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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霍爾和卡里內奇
誰要是從波爾霍夫縣來到日茲德拉縣,大概會對奧廖爾省和卡盧加省人的明顯差別感到驚訝。奧廖爾省農人的個頭不高,身子佝僂著,愁眉苦臉,無精打采,住的是很不像樣的山楊木小屋,要服勞役,不做買賣,吃得很不好,穿的是樹皮鞋;卡盧加省代役租[1]農人住的是寬敞的松木房屋,身材高大,臉上又干凈又白皙,流露著一副又大膽又快活的神氣,常常做奶油和松焦油買賣,逢年過節還要穿起長筒靴。
奧廖爾省的村莊(我們說的是奧廖爾省的東部)通常四周都是耕地,附近有沖溝,沖溝總是變為臟水塘。除了少許可憐巴巴的爆竹柳和兩三棵細細的白樺樹以外,周圍一俄里之內看不到一棵樹;房屋一座挨著一座,屋頂蓋的是爛麥秸……
卡盧加省的村莊就不一樣,四周大都是樹林;房屋排列不那么擁擠,也比較整齊,屋頂蓋的是木板;大門關得緊緊的,后院的籬笆不散亂,也不東倒西歪,不歡迎任何過路的豬來訪……對一個獵者來說,卡盧加省要好些。在奧廖爾省,所剩無幾的樹林和叢莽再過五六年會全部消失,就連沼地也會絕跡;卡盧加省卻不同,保護林綿延數百俄里,沼地往往一連幾十俄里,珍貴的黑琴雞沒有絕跡,還有溫順的沙錐鳥,有時忙忙碌碌的山鶉會撲棱一聲飛起來,叫獵人和狗又高興又嚇一跳。
有一次,我到日茲德拉縣去打獵,在野外遇到卡盧加省的一個小地主波魯德金,就結識了這個酷愛打獵的出色之人。不錯,他也有一些缺點,比如,他向省里所有的富家小姐求過婚,遭到拒絕而且吃了閉門羹之后,就帶著悲傷的心情向朋友和熟人到處訴說自己的痛苦,一面照舊拿自己果園里的酸桃子和其他未成熟的果子做禮物送給姑娘的父母;他喜歡翻來覆去講同一個笑話,盡管波魯德金先生認為那笑話很有意思,卻從來不曾使任何人笑過;他贊賞阿基姆·納希莫夫[2]的作品和小說《賓娜》[3];他口吃,管自己的一條狗叫天文學家;說話有時帶點土腔;在家里推行法國膳食方式。據廚子理解,這種膳食的秘訣就在于完全改變每種食品的天然味道,肉經過他的高超手藝會有魚的味道,魚會有蘑菇味道,通心粉會有火藥味道。而且胡蘿卜不切成菱形或者梯形,絕不放進湯里去。然而,除了這少數無關緊要的缺點,如上所說,波魯德金先生仍是個出色的人。
我和他相識的第一天,他就邀我到他家去過夜。
“到我家有五六俄里,”他說,“步行去不算近,咱們還是先上霍爾家去吧。”(讀者諒必允許我不描述他的口吃。)
“霍爾是什么人?”
“是我的佃戶……他家離這兒很近。”
我們便朝霍爾家走去。在樹林中間,收拾得干干凈凈、平平整整的林中空地上,是霍爾家的獨家宅院。宅院里有好幾座松木房屋,彼此之間有柵欄相連;主房前面有一座長長的、用細細的木柱撐起的敞棚。我們走了進去。迎接我們的是一個年輕小伙子,二十來歲,高高的個頭,長相很漂亮。
“噢,菲佳!霍爾在家嗎?”波魯德金先生向他問道。
“不在家,霍爾進城去了。”小伙子回答,微笑著,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您要車嗎?”
“是的,伙計,要一輛車。還要給我們弄點格瓦斯來。”
我們走進屋子。潔凈的松木墻上,連一張常見的版畫都沒有貼;屋角,在裝了銀質衣飾的沉重的圣像前面,點著一盞神燈;一張椴木桌子,不久前才擦洗得干干凈凈;松木縫里和窗框上沒有機靈的普魯士甲蟲在奔跑,也沒有隱藏著沉著老練的蟑螂。那年輕小伙子很快就來了,用老大的白杯子端著上好的格瓦斯,還用小木盆端來一大塊白面包和十來條腌黃瓜。他把這些吃食放到桌子上,就靠在門上,微微笑著,打量起我們。我們還沒有吃完這頓小點,就有一輛大車軋軋地來到臺階前。我們走出門來,一個頭發卷曲、面色紅潤的十四五歲的男孩子坐在趕車的位子上,正在吃力地勒著一匹肥壯的花斑馬。大車周圍,站著五六個大個頭男孩子,彼此十分相像,也都很像菲佳。
“都是霍爾的孩子!”波魯德金說,“都是小霍爾。”
已經跟著我們來到臺階上的菲佳接話說:“還沒有到齊呢,波塔普在林子里,西多爾跟老霍爾上城里去了……小心點,瓦夏。”他轉身對趕車的孩子說,“趕快點,把老爺送回去。不過,到坑坑洼洼的地方,要小心,慢點,不然會把車子顛壞,老爺肚子也受不住!”其余的小霍爾們聽到菲佳的俏皮話,都嘿嘿地笑了。
波魯德金先生莊重地喊了一聲:“把天文學家放上車!”
菲佳高高興興地舉起不自然地笑著的狗,放進大車里。瓦夏放開馬韁,我們的車子朝前馳去。
波魯德金先生忽然指著一座矮矮的小房子,對我說:“那是我的辦事房。想去看看嗎?”
“好吧。”他一邊從車上往下爬,一邊說,“這會兒已經不在這兒辦事了,不過還是值得看看。”這辦事房共有兩間空屋子。看守房子的獨眼老頭兒從后院跑了來。
“你好,米尼奇,”波魯德金先生說,“弄點水來!”獨眼老頭兒轉身走進去,一會兒帶著一瓶水和兩個杯子走了回來。
“請嘗嘗吧,”波魯德金說,“這是我這兒的好水,是泉水。”
我們每人喝了一杯,這時候老頭兒向我們深深地鞠躬。
“好,現在咱們可以走啦。”我的新朋友說,“在這兒,我賣了四俄畝樹林給商人阿里魯耶夫,賣得好價錢。”
我們上了馬車,半個鐘頭之后,就進了主人家的院子。
“請問,”在吃晚飯的時候,我向波魯德金問道,“為什么您那個霍爾單獨居住,不跟其他一些佃農在一起?”
“那是因為他是個精明的莊稼漢。大約二十五年前,他的房子叫火燒了,他跑來找我的先父說:‘尼古拉·庫茲米奇,請允許我搬到您家林子里的沼地上去吧。我交租錢,很高的租錢。’‘可你為什么要搬到沼地上去?’‘我要這樣。不過,尼古拉·庫茲米奇老爺,什么活也別派給我,您就酌情規定租金吧。’‘一年交五十盧布吧!’‘好的。’‘你要當心,我可是不準拖欠!’‘知道,不拖欠……’這么著,他就在沼地上住了下來。打那時起,人家就叫他霍爾[4]了。”
“怎么樣,他發財了嗎?”我問。
“發財了。現在他給我交一百盧布的租金,也許我還要加租。我已經不止一次對他說:‘你贖身吧,霍爾。嗯,贖身吧!’可他這個滑頭總是說不行,說沒有錢……哼,才不是這么回事呢!”
第二天,我們喝過茶以后,馬上又出發去打獵。從村子里經過的時候,波魯德金先生吩咐趕車的在一座矮小的房子前面停了車,大聲呼喚道:“卡里內奇!”
院子里有人答應:“來啦,老爺,來啦,我系好鞋子就來。”
我們的車子慢慢前進,來到村外,一個四十來歲的人趕上了我們。這人高高的個頭,瘦瘦的,小小的腦袋瓜朝后仰著。這就是卡里內奇。我一看到他那張黑黑的、有些碎麻子的和善的臉,就很喜歡。
卡里內奇(正如我后來聽說的)每天都跟著東家外出打獵,給東家背獵袋,有時還背槍,偵察哪兒有野物,取水,采草莓,搭帳篷,找車子。沒有他,波魯德金先生寸步難行。卡里內奇是個性情頂愉快、頂溫和的人,常常不住聲地小聲唱歌,無憂無慮地四處張望,說話帶點鼻音,微笑時瞇起淡藍色的眼睛,還不住地用手捋那稀稀拉拉的尖下巴胡。他走路不快,但步子跨得很大,輕輕地拄著一根又長又細的棍子。這一天,他不止一次同我搭話,伺候我時毫無卑躬屈膝之態,照料東家卻像照料小孩子一樣。
當中午的酷暑迫使我們找地方躲避的時候,他把我們領進了樹林深處,來到他的養蜂場上。卡里內奇給我們打開一間小屋,里面掛滿一束束清香四溢的干草,他讓我們躺在新鮮干草上,自己卻把一個帶網眼的袋狀東西套到頭上,拿了刀子、罐子和一塊燒過的木頭,到養蜂場去給我們割蜜。我們喝過和了泉水的溫乎乎的、透明的蜂蜜,就在蜜蜂單調的嗡嗡聲和樹葉簌簌的絮語聲中睡著了……一陣輕風把我吹醒……我睜開眼睛,看見卡里內奇坐在半開著門的門檻上,正在用小刀挖木勺。他的臉色柔和而開朗,就像傍晚的天空,我對著他的臉欣賞了老半天。波魯德金先生也醒了,我們沒有馬上起身。跑了很多路,又酣睡過一陣子之后,一動不動地在干草上躺一躺是很愜意的。這時候渾身松松的、懶懶的,熱氣輕輕拂面,一種甜美的倦意叫人睜不開眼睛。
終于,我們起了身,又去轉悠,直到太陽落山。吃晚飯的時候,我談起霍爾,又談起卡里內奇。
“卡里內奇是個善良的莊稼人,”波魯德金先生對我說,“是個又勤奮又熱心的人;干活穩穩當當,可是干不成活,因為我老是拖著他。天天都陪我打獵……還干什么活呀,您說說看。”
我說,是的。我們就躺下睡了。
次日,波魯德金因為和鄰居比丘科夫打官司,上城里去了。鄰居比丘科夫耕了他的地,而且在耕地上打了他的一名農婦。我便一個人出去打獵,快到黃昏時候,我順路來到霍爾家。我在房門口遇到一個老頭兒,禿頭頂,小個頭,寬肩膀,結實健壯,這就是霍爾了。我帶著好奇心把這個霍爾打量了一下。他的臉型很像蘇格拉底:額頭也是高高的、疙疙瘩瘩的,眼睛也是小小的,鼻子也是翹翹的。我們一同走進房里。還是那個菲佳給我端來牛奶和黑面包。霍爾坐在長凳上,泰然自若地捋著他那卷卷的下巴胡,跟我聊起來。他大概覺得自己是有分量的,說話和動作都慢騰騰的,有時那長長的上嘴胡須底下還露出微笑。
我和他談種地,談收成,談農家生活……不論我說什么,他似乎都贊成。只是到后來我才感到不好意思起來,我覺得我說得不對頭……這情形頗有點奇怪。霍爾說話有時令人費解,大概是因為謹慎……下面是我們談話的一例。
“我問你,霍爾,”我對他說,“你為什么不向你的東家贖身?”
“我為什么要贖身?眼下,我跟東家處得很好,我也交得起租……我的東家是個好東家。”
“不過,有了自由,總歸好一些。”我說。
霍爾斜看我一眼。
“那當然。”他說。
“那么,你究竟為什么不贖身?”
霍爾搖了搖頭。
“老爺,你叫我拿什么來贖身呀?”
“哼,算啦,你這老頭兒……”
“霍爾要是成了自由人,”他好像自言自語似的小聲說,“凡是不留胡子的人[5],都要來管霍爾了。”
“那你也把胡子刮掉嘛。”
“胡子算什么?胡子是草,要割就割。”
“那你怎么不割呢?”
“噢,也許,霍爾要成商人呢;商人日子過得好,商人也留胡子嘛。”
“怎么,你不是也在做生意嗎?”我問他道。
“做點小買賣,販賣一點奶油和焦油……怎么樣,老爺,要套車嗎?”
我在心里說:“你說話好謹慎,你這人真機靈。”
但我說出聲的話是:“不用,我不要車。我明天要在你家周圍轉一轉,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在你家干草棚里過夜。”
“我歡迎。不過,你在干草棚里舒服嗎?我叫娘兒們給你鋪上褥單,放好枕頭。喂,娘兒們!”他站起身來,喊道,“娘兒們,到這兒來!菲佳,你帶老爺去吧。娘兒們都是些蠢東西。”
過了一刻鐘,菲佳提著燈把我領到干草棚里。我撲倒在芳香的干草上,狗蜷臥在我的腳下。菲佳向我道過晚安,門吱扭響了一聲,就關上了。我很久不能入睡。一頭母牛走到門口,哼哧哼哧地呼了幾口氣,狗神氣十足地朝母牛吠叫起來;一頭豬從門外走過,若有所思地哼哼著;附近什么地方有一匹馬嚼起干草,還不住地打響鼻……到后來,我終于睡著了。
黎明時分,菲佳叫醒了我。我很喜歡這個愉快、活潑的小伙子。而且我也多少有些看出來,老霍爾也特別喜歡這個兒子。這爺兒倆常常很親熱地彼此開點玩笑。老頭兒出來迎住我。不知是因為我在他家里歇了一夜,還是別的什么緣故,霍爾今天對待我比昨天親熱多了。
“茶已經燒好了,”他微笑著對我說,“咱們去喝茶吧。”
我們在桌旁坐了下來。一個健壯的娘兒們,是他的一個兒媳婦,端來一缽子牛奶。他所有的兒子一個個走進屋里來。
“你家兒子一個個都這樣高大!”我對老頭兒說。
“是啊,”他一面咬著小小的糖塊,一面說,“對我和我的老婆子,似乎他們沒什么可抱怨的。”
“他們都跟你一起住嗎?”
“都在一起。都愿意在一起,那就在一起吧。”
“都娶親了嗎?”
“就這個滑頭鬼還沒娶親,”他指著依然靠在門上的菲佳,回答說,“再就是瓦夏,他還小,還可以等幾年。”
“我干嗎要娶親?”菲佳反駁說,“我就這樣才好。要老婆干什么?要老婆吵架解悶,還是怎的?”
“哼,你呀……我才知道你的心思哩!你是風流哥……只想天天跟丫頭們鬼混……‘不要臉的,討厭!’”老頭兒模仿丫頭們的口氣說,“我才知道你的心思哩,你這個圖自在的鬼東西!”
“討老婆有什么用處?”
“老婆是個好長工,”霍爾很嚴肅地說,“老婆是伺候男人的。”
“我要長工干什么?”
“這不是就圖自個兒快活。我就知道你這鬼東西的心思。”
“好,要是這樣,你就給我娶親吧。嗯?怎么啦!你怎么不說話呀?”
“哼,算啦,算啦,你這調皮鬼。瞧,咱們也不怕吵得老爺心煩。我會給你娶親的,放心吧……噢,老爺,別見怪,孩子還小,不懂事。”
菲佳搖了搖頭……
“霍爾在家嗎?”門外傳來熟悉的聲音,卡里內奇走進屋子,手里拿著一束草莓,這是他采來送給他的好友霍爾的。老頭兒親親熱熱地把他迎住。我驚訝地看了卡里內奇一眼——說實話,我沒想到一個莊稼人會有這種溫情。
這一天,我出門打獵比平常晚三四個鐘頭。隨后三天我也都是在霍爾家過的。兩位新相識使我很感興趣。不知道是我哪一點博得了他們的信任,他們跟我談話毫不拘束。我很愉快地聽他們談話,觀察他們。
這兩個朋友彼此一點都不像。霍爾是個認真、務實的人,有經營管理頭腦,是個純理性主義者;卡里內奇則相反,屬于理想家、浪漫主義者,屬于熱心腸、好幻想的一類人。霍爾講求實際,所以他造房子、攢錢,跟東家和其他有權有勢的人搞好關系;卡里內奇穿的是樹皮鞋,日子過得勉勉強強。霍爾有一大家人,一家人和和睦睦,全都聽他的;卡里內奇曾經有過老婆,他很怕老婆,一個孩子也沒有。霍爾看透了波魯德金先生的為人;卡里內奇非常崇敬自己的東家。霍爾很喜歡卡里內奇,常常袒護他;卡里內奇也很喜歡霍爾,十分尊重他。霍爾很少說話,不時笑一笑,有什么看法放在心里;卡里內奇很喜歡說話,雖然不像能說會道的人那樣花言巧語……然而卡里內奇有不少特長,就連霍爾也是承認的,比如:他會念咒止血,能治驚風和狂犬病,能驅蛔蟲;他會養蜂,他的手氣好。霍爾當著我的面請他把新買的一匹馬牽進馬棚,卡里內奇帶著又認真又篤定的神氣把馬牽了進去。霍爾不見到事實,總是不肯輕易相信的。卡里內奇更接近自然,霍爾更接近人和社會。卡里內奇不喜歡深思熟慮,對一切都盲目相信。霍爾自視甚高,以至于常常用嘲弄的目光看待人世。他見多識廣,我跟他學到不少見識。比如,我從他的敘述中得知,每年夏天,割草季節快到的時候,就會有一輛式樣特別的小四輪車來到各個村子里。
車上坐一個穿長衣的人,來賣大鐮刀。如果用現錢,他要一盧布二十五戈比[6]至一個半盧布紙幣;如果賒賬,他要三盧布紙幣至一個銀盧布。不用說,所有的莊稼人都賒賬。過兩三個星期,他再來收錢。莊稼人剛剛收完燕麥,有錢清賬了。莊稼人跟買賣人一起上酒店去,就在酒店里清賬。有些地主想點子,用現錢把鐮刀買下來,也按那樣的價錢分別賒給莊稼人,莊稼人卻很不高興,甚至非常懊喪。因為這樣一來就失去不小的樂趣,不能用手指彈彈鐮刀,聽聽聲音,在手里轉來轉去,也不能向油滑的小商販問上二十遍:“喂,怎么樣,伙計,鐮刀不咋樣吧?”買賣小鐮刀也用同樣一套辦法,不同的是,這時候娘兒們也參與了,有時纏得小販子不得不打她們,只要一動手,她們就能撈到便宜了。
不過娘兒們最吃苦的還是做另一種買賣的時候。造紙廠的原料采辦人委托一些專門人員收購破布,這些人在有些縣里被稱為“鷹”。這種“鷹”從商人手里領得二三百盧布紙幣,便出來打食。
但是,他和他因而得名的那種高貴的鳥完全不同,不是公開地、大膽地撲向食,而是使用狡詐和花招。他把自己的車子停在村子附近的樹叢里,自己來到人家的后院或后門口轉悠,裝作過路人或者無事閑逛的人。娘兒們憑感覺猜出他的到來,就偷偷地前去跟他會面,匆匆忙忙中把交易做好。為了換取幾個銅板,娘兒們交給“鷹”的不僅是所有無用的破布,甚至常常有丈夫的小褂和自己的裙子。近來娘兒們發現一種頂合算的辦法,那就是把自己家里的大麻,特別是大麻布偷出來,用同樣的辦法出賣,這么一來,“鷹”的收購業務就擴大了、完備了!
不過,男子漢們也學乖了,稍微有一點可疑,一聽到遠處有“鷹”到來的響聲,就又快又麻利地采取戒備和防范措施。說真的,這不是夠窩囊的嗎?賣大麻是男子漢的事,而且他們的確也在賣大麻,不是到城里去賣,到城里賣還要親自運去,是賣給外來的小販。這些小販因為不帶秤,總拿四十把當作一普特[7]。諸位該知道,什么叫一把,俄羅斯人的手掌是什么樣的,特別是當手掌“竭誠效勞”的時候!像這樣的事,我這個涉世不深、沒有在農村里“滾過泥巴”(如我們奧廖爾省人常說的)的人,真是聽了不少。
不過,霍爾不是一個勁兒地自己講,他也問了我許多事。他聽說我到過國外,他的好奇心就來了……卡里內奇也不比他差。不過,卡里內奇喜歡聽我描述自然風光,描述高山、瀑布、奇特的建筑物和大都市;霍爾感興趣的卻是行政管理和國家體制方面的問題。他逐個對一切進行分析、詢問:“這種事在他們那兒跟咱們這兒一樣,還是不一樣?你說說,老爺,究竟怎樣?”
卡里內奇在聽我敘說的時候只是表示驚訝,說:“啊!哎呀,天啊,有這種事!”
霍爾則不作聲,皺緊濃眉,只是有時插一兩句:“這種事在我們這兒可是不行,能像這樣才好,才合道理。”
我無法向讀者諸君一一轉述他的詢問,而且也無此必要,但是從我們的交談中,我得到一種信念,這恐怕是讀者怎么也預料不到的,這信念就是:彼得大帝表現了俄羅斯人的主要特征,他的俄羅斯人特征就在于他的革新精神。俄羅斯人非常相信自己的力量和剛強,不怕改變自己;很少留戀自己的過去,勇敢地面對未來。凡是好的,他都喜歡;凡是合理的,他都接受。至于這是從哪里來的,他一概不問。他健全的頭腦喜歡嘲笑德國人干巴巴的理性。但是,拿霍爾的話來說,德國人是一些很有意思的人,他也愿意向他們學習。
霍爾由于地位的特殊和實際上的獨立性,跟我談了許多話,這些話從別人嘴里是聽不到的,如一些莊稼人說的,是用棍子撬不出、用磨也磨不出來的。他確實很明白自己的地位。
我和霍爾交談,第一次真正聽到純樸而機智的俄羅斯莊稼人語言。就一個莊稼人來說,他的知識是非常淵博的,但是他不識字;卡里內奇卻識字。
“這鬼東西識字,”霍爾說,“他養的蜂也從來不死。”
“你有沒有讓你家孩子識字?”
霍爾沉默了一會兒,說:“菲佳識字。”
“別的孩子呢?”
“別的孩子不識字。”
“為什么呢?”
老頭兒沒有回答,并且轉換了話題。可見,不論他多么聰明,他還是有偏見,在某些方面很頑固。比如,他從心里瞧不起婦女,在他高興的時候就取笑和嘲弄婦女們。他的妻子是個愛嘮叨的老婆子,一天到晚不離炕頭,不住地嘟囔、罵人;兒子們都不理睬她,可是媳婦們卻像怕上帝一樣怕她。難怪在一支俄羅斯民歌里婆婆這樣唱:“你不打老婆,不打年輕妻子,算什么成家的人,算我什么兒子……”
有一回,我想為媳婦們說說話,試圖喚起霍爾的憐憫心,但是他心安理得地反駁我說:“何必管這些……小事,讓娘兒們吵去吧……不叫她們吵反而更糟,再說,也犯不著去管這些亂七八糟的事。”
有時兇惡的老奶奶從炕上爬下來,把看家狗從過道里喚出來,嘴里嘟噥著:“狗,你來,你來!”拿撥火棍照干瘦的狗背直打,或者站在敞棚底下,跟所有過路的人“吵罵解悶”(這是霍爾的說法)。不過,她還是怕丈夫,只要他一聲令下,她馬上就回到自己的炕上去。
不過,特別有趣的是聽卡里內奇和霍爾的爭論,尤其是在問題涉及波魯德金先生的時候。
卡里內奇說:“霍爾,你別在我面前說他。”
霍爾反駁說:“那他干嗎連一雙靴子也不給你做呀?”
“啊,靴子,瞧你說的!我要靴子干什么?我是個莊稼人。”
“我也是莊稼人嘛,你瞧……”霍爾說到這里,把腳抬起來,讓卡里內奇看看他的皮靴,那皮靴好像是用毛象皮做的。
卡里內奇回答說:“哎喲,別人怎么能跟你比?”
“那至少也要給幾個錢買樹皮鞋,你天天跟他出去打獵,恐怕一天要一雙樹皮鞋吧。”
“他給我樹皮鞋錢。”
“是的,去年賞過你十個戈比。”卡里內奇懊惱地扭過頭去,霍爾便哈哈大笑起來。這時,他那雙小小的眼睛成了兩條縫。
卡里內奇唱歌唱得很好聽,還彈了一陣子三弦琴。霍爾聽著聽著,忽然把頭一歪,用傷感的調子唱了起來。他特別喜歡《我的命運呀,命運!》這支歌。
菲佳不放過取笑父親的機會:“老人家,怎么傷心起來啦?”
霍爾依然托著腮,閉著眼睛,只顧抱怨自己的命運……可是,在別的時候,再沒有比他更勤勞的人了:一雙手總是不閑著——不是修理大車,就是整修柵欄、檢查馬套。不過他不喜歡特別干凈,我有一次提到這一點時,他回答說:“屋子里要有人住的氣味。”
“你去看看,”我反駁他說,“卡里內奇的蜂房里多么干凈啊。”
“老爺,要是不干凈,蜜蜂待不住呢。”他嘆著氣說。
有一次,他問我說:“怎么樣,你也有領地嗎?”
“有。”
“離這兒遠嗎?”
“大約一百俄里。”
“那么,老爺,你住在自己領地上嗎?”
“住在領地上。”
“恐怕多半是打打野味消遣了?”
“說實在的,是這樣。”
“這也不壞,老爺,打你的松雞吧,不過村長要經常換換。”
第四天傍晚,波魯德金先生派人來接我。我跟老頭兒依依難舍。我和卡里內奇一同上了大車。
“好啦,再見吧,霍爾,祝你健康。”我說,“再見吧,菲佳。”
“再見,老爺,再見,別忘了我們呀。”
我們動身了。晚霞剛剛發出火紅色。
“明天準是好天氣。”我望著明朗的天空說。
“不,要下雨啦。”卡里內奇卻說出不同的看法,“瞧,鴨子拼命在潑水呢,再說青草發出的氣味又這么濃。”
我們的大車來到樹叢里,卡里內奇在駕車座位上輕輕顛動著,小聲唱起歌來,并且一次又一次眺望晚霞……
次日,我離開了波魯德金先生好客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