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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別任草地

這是七月里一個晴朗的日子,這樣的日子只有在天氣長期穩(wěn)定的時候才有。從清早起天空就是明朗的,朝霞不是像火一樣燃燒,而是泛著柔和的紅暈。太陽——不是像炎熱的旱天那樣火紅、火辣辣的,不是像暴風(fēng)雨前那樣的暗紅色,而是明媚的、燦爛可愛的,在一片狹長的云彩下冉冉升起,迸射出明麗的光輝,隨即進(jìn)入淡紫色的云霧中。長長的云彩上部那細(xì)細(xì)的邊亮閃閃的,像彎彎曲曲的蛇,那光彩好像剛剛出爐的銀子……可是,瞧,那亮閃閃的光芒又迸射出來,于是一輪巨大的光球又愉快又雄壯,像飛騰似的升上來。

中午前后常常出現(xiàn)許許多多圓圓的、高高的云朵,灰色中夾雜著金黃色,鑲著柔和的白邊,像無數(shù)小島,散布在泛濫無邊的河上,周圍繞著一條條清澈的、湛藍(lán)的支流,這些云朵幾乎一動也不動。遠(yuǎn)處,靠近天際的地方,許多云朵互相靠攏著、擁擠著,云朵與云朵之間的藍(lán)天已經(jīng)看不見了,但是那一朵朵云彩也像天空一樣藍(lán),因?yàn)檫@些云彩也滲透了光和熱。天際的顏色淡淡的、紫蒙蒙的,一整天都沒有什么變化,而且周圍都是一樣,哪里也不陰沉,哪里也沒有雷雨的跡象,只是有的地方從上到下掛起淡藍(lán)色的長幡,那是飄灑的蒙蒙細(xì)雨。

到傍晚,這些云彩漸漸消失,那最后一批云朵,黑黑的、煙霧蒙蒙的,經(jīng)落日一照,宛若一球一球的玫瑰。在太陽像升起時那樣靜靜地落下去的地方,血紅的余暉在暗下來的大地上空停留了不大一會兒,金星就像有人小心端著的蠟燭一樣輕輕顫動著在那兒閃耀起來。在這樣的日子里,一切色彩都很柔和、淺淡,而不是濃艷,一切都帶有親切感人的意味。在這樣的日子里,有時也熱得厲害,有時在坡地上甚至像在蒸籠里一樣,但是風(fēng)會把積攢起來的熱氣吹散、趕走,而一股股旋風(fēng)——那是天氣穩(wěn)定時必定常常出現(xiàn)的——也會像一根根高高的白柱,在大路上游蕩,穿過一塊塊耕地。干爽而清凈的空氣帶有野蒿、割倒的黑麥和蕎麥的氣味,甚至在入夜前一小時還感覺不到一點(diǎn)潮氣。這種天氣正是莊稼人收割莊稼時所盼望的……

正是在這樣的日子里,我有一次到圖拉省契倫縣去打松雞。我找到并且也打到很多野味,裝得滿滿的獵袋勒得我的肩膀非常難受。然而等到我終于下決心回家的時候,晚霞已經(jīng)消失,寒冷的陰影在雖然已經(jīng)有夕陽殘照但還明亮的空中開始變濃、擴(kuò)展了。我快步穿過長長的一大片灌木叢,爬上一座小山包,看到的不是我意料中右面有橡樹小林、遠(yuǎn)處有一座矮矮的白色教堂的那片熟悉的平原,卻是我不熟悉的另外一片地方。我的腳下有一條狹窄的山谷伸展開去,正對面是一片茂密的山楊樹林,像陡壁似的矗立著。我大惑不解地站下來,往四下里打量了一下……“哎呀,”我心想,“我完全走錯了,太偏右了。”我一面因?yàn)樽约鹤咤e感到驚訝,一面迅速走下山包。我立刻被籠罩在令人不快的、動也不動的潮氣中,好像進(jìn)了地窖。谷底茂密的青草全都濕漉漉的,呈現(xiàn)一片白色,像平平的桌布,走在上面有點(diǎn)可怕。我急忙爬上另一面坡,向左拐彎,貼著山楊樹林走去。蝙蝠已經(jīng)在入睡的山楊樹頂上來來回回飛著,在蒼茫的天空神秘地盤旋著、顫動著。一只遲歸的小鷹敏捷地、直直地在高空中飛過,趕著回自己的窩里。“我只要走到那一頭,”我心想,“馬上就有路了,可是我已經(jīng)走了一俄里左右的冤枉路!”

我終于走到了樹林的那一頭,可是這里什么路也沒有。我面前是一大片一大片不曾砍過的矮矮的灌木叢,再往前,可以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一片空曠的田野。我又站了下來。“怎么有這樣的怪事?我這是在什么地方?”我就回想這一天是怎么走的,往哪兒走的。“哈!這不是巴拉欣灌木林嗎!”最后我叫起來,“就是的!那大概就是辛杰耶夫小樹林……可我是怎么走到這兒來了?走得這么遠(yuǎn)?真奇怪!現(xiàn)在又得往右走了。”

我就朝右走,穿過灌木林。這時候,夜色像大片陰云似的越來越迫近、越來越濃了,仿佛隨著夜霧的升起,黑暗也從四面八方升起,甚至也從高處往下流瀉。我發(fā)現(xiàn)一條沒有走成路的、長滿草的小道,我就順著小道走去,一面留心向前注視著。周圍很快地黑下來、靜下來,只有鵪鶉偶爾叫兩聲。有一只不大的夜鳥舒展著柔軟的翅膀,悄沒聲息地、低低地飛著,幾乎撞到我身上,便驚慌地朝一旁飛去。我出了灌木林,來到田野上,順著田塍走去。我已經(jīng)很難分辨稍微遠(yuǎn)些的東西。四周田野白茫茫一片,再遠(yuǎn)處,出現(xiàn)陰沉沉的黑暗,一大團(tuán)一大團(tuán)地漸漸迫近前來。我的腳步在動也不動的空氣中發(fā)出低沉的聲音。暗淡下來的天空又變藍(lán)了,不過這已經(jīng)是夜晚的藍(lán)。星星在天上閃爍、顫動起來。

我先前認(rèn)為是小樹林的,原來是一個黑黑的、圓圓的山包。“究竟我這是在哪兒呀?”我又出聲地自問了一遍,并且第三次站住了,用詢問的神氣看了看我的英國種黃斑花狗季安卡,因?yàn)楣吩谒兴臈l腿的動物中肯定是最聰明的。但這最聰明的四腿動物只是搖搖尾巴,泄氣地眨巴了幾下疲倦的眼睛,并沒有給我出什么切實(shí)可行的主意。我面對著狗感到慚愧起來,于是我拼命朝前走去,就好像我恍然大悟,知道該往哪兒走了。

我繞過山包,來到一塊不太深的、周圍都翻耕過的凹地。我立刻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這凹地的形狀像一口幾乎完全合格的鐵鍋,鍋邊緩緩傾斜,底部矗立著幾塊很大的白石頭——仿佛它們是爬到這兒來開秘密會議似的——這里是如此寂寥、如此僻靜,這兒的天空如此單調(diào)、如此凄涼,使我的心緊縮起來。有一只小野獸在石頭中間有氣無力地、痛苦地尖叫了一聲。我急忙回過頭爬上山包。在這之前,我一直抱著希望,滿以為能找到回家的路。這時,我才認(rèn)定完全迷了路,再也不想去辨認(rèn)幾乎已經(jīng)完全沉浸在黑暗中的附近的一些地方,只管一直往前走,借著星光,走到哪兒算哪兒……我吃力地拖著兩條腿,就這樣走了半個鐘頭左右。似乎我有生以來沒有到過這樣荒涼的地方——不論哪里,沒有一星火光,沒有一點(diǎn)響聲。走過一個慢坡的山岡,又是一個,走過一片田野,還是沒有盡頭的田野,一叢叢灌木仿佛突然從地里冒出來,豎立在我的鼻子跟前。我走著走著,已經(jīng)打算在什么地方躺下來,等天亮再說,這時突然來到一處懸崖邊,往下看,深不見底。

我急忙縮回已經(jīng)跨出去的一只腳,透過朦朧的夜色,看到下方的遠(yuǎn)處有一片大平原。一條大河從我腳下成半圓形延伸開去,圍繞著這片平原。河水那鋼鐵般的反光有時隱隱約約閃爍一陣,顯示河水的流向。我所站的山岡突然低落,形成幾乎垂直的懸崖,山岡的巨大輪廓黑魆魆的,在蒼茫的夜空中顯得非常突出。就在我的腳下,在這座懸崖與平原形成的角落里,在流到此處便像一面黑鏡子似的一動不動的大河邊,在陡峭的山腳下,有相互靠近的兩堆火迸射著紅紅的火焰,冒著煙。火堆周圍人影幢幢,有時清清楚楚映照出一個小小的、鬈發(fā)的頭的前半面……

我終于弄清我來到了什么地方。這片草地叫別任草地,在我們這一帶是有名的……但是要回家已經(jīng)不可能了,尤其是在夜里,兩腿已經(jīng)累得發(fā)軟。我拿定主意要到火堆跟前去,跟那人在一起,等到天亮。我把那些人當(dāng)成牲口販子。我平平安安地來到下面,但還沒有放開我抓住的最后一根樹枝,就有兩條老大的長毛白狗惡狠狠地叫著向我猛撲過來。火堆旁響起清脆的孩子的聲音,有兩三個孩子很快地站起來。我回答了他們的大聲詰問。他們跑到我跟前,立刻把特別對我的季安卡的出現(xiàn)感到驚訝的兩條狗喚回去,我也走到他們跟前。

我把坐在火堆周圍的人當(dāng)成牲口販子,弄錯了。這不過是附近村子里幾個農(nóng)家孩子,看守馬群的。在我們這地方,到夏天天熱的時候,就把馬趕出去過夜,在田野上吃草,因?yàn)榘滋炜偸怯猩n蠅和牛虻叮咬。在日落之前把馬群趕出來,到天亮?xí)r趕回去——是農(nóng)家孩子們的一大樂事。他們光著頭,穿著舊皮襖,騎著動作最利落的駑馬飛跑,快快活活地叫著、吆喝著,悠蕩著胳膊和腿,高高地顛動著,高聲笑著。輕微的塵埃像黃黃的柱子似的豎起來,順著大路奔馳。整齊的馬蹄聲遠(yuǎn)遠(yuǎn)地傳開去,一匹匹馬豎起耳朵跑著。打頭的往往是一匹長鬃棗紅馬,豎著尾巴,不停地倒換著四蹄,凌亂的鬃毛上帶著牛蒡種子。

我對孩子們說我迷了路,就挨著他們坐下來。他們問過我是從哪兒來的,沉默了一下,就往旁邊讓了讓。我們聊了不大一會兒,我就躺到一叢被吃光了葉子的灌木底下,朝周圍打量起來。這景象是很美妙的:火堆周圍有一個圓圓的、紅紅的光圈在顫動著,仿佛碰到黑暗要停下來;火熊熊燃燒著,有時向光圈以外投射急速的閃光;細(xì)細(xì)的光舌有時舔舔光禿的柳枝,一下子又消失;尖尖的、長長的黑影有時也闖進(jìn)來一剎那,而且一直跑到火堆上——這是黑暗和光明在搏斗。

有時候,在火勢較弱、光圈縮小的時候,從涌上來的黑暗中會突然露出一個長著彎彎的白鼻梁的棗紅色馬頭或者一個純白色馬頭,留神地、呆呆地向我們望著,迅速地嚼著長長的青草,接著又低下頭去,立刻不見了,只能聽到繼續(xù)咀嚼和打響鼻的聲音。在亮處很難看清黑暗中的情形,所以附近的一切都好像遮上一層幾乎是黑色的帷幕,然而可以看到接近天際的遠(yuǎn)處的山岡和樹林,像長長的、模模糊糊的黑點(diǎn)。黑暗而晴朗的天空帶著神秘的磅礴氣勢高高地懸在我們頂上,又莊嚴(yán),又雄偉。吮吸著這種特殊的、醉人的清新氣息——俄羅斯夏夜的氣息,胸中快活得連氣也顧不得喘了。周圍幾乎聽不見一點(diǎn)響聲……只是旁邊的河里偶爾突然響起大魚拍水的聲音。岸邊的蘆葦有時被涌來的波浪微微沖動,發(fā)出輕輕的沙沙聲……只有兩堆火輕輕地畢畢剝剝響著。

孩子們坐在火堆周圍,本來想把我吃掉的兩條狗也坐在這兒。它們有好一陣子不能容忍我在場,無精打采地瞇著眼睛,斜睨著火堆,有時帶著非同一般的自尊感嗚嚕幾聲;先是嗚嚕,后來就輕聲尖叫,似乎很惋惜自己的意圖不能實(shí)現(xiàn)。孩子共有五個:菲佳、巴夫路沙、伊柳沙、科斯佳和瓦尼亞。我是從他們的談話中知道他們的名字的,現(xiàn)在我就把他們介紹給讀者。

第一個,最大的,就是菲佳,看樣子有十四歲。這是一個身材勻稱的男孩子,相貌漂亮,五官清秀而有些小巧,一頭淡黃色鬈發(fā),明亮的眼睛,總是在笑,那笑一半是愉快,一半是漫不經(jīng)心。從各方面看來,他是屬于富裕家庭的,到田野來不是有什么必要,只是為了開心。他穿著一件鑲黃邊的印花布襯衫,那窄窄的肩膀上披一件不大的新上衣,勉勉強(qiáng)強(qiáng)披得住,淺藍(lán)色腰帶上掛一把小梳子。他那雙淺筒靴肯定是自己的,不是父親的。

第二個孩子巴夫路沙,頭發(fā)黑黑的、亂蓬蓬的,眼睛是灰色的,顴骨寬寬的,臉色蒼白,還有一些麻子,嘴巴很大,但是很端正,頭老大,如常言說的,像啤酒鍋,身子矮墩墩的,很不勻稱。這孩子并不好看——這是不用說的——然而我還是很喜歡他。他顯得非常聰明和率直,而且聲音中流露出剛強(qiáng)。他的衣著說不上好,不過是普通麻布襯衫和打補(bǔ)丁的褲子。

第三個是伊柳沙,相貌很平常,鉤鼻子,長臉,眼睛瞇瞇的,臉上流露出一種遲鈍、病態(tài)的憂慮神氣,那閉得緊緊的嘴唇一動也不動,緊蹙的眉頭從不舒展——他好像因?yàn)榕禄穑恢辈[著眼睛。他那黃黃的、幾乎是白色的頭發(fā),一小綹一小綹地從小氈帽底下往外翹著。他時不時地用兩手把小氈帽往耳朵上拉一拉。他穿著新的樹皮鞋,裹著包腳布。一根粗繩子在腰上繞了三圈,緊緊勒著他那整潔的黑色長袍。看樣子,他和巴夫路沙都不出十二歲。

第四個是科斯佳,一個十歲上下的孩子。他那沉思和悲傷的眼神引起我的好奇。他的臉不大、瘦瘦的,而且有雀斑,下巴尖尖的,像松鼠一樣,嘴巴小得幾乎看不出。然而那雙烏黑的、水靈靈的大眼睛給人奇怪的印象,這雙眼睛似乎想說嘴巴(至少他的嘴巴)說不出的話。他的個頭小小的,體格孱弱,衣著寒磣。

最后一個孩子是瓦尼亞,我起初竟沒有注意到他。他躺在地上,老老實(shí)實(shí)地蜷縮在一張疙疙瘩瘩的粗席子底下,只是偶爾從席子底下露一露他那淡褐色鬈發(fā)的頭。這孩子不過七歲。

我就這樣一直躺在旁邊的一叢灌木下打量著孩子們。有一堆火上支著一口不大的鐵鍋,鍋里煮的是土豆。巴夫路沙照看著,跪在地上,用一根木片往翻滾的水里扎。菲佳躺著,用胳膊肘支著頭,敞著衣襟。伊柳沙坐在科斯佳旁邊,仍然那樣使勁瞇著眼睛。科斯佳微微低著頭,望著遠(yuǎn)處什么地方。瓦尼亞在自己的席子底下一動不動。我裝作睡著了。孩子們漸漸又談了起來。

開頭他們閑聊,東扯西拉,談明天要干的活,談馬。可是突然菲佳轉(zhuǎn)向伊柳沙,似乎接起打斷的話頭,問道:“喂,你怎么,真的見過家神[26]嗎?”

“不,我沒有看見過,家神是看不見的。”伊柳沙用沙啞的、有氣無力的聲音回答說,這聲音和他臉上的表情十分相稱,“可是我聽見過……而且不止我一個人聽見。”

“他待在你們那兒什么地方?”巴夫路沙問。

“在原來的打漿房[27]里。”

“怎么,你們常常去造紙廠嗎?”

“當(dāng)然啦,常常去。我和哥哥阿夫九什卡是磨紙工[28]嘛。”

“哎呀,還是工人呢!”

“哦,那你是怎樣聽見的呢?”菲佳問。

“是這樣的。有一次,我和哥哥阿夫九什卡,和米海耶夫村的菲多爾、斜眼伊凡什卡,紅岡的另一個伊凡什卡,還有蘇霍路科夫家的伊凡什卡,還有另外幾個人,都在那兒。我們一共有十來個人,一個班的人都齊了,而且還得在打漿房里過夜。本來用不著在那兒過夜,可是監(jiān)工納扎羅夫不許我們走,他說:‘伙計(jì)們,你們回家干啥呀?明天活很多,伙計(jì)們,你們就不要回去了。’我們就留下來,一起躺下來,阿夫九什卡說起話來,他說:‘伙計(jì)們,家神來了怎么辦?’阿夫九什卡的話還沒有說完,忽然有人在我們上面走動起來。我們躺在下面,他就在上面,在水輪旁邊走著。我們聽見,他在走呢,踩得木板一彎一彎的,咯吱咯吱直響。他從我們頭頂上走了過去,水忽然往輪子上嘩嘩流起來,沖得輪子響了,轉(zhuǎn)動起來。水宮[29]的閘板本來是關(guān)著的呀。我們很奇怪,這是誰把閘板開了,讓水流起來。可是輪子轉(zhuǎn)了幾下,又轉(zhuǎn)了幾下,就停了。他又往上朝門口走去,順著樓梯往下走,往下來,好像不慌不忙。樓梯板在他腳下響得可厲害呢……哦,他來到我們的門口,等著,等著,門突然一下子敞開了。我們嚇了一跳,一看——卻什么也沒有……忽然有一個大桶上的格子[30]動起來,升上去,完全到了空中,在空中搖來擺去,好像有人在涮洗,然后又回到原來的地方。后來另一個大桶上的鉤子離開釘子,又回到釘子上去。后來好像有一個人朝門口走去,忽然大聲咳嗽起來,大聲清嗓子,好像是一只羊,而且聲音很響……我們都擠成一堆躺著,互相往身子底下鉆……那一回我們可嚇壞了!”

“有這樣的事!”巴夫路沙說,“那他為什么要咳嗽呢?”

“不知道,也許是受不了潮氣。”

大家沉默了一會兒。

“怎么樣,”菲佳問,“土豆煮好了嗎?”

巴夫路沙試了試。

“沒有,還是生的呢……聽,在拍水呢,”他說著,把臉轉(zhuǎn)過去,朝著河,“大概這是梭魚……瞧,一顆流星。”

“喂,伙計(jì)們,我來給你們講一件事,”科斯佳用尖細(xì)的嗓門兒說起來,“你們聽著,這是前幾天我聽我爹說的。”

“好,我們聽著。”菲佳帶著鼓勵的神氣說。

“你們都知道鎮(zhèn)上那個木匠加夫利拉吧?”

“是的,知道。”

“你們可知道,他為什么老是那樣不快活,老是不說話,知道嗎?他就是因?yàn)檫@事一直很不快活的。我爹說,有一回,他到樹林里去摘胡桃。他到樹林里就迷了路,不知道走到了什么地方。他走呀走呀,伙計(jì),不對頭!他找不到路,可是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他就在一棵樹下坐下來,心想,就等天亮吧。他一坐下來,就打起瞌睡。一打瞌睡,就聽見有人叫他。睜眼一看,一個人也沒有。他又打起瞌睡,又有人叫他。他望了又望,望了又望,就看見他前面的樹枝上坐著一個人魚,身子搖晃著,叫他過去呢。人魚還笑著,笑得要死……月亮很亮,亮得很,把什么都照得清清楚楚,真的,什么都看得見。她在叫他,她坐在樹枝上,全身白白的、亮閃閃的,像一條擬鯉或者鱸魚,要么就像一條鯽魚,也是那樣白白的、銀光閃閃的……木匠加夫利拉簡直愣住了,可她還是在哈哈大笑,而且一直在招手叫他過去。加夫利拉本來已經(jīng)站起來,要聽從人魚的話了,準(zhǔn)是上帝提醒了他:他還是在自己身上畫了個十字……可是,伙計(jì)們,他畫十字好費(fèi)勁呀;他說,他的手簡直像石頭一樣,不能動彈……唉,真夠受呀!可是,伙計(jì)們,等他一畫過十字,人魚就不笑了,而且一下子就大哭起來……她哭呀哭呀,用頭發(fā)擦著眼睛,她的頭發(fā)是綠顏色的,跟大麻一樣。加夫利拉對她望著,望著,就開口問她:‘林妖,你怎么哭啦?’那人魚就對他說起來:‘人呀,你不該畫十字,你應(yīng)該跟我快快活活地過一輩子。我哭,我難過,是因?yàn)槟惝嬃耸郑也还馐俏乙粋€人難過,你也要難過一輩子。’她說過這話,就不見了,加夫利拉馬上也明白了怎樣從樹林里走出去……可是從那時候起,他就一直不快活了。”

“哎呀!”在沉默了一會兒之后,菲佳說,“那個林妖怎么會傷害一個基督徒的心靈呀,他不是沒有聽她的話嗎?”

“得了吧!”科斯佳說,“連加夫利拉也說,她的聲音那么尖細(xì)、那么悲哀,像癩蛤蟆的聲音一樣呢。”

“這是你爹親口講的嗎?”菲佳又問道。

“他親口講的。我躺在高板床上,全聽見了。”

“真是怪事!他為什么不快活呀?她叫他過去,那是她喜歡他。”

“哼,還喜歡他呢!”伊柳沙接話說,“可不是嗎!她想呵他癢,她想的就是這事。她們這些人魚就喜歡這樣。”

“這兒想必也有人魚呢。”菲佳說。

“不,”科斯佳回答道,“這地方干凈、寬敞。只不過離河太近了。”

大家都不說話了。忽然遠(yuǎn)處響起長長的、清脆的、幾乎是呻吟一般的聲音,這是一種神秘的夜聲,在萬籟俱寂的時候有時會有的。這聲音升起來,停留在空中,到最后慢慢擴(kuò)散,好像消逝了。仔細(xì)聽聽,似乎什么也沒有,然而還是在響著。似乎有一個人在天際叫喊了很久很久,另一個人似乎在樹林里用尖細(xì)刺耳的大笑回答他,接著,一陣微弱的咝咝聲在河面上掠過。孩子們面面相覷,打起哆嗦……

“上帝保佑吧!”伊柳沙小聲說。

“哎,你們這些膽小鬼!”巴夫路沙叫道,“怕什么呀?你們瞧,土豆熟了。”(大家一齊湊到鍋?zhàn)痈埃云馃釟怛v騰的土豆,只有瓦尼亞一動也不動。)

“你怎么啦?”巴夫路沙問道。

可是瓦尼亞并沒有從他的席子底下爬出來。鍋?zhàn)雍芸炀涂樟恕?

“伙計(jì)們,”伊柳沙說起來,“你們聽說前些天在我們瓦爾納維茨出的一件稀奇事嗎?”

“是在堤壩上嗎?”菲佳問。

“是的,是的,是在堤壩上,在沖壞了的堤壩上。那是一塊不干凈的地方,很不干凈,而且又偏僻。周圍都是凹地、沖溝,沖溝里常常有蛇。”

“哦,出了什么事呢?你說呀……”

“是這么回事。菲佳,你也許不知道,有一個淹死的人葬在我們那兒。那人是很久很久以前池塘還很深的時候淹死的,可是他的墳還看得見,不過已經(jīng)不顯眼,只是一個小小的土包。就在前幾天,管家把看獵狗的葉爾米爾叫了去,說:‘葉爾米爾,你到郵局去一趟。’我們那兒的葉爾米爾常常上郵局去。他把他的狗全折騰死了。狗在他手里不知為什么活不長,總是活不長。不過他是一個很好的馴犬手,好得不得了。于是葉爾米爾就騎上馬到城里去了,誰知他在城里磨蹭了一陣子,往回走的時候已經(jīng)醉了。這天夜里很亮,月亮照得亮堂堂的……葉爾米爾騎著馬經(jīng)過堤壩,他走的這條路一定要從這兒經(jīng)過。葉爾米爾騎在馬上走著走著,就看見那個淹死的人的墳上有一只小綿羊來來回回走著,白白的,一身卷毛,挺好看。葉爾米爾就想:‘我就去把它捉住,不能讓它白白跑掉。’他就下了馬,把它摟在懷里……那只羊倒也乖乖的。葉爾米爾就朝馬走去,那馬見了他卻往后倒退,打響鼻,搖晃頭,但是他把馬喝住,帶著羊騎上去,又往前走,把羊放在自己前面。他看著它,那羊也直盯著他的眼睛看。葉爾米爾害怕起來,心想:‘我沒見過羊這樣盯著人的眼睛看的。’不過這也沒什么,他就一個勁兒地?fù)崦鹧虻拿f:‘咩,咩!’那羊忽然齜出牙齒,也對他叫:‘咩,咩!’……”

講故事的人還沒有說完最后一句話,那兩條狗一下子站起來,哆哆嗦嗦地叫著從火邊跑開去,就消失在黑暗中。孩子們嚇得要死。瓦尼亞從他的席子底下騰地跳起來。巴夫路沙叫喊著跟著狗跑去。狗叫聲很快就漸漸遠(yuǎn)了……可以聽見受驚的馬群慌亂的奔跑聲。巴夫路沙大聲吆喝著:“阿灰!阿毛!”過了一小會兒,狗不叫了,巴夫路沙的聲音已經(jīng)遠(yuǎn)了……又過了一陣子,孩子們帶著困惑不解的神情,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似乎在等待什么事……突然響起一匹奔跑的馬的蹄聲,一匹馬來到火堆旁猛地停下來,巴夫路沙抓住馬鬃,敏捷地跳下馬來。兩條狗也跑進(jìn)火光的圈子里,立刻坐了下來,吐出紅紅的舌頭。

“那兒怎么啦?怎么回事?”孩子們問。

“沒什么,”巴夫路沙朝馬揮了揮手之后,回答說,“大概是狗聞到了什么。我想,是狼吧。”他一面呼哧呼哧喘著氣,一面平靜地回答說。

我不由得對巴夫路沙欣賞了一會兒。此時此刻,他非常好看。他那并不漂亮的臉因?yàn)轵T馬快跑了一陣子顯得生氣勃勃,流露出勇敢豪邁、堅(jiān)強(qiáng)剛毅之氣。他手里連一根棍棒也沒有,就在深夜里毫不猶豫地一個人跑去趕狼……我望著他,心里想:“多么好的孩子呀!”

“怎么,你們見過狼嗎?”膽小的科斯佳問。

“這兒常常有很多狼,”巴夫路沙回答說,“不過狼只有在冬天才騷擾人。”

他又坐到火堆前了。他在坐下的時候,用一只手拍了拍一只狗毛茸茸的后腦勺。高興起來的畜生帶著得意和感激的神氣從一旁望著他,很久沒有轉(zhuǎn)過頭去。

瓦尼亞又鉆到席子底下。

“伊柳沙,你給我們講的事多可怕呀。”菲佳說起話來。他是富裕農(nóng)民的兒子,所以總是帶頭的。(他自己說話很少,仿佛怕說多了有失身份。)“這兩條狗也見鬼,叫起來了……是的,我聽說,你們那地方不干凈。”

“你是說瓦爾納維茨嗎?可不是!頂不干凈了!聽說有人在那兒不止一回看見老爺——死去的老爺。聽說,老爺穿著長襟外套,老是唉聲嘆氣,在地上尋找什么東西。有一回,特羅菲梅奇老爹碰到他,就問:‘伊凡·伊凡內(nèi)奇老爺,您在地上找什么呀?’”

“特羅菲梅奇問他嗎?”菲佳吃驚地插嘴說。

“是的,問他的。”

“啊,特羅菲梅奇真算好樣的……哦,那老爺怎么說呢?”

“他說:‘我找斷鎖草……斷鎖草。’說話的聲音很低很低。‘你要斷鎖草干什么,伊凡·伊凡內(nèi)奇老爺?’他說:‘在墳里悶得難受,很難受,特羅菲梅奇,我想出來,想出來呀!’”

“有這種事!”菲佳說,“就是說,他沒有活夠哩。”

“真奇怪呀!”科斯佳說,“我還以為只有在追念亡靈的那個星期六才能看見死人呢。”

“死人隨時都能看得見。”伊柳沙很有把握地接話說。我看出來,他最了解農(nóng)村的種種迷信傳說,“不過在追念亡靈的那個星期六,可以看到這一年里輪到要死的活人。只要那天夜里坐到教堂門口的臺階上,一直望著大路就行。有誰從你面前大路上走過,誰就在這一年死。去年,我們那兒的烏里雅娜老奶奶就到教堂門口的臺階上去過。”

“哦,她看見了什么人嗎?”科斯佳好奇地問。

“當(dāng)然看見啦。起初,她坐了很久很久,什么人也沒看見,也沒聽見……只是好像有一條狗老是在什么地方叫著……忽然,她看到一個光穿襯衫的男孩子順著大路走來。她仔細(xì)一看——是菲多謝耶夫家的伊凡什卡呢……”

“就是春天死去的那個嗎?”菲佳插嘴問道。

“就是他。他走著,連頭也不抬……可是烏里雅娜認(rèn)出他來了……后來,她又一看,有一個老奶奶走來了。她看了又看,看了又看——哎呀,我的天呀!是她自己在路上走,是她烏里雅娜呢。”

“真是她自己嗎?”菲佳問。

“真的,是她自己。”

“那又怎樣,她不是還沒有死嗎?”

“還不到一年嘛。你瞧瞧她那模樣吧,只剩一口氣了。”

大家又不作聲了。巴夫路沙往火里扔了一把枯樹枝。那火猛地一爆,小樹枝立刻變黑了,畢畢剝剝響起來,冒起煙來,漸漸彎曲,燒著的一頭漸漸翹起來。火光猛烈地顫抖著,射向四面八方,尤其是向上。忽然不知從什么地方飛來一只白鴿,一直飛進(jìn)這火光里,渾身灑滿熾烈的火光,在原地打了幾個轉(zhuǎn)轉(zhuǎn),就拍打著翅膀飛走了。

“大概是找不到窩了,”巴夫路沙說,“這會兒就飛呀飛呀,飛到哪兒算哪兒,落到哪兒就在哪兒過夜。”

“哦,巴夫路沙,”科斯佳說,“這是不是一個虔誠的靈魂往天上飛呀,嗯?”

巴夫路沙又往火里添了一把樹枝。

“也許是吧。”他終于說。

“巴夫路沙,我問你,”菲佳說,“在你們沙拉莫沃也看得見天兆[31]嗎?”

“就是太陽一下子沒有了,對嗎?當(dāng)然看得見。”

“大概你們也嚇壞了吧?”

“還不光是我們呢。我們的老爺,雖然早就對我們說,你們要看到天兆了,可是等天黑下來,聽說他也害怕得不得了。在下房里,廚娘一看到天黑下來,一下子抓起爐叉,把爐灶上的砂鍋瓦、罐全打碎了,她說:‘世界末日到了,現(xiàn)在誰還要吃飯呀!’這一來,燒的湯全流掉了。在我們的村子里還有這樣的說法,說是白狼要遍地跑,把人都吃掉,猛禽要飛來了,還要看到那個脫力希卡了[32]。”

“哪個脫力希卡?”科斯佳問。

“你不知道嗎?”伊柳沙急不可待地接話說,“唉,伙計(jì),你怎么回事呀,連脫力希卡都不知道?你們村的人都沒見識,真沒見識!脫力希卡是一個很厲害的人,他就要來了。他非常厲害,等他來了,捉也捉不住,對他毫無辦法。這人就是這樣厲害。比如,莊稼人要抓他,拿了棍子去追他,把他包圍起來,可是他會障眼法——他一使起障眼法,就會使莊稼人自己互相廝打起來。再比如,即使把他關(guān)進(jìn)監(jiān)牢,他就要求用瓢給他舀點(diǎn)水喝,等到把瓢端給他,他就一下子鉆進(jìn)瓢里,連影子也找不到了。要是給他戴了鐐銬,他兩手一掙,鐐銬就掉了。哦,就是這個脫力希卡要來了,要跑遍鄉(xiāng)村和城市。這個脫力希卡,這個神出鬼沒的人,要來誘惑基督徒了……唉,可是對他毫無辦法……這人十分厲害,神出鬼沒……”

“是啊,”巴夫路沙用他那從容不迫的聲音說下去,“是這樣一個人。我們那兒的人就是在等他來。老人們早就說,天兆一出現(xiàn),脫力希卡就要來了。這不是,天兆就出現(xiàn)了。所有的人都走到街上,到田野里,等著出什么事,你們知道,我們那地方很開闊,無遮無攔。大家望著望著,忽然從鎮(zhèn)上來了一個人,下坡來了,樣子很奇怪,頭大得不得了……大家一齊叫起來:‘哎呀,脫力希卡來了!哎呀,脫力希卡來了!’于是大家紛紛逃跑!我們的村長爬進(jìn)溝里,村長太太卡在大門底下出不來,不要命地喊叫,把自家的看家狗嚇壞了,那狗掙脫了鎖鏈,跳過籬笆,跑到樹林里去了;還有庫茲卡的爹道羅菲奇,他跑進(jìn)燕麥地里,蹲下來,一個勁兒地學(xué)鵪鶉叫,他說:‘也許,殺人魔王對鳥會憐憫的。’大家都嚇成了這副樣子!誰知來的人是我們的桶匠瓦維拉,他買了一個新木桶,就把空木桶戴在頭上。”

孩子們都笑起來,接著又沉默了一會兒,這也是在曠野里聊天的人常常會有的情形。我望望四周,夜色又濃重又深沉,午夜干燥的暖氣代替了黃昏時候潮濕的涼氣。溫暖的夜氣還要有很長時間才像柔軟的帳幕一般籠罩在沉睡的大地上。還有很長時間,才能聽到早晨第一陣簌簌聲、第一陣沙沙聲和颯颯聲,才能看到黎明中初降的露珠。

天上沒有月亮,在這些日子里,月亮很遲才升上來。無數(shù)金色的星星似乎都爭先恐后地閃爍著,隨著銀河的流向靜靜地流去。的確,望著星星,似乎隱隱感覺到大地在飛速地、不停地運(yùn)行……忽然從河上接連傳來兩聲奇怪的、痛苦的叫聲,過了一小會兒,那叫聲已經(jīng)遠(yuǎn)些了……

科斯佳打了個哆嗦,說:“這是什么?”

“這是鷺鷥在叫。”巴夫路沙平靜地回答道。

“是鷺鷥,”科斯佳重復(fù)說,“可是,巴夫路沙,我昨天晚上聽到的是什么呀,”他停了一下,又說,“你也許知道的……”

“你聽到什么來著?”

“我聽到是這么一回事。我從石嶺出來,往沙什基村走。起初一直是在我們的榛樹林里走,后來走上草地——你知道,就是那里,在沖溝急轉(zhuǎn)彎的地方,那兒本來有一個水潴[33];你也知道,那里面還長滿了蘆葦。我就從那個水潴旁邊走過,伙計(jì)們,忽然聽到那水潴里有人哼哼起來,哼哼得非常傷心、非常可憐:‘哎呀呀……哎呀呀……哎呀呀!’我真嚇壞了,伙計(jì)們,天已經(jīng)很晚了,聲音又是那么凄慘。這么著,連我好像也哭了……這是怎么回事呀?嗯?”

“前年夏天,一伙強(qiáng)盜把看林子的阿金扔到那個水潴里淹死了,”巴夫路沙說,“也許是他的靈魂在訴怨呢。”

“原來是這么回事呀,伙計(jì)們,”科斯佳睜大了他那本來就夠大的眼睛說,“我還不知道阿金是在這個水潴里淹死的哩,要是知道了,更要害怕呢。”

“不過,聽說有些小小的蛤蟆,”巴夫路沙又說,“叫起來的聲音也很凄慘。”

“蛤蟆?噢,不,那不是蛤蟆……那怎么是……(鷺鷥又在河上叫了兩聲)哎呀,這家伙!”科斯佳不由得說,“好像林妖在叫呢。”

“林妖不會叫,林妖是啞巴,”伊柳沙接話說,“林妖只會拍手,噼噼啪啪響……”

“怎么,你見過林妖嗎?”菲佳用嘲笑的口氣打斷他的話。

“沒有,沒見過,千萬別讓我看見吧!可是別人看見過。前些日子,我們那兒就有一個人叫林妖迷住了,林妖領(lǐng)著他走呀走呀,卻老是在一塊地方打轉(zhuǎn)轉(zhuǎn)……到天亮才好不容易回到家里。”

“那么,他看見林妖了嗎?”

“看見了。他說,林妖老大老大的、黑乎乎的,身子裹得嚴(yán)嚴(yán)的,好像藏在樹背后,叫人看不太清楚,好像躲著月亮,一雙大眼睛望著,一個勁兒地眨巴著……”

“哎呀呀!”菲佳輕輕哆嗦了一下,抽動了一下肩膀,叫起來,“呸!”

“為什么世上有這種壞東西呀?”巴夫路沙說,“真是的!”

“別罵,當(dāng)心,他會聽見的。”伊柳沙說。

大家又不作聲了。

“瞧吧,瞧吧,伙計(jì)們,”忽然響起瓦尼亞那清脆的童音,“瞧瞧天上的星星吧,簡直像一群一群的蜜蜂呢!”

他從席子底下探出那鮮嫩的臉蛋兒,用小小的拳頭支著腮,慢慢地向上抬起那雙沉靜的大眼睛。所有孩子的眼睛都抬起來望著天空,望了好一陣子。

“喂,瓦尼亞,”菲佳親熱地說,“怎么樣,你姐姐阿妞特卡沒生病吧?”

“沒生病。”瓦尼亞回答說。他的發(fā)音有點(diǎn)不準(zhǔn)確。

“你對她說說,她為什么不找我們,為什么不來?”

“我不知道。”

“你對她說說,叫她來玩。”

“我對她說說。”

“你告訴她,我有好東西送給她。”

“送不送給我?”

“也送給你。”

瓦尼亞透了一口氣。

“算了吧,我不要。你還是給她吧,她是咱們的好伙伴。”瓦尼亞又就地躺下來。巴夫路沙站起來,拿起那個空鍋?zhàn)印?

“你上哪兒去?”菲佳問他。

“到河邊去打水,想喝點(diǎn)水。”

兩條狗站起來,跟著他走了。

“當(dāng)心,別掉到河里!”伊柳沙在背后喊道。

“怎么會掉到河里?”菲佳說,“他會當(dāng)心的。”

“是的,他會當(dāng)心。可是什么事都有,等他彎下腰去舀水,水怪會抓住他的手,把他拖下去。以后就會有人說,這孩子掉到水里了……哪兒是掉下去的呀?”他仔細(xì)聽了聽,又說,“聽,他鉆進(jìn)蘆葦里了。”

蘆葦真的向兩邊讓著,像我們這地方常說的,絮絮叨叨埋怨著。

“傻婆娘阿庫麗娜自從掉到水里以后,就發(fā)瘋了,是真的嗎?”科斯佳問道。

“是掉到水里以后……現(xiàn)在她成了什么樣子啦!可是聽說,她以前是一個美人呢。水怪把她糟蹋了。水怪大概沒想到有人會很快把她撈上來。就在水底下把她糟蹋了。”

(我不止一次碰到這個阿庫麗娜。她穿得破破爛爛,瘦得可怕,臉黑得像煤炭,眼睛迷迷糊糊,牙齒總是齜著,常常一連幾個鐘頭在大路上一個地方踏步,骨瘦如柴的兩手緊緊貼在胸前,像籠中的野獸似的兩只腳慢慢地倒換著。不論對她說什么,她都不懂,只是偶爾痙攣性地哈哈大笑一陣子。)

“聽說,”科斯佳又說道,“阿庫麗娜是因?yàn)榍槿似垓_了她,才跳到河里去的。”

“就是因?yàn)檫@事。”

“你記得瓦夏嗎?”科斯佳又很難受地說。

“哪個瓦夏?”菲佳問。

“就是淹死的那個,”科斯佳回答說,“就是在這條河里。多么好的孩子呀!真的,那孩子多么好呀!他娘菲克麗斯塔多么喜歡他、多么心疼他呀!菲克麗斯塔好像早就感覺到他會死在水里。到夏天,有時候瓦夏跟咱們一塊兒到河里洗澡,她就渾身直打哆嗦。別的娘兒們都沒什么,只管帶著洗衣盆搖搖擺擺地從旁邊走過,菲克麗斯塔卻把洗衣盆放在地上,叫喚起他來:‘回來,回來吧,我的寶貝!哎呀,回來吧,我的好孩子!’天曉得他是怎么淹死的。他在岸邊玩,他娘也在那兒,在摟干草,忽然聽見好像有人在水里吐氣泡,一看,只有瓦夏的帽子在水上漂著了。打那以后,菲克麗斯塔就瘋了——她常常到他淹死的地方去,躺在那兒;她躺在那兒,還唱歌呢——你們可記得,瓦夏常常唱一支歌——她唱的就是那一支歌,她還哭呀哭呀,向上帝訴苦……”

“瞧,巴夫路沙回來了。”菲佳說。

巴夫路沙端著滿滿一鍋?zhàn)铀瑏淼交鸲雅浴?

“伙計(jì)們,”他沉默了一會兒之后,開口說,“有點(diǎn)不妙呢。”

“怎么啦?”科斯佳急忙問。

“我聽到了瓦夏的聲音。”

大家都嚇得直打哆嗦。

“你怎么啦,你怎么啦?”科斯佳輕聲說。

“是真的。我剛剛彎下身去舀水,就聽見瓦夏的聲音在叫我的名字,那聲音好像是從水底下來的:‘巴夫路沙,巴夫路沙,喂,到這兒來。’我倒退了幾步。不過水還是舀了。”

“哎呀呀,天哪!哎呀呀,天哪!”孩子畫著十字說。

“這是水怪叫你呀,巴夫路沙,”菲佳說,“我們剛剛在談他,在談瓦夏呢。”

“哎呀,這兆頭可不好呀。”伊柳沙一字一頓地說。

“哦,沒什么,隨它去吧!”巴夫路沙很剛強(qiáng)地說,并且又坐了下來,“該死該活,是由不得自己的。”

孩子們都默不作聲了,顯然是巴夫路沙的話使他們產(chǎn)生了很深的感觸。他們紛紛在火堆旁躺下來,似乎要睡覺了。

“這是什么?”科斯佳突然抬起頭問道。

巴夫路沙留神聽了聽。

“這是山鷸飛過去了,是山鷸叫。”

“山鷸這是往哪兒飛呀?”

“聽說是飛往沒有冬天的地方。”

“真的有這樣的地方嗎?”

“有的。”

“很遠(yuǎn)嗎?”

“很遠(yuǎn),很遠(yuǎn),在溫暖的大海那邊。”

科斯佳嘆了一口氣,合上眼睛。

自從我來到這兒跟孩子們做伴,已經(jīng)過去三個多鐘頭了。月亮終于升上來。我沒有立刻注意到這月亮,因?yàn)槟侵皇羌?xì)細(xì)的月牙兒。這沒有月光的夜晚似乎像往常一樣輝煌……但是不久前還高高地掛在天上的許多星星,眼看就要落到大地黑沉沉的邊沿上。周圍的一切都寂靜無聲了,正如往常天快亮?xí)r一樣,一切都睡得沉沉的,一動也不動,做著黎明前的好夢。空氣中的氣味已經(jīng)不那樣濃了,似乎潮氣又漸漸彌漫開來……夏夜真短呀!孩子們不說話了,火也熄滅了……狗也打起盹兒。我借著微弱而幽暗的星光,看到馬也臥倒了,耷拉下頭……我也有點(diǎn)迷糊了,一迷糊就睡著了。

一陣清風(fēng)從我臉上吹過。我睜開眼睛,天已經(jīng)麻麻亮了。還沒有哪兒露出朝霞的紅光,但是東方已經(jīng)發(fā)白。周圍一切都看得見了,雖然模模糊糊。灰白色的天空漸漸亮了,漸漸藍(lán)了,也漸漸涼了;星星一會兒微弱地閃爍幾下,一會兒隱去;地上潮濕了,樹葉綴滿露珠,有的地方響起熱鬧的響聲和人聲,黎明時的微風(fēng)已經(jīng)在大地上徘徊游蕩。我的身體經(jīng)微風(fēng)一吹,愉快地輕輕顫動著。我一骨碌爬起來,朝孩子們走去。他們都圍著陰燃的火堆睡得很沉,只有巴夫路沙欠起上半身,凝神看了看我。

我朝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就順著霧氣騰騰的河邊往家里走去。我還沒有走出兩俄里,在我的周圍,在廣闊的、潮濕的草地上,在前面那些發(fā)了綠的山岡上,從樹林到樹林,在后面長長的灰土大路上,在一叢叢染紅了的亮晶晶的灌木上,在從越來越稀薄的晨霧中羞答答地露出湛藍(lán)的真容的河上,都灑滿熱烘烘的朝陽的光芒,起初是鮮紅的,然后是大紅的、金黃的……一切都動了,睡醒了,歌唱起來,鬧哄起來,說起話。到處都有老大的露珠紅光閃閃的,像亮晶晶的金剛石;迎面而來的鐘聲清新而純凈,仿佛也被朝露清洗過了;忽然一群恢復(fù)了精神的馬從我身旁飛馳而過,趕馬的正是我已經(jīng)熟悉的那些孩子……

遺憾的是,我得補(bǔ)充一句:巴夫路沙就在這一年里死了。他不是淹死的,是墜馬而死。可惜呀,多么好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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