窒息。

冰冷的大理石桌面緊緊貼著左臉，視野里最后的光斑是屏幕上那串猩紅的、永無止境的代碼。胃部如同被一只無形巨手攥緊、扭曲，每一次痙攣都榨干肺部最后一絲氧氣。耳邊是心臟絕望的擂鼓聲，沉重、粘稠、越來越遠……意識像掉進深海的石頭，沉沒在無邊無際的疲憊與黑暗中。

“996……Fucking……福報……”

這個念頭閃過，隨即被更深的虛無吞噬。

“嘩啦——”

刺耳的水聲，夾雜著粗俗的哄笑和拍打桌面的噪音，硬生生將蘇望從窒息的地獄邊緣拽了回來。

他猛地睜開眼。

刺目的、慘白的光線。劣質粉筆灰的味道混雜著青春期少年們濃重的汗味，霸道地鉆入鼻腔。視線從模糊瞬間變得無比清晰，清晰到能看清前排女生校服后領上那一小片洗滌多次后泛黃的痕跡。

他像一尊突然通電的雕像，僵硬地轉動脖子。

映入眼簾的，是堆積如小山丘的、被翻得卷邊起毛的教材和練習冊，《黃岡密卷》、《海淀名師……》。斑駁的暗綠色墻壁上，一條猩紅刺目的橫幅像疤痕般釘在那里：“拼搏一百天，改變人生！”粉筆字落款日期：1998年4月6日。

講臺上，戴著厚厚眼鏡、頭發花白的數學老師老王，正用粉筆用力戳著黑板，唾沫橫飛：“…所以這題的關鍵，在于你們要想到構造函數！導數只是個工具！思路！思路在哪里？啊？周明遠！你說說看！”

蘇望的瞳孔猛地收縮成針尖大小。

1998年？高三？開什么……宇宙級玩笑？！

混亂的記憶如同決堤的洪水，轟然沖入腦海：

電腦屏幕幽藍的光，窗外都市冰冷的水泥森林，無休止的加班，越來越稀薄的發際線，還有那沉甸甸壓得他喘不過氣、仿佛永遠還不清的…房貸！沒錯，他記得最后那個月扣款短信的絕望數字！

“叮鈴鈴——！”

刺耳的電鈴聲突兀地響起，將課堂的緊張感瞬間撕裂。教室里如同投入石子的沸水，“轟”地炸開。桌椅碰撞聲、書本摔落聲、少年少女們嬉笑打鬧的喧囂聲浪，重重地拍打在蘇望的耳膜上。

真實的觸感，真實的聲響，真實的…氣味。這一切，都讓那絕望冰冷的辦公室死亡體驗，變得如此虛幻。

重生？！

一個荒謬絕倫卻又令他渾身汗毛倒豎的詞匯，砸進腦海。

“喂！蘇望！回魂啦！”一個毛茸茸、帶著油光的腦袋湊到他眼前，小眼睛閃著促狹的光，“昨兒晚上做夢想校花想的吧？口水都快流到《三年高考五年模擬》上了！王老魔今天可盯你半天了，眼神跟要吃人似的！”是同桌王哲，他高中時代最鐵的哥們兒，未來那個在酒桌上依舊替他擋酒的胖子。

蘇望沒理會王哲的調侃，他猛地站起身，動作幅度之大，差點帶倒板凳。周圍的喧鬧聲似乎瞬間遠去，整個世界只剩下他胸腔里那顆瘋狂跳動的心臟——強健、有力，每一次搏動都帶著年輕血液奔涌的澎湃力量！

重生前那具被996榨干的、常年熬夜加班免疫力低下、爬個樓梯都喘的亞健康身體……記憶猶新！可現在這具身體……輕盈！充滿了使不完的勁！就連剛才醒來那瞬間的僵硬感，也在血液加速流動中迅速消融。

這絕不是夢！

他像一頭沖出籠子的困獸，撥開身邊嬉鬧的同學，在無數道“這人犯什么病”的古怪目光注視下，猛地沖出了教室門口刺目的光亮！

目標是操場邊緣那個銹跡斑斑的銀灰色水龍頭。

“哧——！”冰涼的自來水帶著一股鐵銹味兒激射而出。蘇望毫不遲疑，猛地將整個頭顱塞到水流之下！

冰冷！霸道！刺骨的寒意瞬間從頭頂蔓延至四肢百骸，激得他一個哆嗦，卻也讓他混亂狂躁的思維瞬間冷卻、沉淀！

水珠順著發梢、臉頰、脖頸滾落，滴在廉價滌綸校服上，洇開深色水跡。他抬起頭，用力抹了一把臉，水珠在正午陽光照耀下折射出細碎的光芒。他喘息著，看向不遠處的操場。

幾個男生正在單杠旁起哄，一個瘦高個漲紅了臉，手臂發抖地努力向上牽引身體——做引體向上。標準動作下，他勉強完成了第四個，便狼狽地跌落下來，引來一片善意的嘲笑。

引體向上……蘇望的腦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現出前世大學畢業體能測試時，自己拼盡全力、憋得臉紅脖子粗才在及格線上掙扎完成的屈辱場景。

一股強烈到無法抑制的沖動在身體里咆哮。

他大步走了過去。

“嘿，蘇望，你也要來試試？”剛才做了四個的瘦高個笑著招呼，語氣里帶著點過來人的優越感，“別逞強啊，拉不起來不丟人，我們班周明遠那樣的學霸也就八九個頂天了……”旁邊幾道好奇的目光也隨之落在他身上。

蘇望沒有回答，只是沉默地走到單杠下。雙手在粗糙的鐵桿上緩緩握緊，感受著那份冰涼與堅硬。

起跳！發力！

身體仿佛瞬間擺脫了地心引力的束縛，輕盈得不可思議！背部和手臂的肌肉群如同最精密的機器被完美激活，爆發出超乎想象的力量！

一個！兩個！三個！……動作標準、迅疾、穩定得如同一具設定好程序的精密儀器！完全沒有普通人剛開始時的發力遲滯感。

十個！十五個！二十個！

周圍此起彼伏的起哄聲像是被掐住了脖子，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死一般的寂靜，只有鐵桿被拉拽時發出輕微的、富有節奏感的“咯吱”聲。

瘦高個張大了嘴，眼珠子瞪得溜圓。周圍那幾個男生臉上的笑容徹底僵住，像是被誰按下了定格鍵。操場另一端幾個路過的女生也停下了腳步，掩著嘴，驚訝地看著這一幕。

汗水沿著蘇望的額角滑落，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勾勒出少年初現棱角的下頜線。他沉浸在力量爆發與控制的美妙感覺中，這感覺…妙不可言！

二十五！三十！

當他輕松地、甚至有些寫意地從單杠上穩穩落地時，呼吸僅僅有些微的急促，胸口的起伏很快平復。他看都沒看那群呆若木雞的同學一眼，隨手甩了甩胳膊上滾落的汗水，感覺體內依舊有奔騰的力量在涌動。

他前世…能拉五個都是撞大運！現在呢？

一個瘋狂而篤定的念頭在他心中形成：不僅是重生！這具身體…被大幅度強化了！

這，就是他立足、甚至征服這個即將迎來劇變時代的第一個本錢！

帶著一身昂揚的精氣神和微濕的額發，蘇望走回教學樓的陰影里。剛才單杠旁那群人如同見到怪物般的眼神，并未在他心中掀起太多波瀾。他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確認。

他的記憶力！

走到一樓走廊盡頭的一面墻報前——這是專門粘貼優秀范文、重要通知和時事摘要的地方。

《關于我校開展學習抗洪精神主題活動的通知》、《市一模考試光榮榜》、《論知識經濟時代的挑戰——張校長講話稿摘要》、還有一張字跡有些模糊的舊報紙一角剪報，標題是《亞洲金融危機震蕩，港府積極應對》……

蘇望的目光飛快地從這一行行文字上掃過。

沒有刻意去記，更沒有停下來辨認。可當他的視線移開，那些剛剛掠過的信息——通知的每一個字、光榮榜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張校長講話稿里拗口的排比句、甚至是報紙上“索羅斯”、“外匯儲備”這些對他來說無比熟悉的金融詞匯——都如同烙印般清晰地呈現在他的腦海里！甚至連那個模糊小字“恒生指數”也毫無遺漏！

過目不忘！

而且，隨著注意力的集中，一些塵封的記憶碎片仿佛被這只“記憶之手”粗暴地翻攪了出來！前世為了省錢在舊書攤淘來的《高考命題趨勢分析》，網上大神總結的高分作文模板套路，某位名師講解幾何壓軸題的獨特“破題五步法”技巧……這些本應早已模糊、甚至徹底遺忘的細節，此刻都變得無比清晰、唾手可得！

他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涌入肺腑，非但沒有平復那驚濤駭浪般的心潮，反而讓一個空前熾熱的念頭，瘋狂燃燒起來！

賺錢！改變家庭的貧困現狀！讓前世為生計熬白了頭的父母，提前享受優渥生活！

午休時間結束的預備鈴在校園上空尖銳地回蕩。蘇望踩著鈴聲的尾巴，逆著散入各個教室的人流，朝著高三（七）班的門口走去。

喧鬧再次撲面而來，這一次，他卻像一滴投入油鍋的水珠，帶著截然不同的氣息。

他的目光銳利如鷹，穿過嬉笑推搡的人潮縫隙，無比精準地鎖定了教室中央靠窗的那個位置。

陽光正透過老舊的玻璃窗，在她身上勾勒出一圈柔和的金邊。

少女微低著頭，如瀑的青絲用一個簡單的黑色皮筋束起，露出線條優美的白皙頸項和一點點小巧圓潤的耳垂。她纖細的手指握著一只廉價的塑料水筆，正專注地在攤開的習題冊上勾畫著什么。窗外的風拂過，吹動她額角幾縷柔軟的發絲輕輕飄動。她沒有絲毫不耐煩，長長的睫毛偶爾顫動一下，像棲息的蝶翼，側面輪廓精致得如同出自名家之手的大理石雕像，透著一種不染塵埃的清雅與書卷氣。

沈清秋！

這個名字如同一個烙印，帶著前世酸澀、仰望、遺憾交織的情緒，狠狠燙過蘇望的心口。那個貫穿了他整個高中時代、卻只能永遠在角落里默默注視的倩影。那個畢業散伙飯上，他借著酒勁想靠近卻最終失落的遺憾。那個多年后同學會遠遠瞥見她，盡管妝容精致卻難掩眼底疲憊與憂郁的剪影……

“蘇望？杵門口當門神啊？要上課了！”王哲的大嗓門在背后響起。

蘇望猛地回神，卻正好對上沈清秋抬起的視線。

那雙眼睛——清澈、寧靜，如同秋日最純凈的湖水，帶著一絲被打擾了的、略帶疏離的疑惑，恰好與他灼熱到甚至有些侵略性的目光撞個正著！

沈清秋微微一怔。眼前的蘇望，頭發微濕，幾縷凌亂地搭在飽滿光潔的額頭上，深邃的眼眸里是前所未有的復雜光彩，銳利、熾熱、燃燒著某種她完全看不懂的、近乎野心的東西……完全不像往日那個總帶著點靦腆、甚至有些沉默不起眼的同桌。

她的心，莫名地漏跳了一拍。幾乎是下意識地，她避開了那過于直接的目光，低下頭，筆尖在紙上無意識地劃了一下，留下一個小小的墨點。

蘇望看著她微垂的、染上淡淡紅暈的耳尖，嘴角卻勾起一個與前世的蘇望絕不相符的弧度。那笑容不再是怯懦的、討好的，而是帶著一種跨越時空、掌控一切的強烈自信，充滿了“志在必得”的野性魅力。

7.

邁著沉穩有力的步伐，蘇望徑直穿過教室的過道，無視了周明遠帶著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厭惡的目光，也忽略了王哲在后排揮手示意他坐下的動作。

他沒有回自己的座位。而是如同開疆拓土的君王般，目標明確，一步步走到了教室后方黑板前的角落——那堆滿了破損掃帚、廢棄體育器材的雜物區。

在一片混雜著灰塵和舊紙張的特殊氣味中，他利落地抽出一張邊緣有些卷翹的、覆蓋在最上面的舊報紙。那是班級大掃除時用來墊在下面擦玻璃的，上面沾著點點水漬和灰痕。

他毫不在意地將其鋪開在自己略顯狹窄的課桌上，翻到相對干凈的一角。

王哲好奇地探過頭：“靠，蘇望，你這剛重生就準備賣廢品發家致富啦？”

蘇望沒有笑。他拿起一支最普通的藍色圓珠筆，拔掉筆帽，微涼的筆桿入手。

筆尖懸在粗糙泛黃的報紙空白處。

陽光從窗戶斜射進來，照亮了空氣中飄浮的微塵。教室里最后的喧鬧也隨著上課預備鈴聲的徹底停止而沉寂下來，只剩下老王在講臺上清喉嚨的咳嗽聲。

筆尖落下！

沒有一絲猶豫，沒有半分停頓。沙沙沙……筆尖摩擦紙面的聲音輕快而流暢，帶著一種近乎韻律感的節拍，在安靜的教室后排顯得格外清晰。

一行行文字如同決堤的河水般奔涌而出，架構清晰，邏輯嚴密，字跡更是前所未有的蒼勁有力！

“高考金手指·實戰秘籍卷一：數學思維破壁術”

“……所謂數學核心素養，不在題海戰術，而在思維破壁！”

“第一，重構認知：跳出課本藩籬，打通函數、幾何、代數、概率知識壁壘！函數思想乃靈魂，幾何直觀定脈絡，代數運算做基石，概率統計看大勢！例：98年全國卷第21題壓軸……”

“第二，思維建模：提煉十大核心模型，遇題先歸位！三角函數圖像應用題？抓住‘相位、周期、振幅’三要素拆解，套用‘五點作圖+函數性質’模型，秒殺！”

“第三，破題拆招：獨創‘三板斧破題法’——1.關鍵詞透析（隱含條件挖掘）；2.圖形輔助可視化（無圖構造圖）；3.結論反推鏈（逆否命題驗證）！具體應用請看范例解析……”

……

蘇望下筆如有神，腦中前世積累的精華、結合這一世強化后的理解力和洞察力，以前所未有的高度凝結、精煉！這不是普通的筆記，更像是一本鍛造思維利刃的絕世秘籍！每一句話都直指高考數學的命脈！

講臺上，老王已經開始講解新的內容。沈清秋正專注地聽著，不知為何，心緒卻總有些被后方那持續不斷的、仿佛帶著某種魔力的筆尖摩擦聲所干擾。

她下意識地微微側過臉，眼角的余光悄悄朝后排瞟去。

蘇望正沉浸在書寫中，側臉輪廓專注而冷峻。金色的陽光跳躍在他濕潤的發梢和微動的筆尖上，勾勒出一種奇異的、充滿力量感和神秘感的光暈。

沈清秋的心，不受控制地又輕輕揪了一下。

王哲看著蘇望仿佛入定般的模樣，忍不住又湊近了點，目光落在那張舊報紙上龍飛鳳舞的字跡。

“嘶……”他倒吸一口涼氣。即使以他差生的眼光來看，那上面寫的解題思路和方法都透著一種極其牛逼的精辟感！跟他以往看過的任何教輔都不一樣！

“我靠！你丫來真的？！這…這寫的什么玩意兒？看著好厲害的樣子！？”王哲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充滿了震驚。

前排的沈清秋似乎聽到了王哲這句低呼，忍不住再次回頭飛快地看了一眼，正好捕捉到蘇望停下筆，嘴角勾起一個極其淺淡、卻帶著絕對掌控感的笑容。

蘇望沒有看王哲，他的目光仿佛越過了眼前的報紙，穿透了教室的墻壁，望向了那個即將風起云涌、充滿無限可能的未來。他的手指下意識地捻動著冰冷的筆桿，像是在摩挲著剛剛發現的無雙寶劍。

前世卑微社畜的憋屈、房貸的沉重如山、高不可攀的女神背影、毫無選擇的生活……

那些冰冷的、灰暗的碎片在眼前飛速閃過，隨即被一股新生的、無比灼熱的火焰徹底焚燒殆盡！

一個極其清晰、無比堅定的聲音在他心中轟然炸響，如同雷鳴：

“既然老天爺給了我重來一次的機會……”

“既然給了我重鑄身軀、過目不忘的金手指……”

“那么這一次！”

冰冷的筆桿被他倏然攥緊，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眼神銳利得如同剛剛開鋒的絕世寶刀！

“財富！女神！事業！巔峰人生！”

“這一次……我！”

筆尖重重地、在這“神書”開篇的最頂端，寫下了仿佛燃燒著野心火焰的三個大字：

“我全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