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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打了人照樣進京城
嘉靖二十年,雨,夜。
這是一條入京的路,此時已是泥濘不堪。得得得得,清脆的馬蹄聲急急傳來,一騎疾馳而至。嘩喇一道霹靂破開黑夜,照亮四周,也照在騎士那沾滿疲倦和雨水的臉上。他一夾馬腹,手中的短鞭噼噼啪啪地落下。馬兒吃痛不住,悲鳴不已,步伐卻越加快了。嘩喇,又一道霹靂劃來,騎士卻早已馳入夜幕之中,只留下一串馬蹄聲和淅淅瀝瀝雨水,再就是無盡的黑暗了……
京師原名為燕京,乃成祖朱棣的龍興之地。建文年間,燕王朱棣秣馬燕京,轉戰三年,終得定鼎中原。成祖踐祚伊始,極是厭惡南人浮華奢靡之風,兼慮江山初定,北疆不固,乃遷治燕京,改燕京為京師。是時韃靼瓦剌南下之心不死,成祖于大起宮室園林的同時,在原元大都故址的基礎上擴建外城,夯固城墻。大明為此擾攘天下二十年,期間花費錢糧無數,役夫數十萬,更遷江南富戶無算。京師建成時,真個是內有華屋橦橦,外有固城險關。城固溝深,堪與天下第一雄關山海關相媲美,皆是以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險地。
因天下安定多年,京師的守備也就日漸疏憊。今日大雨,城門的守備更是不比平時,只有癩頭三與手下的幾個兵丁要死要活地歪在城門邊上,過晚的行人一律不加排查,任其入城。京城的守備何至如此!想平日,癩頭三橫豎是個角,手掌入城的排查之權,依他的性子,少不得要做些陷構良善,訛詐收刮的勾當,怎地他今日就這般老實?原來不是癩頭三老實,而是方才他剛吃了頓無妄的打,正心灰意冷哩。癩頭三歪著想道:“也是流年不運,怎就攔下了派外差的東廠公公?好好地吃了幾道鞭子,身子現在還疼得厲害,也不知道傷沒傷了要害。就怕那公公小氣,哪日叫他遇個正著,繞我個風流罪過,豈不冤枉……”正胡思亂想的,噠噠噠地遠處飛來一騎,馬到了癩頭三的面前便咴兒止住了,原來是癩頭三那斜倚在門邊的槍棒子擋了騎士的去路。
癩頭三懶洋洋地抬頭瞥了一眼,馬上端坐的是個小塔般的漢子,馬身血淋漓,瞧那傷痕定是鞭傷。漢子見了癩頭三這樣要死不活地,怒火中燒,甩開鞭子,劈頭蓋臉地打將下去,邊打邊罵道:“直娘賊,廣寧衛的軍爺干差你都敢攔!爺爺先打死你,再干正差!”鞭影晃晃,打得癩頭三先是哭爹喊娘地在地滾爬,啪啪數聲后,漸又沒了動靜,只躺在地下哼唧。眼見氣象越發壞了,一旁的軍士晃過神來,不禁大驚失色,再打豈不要出人命了。眾人一聽騎士是廣寧衛的軍士,都大為郁悶:“又不是天下大亂,怎么連外兵都敢到京城來?”心念及此,卻不敢明說,聽他是干公差的,又見他一把子力氣也不見老,自然不敢去攔他,只好齊齊跪倒哀求道:“馬上的哥哥,萬請手下留情。這廝孟浪,攔了大哥去路,他一條賤命自然不可惜,只可憐他一家老幼怕就此斷了活路。大哥見憐啊!”
馬上騎士又抽了幾鞭,見癩頭三一動不動,暗自尋思道:“爹爹只交代俺見機行事,需沒教我打殺同僚,我便行個方便又如何,就饒了他罷。”收住鞭子,探手入懷摸了塊銀子丟給那些軍士道:“剪些給他瞧傷,余的你們自分吧。”眾軍士得了銀子,滿心歡喜,收拾了癩頭三,便替騎士清路。騎士也不多話,催馬而去。
進了京城,騎士更是馬不停蹄,直直疾馳,忽然他哼哼冷笑,原來是發現身后已有人墜著了。
“左邊四個是東廠的番子,右邊那三個是那賤婦的爪牙”騎士暗自盤算道:“東廠的人動不得,先把那三個收拾了。”
他棄了韁繩,摘下鞍畔的雕弓,連上三箭,夾腿立馬,就勢側身發了一箭。后方突兀地傳來一身慘叫,余下六道身影鳥散而去。仆地一聲,重物落地。騎士哪里顧得那些,瞄著兩道逃竄的身影“砰,砰”連著兩箭,真是開弓如滿月,箭去似流星。那二人哪里逃得走,心慌意亂之下雙雙被射落。余下四人被唬得腳不點地,落荒而逃。騎士咧嘴一笑,轉身掛了雕弓,復又上路了。
魏府,它的主人是做過兵部尚書,領過兵,掛過帥的大明柱石魏斷魏侯爺。現下他領了扶風侯的賜在家養病。這家的少主人也是相當了得,魏度風,大明少數圣眷不衰的少年將軍,大明立國以來,百般防范武將,而能以武職博得圣上眷顧的,放眼當今天下,恐怕也只有魏家這對父子了。魏府門深墻高,正門上懸著一副匾額,上書:敕造扶風侯府,字體飄逸瀟灑,正是當今圣上的寶書。
府門前,淅瀝的雨中,一個偉岸身影傲然矗立。霹靂劃過,門前慘白兩座石獅子倨傲而視,門前的漢子正是那個城門鞭笞守卒,一路射殺眼線的騎士。此時在他的身后,一個座小山起伏不定,奄奄一息。漢子回頭啐罵道:“狗日的,真是一匹騸馬!”
漢子抹了一把臉,抓起門上獸首銅環,大力拍打,一時不耐又一腳踹在門板上。
良久,大門吱嘎地打開,從里探出個褶子臉來,老頭一臉倦色道:“哪里來的叵耐漢子!深更半夜地,只管鬼哭狼嚎,豈不知公侯府邸自有規矩,怎容你在此聒噪!”騎士大喜不已,強抑心情低聲對老頭道:“我是廣寧衛來的,快帶我去見主人和少主。”說著手中閃過一件信物,看得那老頭眼中寒光一閃,疲態盡去,精神矍鑠得渾然不稱他的年紀。老頭點點頭道:“既是廣寧衛來人,便進來吧。”就著門縫將騎士放了進去。朱紅大門吱嘎復又關上了。
雨聲嘩嘩,靜靜過了一會兒,從魏府門前的石獸旁的暗處閃出了一個面色晦暗的青年,他一手按在胸前,一只雁翎箭貫穿了他的胸膛,鮮血沿著他的指縫涌出來,時間不多了,冒死探到的信息定要及時交給主人,這個信念支撐著他蹣跚而去。雨不停地落下,四道身影落在魏府前,竟是四條黑衣人,領頭的黑衣人尖聲道:“爾等好生守著,咱家去見廠督。小心做事!出了岔子我要你們的腦袋。”三人應了聲諾。黑衣人四散消失在黑幕里,領頭的黑衣人臨走時感情復雜地瞥了魏府一眼……
老頭引著騎士在廊坊間穿行著,邊走他還邊與騎士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著話:“你是在典濟那潑皮手下謀差事的,該怎么叫你?”騎士恭敬答道:“爺爺叫俺典肥就好。”老頭疑惑道:“哦,你也是典家的,老夫倒不知典濟還有個兄弟,難道是族里的?”典肥道:“爺爺說笑了,俺與爹爹非血親。俺自小命乖,爹爹憐俺年幼,無依無靠,便收俺做了螟蛉。”老頭點頭道:“如此才合道理,只是你與典濟年歲差不多,做父子怕不相當。”典肥道:“爹爹對俺恩厚,他做父親俺自然心服。何況也有‘長兄如父’這一說,與其做個不相干的義兄弟,倒不如認個父子,日后俺好盡孝報答他。”老頭贊賞道:“好個有情有義孩子!卻是難為你。典濟好福氣。”說話間,二人迤邐來到了客堂。老頭轉頭對典肥說:“少主在里。老主人近來身體不爽,不便待客。”典肥小心道:“俺非外人,怎好勞煩老主人撥冗,便是少主來見已是讓我坐立不安了。”老頭目光灼灼地看著典肥道:“小子機靈,只是不要將這點機靈用到別處去才好,你進去吧。”典肥被老頭瞧得心里發怯,對老頭拜了拜,便往里走。忽然老頭將典肥叫住,典肥木然回頭,但聞那老頭悠然道:“老身叫魏行,典濟那廝沒禮貌,喚我老行,你便隨他的輩分就喚我行伯吧……”
魏行還待再說,爽朗的笑聲傳來,一個華服漢子已經來到二人面前。那漢子打趣道:“行伯真是糊涂了,每有人來,只要是年輕的總要被你唬上幾句,非到戰戰兢兢了,你才肯罷休。今日不比往日,可是你老毛病卻越發嚴重了。”魏行見到來人,面色一變,尷尬地笑了笑,旋又恭敬拜道:“少主。”那漢子便是此處少主魏度風。魏度風擺手道:“去,去,一家人做這些干什么,在我爹那兒你的面子可比我的好使。”魏行對魏度風的話不置可否,只是站在一旁訕笑。
魏度風甩魏行在旁,把住正要下拜的典肥的手臂,將他拉了起來:“怎么老做這樣的腌臢事,男兒膝下有黃金,起來!”典肥拗不過魏度風只好起來。雨越來越大,魏度風埋怨道:“行伯好沒道理,只顧欺壓小輩立威,掙得我也出來淋了一場雨。我見三人都淋得濕透,不如先各自換過衣裳再來相見。行伯,你且帶這位兄弟下去用飯,待換過衣裳再帶他來見我。”魏行唱了個諾,領著典肥下去了。看著二人消失,他輕嘆了口氣,竟是惆悵間想起自己的女兒,此刻她也許已經遭毒手了。魏度風甩袖轉身,淚水卻已和著雨水齊齊淌下,嘴角抽動,喃喃道:“泳兒,泳兒,爹……”似在唏噓著的風聲將魏度風的低語聲輕輕掩去,沒人知道究竟在這位少年得志的將軍身上發生了什么…… 一切的一切只有他自己和魏府的老主人——他的父親魏斷知道,一切動作都在秘密進行著,無論是魏府還是它的敵人們。此時的京城已經是風聲鶴唳,一道道暗流擠撞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一個由陰謀匯成的漩渦,在這個漩渦里,哪怕貴如魏府少主的魏度風都無力護佑自己的孤女。他想到自己早逝的妻子,頓時滿腔愧疚和無力感涌上心頭。
瑟瑟風雨中,魏度風孤立著,淋著雨,他的背影透出無盡的落寞。
魏度風換了身便服便來見典肥,轉過屏風,見到典肥和魏行恭謹地立在堂內。魏度風點頭道:“兄弟快坐,行伯,調和些茶水來。”魏行知道他們有機密事要說,便退了出去。典肥對少主甚是好奇,偷眼去瞧魏度風,但見他面若玉盤,目若朗星,二尺長髯迎風飄灑,眉宇間英氣凜凜,舉止間襯出幾帶風流,一襲青衫更襯出幾分儒雅。魏度風見典肥仍怔怔地站著,不悅道:“為何不坐下,你若是站得疲了我們怎好說事?”典肥還待謙退,見魏度風作色,只好半邊沾著坐下,這看在魏度風眼里又是眉頭一皺:“好不利索的漢子,做事這般不爽利!”
魏度風心里對其起了嫌惡,自然就有些怠慢了,輕敲桌面,漫不經心地問道:“這位兄弟怎么稱呼?”典肥將與魏行說了的話再復述了一遍。魏度風點頭道:“原來如此,這樣看來,我喚你聲賢侄定然是不會錯了。”典肥受寵若驚,連呼不敢,他也是個聰明人,從方才魏度風的言行里揣出少主不喜人客套,緩緩地便生受了魏度風以賢侄相稱。魏度風將這一切看在眼里,暗贊道:“孺子可教也,真聰明!”相輕之意也少了幾分。
二人正說著,卻見從后堂內走出個老者,英眉飛揚,鬢發斑駁,古銅肌膚,舉手拾足間氣勢雄渾,正是魏府老主人魏斷魏侯爺是也。魏度風見是爹,輕呼一聲,忙立起來請安。典肥見魏度風一臉凄然,更見魏斷滿臉風塵,疲憊異常,心道:“老主人不是抱恙在身么,少主見了老主人為何又這般不痛快?”心里疑問頗多,又不敢問,只好在一旁胡思亂想,又見魏度風請安,只好跟著施了禮。
魏斷對著二人點點頭道:“起來罷,你們都坐。”魏度風起了身,欲言又止,悻悻地讓出作位,和典肥到下首坐定。魏斷坐在廳堂,見魏度風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輕輕嘆了口氣。見老主人和少主人都是一副唉聲嘆氣,心事重重的模樣,典肥不禁忖道:“這樣冷了場卻如何好說話,需待我先說話。”正要開頭,卻見魏行一臉詭色地走了進來,經過典肥身畔時目光凌厲地看了典肥一眼,直看得典肥冷汗直冒:“行伯好深的功夫,和他在一起老不自在!”。魏行一路奔到魏斷身畔,附在耳畔如此這般一說,魏斷地臉色頓時難看了幾分。
典肥不知道魏行和魏斷說了什么,心里正惴惴不安哩,魏斷卻發話了:“好個不知體統的莽漢,你們指揮教你來報信,需沒教你來造反!你怎敢打殺城門守卒?”典肥先是一驚,隨后解釋道:“主人明鑒,我那不是造反,而是立威。”
“立威,你們是外兵,到京城來立甚威?”魏斷啞然失笑道。
魏斷語氣漸漸平和,典肥也松了口氣道:“爹爹交代俺務必告知大人,廣寧衛已非他一家做主,前些日子朝廷派了個姓黃的公公到廣寧衛監軍,若要做侯爺交代的大事,只有殺監軍起事這一條路走。爹爹說茲事體大,且還未到那破釜沉舟的時候,需小心計較時機,否則一旦敗漏,我等賤命死不足惜,若是連累了主人一家那真是萬死難安了。雖是如此說,爹爹又恐那張皇后急著要害主人,便交代我到京城時做幾件糊涂立威的事,將京城這潭水攪渾,教那些魑魅魍魎有顧忌,不敢下手。”
魏斷身旁的魏行搶先道:“典濟那廝好手段!”魏斷不以為忤,呵呵一笑道:“老行,你也忙了許久,權且下去歇息罷。”兩人渾然不似主仆,倒象一對老友,看得典肥嘖嘖稱奇。見魏行走出門,魏斷贊賞道:“典濟好見識!不枉老夫一番栽培。”
典肥躬身道:“爹爹長記得老大人的知遇之恩,常教訓我老大人對我等的恩情是萬死難報。”
魏斷極是受用地點點頭,忽而他問典肥:“典濟怎么是你的爹爹,他自己還是個小子,哪里來你這樣大的兒子?”
一旁的魏度風代典肥答道:“他是典大哥的義子。”
魏斷“哦”了一聲,捋須道:“雖是螟蛉,想來已經入了典家的族譜了罷。”
典肥道:“回大人的話,已經入了,爹爹賜俺名叫典肥。”
魏斷臉色一黯,低首沉吟。魏度風道:“典大哥得此良才也是件喜慶的事情。”魏斷也甚是欣慰。典肥道:“爹爹還交代俺問兩位大人,何時起事,大人們可定下來了?”
魏斷道:“現下京城里風波詭譎,變化非我等可以把握,老夫不好預定什么。這樣罷,你就回去和典濟說,我和風兒在朝中若有動作,他便起兵呼應,如此正好。”
典肥點頭稱是,魏斷體惜典肥一路奔波,勞累非常,見話已說完便讓他下去歇息。典肥起身推辭道:“感謝侯爺體息,只是今日不比往常,瓜田李下最容易起糾紛。爹爹讓我帶完話立刻回廣寧衛,黃錦那兒爹爹正哄著呢,我若回去遲了,恐怕被那閹貨察覺。”魏斷點頭不語,典肥向諸人告了聲得罪了,便轉身投入雨中。
外人盡去,魏度風再也忍耐不住,落淚道:“爹,泳兒,泳兒她……”魏斷嘆了口氣,拍拍魏度風的肩膀,良久悠悠說道:“孩兒莫要哭。你姐姐對我劉家有大恩,她就你甥兒一個骨血,現在她處境艱難,我等若是連她唯一的骨血都保不住,又如何立身于天地間,又如何得報我劉家的血海深仇。莫說是泳兒,便是要老夫的命,為了保住你甥兒性命,老夫也不會可惜。”說到這,魏斷眼中閃過一道漣漪。魏度風兀自呆了一會兒,魏斷道:“風兒,去瞧瞧你甥兒吧,他也是個可憐的人,帝胄龍脈的,今后卻便要失了他的老子娘了。”魏度風點點頭,失魂落魄地走進內堂……
魏斷呷了一口茶,對著大堂關著的門笑道:“季觀主,既然來了,躲著干什么。”
大門頓開,大風和著雨沖了進來,門瞬間又關上了。
一位青年道士端正地坐在魏斷旁的位子上,青年道士冷冷道:“見過魏侯爺。”
魏斷笑道:“不敢,該是我見過觀主。”
那青年道士皺眉道:“侯爺這是什么意思?”
魏斷道:“相敬之意。”
青年道士沉默片刻,忽然道:“‘鳳魘’和她相公‘鐵面魔刀’進京了。”
魏斷大驚失色道:“什么!清嵐公主和‘閻魔刀’顏駙馬進京了?”
青年道士道:“非止他們,‘快劍’李炙與洛陽八刀會也趟了進來,據聞中原七大門派和苗疆三家都攪在這件事里,朝天觀前些日子也接到了朝廷的詔書。”魏斷心思大亂,頓時失去運籌帷幄的氣度,急道:“詔書?說了什么?”青年道士怪異地看了魏斷一眼道:“以講武為名,詔天下英雄清君側。”魏斷聞得“清君側”三個字,如晴天霹靂一般,嚇得懵然坐在了座位上。
青年道士起身作揖告辭,魏斷忽而頓盞道:“季觀主,雅兒……”青年道士嘿嘿一笑,毫不掩飾一臉揶揄之色:“小雅命歹,有你們這一對父子兄弟,我一個做外人的能如何!”道士拂塵一掃,罡風過處,大門洞開。青年道士腳一點地,身子已經到了門外,他也不轉身,冷冷道:“玨兒還好嗎?”魏斷悵然道:“你既然是修道的人,又何必還記掛她。她為了尋你四處奔走,凄風苦雨里來去,如何會好?”青年道士聞言輕嘆了口氣,縱身越上屋頂,幾個起落便消失在風雨里。
魏斷失神地望著夜空,慨然道:“先是宮變,接著是朝爭,現在又將整個江湖都繞了進來。朱厚璁啊,朱厚璁,你到底在做什么?嗐,難怪道是‘伴君如伴虎’,圣心難測吶。”
魏斷忽然心亂如麻,覺得心力交瘁,步履蹣跚地朝后園走去。
魏度風將襁褓小心抱入懷中。襁褓里的那個小鬼機警的看著他,小眼溜溜地打量,嘴里咿咿呀呀的,小手亂舞,折騰到筋疲力盡之際卻見魏度風沒理會他的表達。小鬼心里委屈,扭動著身軀,在襁褓里四處掙扎,魏度風仍是怔怔出神,沒在意他的精彩表演。無奈,他只好使出殺手锏,嘴一厥,哇哇大哭起來。
聽到哭聲,魏度風魂回七竅,虎軀一震,眼淚便不爭氣地落下,他將小鬼的臉緊緊的貼在自己的面頰上,心里的苦楚難以克制,竟也哭了出來:“泳兒,莫怨你爺爺,你爺爺心里也苦啊!你姑姑為咱家血仇付出太多了,咱們劉家說什么也得保住她唯一的骨肉。你要怨就怨你爹爹沒用……”魏度風痛哭失聲,懷里的嬰孩極是懂事,竟停止了哭泣,撲朔晶亮的眼睛看著魏度風。
方下雨,天有些涼。魏度風躡手躡腳的把窗子關上,復又將那嬰孩捧在手里。他隱約聽到了被子里那不安分的小生靈在咿咿呀呀地訴說著什么。魏度風有些心酸,禁不住伸手將那天真的家伙抱入自己的懷中:“自己小時候爹爹也是一般的心情,一般的抱自己在懷里吧。”思念輾轉間,魏度風想到了自己那注定夭折的女兒,熱淚又簌簌落下了。
淚滴在小生靈的臉上,他好奇的看者眼前的那張儒雅的臉,用自己幼小的手掌拍打著,似在玩耍,又似在寬慰。
魏度風不知,在他的身后,一道魁梧的身影佇立良久,不曾離開。
“風兒”魏斷提著個食盒進來。
魏度風慌不迭地向魏斷行禮,魏斷搖頭道:“咱爺倆許久不曾一道吃酒了,你且將你甥兒放下,陪為父吃上幾杯。”魏度風小心將嬰孩放下,陪魏斷坐在了下首。魏斷將隨身帶來的食盒擺在桌上,從里面拿出幾樣菜,兩壺酒。
“爹爹,我……”魏度風抓起酒壺摻著淚水將酒貫進喉里。平時滴酒不沾的魏度風被酒水的辛辣嗆到,臉上越發的一塌糊涂了。魏斷將手搭在魏度風的肩上慨然道:“已經半年了,自瑤冰去后你已經半年沒似這般酗酒了,爹爹對不起你啊。”魏度風沉默不語。
“你姐姐未出閣的時候便和典濟相善,若沒有后來的事,你爹定是要成全他們這對苦命鴛鴦的。可惜啊,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魏斷為自己斟了杯酒,一飲而盡。
魏度風一把將魏斷的手握住,哽咽著,卻又吞吞吐吐的說道:“爹爹,姐姐對我們的恩比山高,只是泳兒她還小,還小……”話沒說完,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哇的將膽汁酒水一發都吐了出來。魏斷愛憐的輕拍著魏度風的后背,嘆了口氣。
他一邊拍著,一邊悠悠回憶道:“記得,你姐姐是三年前進的宮。當時典濟上疏請兵收河套,夏言污他有異謀,你爹爹在朝堂上就和夏言干了一架。那廝后來又跑去和他的姘婦張皇后說,一盆污水全潑到你爹爹的身上。要不是你姐姐手持丹書鐵卷孤身上朝堂為你爹爹和典濟請命,你爹爹的這條命怕是就留在午門那了。”
魏度風吐了一陣,酒也醒了,依舊是神不守舍。
魏斷接著說:“后來宮里來了旨意要你姐姐進宮陪侍,你是知道的,你是姐姐魏家義女,本不該為此犧牲,可憐她為了救我與典濟的性命,舍身飼虎。前些日子你姐姐托話來,張皇后迫她迫的緊,皇上最近又不理事,她生了皇子不敢說,買通穩婆丫環對外說是公主。皇上沉迷道法,聽說又是個公主,便一心一意做起了道士,嬰孩也不曾來看上一眼。今日事急,臨了又無法尋個眉眼與你姐姐相近的嬰孩,我見泳兒與你姐姐頗有善緣,神情也有七分相似,我便沒和你說,自作主張就把泳兒換了你姐姐的骨肉,為父我真是對不住你們,在這里給你陪罪了。”說罷,魏斷雙膝著地,跪在了魏度風的面前。
待魏度風回過神時,魏斷已經跪了多時。魏度風一陣手忙腳亂,想要將魏斷拉起。也許是因為剛才的那陣吐,魏度風一個踉蹌,摔倒在地,索性跪在魏斷面前,將魏斷抱住。
“爹爹,我心里好難過啊!”魏度風終于哭出聲來。
魏斷默然看著魏度風,也不勸他。“哭出來便會好些吧”魏斷如是想。
忽然門外傳來魏行的聲音:“老爺,少爺,宮里來了旨意,正催著接旨。”
魏斷霍然立了起來:“宮里旨意?”魏度風看向老父,見魏斷老淚縱橫地慘然道:“你姐姐與泳兒怕是糟了。”正是:自古君王多薄幸,歷來朱顏難久駐。縱是公侯世家子,難抗君王催魂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