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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前言:看 聽與觸摸
看、聽、嗅、觸摸,這是我們擁有和親歷事物的方式,也是人相互歡愛、享受和受苦的方式。視與觸,是人與事物的基本的接觸。是人的及物的活動。
作為接觸與感覺,它包含著對物的認識。看、聽與摸:一種在行動的思考。盡管視與觸總是接觸到許多我們知名的事物,但對于眼、耳和手來說,事物總有其曖昧性,有其不等于語義的領域。視與觸,接觸著事物中陌生而無名的成分,在事物的廣闊的匿名性中,眼光才一點一點地醒來。思考正是由這樣一些令人驚異的“見”構成:洞見、發現、覺察、醒目,使眼睛醒來。
一個夏天里我時常凝視對面三樓陽臺上的一叢紫色小花,在她的美麗中有令人暗暗吃驚的東西。從她的紫色上面仿佛有音樂聲升起。我所知道的世界陷入停頓,進入她的無名。既像是威脅又像是福祉。另一家門前的一叢淡紫的花也是這樣,每當我路過看到她開放時我的心就從俗念中驚醒過來,與之相比,連我的詩思也仍屬俗念。因之我便在內心的喧嘩中一下子安寧下來,隨著擴展中的黃昏氣氛而迷惘起來。日子久了,我才發現這叢花只在黃昏時開放。我沒有詢問她的名字,我知道事物是深深地無名的。
作為接觸、接納與感受,視與觸是人對事物的享用、分有與領受,因而看與觸摸又是一種欲望,以及欲望的形式。這是不會消解的,在欲望實現之時也仍然保持為欲望:看與摸。
但除了吞食,看、聽、嗅、觸摸的欲望又如此純潔地保持在認識與占有之間,接近于認同。這甚至不能稱為占有,看、聽一個事物,就是聽任事物存在于那里,并成為一個源泉。克洛代爾和雨果都描述過這一點。一個詩人對富翁說:“一旦我走進你的果園、森林與牧場,我就比你更多地擁有了它。”吞食是完全的占有,但也毀壞了事物本身。而看、聽、觸摸是為著讓事物本身存在。它們無損于物的一根毫毛。但是如果我們不朝它看,它就什么也不是。
然而事物不是總存在于那里嗎?而看是給予關注。就這樣,看與觸摸上升為對事物之存在的一種肯定,一種首肯其存在的柔情。凝視、傾聽與觸摸是對存在之物的一種頌揚,是給予存在的空間。
看、聽與觸摸有靈之物時,這有靈之物會把相同的看回答于我們。這是李白說的“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的境界,人與物質世界之間達到的絕對的默契。也許這是在人成為物的一員之時才得以發現的回視。
在回顧不存在的地方,我們就孤單了。
在哥本哈根傍晚的街頭,安徒生曾懷著滿溢贊美與熱愛的心注視著從他身邊走過的一個個美麗的女子。他以目光迎送著她們,他的眼睛在歌唱。但當他深情凝視的姑娘們走過他身邊猶如路過一根風中的電線桿一樣漠然時,當他得不到回視的照耀時,他感到一種兜上心來的寒冷,他感到被拋棄了。被扔在一邊的感覺,使他像一只寒鴉。
不看,蔑視或無視,就是否定。不朝你看,你就什么也不是,就是非存在。
而今人們也這樣感受到物對人的冷漠,乃至整個宇宙對人的漠然置之。人看一眼石頭,石頭并不看人一眼。在人的凝視與物的無視、在人的祈求與上帝的隱遁、在人的熱情詢問與物質宇宙的永恒沉默之間,人發現了人與物的距離、隔絕、兩元,人發現了世界的荒謬。
然而詩人仍“要經常重新開始那不能企及的贊揚”[1]。仿佛存在之物仍在期待著人去覺察她,并以一吻使她覺醒。盡管事物閉眼不看、閉口不談我們,但詩人仍把這一點視為可能的希望:
因為似乎萬物對我們都保持神秘。[2]
最難以到達的仍是我們身邊的事物。我從未像一只鳥或一只蜻蜓到達一棵植物的莖那樣棲身于事物之中。
而看是我的另一種抵達。以我的在這兒的身體為中心,看、聽、觸摸是我的身體向周圍世界的探測。人通過看,確立他與事物的聯系,建立起他的存在世界的周圍性,他的存在空間。
我看到了傾斜的山坡,或路邊的一棵樹,由我所注目的那個焦點,聚集起一個“在周圍的”世界。一個因中心事物之不同而隨之不同或變幻的世界。
一棵樹、一座山坡或一所房子也會把我的視線還給我。因為指向身體之物的感覺總是要歸屬到自身之內。一座山坡會把它自身的傾斜、空間和質地還給我的感覺著的身體。這就是我對它的擁有。仿佛我能看見的領域就成了我的存在的領域,成了我直接的、身體性的存在。我看見的事物及其空間成了我自身。猶如我的身體直接占有的空間是我的存在場所一樣,視線所觸及的空間也成了我自身的存在。這也同時是出讓空間,我敞開我自身。
聽是一種更純潔的認識或者欲望。似乎總是在黑暗中,或于目光減弱熄滅之后。
在大多數場合,聽似乎仍然是看的一種形式或比喻。我們說“聽見”。事物有其純粹的聲音形象。我聽見了車輪聲、說話聲、流水聲、狗吠或鳥鳴。我聽見了寂靜無聲。聽是另一種視線和另一種目光,另一種關注。
我聽見的聲音或寂靜也都同樣返回到我的體內,使我感到幸福或痛苦。樹上的風聲、巖石間的水流聲、鴿子的咕咕聲或寂靜仿佛都會從我的肚子里或更隱秘之處傳出。我融入了我聽見的事物之中。
純粹的聲音,是音樂或歌聲。它是寂靜之言,無物之聲,那里的風景躲開了目光。它揭示了一個比可見的世界更加奧妙的世界,使聽成了純粹的福音。一生為死亡與永恒問題所困的作曲家馬勒甚至對他已經置身其中的聲音世界感到驚異。他感到奇怪的是:在聽音樂的時候,我聽到了我所有問題的相當確定的答案,清醒而有把握,或者說,事實上我似乎清楚地感到它們根本不再成為問題。
沒有什么比音樂或歌包含著更多的肯定與贊揚了。只是它不是人的久留之地,但又已經包含在人的身上。
觸摸,這是人與事物貼得最近的一種接觸。因而其相互性就更加密切了。我觸摸一只手、樹葉、風或雨水,也為它們所觸摸。柔滑、撩拂或冰涼,在浸入肌膚,包含著更多的欲望。
戀人們,這是僅僅在純感覺層次上就已深深滿足內心的人。是在相互的凝視、傾聽、嗅、觸摸中找到了生命意義的人。你們在互相緊握著、觸摸著的時候,仿佛手中已有真理在握,仿佛已從彼此的懷抱的幸福觸及中獲得了永恒的證據,解決了存在的難題。
你們在彼此的手下
成為豐盈,有如豐年的葡萄。[3]
同凝視與傾聽一樣,手的觸摸也是給予存在,是贊美與造就。仿佛在彼此的手中,肉體才純潔無瑕地誕生,臻于完善,成為一個理想。
視與觸摸的尖端之處,感覺的極限顯得有點粗卑,它傾向于“吃”“吞下”。連美景有時也令人感到“秀色可餐”。化為愛撫的視與觸,似乎要汲取干凈、完全擁有的欲望在感覺的深處仍然遭到一種無可奈何的失敗。看、聽、嗅、觸摸、汲取一個人,而眼前的這個人仍完好無損地、獨立地存在于那兒。對人來說,最深的幸福里也包含了痛苦。
伴生的感覺可能是絕對地在視與觸中成為對方,成為另一個人,或成為物的一員,如一陣風或一只蝴蝶。要求絕對地異化為他物。唯有這種絕對的異化,對自我感受的舍棄,人才能通往終極的存在。
感覺,既是人作為主體進入事物之內,也是被事物進入,含有受動性。一個人在感覺層次上有能力在事物與自我之間移位與跨越,以突破意識的自我限定,而采取物的觀點(眼光)。生活的含義被還原為對瞬間狀態的事物的把握,以及與飄浮不定的聲音、光影和形式的變幻相對應的內心生命。物的世界的紛繁性吸引著他的視線,以致他這樣了悟到自身的使命與目的:“生來為觀看”。
看、聽與觸摸之中,也包含有“我思”的成分。它是試著去思考。但感覺即使在驚異迷惑的提問中也包含有回答。因為視、聽與觸,總是提供出一個已經如此存在著的世界。在克洛代爾的詩劇《城市》中,一個執著于尋找人類生存答案的人仍在痛苦中無望地提問,一個詩人回答說:“瞧,月亮已在上升了!她在巡視她的世界。”視與觸說的是:世界存在著,而不是不存在。在身旁,在手邊,在眼前,在耳畔,在腳下和頭頂上空存在著一個如此紛繁、如此廣闊的事物的世界。它展示了一個可以看、聽與觸摸的場所。存在的世界是我的歡悅。而愚蠢的人類是另一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