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樂門·燕子樓(2)
- 解蓮環
- 顧天藍
- 4011字
- 2015-05-14 13:55:36
這話卻有些深刻地打動他。要知道他這般視天下萬物如無物之人,從不拜神佛,亦不懼鬼神。他所敬畏的,僅僅生命本身。然而她說,對生命“略有些不舍罷了”。或者她年紀尚輕見識淺薄,實際上化為人形已有千年之久。他見她眸光冷冷清清,雖為神族卻從不對卑賤者高高在上神情悲憫,甚少出言,行止寧和。一個少見的,讓人難以形容的神。頗有些對他的脾胃。
“對畫師有什么要求?”他決定幫她。
“隨意即可。”
這回答再次應和了他淡漠無拘的心。
“不知兩位是否需要一位畫師?”在他們右側,驀然發聲之人,是一位風度翩翩,長身玉立的青年,雪青色的長袍一看就是上好的料子縫制,繡工亦十分精致,卻不若尋常衣飾繡著滾云紋,須得細細看去,才知那刺繡乃是山水佳繪。
只瞥了一眼,神劍便扯開唇角笑了笑,“來者何人?”他眼神平靜,對著這自動現身不知敵友的青年一絲慌亂也無。青年既然口口聲聲說的是“兩位”,定是能見到夜蓮幻體,如此說來并非凡人,應該是同他們一樣,為著某些目的才來到此鎮的外鄉人。
夜蓮則是面無表情地望著憑空出現的青年,感知到對方身上非同尋常的氣息。但她既自認將死之人,又何懼妖魔鬼怪來擾?
“在下正是這位姑娘一心想找的技法上佳的畫師。”青年搖晃著手中繪著枯梅枝的紙扇,傲然說道。
尋常人的扇面,山水景物總是首選,梅蘭竹菊小橋流水,怎樣雅致怎樣畫。富貴者的扇面則要繪亭臺牡丹。國君的扇子,要么是大好河山,要么是龍吟虎嘯。眼前的青年自稱畫師,卻寥寥繪了幾筆枯掉的梅枝,別具一格是有,仔細看去,筆力蒼勁綿密,確是畫功深厚之人。
夜蓮倒是很喜歡他扇面上的枯枝殘葉,便問道,“那可否另繪一致枯掉的蓮花贈我?”
“圣女的意思是,”青年笑瞇了眼,“繪一幅人像,再繪一支枯蓮么?”
“正是。“夜蓮點頭。
神劍在旁,見那青年口稱“圣女“,夜蓮亦鄭重與之交談,一時之間不知來者有何異樣。倒是夜魅在他腳邊伏著,鼻孔嘶嘶地噴出熱氣,一副蓄勢待發的樣子,他知道,那是它發怒又或恐懼的征兆,如此看來,這青年不可不防。
兩人似乎談妥了關于畫像種種,離開避著日曬的樹下,夜蓮隨著青年指引,往附近一處院落去了。神劍剛想帶著夜魅跟上去,卻見到街對面正巧踏出珠寶店的醉心,他猶豫了一下,卻在此時被醉心看到,高聲喚著“夫君”歡天喜地奔了過來。神劍決定不予理會,帶著夜魅要去追趕夜蓮,前方卻已不見她虛幻身影。這日光灼烈之下,驚得他額上滲出冷汗,他也不懂自己為何這樣著急,四下里再看去,集市上店主攤販互不相讓輪次叫賣,搶購各式商品的人群好像那些東西并不需要用錢。一切都很正常,與他眨眼前的片刻并無不同,除了夜蓮身影已失。他細思之下,覺得這青年一定在旁暗暗觀察許久,醉心這個蠢妖精大概都已成了對方利用的棋子,只是不知來者目的為何。
夜蓮隨著青年踏入紅瓦灰墻的院落,路上她已曉得他叫子越,來自北方蓮城。她心下明了,定是蓮城城主派來的人。果然,他們踏入的這座除了圍墻再無其他建筑的荒廢院落里,當中站著一人,身高暗紅色長衫長褲,外袍亦是同色,短靴深黑,模樣似曾聽說。待此人轉過臉來,丑陋得令夜蓮都為之驚嘆,卻也更加確定了他的身份。
蓮城城主,田嬰。
在此之前,夜蓮和田嬰并未見過,十年前夜蓮現身天啟,連王宮都沒去便倉促地赴了戰場。田嬰對這位黑衣圣女卻是早聞其名。當年那一役,微決對天下宣稱圣女因損及內力回了天界修養,并未透露身魂分離一事半句。
所以田嬰此刻見到的圣女竟然是一幻靈,毫不掩飾地面露詫異,繼而驚惶莫名。
夜蓮頃刻便明了他心中所想,輕笑道:“田侯不必害怕,夜蓮本是天神,未免在凡世現身驚擾世人,因此才以此番面貌顯示。若讓侯爺覺得有何輕慢之處,還請寬宏大量。”她這樣自謙,無非是要絕了田嬰有看她真身的念頭。
待她講完,田嬰便跪倒在地,“原來如此,是圣女一心為我天啟百姓著想。天啟有圣女如是,當為國之大幸。”
“不敢當。田侯請起。”她看著他無比恭敬謹慎的樣子,心中卻無欣慰,只覺得眼前的丑陋中年男人全無真情實感,眼中一派狡黠算計之色,而自己與人交往甚少,絞盡腦汁亦不知對方在思慮些什么。若是有他在就好了。心念間,她四下里搜尋,卻不見那一人一獸身影。
“聽子越說,圣女是在找畫師畫像?”
夜蓮點頭,微微有些心不在焉。
“子越便是我蓮城乃至整個天啟最好的畫師。請他為圣女畫像,臣下十分放心。”說完,田嬰看向風度翩翩的子越,自負地一笑。
子越亦拱手對田嬰行禮道,“城主謬贊。”
夜蓮望著他們互相恭維,眼神中沒有絲毫溫度。她原本就生活在高遠孤寒之地,身旁除卻銀河,相伴的只有萬千星辰,于人世間的來往應酬所知甚少,因而也就對那矯飾之語并無好感。
過不多時,一少年腋下夾著畫板油墨之類的雜物走入院中,子越付了些錢,將東西留下,少年捧著銀子歡喜地去了。
然后他請夜蓮站在院落一角,借著院外不知誰家栽種的垂柳為景,開始細細描繪。
田嬰則慢慢踱步到夜蓮身邊,突然說道,“君上有話要微臣轉告給圣女。”
“什么話?”夜蓮面對子越,十分專注地一動不動,僅以內力問道。
田嬰蹙眉沉吟,似乎已忘卻了國君的交代正在努力思考。夜蓮卻看到他左手驀然松開,里面顯露出點點精光,陡然間殺氣四溢,連子越的畫筆都為之滯了一滯,夜蓮下意識地繃緊神經準備應戰。只一忽兒,那手掌便收緊,殺氣亦隨之收斂了去。再看田嬰,抬起死魚般的一雙眼,畢恭畢敬地道,“君上言道,無論圣女一路上遭遇何等困難,都不要忘記君上,需要幫助時只要差人到王宮說一聲,君上必定前來相助。”
“君上隆恩厚愛,夜蓮愧不敢當。”她話這樣說,心中卻在冷笑,因知道微決絕不會說出此番言語。這不過是田嬰的妄言,他想殺自己,卻又不知為何沒能下得了手。于是講這一番胡話來迷惑自己。
田嬰點頭,滿面笑容下藏著未竟的殺機。
十年前那場戰爭,他奉命駐守北部邊界,并無機會參與,錯過見到夜蓮的機會,然而這些年陸續有來自暗地里的消息,令他覺得圣女其人并不是那么簡單。君上雖一向隱瞞圣女的行事,他稍早之前卻通過其他渠道得知,蒼離山中的鑄劍師妙手死在這位圣女之手。說起來他還與妙手有過一面之緣,他的佩劍便是妙手親自鍛造的。他田嬰雖不是什么善人,卻一向懂得知恩圖報。他想殺了夜蓮,卻不知為何在這纖細柔弱的少女面前覺得自己力量不足,因而放棄了籌謀已久的刺殺,難道神真的無比強大?他不愿細想,目光與仍在繪畫的子越相接,后者咳嗽幾聲以示明了,手下加緊動作,片刻之后,一幅栩栩如生的畫像便擺在夜蓮眼前。
“子越先生的畫技果然很好。”夜蓮真心贊道,一邊抬起手指輕觸那與自己一模一樣的眉眼。
“墨漬尚未干透,圣女小心。”子越心疼畫作,出言阻止道。
夜蓮點頭,收了手。再問道,“子越先生何時再繪枯蓮予我?”
子越望一眼田嬰,為難皺眉道,“子越先前來此祁門鎮,乃是奉城主之命解圣女煩憂。如今城主親自來到,實出子越意外,想來是蓮城中有事需要子越隨城主回去處理。實不相瞞,在下除了是畫師,亦是城中掌管人事的臣子。此事就當是子越欠著圣女,擇他日空閑再還。還望圣女原諒。”
他這一番話說出來,夜蓮除了略略遺憾,也無話可說。因而點頭道,“先生既然有事,就先去忙吧。”
子越感激不已,準備與田嬰一同離去,卻仿佛想起什么似的說道,“圣女不是要去蓮城么?不如隨田侯和子越同去,也好有個安排照應?”
夜蓮垂下頭,淡淡道,“不知田侯和先生如何知道我要去往蓮城?”
子越看了一眼田嬰,見后者點頭,于是說道,“妙手先生與城主是至交好友。他彌留之際發了密信給城主。于是城主才命我前來此處接應圣女。未想到恰好圣女在尋畫師,微臣便冒昧現身,有驚擾之處,圣女多多原諒才是。”
“原來如此。”夜蓮點頭道,“那么不如隨二位同去。”
三人騰云而行,不多時便到了蓮城。
田嬰安排夜蓮入住棲云宮,又叮囑子越幾句,方才告辭離去。
子越先是陪夜蓮到城中最好的繡品店買了件白色錦繡披風,替她穿戴妥當后,相攜踏入棲云宮。這棲云宮乃是越溪王后的行宮,她自與君上大婚,便下令建造此殿,此后每年王城里暑氣難耐時節,便要到這里來避暑納涼。因此其間奴仆眾多,且多半來自王城當中,由王后親自指派。未免夜蓮幻體驚嚇他們,這才先行購置帶有風帽的披風遮擋。
這是夜蓮第一次穿戴厚重的披風,從前尚未失去肉身時,亦不曾如此。
“這么說,提議讓我住進棲云宮的人,是她?”夜蓮的聲音自風帽底下傳出,聽起來有些渺遠。
“沒錯,正是王后本人向君上建議,君上再轉告給城主。而后城主命微臣專職侍奉圣女。”
“這侍奉也包括畫像一幅么?”
子越聞此言,朗聲一笑,道,“微臣自幼喜愛繪畫,能完成圣女心愿不過是湊巧罷了,這其中絕無獻媚討好之意。想我執畫筆之人,雖錢財甚少,傲骨總有一副。”
夜蓮微微一笑,不再發問。
此際兩人已來到宮墻之外,足有三人高的紅磚墻壘起廣闊的深深庭院,正中央有一白塔高聳入云,猶如棲息在云霧之中,氤氳美艷。棲云宮正因此得名。
子越拿了田嬰的令牌給門口守衛,并未透露夜蓮身份,只說是王后一位十分重要的女客,奉君上和王后之命入住棲云宮,此女客喜靜,令眾人不要聲張。言罷,謝過管事相陪,獨自領夜蓮踏了進去。
整座棲云宮延綿數十畝,除卻標志性的白塔,其間亭臺樓閣,一式的精巧雅致,蓮池里養著金絲鯉魚,除卻池中次第綻放的白、粉、紅、紫四色蓮花外,偌大宮殿卻并無其他植物栽培,一派的清幽孤冷。
夜蓮一見就很喜歡這個地方,心里起了多住些時日的念頭。
子越見夜蓮對著滿園的蓮花出神,不由笑道,“圣女定是很喜歡這些蓮花。看來王后的喜好倒是與您十分一致。”
“我與她素未謀面。”夜蓮嘆道,心想要么是默契難得,要么是有心為之。就不知這位王后是哪一種。
“正因如此,默契才是難得。微臣現在可以為圣女繪一支枯掉的蓮花了。”
“田侯如此信賴你,也很難得。”夜蓮走近蓮池,手心撫著靠近池畔的一朵蓮花,那是一朵白蓮,純白至無暇,令她想起化身的那朵墨色玉蓮來,竟有些自愧不如。
子越聽她此言,眼神微變,繼而搖頭笑道,“圣女眼力非凡,微臣欽佩。又或許是不在城中,田侯放肆了些。實則,實則……”
夜蓮本是一句無心之言,見他如此吞吐,知道尚有內情,便靜靜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