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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縣城的醫生

秋天,有一次我從很遠的田野上歸來,路上受了風寒,生起病來。幸而發熱的時候我已經來到縣城,住在旅館里了。我就叫人去請醫生。過了半個鐘頭,來了一位縣城的醫生,個頭不高,瘦瘦的,頭發黑黑的。他給我開了一服普通的發汗劑,叫人給我貼了芥末膏,非常利落地把一張五盧布鈔票塞進翻袖口里,不過同時干咳了一聲,并且朝旁邊望了望,接著就準備走了,可是不知為什么同我聊了起來,就留下來了。

我燒得難受,料定今天夜里睡不著,所以很高興有一個好心人同我聊聊。茶送來了,我的醫生就談了起來。他是一個機靈人,說話又利落又很有風趣。世上有些事很奇怪:有的人和你長期住在一起,彼此關系也很親密,然而你從來不和他推心置腹地說說話;有的人和你剛剛認識,就一見如故,彼此像做懺悔一樣把心里話全抖摟出來。不知道我怎么博得了這位新朋友的信任,他竟無緣無故地,即所謂冷不丁地對我講了一樁很不平常的事。現在我就把他講的事說給厚意的讀者聽聽。我盡可能用醫生的原話。

“您是不是認識……”他開口說(那聲音有氣無力,哆哆嗦嗦的,顯然是因為抽了純正的列別索夫煙草),“您是不是認識這兒的法官巴維爾·盧基奇·梅洛夫?不認識……噢,沒有關系。(他清清喉嚨,擦擦眼睛。)這事嘛,實話實說,就出在大齋期[17],正在解凍的時候。我坐在我們的法官家里,在他那兒玩紙牌。我們的法官是一個很好的人,也很喜歡玩紙牌。”

“突然(我的醫生常常用‘突然’這個詞),有人對我說:‘有人找您。’”

“我說:‘有什么事?’”

“說是有人送來一張字條,大概是病家送來的。”

“我說:‘字條給我看看。’”

“果然是病家送來的……那好吧,您要知道,這是我們的衣食……原來是這么一回事,是一個女地主,一個寡婦,寫給我的。說她的女兒病重,要我行行好,去一趟,并且派了車來接。嗯,這倒沒有什么……可是她家離城有二十俄里,而且夜深了,路又非常難走。再說她家又窮,很難指望有兩個盧布以上的酬金,就連兩個盧布也未必拿得到,也許只能得到一塊粗麻布或者一些谷物。可是,您也明白,還是救人要緊呀,人快要死了嘛。我突然把牌交給常任委員卡里奧賓,就朝家里奔去。我一看,一輛不像樣的大車停在門口。馬是農家的馬,肚子老大,大得不得了,渾身的毛像氈一樣。車夫為了表示恭敬,脫了帽子坐著。唉,我心想,老兄,看樣子,你家主人一點也不闊氣……瞧,您笑了,不瞞您說,我們這班窮人,凡事都要估量估量呀……如果車夫坐在那兒像一位公爵,連帽子也不摘,而且隱隱露出冷笑的神氣,還不住地搖晃著鞭子,那你準能掙到兩張大票子!可是這一次我看出來,不是那么一回事。不過,我心想,這也沒有辦法,還是救人要緊。我帶上必不可少的藥品,就上路了。您信不信,那路好不容易走呀。路真是糟透了,又是溪水,又是雪,又是爛泥,又是水坑,突然堤壩上又沖出個缺口,實在糟透了!不過我終于到了。房子小小的,麥秸蓋頂。窗子里有燈光,看樣子是在等著呢。迎接我的是一位老太太,神態莊重,頭戴便帽。”

“她說:‘救救命吧,很危險呢。’”

“我說:‘請放心……病人在哪兒?’”

“‘請您到這邊來。’”

“我一看,一個小小的房間,非常干凈,角落里點著一盞神燈,床上躺著一位二十歲上下的姑娘,昏迷不醒。她燒得很厲害,呼吸困難——害的是熱病。這兒還有另外兩位姑娘,是她的姐妹,都淚汪汪的,十分惶恐。”

“她們說:‘昨天她還好好的,吃飯很有胃口,今天早晨就說頭疼,到晚上突然就成了這個樣子……’”

“我還是那句話:‘請放心。’——您要知道,這是醫生必須說的話——于是我就給病人看病。我給她放了血,叫人給她貼了芥末膏,又開了一服合劑。這時,我看了看她,看了又看,說實在的,我還從來沒見過這樣嬌艷的臉……簡直是一個絕色美人!我頓時產生愛惜之心。那容貌真招人喜歡,那眼睛……謝天謝地,過了一會兒,她多少好些了,出了一身汗,好像清醒過來了,她朝四下里看了看,笑了笑,用手摸了摸臉……”

“兩姐妹俯下身去問她:‘你怎么樣?’”

“‘還好。’她說完就轉過臉去……我一看,她已經睡著了。我就說,現在需要讓病人安靜。于是我們都踮著腳走了出來,只留下一個丫頭隨時伺候。客廳里,桌子上已擺好茶炊,還有牙買加甜酒,這是干我們這一行的少不了的。向我敬過茶,就請求我留下來過夜……我就同意了,要不然這時候還能到哪兒去呀!老太太不住地嘆氣。”

“我就說:‘您何必這樣?她會好的,請放心吧,您還是去休息休息吧,已經一點多鐘了。’”

“‘要是有什么事,您叫人喊醒我,好嗎?’”

“‘我一定叫人喊您。’老太太出去了,兩姐妹也回自己的房間了。她們在客廳里給我鋪好了床。于是我躺下來,可就是睡不著——真是怪事!似乎已經夠疲乏的了,可我總是忘不了我的病人。我終于忍不住,突然爬起來,心想,我去看看病人怎樣了。她的臥室緊靠著客廳。于是我下了床,輕悄悄地開了門,可是我的心怦怦直跳。我一看,那丫頭已經睡著了,張著嘴,還打鼾呢,這鬼東西!病人臉朝我躺著,兩手攤著,一副可憐的樣子!我走過去……她突然睜開眼睛,緊緊盯住我!”

“‘您是什么人?什么人?’”

“我發窘了,就說:‘小姐,別害怕,我是醫生,來看看您現在怎么樣了。’”

“‘您是醫生嗎?’”

“‘我是醫生,醫生……是您母親派人到城里把我接來的。我給您放過血了,小姐,現在您就好好休息吧,再過三兩天,上帝保佑,您就能起床了。’”

“‘啊,是的,是的,醫生,不能讓我死呀……求求您,求求您吧。’”

“‘您這是怎么啦?上帝會保佑您的!’我心想,她又發燒了。我按了按脈,是的,又發燒了。她望了望我,突然一下子抓住我的手。”

“‘我對您說說,我為什么不愿意死,我對您說說,我對您說說……現在只有我們兩個人,只是請您不要告訴任何人……您聽我說……’我俯下身去,她把嘴湊到我的耳朵上,她的頭發擦著我的臉——不瞞您說,我的頭都發暈——于是她小聲說了起來……我一點也聽不懂……哎呀,她這是說胡話……她說了又說,說了又說,而且說得很快,說的好像不是俄國話,說完了,身子哆嗦一下,就把頭放到枕頭上,豎一個手指頭警告我。”

“‘您小心,醫生,別告訴任何人……’”

“我好不容易使她安靜下來,給她喝了些水,把丫頭叫醒,我就走了出來。”

醫生說到這里,又使勁聞了聞鼻煙,愣了一陣子。

“可是,”醫生又說下去,“到第二天,和我的期望相反,病人并沒有見好。我想了又想,突然決定留下來,雖然還有別的病人等著我……您也知道,對病家是不能怠慢的,怠慢了病家,以后行醫就難了。可是,第一,這兒的病人確實在危險中;第二,我得說實話,我已經對她很有好感了。再說,這一家人我都很喜歡。她們雖然不是什么有錢的人,但她們所受的教養可以說是罕見的……她們的父親是一個很有學問的人,是著作家。不用說,是死于貧困,但生前已經讓孩子們受到極好的教育,書也留下很多。不知道是因為我熱心照顧病人,還是另有什么原因,反正,我敢說,這一家人都很喜歡我,像親人一樣……況且,路也爛得太厲害了,可以說,交通完全斷絕了,到城里去買藥也極其困難……病人一直不見好……一天又一天,一天又一天……可是,您瞧……這么一來……(醫生沉默了一會兒。)我實在不知道該怎樣對您說……(他又聞了聞鼻煙,干咳了兩聲,又喝了一口茶。)我就直截了當地對您說吧,我的病人……怎么說好呢……就說吧,我的病人愛上了我……也許不是,不是愛上了我……不過……真的,這該怎么說呢……”醫生低下了頭,臉也紅了。

“不,”醫生很激動地說,“怎么能說愛上我呢!一個人到底應該知道自己的身價。她是一個有教養的、聰明的、博學的姑娘,而我呢,連我的拉丁文也忘了,可以說,忘得干干凈凈的。至于身材(醫生笑著看了看自己),似乎也沒有什么可夸耀之處。不過我生來也不是傻瓜,我不會把白的說成黑的,我也懂得一些情理。比如,我心里很明白,亞歷山得拉·安得列耶芙娜——她的名字是亞歷山得拉·安得列耶芙娜——對我產生的不是愛情,可以說,是一種友好的情誼和尊敬。雖然她自己在這方面弄錯了,可她的地位是怎樣的,您自己想想吧……不過,”醫生帶著很明顯的慌亂神情一口氣說完這些互不連貫的話之后,又補充說,“我似乎說得有點亂了……這樣說您恐怕一點也不懂……那我還是按次序好好地對您說說。”

他把一杯茶喝干了,便用比較平靜的語調說起來。

“嗯,嗯,是這樣的。我的病人的病情一天比一天重,一天比一天重。先生,您不是醫生,無法了解我們醫生的心情,尤其是醫生最初預料到自己無力制服病魔時的心情。自信心不知道哪里去了,突然膽小起來,說不出地膽小,似乎覺得自己所有的本事全忘光了,病人不相信你了,別人也發現你慌了手腳,很勉強地向你報告癥狀,皺著眉頭看著你,悄悄地嘀咕著……唉,真糟呀!心想,有專門治這種病的藥呀,只要找到就行。哦,不就是這種藥嗎?試一試,不行,不是這種藥!再不讓藥有發揮效用的時間……一會兒用這種藥,一會兒用那種藥。有時抓起藥典……心想,在這兒呢,就是這種藥!其實,有時是胡亂翻到的,心想,也許碰巧能行呢……可是病人的病情越來越重。也許別的醫生能治吧,于是就說要會診,我負不了這個責任。在這種情形下顯得有多么蠢呀!不過,漸漸也就習慣了,不覺得怎樣了。人死了,不是你的罪過,你是照規矩行事的。可是有時看到人家盲目信任你,自己明明知道無能為力,心里還是非常難受。”

“亞歷山得拉·安得列耶芙娜一家人正是這樣信任我,簡直忘記了她們家的女兒正在危險中。我也只有寬慰她們,說不要緊,可是我自己嚇得靈魂都要出竅了。尤其倒霉的是,偏偏道路又那樣難走,車夫出去買藥,常常要好幾天。我常常待在病人的房里不出來,寸步不離開她,給她講各種各樣好笑的事,跟她玩紙牌。夜里也守著。老太太流著眼淚對我表示感謝,可我心想:‘我不值得你感謝。’我坦率地對您說——現在沒有什么好隱瞞的了——我愛上了我的病人。亞歷山得拉·安得列耶芙娜對我也很依戀,常常要我一個人陪她,不讓任何人到她房里來。她一和我談起來,就問我在哪兒念過書,日子過得怎樣,有哪些親人,和哪些人來往。我覺得,不應該讓她多說話,可是,想制止她,堅決制止她,我做不到。”

“我常常抓住自己的頭,想:‘你干什么呀,強盜?’”

“可是她抓住我的手,握著,望著我,望上很久很久,然后轉過臉去,嘆一口氣,說:‘您這人多好呀!’她的手熱得燙人,眼睛大大的,令人心醉。”

“她說:‘是的,您心腸好,您是好人,您不像我們這兒的一些人……真的,您不是那樣的……怎么我以前跟您不相識呀!’”

“我說:‘亞歷山得拉·安得列耶芙娜,您靜心養息吧……我覺得,我沒有什么值得您這般看重……只是您千萬要安靜,靜心養息……什么都會好起來的,您會恢復健康的。’我得順便對您說說,”醫生把身子向前俯了俯,揚起眉毛,補充說,“她們和鄰里很少來往,因為低微的人跟她們不相稱,她們又不愿意高攀富貴人家。我可以對您說,這是極有教養的一家,所以我也感到光彩。她只有我服侍才肯服藥……她由我扶著,可憐巴巴地抬起身來,把藥服下,就看起我來……我的心怦怦直跳。然而她的病情越來越重,越來越重了。我心想,她要死了,一定要死了。說實話,哪怕我自己躺到棺材里也好呀,可是這時候她的母親和姐妹們一直看著我,盯著我的眼睛……漸漸不信任我了。”

“‘什么?怎么樣呀?’”

“‘沒什么,沒什么!’都神志不清了,怎么是沒什么呀!”

“有一天夜里,我又是一個人在病人身旁。丫頭也坐在那里,正在大聲地打鼾……說起來,也不能責怪這可憐的丫頭,她也勞累壞了。亞歷山得拉·安得列耶芙娜整個晚上都感到很不好,燒得很難受。她翻來覆去一直折騰到半夜,最后好像睡著了,至少躺著不動了。屋角圣像前點著一盞神燈。我坐著,也垂下頭,打起瞌睡。突然,好像有人捅了一下我的腰側,我轉過頭來……哎呀,我的天哪!亞歷山得拉·安得列耶芙娜正睜大了眼睛盯著我呢……嘴張著,臉燒得通紅。”

“‘您怎么樣?’”

“‘醫生,我要死了吧?’”

“‘哪兒的話!’”

“‘不,醫生,不,我求求您,要是您知道……請別說我會好。您聽我說……您行行好,不要瞞我吧!’她異常急促地喘著,‘我要是知道我一定要死了……那我要把什么都對您說說,什么都說說!’”

“‘亞歷山得拉·安得列耶芙娜,可別這樣想!’”

“‘您聽我說,我一直沒睡著,我看了您很久了……看在上帝面上……我相信您,您是一個好人,您是一個誠實人,我誠心誠意懇求您,對我說實話吧,您要知道,這對我有多么重要呀……醫生,您行行好,告訴我,我危險嗎?’”

“‘我對您說什么好呢,亞歷山得拉·安得列耶芙娜?別這樣想吧!’”

“‘行行好,我懇求您!’”

“‘我不能瞞您,亞歷山得拉·安得列耶芙娜。您的病確實很危險,不過上帝是仁慈的……’”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她好像高興起來,一張臉顯得非常愉快。我害怕起來。”

“‘您別怕,別怕呀,我一點也不怕死。’她突然抬起身子,用胳膊肘支撐著,‘現在……好,現在我可以告訴您了,我真心實意地感謝您,您是一個善良的好人,我愛您……’”

“我呆呆地望著她,我非常害怕……”

“‘您聽見了嗎,我愛您呀……’”

“‘亞歷山得拉·安得列耶芙娜,我哪兒配呀!’”

“‘不,不,您不了解我……您不了解我……’她突然伸出兩只手,抱住我的頭,吻了吻……不瞞您說,我差點兒叫起來……我一下子跪下來,把頭埋到枕頭里。她不說話,用手指頭顫顫巍巍地撫摩著我的頭發。我聽見她在哭。我就安慰她,叫她不要傷心……我實在不知道對她說了什么……”

“‘別把丫頭驚醒了,亞歷山得拉·安得列耶芙娜……我感謝您……請相信我……安靜些吧。’”

“‘夠了,夠了,’她一再地說,‘隨他們便吧。哼,醒了也好,有人進來也好,都不管了,反正我要死了……可是,您有什么膽怯的,怕什么?抬起頭來……也許您不愛我,也許是我錯了……要是這樣,那就請您原諒我。’”

“‘亞歷山得拉·安得列耶芙娜,您怎么這樣說呀?我愛您,亞歷山得拉·安得列耶芙娜。’”

“她直直地看了看我的眼睛,張開兩臂。”

“‘那您擁抱我呀……’”

“我可以坦率地對您說,我不明白我在那一夜怎么會沒有發瘋的。我覺得,我的病人是在毀滅自己。我看出來,她的神志不是完全清楚的;我也明白,如果她不是認為自己要死了,她也不會想到我。不管怎樣,活了二十五歲沒有愛過一個人就死去,實在太遺憾了,所以她因此感到非常痛苦,因此,她在絕望中就連我這樣的人也抓住不放……現在您明白了吧?她就是用兩臂抱住我,不肯放開。”

“‘亞歷山得拉·安得列耶芙娜,請您顧惜顧惜我,也顧惜顧惜自己吧。’”我說。

“‘還有什么好顧惜的呀?’她說,‘我反正要死了……’她不斷地重復著這句話,‘如果我知道我還能活下去,還能做一個體面的小姐,那我會害羞的,真要害羞……可是現在有什么呢?’”

“‘誰對您說,您要死了?’”

“‘哎呀,得了,您騙不了我,您不會說謊,您瞧瞧自己吧!’”

“‘您會好的,亞歷山得拉·安得列耶芙娜,我能把您的病治好。我們會求得您母親的祝福……我們結為夫妻,我們會很幸福的。’”

“‘好,好,我得到您的同意了,我應該死了……您答應我了……您對我說了……’”

“我很痛苦,有很多原因使我痛苦。您想想看,確實有時有些小事,似乎沒什么,卻使人痛苦。她突然問起我的名字,不是問我姓什么,是問我叫什么名字。糟糕的是,我的名字太俗氣了,叫得利豐……是啊,是啊,叫得利豐,叫得利豐·伊凡內奇。在她家里都叫我醫生。”

“沒辦法,我只好說:‘小姐,我叫得利豐。’”

“她瞇起眼睛,搖了搖頭,用法語小聲說了一句什么話——哎呀,恐怕是一句不好的話,隨后又笑了笑,笑得也不妙。就是這樣,我跟她一起過了差不多整整一夜。早晨我走出來,就像發了瘋似的。我再走進她的房間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喝過茶之后了。我的天,我的天呀!她的模樣已經變了,比死人只多一口氣。我向您發誓,我現在真不懂,真不懂當時怎樣經受得住這種折磨的。我的病人又拖了三天三夜……那是多么難挨的三夜呀!她對我說了些什么呀!最后那天夜里,那情形您是無法想象的——我坐在她旁邊,只是一心祈求上帝:快點讓她死吧,也讓我馬上死吧……突然,老母親闖進房里……昨天,我已經對她,就是說,對老母親說過,沒有什么希望了,不會好了,可以去請牧師了。”

“病人一看見母親,就說:‘噢,很好,你來了……你看看我們吧,我們相愛了,我們已經訂了婚約。’”

“‘她這是怎么啦?醫生,她怎么啦?’”

“我面如死灰,就說:‘她是說胡話,是燒的……’”

“可是她說:‘夠了,夠了,你剛才對我說的完全是另外一番話,你還接受了我的戒指呢……你怎么裝假呀?我媽心腸好,她會原諒、會理解的,我要死了,我何必說謊。把你的手給我……’”

“我跳起來,跑了出去。老太太當然也猜到了。”

“不過,我不再打擾您了,而且,說實話,我想起這一切也很難受。我的病人到第二天就死了。祝她早升天堂!(醫生說這話說得很急促,而且還嘆著氣。)她在臨死的時候請求家里人都出去,只留我一個人陪她。”

“她說:‘請原諒我吧,也許我對不起您……病呀……可是,請您相信,我沒有像愛您這樣愛過任何人……不要忘記我……把我的戒指保存好……’”

醫生轉過臉去,我握住他的手。

“唉!”他說,“咱們談點別的吧,要么,是不是打打小牌?說實話,我們這種人沒資格沉醉于這樣高尚的感情。我們這種人應該關心的是,孩子不要啼哭,老婆不要吵鬧。后來我也結了婚,即所謂‘合法婚姻’……可不是嗎……娶的是一個商人的女兒,有七千盧布的陪嫁。她叫阿庫麗娜,倒是和得利豐很般配。不瞞您說,這婆娘很兇惡,好在一天睡到晚……怎么樣,打打小牌吧?”

我們坐下來,打起小牌。得利豐·伊凡內奇贏了我兩個半盧布。他贏了這么多心滿意足,到很晚的時候才興沖沖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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