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老筒子樓的空氣里混合著煤球爐的煙火氣和鄰里洗漱的嘈雜。
蘇望家狹小的客廳方桌上,擺著一碟咸菜,幾個白面饅頭,還有小半碗稠得能立筷子的玉米面糊糊。父親蘇建國悶頭咬著饅頭,指關節因常年接觸油污和金屬帶著洗不凈的粗黑,下崗后幾天,他眉宇間的皺紋仿佛更深了些。母親趙淑芬給他碗里又添了一勺糊糊,輕聲念叨著新接的紡織廠零活要連做兩班。
“小望,這錢…”趙淑芬把用舊報紙小心翼翼包著的三十塊錢推到蘇望面前,這是她昨晚壓箱底的積蓄,布滿繭子的手指微微發顫,“學校說要買什么復習資料…你拿著…別耽誤學習…”她眼底有掩飾不住的擔憂,丈夫下崗的風聲已經傳開,家里開支更得從牙縫里省。
蘇望看著那包得整整齊齊的“巨款”,心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了一下。他面上不動聲色,只把報紙包往回推:“媽,不用。老師說是自愿買的,我自己存了點錢夠用了。”不等母親再說話,他快速扒完碗里的糊糊,拎起那個破舊的布書包。“爸,媽,我上學去了。”
走出家門,身后傳來母親壓抑的、對父親擔憂的絮叨:“建國…你說廠子真就……”
陽光透過老梧桐樹葉的縫隙灑在斑駁的墻上。蘇望深深吸了一口氣,清晨微涼的空氣里帶著自由和硝煙的味道。他手指無意識地隔著校服口袋布料,碰了碰藏在里面那張硬硬的油印存根單據——連接著昨晚塵封寶藏的鑰匙。圖書館的那個實寄封,他后來在那堆簡報和舊函件中翻遍了,仍未找到實物。唯一的線索,只剩下單據上的“張XX教授”。
滬市教育學會。張教授。
郵局八點鐘才開門。而學校早自習七點就開始了。機會在鈴聲之后。
高三七班的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糖漿。蘇望踏入教室門的剎那,能明顯感覺到數十道目光如同探照燈“唰”地聚焦過來,又在他抬眼的瞬間飛快移開,只剩下背后窸窸窣窣的低語。
“就是他…郵票…”
“…據說值好幾百…”
“王胖子吹的吧?他昨天手上沾灰那舊郵票?”
“錢也是真的…”
“……那解法帥炸了……”
“裝什么清高…”
王哲像個忠誠的門神,挺著胖肚子站在蘇望座位旁,看到蘇望進來,立刻露出狗腿笑容:“老大!早!給您占座!”他用肥碩的屁股硬是在本來就不寬的走道位置挪出個空檔,好讓蘇望坐下。
蘇望點點頭,無視周圍暗涌。剛落座,前排一道清冷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關切的目光便投了過來——沈清秋剛放下書包,視線與蘇望短暫交錯,隨即迅速移開,耳根微紅。昨天的共同“尋寶”經歷和葉雨晴大膽的調侃,似乎在這位清雅校花心中埋下了更多微妙的東西。但她也敏銳地感覺到了今天教室里異樣的氛圍,目光里帶著一絲詢問。
蘇望沒有回應,只是垂下眼,從書包側袋摸出一個邊緣被精心壓平得一絲不茍的土黃色舊信封。那是他昨晚回家路上在廢品站花一毛錢買的。此刻,他拿出筆,在信封正中,極其工整地寫下兩行字:
“張教授親啟
滬市教育學會轉”
筆跡端正沉穩,沒有絲毫浮躁。寫信封?現在?沈清秋心中疑惑更深。而更多的窺探目光更是如同蒼蠅般黏在了那個奇怪的信封上。
“哐當!”
教室后門被人大力推開!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被吸引過去。
葉雨晴!依舊是那頭引人注目的高馬尾,不過今天換了一件亮橙色的短款夾克,襯得整個人青春逼人、活力四射。她背著她那造型獨特的新潮雙肩包,臉上帶著點睡眼惺忪,哈欠連天地大步走進來,旁若無人。
她的目光在全班掃視一圈,掠過沈清秋時毫無波瀾(仿佛昨天儲藏間的事沒發生),在蘇望身上停頓了半秒,注意到他手中的信封和專注的神情,眉梢幾不可察地挑了挑。然后,她徑直走向昨天她霸占的那個后排靠窗的角落——蘇望斜后方的位置!
王哲很有眼力見兒地主動把她桌面的雜物挪開(其中就有他的破文具盒)。葉雨晴一屁股坐下,書包隨手扔在地上,拿出個Walkman塞上耳機,在重金屬音樂的隱約噪音中,頭往桌子上一趴,旁若無人地開始閉目養神。那股生人勿近的張揚氣焰讓剛才還竊竊私語的教室瞬間安靜了不少。
周明遠坐在前排,捏著筆的手指因為用力而關節發白。葉雨晴的到來和蘇望瞬間形成的某種奇異吸引力,像根刺扎在他眼底。不過,當他的目光掃過蘇望桌上那個寫著地址的信封時,一絲扭曲的快意浮現在他嘴角。
張教授?教育學會?郵局?
胖眼鏡撿到的那張小票在他口袋里灼燒!
他深吸一口氣,猛地站起身,無視了班主任還沒到,直接走上了講臺!步伐沉重有力,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全班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被他吸引!連趴著的葉雨晴都煩躁地扯下一只耳機,皺眉看向這個攪亂氣氛的家伙。
周明遠站在講臺中央,面色肅然,甚至帶著一種沉痛的正義感,他環視全班,最后目光如同利箭,死死鎖定后排的蘇望,聲音拔高,字字清晰,帶著不容置疑的質問:
“大家安靜!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向學校反映!也請同學們明辨是非!”
“我們班蘇望同學!他抽屜里那張價值幾百塊的舊郵票,根本不是他自己的!”
他猛地舉起一張皺巴巴、沾著油污和腳印的小票復印件(原件已被他小心收起),高高揚起,像展示罪證:
“證據確鑿!這是他三天前,在紅星文化用品商店購買普通郵票的小票!時間、地點、物品清清楚楚!”
他轉向蘇望,聲音陡然變得尖銳如刀,充滿了正義凜然的指控:
“蘇望!你解釋清楚!你既然三天前還在買普通郵票,那張同樣類型、價值極高的舊郵票是哪里來的?!是不是…趁著在圖書館‘淘寶’的混亂機會——偷來的?!”
“偷”字出口,如同在滾燙的油鍋里潑下一瓢冷水!
整個教室徹底炸了鍋!
所有人都愣住了!短暫的死寂后,是巨大的嘩然!
“偷?!”
“我的天!不會吧?!”
“那張郵票是偷的?!”
“周明遠手里有票啊!買東西的小票!!”
“我說呢!一個窮小子哪來那么值錢的東西!”
鄙夷、震驚、難以置信、幸災樂禍、探究……各種復雜的目光如同洶涌的潮水,瞬間將后排的蘇望淹沒!許多原本對蘇望昨天解題能力生出敬畏的同學,此刻也露出了懷疑的神色。在那個年代,偷竊是極其嚴重的品德污點!
沈清秋猛地回頭看向蘇望,清澈的眸子瞬間睜大,里面充滿了極致的震驚和…一絲本能的焦急!她下意識地看向蘇望桌上那個寫著地址的信封。不!不可能!她不相信他會偷東西!可她找不到反駁的證據!周明遠手里的小票太致命了!
王哲直接懵了!他圓滾滾的胖臉上血色瞬間褪盡!老大偷東西?開什么國際玩笑!他昨晚還跟人吹牛老大的郵票能值幾百!現在成了贓物?!他的大腦一片空白,隨即是巨大的羞憤和恐慌!他感覺自己也要被周圍的目光刺穿了!
連趴在桌上的葉雨晴都猛地抬起頭,睡意全無!她那雙漂亮又帶著點野性的眼睛先是閃過驚愕,隨即銳利如鷹隼般鎖定了講臺上義正辭嚴的周明遠,又飛快地掃了一眼依舊平靜端坐的蘇望。信封?郵局?她嘴角忽然勾起一個極其冰冷又玩味的弧度。
周明遠享受著這一刻掌控全局的快意,他繼續厲聲道:“這種行為是嚴重的品德敗壞!是給我們班級,給我們學校抹黑!我強烈要求學校立刻嚴肅調查!請教導處、政教處老師來……”他已經想好下一步,要把這事鬧到全校皆知!徹底把蘇望踩進泥里!
“閉嘴!”
一個清亮、帶著濃濃火藥味和不耐煩的女聲突然打斷了他正氣凜然的演講!
聲音來自后排靠窗!葉雨晴!
她“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橙色的夾克像一團燃燒的火焰!她一只手叉著腰,另一只手點著周明遠,那雙漂亮的眼睛里充滿了毫不掩飾的譏諷和看傻子的輕蔑:
“周明遠!你腦子是不是早上出門被門夾了?”
她聲音清脆響亮,壓過了全班的嘩然,充滿了強大的氣場:
“拿著張破小票在這高潮迭起的唱大戲?污蔑人也動動腦子行不行?”
她一步踏出座位,姿態張揚,步步緊逼向講臺:
**“買幾張普通郵票就等于偷東西?這邏輯狗屁不通!”
葉雨晴走到周明遠正前方講臺下方,猛然停步,仰頭逼視著他,眼神凌厲:
“那我問你!我三天前去超市買了卷垃圾袋——”
她猛地指向墻角那個無辜的垃圾桶:
“——是不是就證明我現在桌上這個包新買的、值八百塊的Walkman也是從超市偷來的?!嗯?!”
“按你這腦回路,全世界誰買過便宜貨就不配有值錢玩意兒了?你家這么富,怎么還沒把你送去瘋人院?!”
她機關槍般的連珠質問,配合著她那毫不講理卻又異常犀利直白的比喻,瞬間讓全班陷入一種詭異的寂靜!隨即,“噗嗤”,不知道誰沒忍住先笑出了聲,緊接著如同連鎖反應,壓抑的低笑聲迅速蔓延開來!
周明遠那張正義凜然的臉瞬間漲成豬肝色!他精心策劃的、充滿道德制高點的指控,被葉雨晴這番胡攪蠻纏又針針見血的話撕扯得體無完膚!他氣得渾身發抖,指著葉雨晴:“你!你……強詞奪理!這是狡辯!你和他……”
“我跟他怎么了?!”葉雨晴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壓迫感,她身體前傾,幾乎要貼上講臺邊緣,“周明遠!說話要負責任的!沒證據就空口白牙污蔑同學偷竊,我看你才是居心叵測!誰指使你來潑臟水的?!”
她的話如同重磅炸彈!“潑臟水”、“居心叵測”這些詞精準地刺入了剛剛還被周明遠煽動起來的輿論場!許多同學冷靜下來,竊竊私語風向瞬間轉變!對啊,證據呢?一張小票頂多說明蘇望之前買過郵票,怎么能證明后來那張就是偷的?邏輯上根本講不通!
周明遠被葉雨晴這凌厲無比、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反擊懟得氣結語塞,大腦一片空白,只能重復:“你…你胡攪蠻纏!強詞奪理!教導處…找教導處……”他苦心營造的莊嚴氣氛蕩然無存!
“找就找!誰怕誰!”葉雨晴冷笑一聲,直接撞開他,一把推開擋在門口的、同樣驚呆了的幾個同學,大步流星就往門外沖,嘴里還喊著:“我現在就去教導處!看看你這舉報有沒有‘真材實料’!要是誣告,看老師怎么收拾你!”她走得那叫一個雷厲風行,真奔著辦公室方向去了!一點回頭的意思都沒有!
教室里陷入了一片更加混亂和詭異的局面。嗡嗡的議論聲幾乎掀翻屋頂。
“葉雨晴好剛啊!”
“罵得真解氣!周明遠好像腦子是真有坑!”
“不過這票到底啥情況?”
“葉雨晴不會真去告狀了吧?”
“蘇望怎么還那么沉得住氣?”
沈清秋擔憂地看著門口,又看回蘇望。只見在全場炸鍋的焦點中心,蘇望的神情依舊平靜得像一泓深潭。他從始至終沒有看周明遠一眼,更沒有被指控激怒。
在葉雨晴拍案而起、周明遠被懟得啞口無言的空隙,蘇望已經不動聲色地拿起那張寫好的信封。
在所有人復雜目光的注視下,他左手按在信封上,右手提起筆,在土黃色信封的下方空白處,極快地加了一行小字,字跡龍飛鳳舞卻清晰無比:
【附:關于1981年9月滬郵協內部寄發之普無號工民兵廠銘雙聯票樣及實寄封事——舊存根參考件附內】
寫完這行字,他小心地取出那張油印存根單據——上面清晰地寫著“1981年9月”、“滬郵協”、“張XX教授”、“普無號(民兵圖案)”、“第六印刷廠廠銘雙聯”、“掛號實寄封”等關鍵信息——將它仔細折好,裝進了那個舊信封里!
在周明遠被葉雨晴懟得無能狂怒、幾乎快要原地爆炸的時候,蘇望已經完成了這關鍵一步。
他站起身,拿起這個承載著交易希望的、內藏重要引薦證明的信封,拎起書包,無視了講臺上氣得快要腦溢血的周明遠,也忽略了周圍各種各樣的目光(包括沈清秋那雙充滿驚愕和探尋的眼睛)。
“王哲,你跟我出來一下。”蘇望聲音平淡地對已經嚇呆了的王哲說了一句,然后徑直從后門走出了教室。
“啊?!…哦!哦!老大等等我!”王哲這才如夢初醒,也顧不上去恨周明遠了,像個忠誠的肉盾,頂著全班的注目禮,臊眉耷眼、卻又屁顛屁顛地追著蘇望的腳步沖了出去!仿佛逃離了修羅場!
七班教室通往學校小賣部的林蔭道上。
王哲追上蘇望,肥臉上寫滿了憤怒、委屈和后怕:“老大!周明遠那王八蛋真他媽狠!當著全班面誣陷你!還他媽有那葉大美…呃,葉雨晴也真是…太兇了…”他語無倫次,“咱…咱現在咋辦?葉雨晴好像真跑辦公室去了!要不要我去把她追回來?她可別把事鬧更大啊!還有那個張教授…”
“不用管葉雨晴。讓她鬧。”蘇望腳步不停,目光銳利地看向校門口方向。他看到門口那綠色的小郵筒,還有旁邊報刊亭的公用電話!“她鬧得動靜越大,某些人心越虛。”
他把那個裝著存根的信封塞到王哲手里,沉聲道:“現在,給你個任務。”
王哲立刻站直,胖臉嚴肅:“老大你說!”
“小賣部有公用電話,你拿著這兩塊錢,”蘇望掏出兩張帶著體溫的皺巴巴一元紙幣塞進王哲手里,“打114查號臺,查上海教育學會的總機號碼!立刻去!”
“114?查號臺?教…教育學會?上海?”王哲有點懵,但還是下意識抓住了錢和信封,“然后呢老大?”
“查到號碼,立刻打過去!”蘇望語速極快,不容置疑,“接通后,就說找‘負責郵協相關文件檔案的張XX教授’。如果教授本人不在或退休,就問其他負責的老師!”
他的眼神銳利如刀,掃過王哲因為震驚而瞪圓的胖臉:
“就說——”
“‘本市(本市指蘇望所在城市)有位熱心小同學,意外發現了數年前郵協寄給貴學會張教授的一份重要票樣寄發單據的原始憑證!票據內容完整清晰!考慮到該文件可能具有歷史或收藏價值,同學想親自歸還,并希望能當面咨詢張教授一些專業集郵知識!’”
蘇望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令人信服的強大氣場:
“記住!重點強調:‘意外發現’、‘完整清晰’、‘只想歸還請教’!明白嗎?其他的什么都別說!尤其是值不值錢!一個字都別提!”
王哲被蘇望一串“意外發現”、“完整清晰”、“歸還請教”給砸得暈頭轉向,但捕捉到“老大真把東西還給教授”這個核心,似乎不是“偷”,他的心瞬間落回肚子里大半!雖然還是不明白為什么,但對蘇望的盲目信任讓他條件反射般點頭如搗蒜:“明白!歸還!請教!意外發現!不說錢!打死不說!”他緊緊握住信封和錢,像是握住了圣旨和免死金牌。
“嗯。電話打通了,如果對方表示張教授還在職或能聯系上,就問清楚地址聯系方式!要快!”蘇望重重拍了拍王哲厚實的肩膀,目光如同淬火的寒星:“干好這事!就是替我破了周明遠那下三濫的局!”
王哲如同受命的胖將軍,渾身肥肉都繃緊了!他深吸一口氣,臉上綻放出決絕的光芒,對著蘇望狠狠一點頭:“老大!保證完成任務!您瞧好吧!”然后轉身,如同一頭被激發了潛能的大象,甩開兩條短粗有力的胖腿,朝著小賣部的公用電話,以從未有過的敏捷速度,轟隆隆地沖刺而去!塵土在他腳下飛揚!
看著王哲那充滿斗志、仿佛肩負著拯救世界重任般的背影消失在小賣部門口,蘇望微微吐出一口濁氣,眼底深處閃過一絲冷冽的鋒芒。
第一步棋,落子了。
他轉過身,目光平靜地看向教學樓方向。他知道,教導處的那場風暴,此時恐怕才剛剛拉開帷幕。而這場風暴的核心——那張指控他“偷竊”的小票,此刻正安靜地躺在誰的口袋里,像一顆淬毒的引信。
葉雨晴的莽撞出擊打亂了周明遠的陣腳,制造了混亂。
王哲的忠誠和執行力是接通目標的關鍵通道。
而他自己手中的真正底牌——那張指向滬市張教授、能夠解釋郵票來源的存根證明——已經打了出去!
他現在要做的,是正面踏入風暴中心,直面周明遠扔過來的那柄淬毒匕首,給葉雨晴那邊的混亂加一把火,給王哲的迂回爭取寶貴的時間。
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在他年輕而銳利的側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理了理洗得發白的校服領子,表情沉穩,甚至帶著一絲少年人不應有的冷峭從容,朝著學校政教處的方向,邁開了步伐。
風雨已至,正是亮劍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