴般清脆悅耳的笑聲來，笑得捂著肚子，眼淚爭先恐后地流下來，聲音斷續破碎，“我這一生，又擁有過什么呢？”

夜蓮渾身一震，只覺她這副樣子比種種沉默悲哀憂戚更為可怕。她明明知道那是不值得愛的人，不值得期許的愛情，卻仍然用盡生命在愛。這樣的她，是真的懂得愛的人嗎？夜蓮不知道，自從遇見她，這只死后撐船渡人，永遠漂泊于海上的鬼魂杜若，她便不再明白很多事情。

“好，我們去找他。”

話音未落，只覺眼前一片微波泠泠，杜若竟帶著她縱身躍入萬靈海中。水族種種，從她們身邊游過……杜若的速度越來越快，除了眼前的水波夜蓮再也看不清什么，過了大概兩刻鐘那樣久，她們浮出了海面。

杜若熟門熟路地帶著她爬到一座種著各種植物的小島上。

她邊施法將自己的頭發和衣服弄干，邊轉頭想要交代夜蓮也將自己整理一番，卻見她海底前行數千里后，仍是原來模樣，雖詫異，但立刻明白是幻靈之體不染俗物的緣故，立時感嘆道，“這就是神與人的不同了吧，人半死之身，不過是個廢物。神半生半死之際，且有幻靈之身撐持，還是做天神好啊。”

夜蓮平靜地看著她，“天神要比人背負更多的責任。”

“啊，說得也是。”杜若擊掌道，然后雙眼望向一邊，顯然是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

循著她的眼光望去，夜蓮隱隱聽到了呼喝與兵器相交的聲音。

果然，杜若回頭道，“走吧，他們就在那里。”

杜若在前，夜蓮緊隨其后，走過山壁間天然曲折的隧洞，待到盡頭處，又嗅到一片海水的咸腥。夜蓮因方才在海底潛行得久了，雖無肉身，感覺上仍是不適，再嗅聞到海水味道，竟有些畏懼。這畏懼卻再次成為現實。

兩人走出隧洞，踏入一片碧藍碧藍的海水當中，像兩尾魚一樣浮游般地前行。夜蓮緊緊抓住杜若的手，沒留意到底走了多久，瞬息之間，便來到一處水流湍急的漩渦，要不是杜若熟悉水性，夜蓮想自己大概會永遠被困于此。待潛出水面，夜蓮頓時有一種逃出生天之感。海水外面是墨一般濃重的黑夜，既沒有月光，亦無星辰的照耀。如此景象，皆在夜蓮意料之中，明烈帝姬既然是在六界之外培植自己的勢力，必然會選則一處隱秘之地，由此地不分四時，空虛混沌的狀態來看，倒像是當初父神開天辟地之時，遺漏的一處角落。

夜蓮猜得不錯，此地正是盤古斧劈開的天地之間，化不開的一處混沌。須知神器力量有限，自然的力量卻是無窮，因此父神之力雖已登峰造極，卻仍然不能將天地劈得分明。明烈帝姬未出嫁前是天帝的小女兒羅姬，這原本就屬于神界知曉并控制的混沌角落，自然為她所知。而這混沌入口之前的那一波海水，恐怕亦是明烈帝姬未免他人發現，而設置的一道屏障，不僅如此，此地應也被她設下了種種法術結界，就不知杜若是如何沖破這些結界，看她熟門熟路的樣子，想必是多次來去的結果。

夜蓮仍在胡思亂想，杜若早已放開她的手，悄然往一處依著山壁而建的石室去了。

過了片刻，夜蓮回過神來，卻已不見杜若身影，忽然一陣尖銳的哨聲響起，若她有耳膜，一定會被刺破。再來前方呼啦啦涌現出大批士兵，穿著的俱是一樣赭石色的短衣和束腳褲，仔細看去，卻是形貌不同的厲鬼，有些斷手斷腳，有些開膛破肚，竟還有幾只沒有頭顱仍手持武器直挺挺地站著。為首的是一個高大且身體完整的鬼，披著血紅的披風，在這黑暗中竟發著灼灼紅光，原來那并非什么披風，而是在他身體上籠罩著一層火焰。

為首的火鬼向前行了幾步，夜蓮借著他身上火光才看清，他的眼珠一片漆黑，沒有瞳孔和眼白之分，就如這混沌空間一般。火鬼一步一步向前走著，邊走喉嚨里邊發出呼啦呼啦的聲音，待來到夜蓮身前，毫無預警地揮起右臂，掌風帶著火勢向夜蓮襲去。夜蓮本是不怕火的，那時蒼離山上遭遇噴火神獸夜魅的攻擊而絲毫無損，還曾氣煞了特地沖上前搭救的醉心，然而此時此刻她卻畏懼地向后躲閃，因為她感到了火的熱氣，這說明，這只鬼帶來的火，對她是有傷害的。夜蓮不知，此地為混沌空間，物質的存在不能以常理判斷，她的幻體于此處是有知覺的。想起醉心，連帶著就想起杜若，似乎已許久沒見到她蹤影，大概是尋男人尋到別處去了吧。

直到此時，夜蓮仍未感覺到事情的蹊蹺和危機降臨，只是仗著身姿輕盈的好處翻上跳下地躲閃。那鬼見久攻不下，不由得惱怒非常，身上的火焰陡然間變換形狀，生出頭顱身軀和四蹄，看來如一匹馬的形狀，火鬼翻身上馬，右掌高高揚起口中呼喝有聲向夜蓮攻去。

“那個男子騎著一匹朱紅的駿馬。”見到火焰化成的馬，夜蓮腦海中驀然閃過這一句。這火鬼，難道竟是杜若生前所愛之人么？而他身后，數百鬼兵正向自己狂奔而來。

“杜若！”夜蓮大喊。

見沒人應她，又再大聲道：“霍依蘭！霍依蘭！有膽便出來見我！”

霍依蘭別的沒有，膽子倒是大的，生前如此，死后亦然。她換了與這些鬼同樣顏色的裙衫和外袍，然而美人就是美人，不管衣料多么粗糙，顏色多么黯淡，仍是美貌不可逼視。

她笑盈盈地越過那群厲鬼，來到為首的火鬼身側，深情地注視著他，正如夜蓮所猜測的那樣。

她嘆了一口氣，道，“這就是你的目的嗎？將我騙來此地，要做什么？”

“當然是破了你的幻體，讓你再也不用妄想得回肉身，重回天神之列。”這聲音遙遠而飄渺，仿佛說話之人并不在此地。

夜蓮循著聲音望去，在空間上方的西北角，此刻正撕開一道裂口，明烈帝姬的臉在那里若隱若現。

“果然是你。”夜蓮冷冷道，“既然要破我幻體，就趕快現身吧。”

明烈帝姬咯咯地嬌笑起來，“我為什么要聽你的？我偏不出來！就讓這些在冥界沒有記錄的鬼兵殺了你，再來向我復命吧。”說完又是一陣得意的笑，臉孔突然不見了。

夜蓮仍是盯著那道裂口，一字一句地道，“只要你破了我的幻體，我的父親東華帝君和師父銀河都不會放過你。”

果然，明烈帝姬聽到此言，匆匆自裂口那里飛身躍了下來，一身紅衣似火，明艷無雙，猶如初見時那般。

“東華？他什么時候成了你的父親？”

“夜蓮本就是東華帝君親自在天河種下的。說他是父親，本就是理所當然。只不過最近在天帝和諸神見證下，正式認了帝君為父。”

“你這是在威脅我么？以為搬出東華和天帝我就會忌憚于你？”

“如果你要這樣說，我也不反對。”夜蓮安靜地站在那兒，微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