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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淚與煙

提阿摩發現,空曠荒涼的上色雷辛很容易讓人心情壓抑。關途圃也很古怪,但自打孩提時代起,他就經常拜訪那里,那些搖搖欲墜的建筑和無處不在的水道至少能讓他聯想起沼澤的家。后來他背井離鄉,獨自一人到了珀都因。那里高墻林立,過道狹窄,城里遍布陰暗的角落,到處都是大海的咸味,但好歹也能稍稍緩解提阿摩的鄉愁。可在這草原上,他卻覺得自己一絲不掛,與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這感覺讓他很不舒服。

觀塑者確實給我安排了一段奇異的生活。他時常這樣認為。也許是諾波丁迎娶火焰姊妹以來,全族人中最奇異的生活。

這念頭有時能帶來一些安慰。畢竟,命中注定要參與這些不同尋常的事件,也算多年來被族人誤解、被珀都因旱地人欺辱的某種回報了。他當然是受到了誤解,因為他與眾不同:有哪個烏瀾人能像他一樣使用并書寫旱地人的語言?但最近,他身邊全是陌生人,卻不知族人到底境況如何,不禁讓他滿心孤獨。每當因周遭空曠的北方奇景而感到不安時,他便會走近橫穿營地的河水,坐在岸邊,聆聽令人心安的熟悉水聲。

他晃蕩著棕色的雙腳,體會著泗丹豐的冷水和寒風。他稍微振作了些,正準備返回營地,卻發現有個身影一閃而過。有人在奔跑,泛白的發絲流動如水,迅捷靈敏好似蜻蜓,腳步之快遠超任何人類。白影掠過沒多久,提阿摩又看到一個黑影閃過。是只鳥,一只巨鳥,正緊貼著地面低飛,像在追趕第一個人影似的。

兩道影子都撲向王子一行的營地中心,消失在坡上,提阿摩依然震驚地呆立在那里。過了一會兒,他才意識到第一個身影是誰。

是那個希瑟女子!他心想,正被一只老鷹或貓頭鷹追趕?

真讓人無法理解,但話說回來,提阿摩從一開始就不怎么了解她——她的名字是叫亞紀都吧?提阿摩從沒見過那樣的生靈,甚至還有點兒怕她。但什么東西會追趕她呢?從她一閃而過的表情來看,她是在逃離某種可怕的東西?

或者,奔向某種可怕的事物。意識到這一點,他的胃猛地一沉。她剛剛跑向了營地?

沙行者啊,提阿摩一邊疾行一邊祈禱,請保佑我——保佑我們遠離一切邪惡。他的心跳得很快,比奔走的腳步更快。真是厄運當頭的一年啊!

片刻后,他來到寬闊的營地邊,終于放下了心。這里很安靜,沒多少營火。又過一會兒,他感覺過于安靜了。時候確實不早了,但還沒到午夜,附近應該有人走動,至少沒入睡的那些總該發出些聲音吧。到底出了什么狀況?

從瞥到那只驚鳥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很長一段時間——他現在能肯定那是只貓頭鷹了。他氣喘吁吁、一瘸一拐地朝最后看到它的方向走去。他的傷腿還不習慣奔跑,這會兒感覺像被灼燒一般抽痛,他只有盡力無視它。

安靜,安靜——靜得仿佛一潭死水。一座座帳篷黑糊糊、死沉沉的,就像旱地人埋葬死者的墳包。

在那兒!提阿摩的胃又抽搐起來。那邊有動靜!不遠處,一座帳篷像在隨風搖擺,里面還發出光亮,在帳面上投下舞動的怪影。

看到它的同時,他覺得鼻子有些發癢,那是一股火熱、濃甜的麝香味道。他抽搐似的打了個噴嚏,差一點兒摔倒,但在倒地之前,總算保住了平衡。他朝光影躍動的帳篷蹣跚走去,那里面仿佛有頭巨獸正在降生。他越來越害怕,試圖大聲喊叫,提醒大家注意——卻發不出任何聲音,甚至連他痛苦的粗聲喘氣也顯得微弱而模糊。

那頂帳篷也安靜得可怕。他強壓下恐懼,抓住帳簾,將之掀起。

一開始,除了黑影和亮光,他什么都看不清,眼前的景象同映在帳外的皮影戲沒什么兩樣。又過了一會兒,移動的圖像漸漸清晰。

凱馬瑞站在帳篷遠端。他好像挨了打,腦袋上的傷口正在流血,臉頰和頭發全被血污染黑。他搖搖晃晃,仿佛頭腦又變得昏昧。他彎著腰,抵著篷布,但看上去依然勇猛,像被獵狗包圍的熊。他沒拿劍,手上只緊握著一片木柴,來回揮舞,逼退了一個險惡的身影——那東西全身烏黑,只有雙手閃爍著白光,一只手上還拿了個亮晶晶的東西。

在凱馬瑞腳下,有一團東西正在撲騰,形狀更難辨認,提阿摩依稀看到了裹著黑布的肢體,還有亞紀都雪白的頭發。第三個黑衣刺客蜷縮在角落里,正在抵擋一個又抓又撲的黑影。

提阿摩驚慌失措,想提高嗓門呼救,卻依舊發不出聲音。他清清楚楚地看到有人在殊死搏斗,帳篷里卻安安靜靜,只能勉強聽到幾名搏斗的對手發出的悶響,以及翅膀的拍打聲。

為什么我聽不到動靜?提阿摩絕望地想,為什么我叫不出聲?

狂亂中,他在地上摸索能充當武器的東西,心中不住咒罵自己的大意:他竟把匕首留在了與史坦異同住的帳篷里。沒有匕首,沒有投石,沒有吹箭——什么都沒有!收歸者今晚一定會放聲高歌的。

某個又大又軟的東西似乎打中了提阿摩的腦袋,令他一下子跪倒在地。但他抬起頭,卻發現戰斗仍在繼續,根本沒人靠近自己。他的腦袋比腿抽痛得還厲害,甜膩的味道濃烈得令他窒息。提阿摩昏頭昏腦地向前爬去,手碰到什么硬硬的東西。是老騎士的黑劍荊棘——它依然插在鞘里。提阿摩知道,這把劍太重,自己揮不動,但還是設法將它從鋪蓋卷中拖了出來。站起身時,他像凱馬瑞一樣步履蹣跚。這空氣是不是有什么不對勁兒?

出乎意料的是,他手中的劍似乎很輕,比劍鞘和搖晃的劍帶輕得多。他高舉寶劍,前行幾步,盡全力朝襲擊凱馬瑞的家伙頭上揮去。沖擊力震動了他的胳膊,但那東西并未倒下。相反,怪物的頭慢慢轉了過來。那是一張慘白的臉,嵌著一對黑亮亮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著他。提阿摩的喉嚨痙攣抽搐,就算能發聲,這會兒他也說不出一個字。他握著劍,再度舉起顫抖的雙臂,作勢欲砍,卻見那東西白手一揮,提阿摩便仰面倒在地上。帳篷旋轉著離他而去,寶劍從他無力的指尖滾落到草地上。

提阿摩的頭重得像塊石頭,但他感覺不到疼痛,只感覺到神智在消退。他試著再站起身,然而使盡力氣也只能雙膝跪地。他蜷著身子,像落水狗般顫抖不止。

他不能說話,但可恨的是,他仍能看到一切。凱馬瑞用力地晃著頭,似乎像提阿摩一樣受到了影響。老人奮力擋開對手的進攻,爭取時間去拿地上的東西——那把劍,烏瀾人迷迷糊糊地意識到,他要拿那把黑劍。但亞紀都和她的對手在地上廝打成一團,擋住了凱馬瑞;同時,他還要舉著柴火棒壓制住敵人,根本沒有拿劍的機會。

在角落里,第三個白臉怪物手中有東西在閃爍。那是一點耀眼的火光,仿佛紅色的新月。紅光閃耀,迅疾如蛇,那團烏云般的黑影噗的一聲炸開,如雪花般慢慢飄落在地。提阿摩無助地看著飄到他手中的碎片。是羽毛。貓頭鷹的羽毛。

來人啊。提阿摩頭痛如裂。我們需要支援。再不來人的話,我們都會死的。

凱馬瑞終于彎下腰,撿起了劍,幾乎因此跌倒。他及時舉起荊棘,格開敵人的攻擊。他們面對面兜起圈子,凱馬瑞一個踉蹌,黑袍刺客趁機逼近。二人再度纏斗在一起,老騎士伸出一只手,擋開對方的匕首,但刀刃還是在胳膊上留下了一道血痕。凱馬瑞笨拙地后退一步,努力創造揮劍的空間。他兩眼半閉,不知是因為痛苦還是疲倦。

他受傷了。提阿摩絕望地想,腦袋抽痛得越來越厲害。也許快死了。為什么還沒人來支援?

烏瀾人挪向大大的炭火盆,那是帳篷里唯一的光源。遲鈍的感官越來越模糊,就像黎明時關途圃的油燈,他的腦海里只剩下一個支離破碎的念頭,正是它驅使自己朝那火盆伸出手。他的指尖感受到了熱度——雖然模糊得就像遙遠的回音。他用盡全氣推了一把。火盆翻了,散落的火炭仿佛紅寶石的瀑布。

提阿摩癱倒在地,劇烈咳嗽。最后映入眼簾的,是他漆黑的手指,看著就像蜷縮的蜘蛛腿。再往外,一支由小火苗組成的軍隊正在舔舐帳壁底部。

“不要再提更多該死的問題了。”艾奎納嘟囔道,“我們的問題三輩子都解決不完。我們現在需要答案。”

賓拿比克做了個不快的手勢。“我完全同意,艾奎納公爵。但答案又不是羊,說牽來就能牽來。”

約書亞嘆了口氣,后背靠向艾奎納的帳篷的帳壁。“我知道這很難,賓拿比克,但艾奎納說得對——我們需要答案。你們說的什么征服者之星只能徒增煩惱。我們要知道的,是如何使用三神劍,而星星只能告訴我們——假設你們沒弄錯的話——我們能利用它們的時間不多了。”

“我們目前雖然只注意到了這一點,約書亞王子,”矮怪說,“但史坦異發現了一些關鍵要素。也許過不了多久,我們就能得出某些結論了。”

“什么要素?”約書亞湊近身子問道,“任何事,伙計,任何事都能振奮人心。”

史坦異神父一直安靜地坐著,這會兒不安地動了動身子。“我不像賓拿比克這么確定,殿下。當初我們前往瑟蘇琢時,我就有了最初的發現。”

“史坦異在莫吉納的書里找到一段話,”賓拿比克補充道,“其中提到了我們很關心的三神劍。”

“然后呢?”艾奎納用指尖敲打著沾滿泥濘的膝蓋。之前他花了不少時間,才在潮濕松軟的草地上釘穩帳篷樁子。

“莫吉納似乎指出,”文書官說,“三神劍之所以特殊——不,不光是特殊,是強大——原因在于它們并不屬于奧斯坦·亞德。它們每一把,都以某種方式違背了上帝和自然的法則。”

“怎么會?”王子專心地聽著。艾奎納有些懊惱地發現,身為一名統治者,比起糧價、稅收、自留地律法等平凡事務,約書亞似乎對奇聞異事更感興趣。

史坦異猶豫著說:“葛蘿伊會解釋得更清楚。她更了解這些事。”

“她也該到了。”賓拿比克說,“也許我們應該等等她。”

“把你知道的先告訴我。”約書亞說,“今天很漫長,我也很累了。加上我妻子身體不便,我想多陪陪她。”

“當然,約書亞王子。抱歉。你說得對。”史坦異打起精神,“莫吉納說,每把劍都有某些特質不屬于奧斯坦·亞德——不屬于我們這片大地。荊棘是用天降隕石打造的。光錐,也就是曾經的米奈亞,用艾弗特長船的鐵龍骨鑄成,來自海那邊的極西之地。我們的船再也沒能發現那片土地。”他清了清嗓子,“悲傷是用鐵和希瑟巫木——兩件互不相容的材料鑄就。亞紀都告訴我,巫木種子是從她族人稱為華庭的地方帶來的。所有這些原料,原本都不該出現在這里,也都無法當成鑄劍材料……除了艾弗特的純鐵龍骨。”

“那它們又是怎么造出來的?”約書亞問,“這就是你們仍在尋找的答案?”

“答案嘛,莫吉納提到了一些。”賓拿比克說,“歐科庫克的卷軸里也有所提及。據說是叫‘創造真言’——我們可以稱之為一種魔咒。雖然懂得‘技術’的人并不如此稱呼。”

“創造真言?”艾奎納皺起眉頭,“一種語言?”

“是……也不是。”史坦異沮喪地說,“事實上,我們也不確定。但我們知道,米奈亞是戴沃人打造的——按你們的說法,艾奎納公爵,又叫戴夫林。悲傷則是伊奈那岐用阿蘇瓦地底的戴沃熔爐煉成的。只有戴沃人知道如何制造這類強大的物件,不過伊奈那岐也學會了。說不定荊棘的打造也有他們的幫助,或者用到了他們的鑄造方法。總而言之,如果我們知道三神劍是如何被創造出來,這些力量又是如何成功地組合在一起,那我們就有可能推斷出,如何運用它們去對抗風暴之王了。”

“艾歐萊爾還在這兒時,真希望我能問得更仔細些。”約書亞皺起眉頭,“他遇見過戴沃人。”

“是啊,他們還告訴過他,戴沃人在光錐的歷史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史坦異補充道,“但也有可能,如何制作對我們并不重要,我們只要擁有它們就夠了。不過嘛,如果我們有機會捎信給戴沃人,而他們也愿意跟我們交流的話,我還是有一大堆問題要問的。”

約書亞若有所思地看著文書官。“這活兒挺適合你,史坦異。我總覺得,在積灰的書本里研究模棱兩可的教條法規,只能浪費你的才華。”

牧師漲紅了臉。“謝謝,約書亞王子。不管我能做什么,都是出于您的仁慈。”

王子搖搖手,不理會他的奉承。“雖說你和賓拿比克等人已經完成了不少工作,但我們還有更多事要做。我們仍在深水里掙扎,祈禱著能看到一片陸地……”他頓了頓,“什么聲音?”

艾奎納也聽到了,那是陣越來越響的雜音,甚至慢慢蓋過了風聲。“聽起來像是吵架。”他又仔細聽了一下,“不,不止如此——還有各種各樣的聲音。”他站起來,“鐸爾之錘啊,希望不是有人嘩變吧。”他摸了摸克瓦尼爾,安心地感覺著它的重量,“在明天出發前,我還希望能平靜地過上一天呢。”

約書亞站了起來。“別光坐著猜來猜去了。”

艾奎納踏出門簾,目光立刻被營地中心吸引住了。他瞬間明白發生了什么事。

“著火了!”他對身后涌出的眾人呼喊道,“有頂帳篷被燒得一塌糊涂,還有幾頂受到波及。”人群正在帳篷間穿梭來回,一個個人影大呼小叫、手舞足蹈。男人們一邊困惑地咒罵,一邊抓起劍帶。母親們則把尖叫的孩子拖出毯子,抱著他們逃往空地。所有通路都擠滿了慌亂攢動的人群。艾奎納看到一個老婦人跪倒在地,大哭不止,盡管她離自己沒幾步,跟起火的位置隔得老遠。

“安東救救我們吧!”約書亞說,“賓拿比克、史坦異,叫人去拿水桶和水囊,再領一些亂跑的人到河邊去——我們需要水!最好拆下油布篷,看看用它們能兜來多少水!”他朝著火點沖去,艾奎納緊隨其后。

火焰已經躥起老高,整片天空都涂滿了地獄般的紅光。艾奎納和約書亞接近著火點時,一片火花撲了上來,咝咝地點燃了公爵的胡須。他咒罵著,趕緊將其拍滅。

提阿摩剛醒來就吐了一地,隨后拼命喘氣。他的腦袋嗡嗡作響,就像珀都因的教堂大鐘。

周圍全是火,燒得空氣稀薄,烤得他皮膚滾燙。盲目的慌亂中,他蹭過帳篷底部焦脆的草葉,朝看起來涼爽的黑暗處爬去,結果他發現自己的臉陷進了一團滑溜溜的黑布。他在黑布里掙扎了一會兒,隱約感到一陣奇怪的阻力,接著,黑布掀開,露出一張慘白的臉。那張臉戴著黑兜帽,眼睛上翻,唇間淌血。提阿摩想尖叫,嘴里卻填滿了煙灰和自己的膽汁。他大聲咳嗽,滾向一邊。

突然,有什么東西抓住他的胳膊,將他用力拖過那具蒼白的尸體,拖過了火墻。一時間,他以為自己已經死了。有什么東西劈頭蓋腦罩了下來,剛才那股力道開始用力拍打他。隨后,蓋在身上的東西被掀開,他發現自己正躺在濕草地上。舔舐天空的火焰還在身邊跳躍,但他安全了。真的安全了!

“烏瀾人還活著。”旁邊有個聲音說道。他認出了希瑟女子唱歌般的口音,雖然此時此刻,她的聲音因恐懼和擔憂顯得有些尖銳。“凱馬瑞把他拖了出來。騎士被下了毒,不知道他是如何保持清醒的,但他殺了兩個賀革達亞。”然后是個模糊不清的回答聲。

他在地上躺了好一會兒,將清潔的空氣吸進疼痛的肺里。稍后,提阿摩翻身坐起,發現亞紀都站在幾步外,白發焦黑,金色的臉龐沾滿煤灰。森林女巫葛蘿伊躺在她腳下,身子半裹在斗篷里,在那之下顯然什么都沒穿。她健壯的雙腿閃著露水或汗珠的光。提阿摩看到她掙扎著想坐起來。

“不,你不能亂動。”亞紀都退后一步,對她說道,“以歲舞林之名,葛蘿伊,你受傷了。”

葛蘿伊猛烈地抖了一陣兒,抬起頭。“不。”她說。除了喉底的嘶嘶聲,提阿摩幾乎聽不到她的聲音。“我快死了。”

亞紀都湊上前去,朝她伸出手。“我來幫你……”

“不!”葛蘿伊提高了嗓音,“不,亞紀都,太……太遲了。我被刺了……十幾刀。”她咳嗽幾聲,一絲黑糊糊的液體淌過下巴,在燃燒的火光中閃閃發亮。提阿摩瞪大了眼睛。在她身后的草叢中,他看到了凱馬瑞的雙腳和雙腿,騎士的上半截身子則被她拖長的陰影遮蓋。“我得走了。”葛蘿伊想奮力站起,卻沒成功。

“也許有辦法……”亞紀都開口道。

葛蘿伊發出了虛弱的笑聲,又咳嗽幾下,吐出一口血。“你覺得……我……還不清楚嗎?”她說,“我當醫師……已經很久了。”她伸出一只顫抖的手,“幫我一把。拉我起來。”

一時間,亞紀都就像一介凡人,滿臉都是悲傷的神色,但很快又轉回嚴肅。她握住葛蘿伊的手,俯身攙起另一條胳膊。睿智的女人慢慢站直,身子不住搖晃,但亞紀都穩穩地扶住了她。

“我必須……走了。我不想死在這兒。”葛蘿伊推開亞紀都,蹣跚邁出幾步。斗篷落地,躍動的火光映照著她赤裸的身子。她的皮膚沾滿了汗水和大片血污。“我要回我的森林去。趁還能動,我得回去。”

亞紀都猶豫片刻,接著后退一步,垂下頭。“如您所愿,瓦萊妲·葛蘿伊。別了,努言之親。別了……我的朋友。Sinya'a du-n'sha é-d'treyesa inro。”

葛蘿伊顫抖著抬起雙臂,前踏一步。火焰的熱氣似乎愈加旺盛,提阿摩躺在地上,看到葛蘿伊周身散出光芒。她的輪廓漸漸變形,一朵黑云或青煙從她腳下冒起。一瞬間,整個夜晚似乎都收攏、坍縮了。如果烏瀾人的視野是一塊布幕,那么針腳便在那一點驟然抽緊,跟著,一切又恢復如常。

在葛蘿伊原本站立的位置,一只貓頭鷹慢慢盤旋片刻,隨后它緊貼被風拂動的草葉,向遠處飛去。它的動作僵硬而笨拙,好幾次支撐不住,差點摔落地面。但它堅持拍打著翅膀,直到被夜空完全吞沒。

提阿摩的大腦依然黑沉沉的,還在鏗鏘作響。他癱坐在地,不確定自己看到了什么,但他知道,可怕的事已經發生。深切的哀痛就在心里,但他一點都不想觸碰它。

遠處的輕響變成了粗啞的吼叫。一雙雙腿從他身邊經過,倏然間,他發覺人群在夜色中跑來跑去。有人沖了過來,咝咝的蒸汽聲響起,一桶水倒在火中,那里曾是凱馬瑞的帳篷。

又過一會兒,他感到亞紀都有力的雙手架住了自己的胳膊。“你會被踩到的,勇敢的沼澤人。”她在他耳邊說道,拉他遠離了大火,進入旁邊一間沒被燒到的黑乎乎、涼颼颼的帳篷。她把他留在那里,很快又找來一袋水。希瑟將它按在他破裂的唇邊,他花了好半天才搞清那是什么,于是貪婪地喝了起來。

一個黑影壓了過來,癱倒在他身旁。是凱馬瑞。他的灰發跟亞紀的頭發都一樣燒焦發黑。灰撲撲的臉上,一對惶然的眼睛愣得發直。提阿摩將水囊遞了過去,輕輕推了推他,直到他把水囊舉到嘴邊。

“上帝保佑我們所有人……”凱馬瑞聲音嘶啞,恍惚地盯著蔓延的大火和叫嚷的滅火人群。

亞紀都回來了,坐在他們身邊。凱馬瑞遞出水囊,她接過來喝了一口,然后還給了他。

“葛蘿伊……?”提阿摩問道。

亞紀都搖搖頭。“她快不行了。她已經離開了。”

“是誰……”這話很難開口。提阿摩本不想多問,但突然又很想知道。只要能分散對這場災禍的注意力,無論干什么都行啊。他急需說些什么——哪怕是只言片語——來填補心中的空洞。他從凱馬瑞手中拿過水囊,潤了潤喉嚨。“那些是誰……?”

“賀革達亞。”她看著人們奮力控制火勢,“北鬼。今晚那些,是烏荼庫伸出的長爪。”

“我……我當時想……呼救。卻叫不出聲。”

亞紀都點點頭。“是肯—未剎。一種隨風傳播的毒藥。它能在短時間內阻隔聲音,令人昏睡。”她看著凱馬瑞。老人背靠庇護著他們的帳壁,腦袋后仰,兩眼緊閉。“不知道他為何能抵抗這么久。但多虧他撐了下去,不然等我們趕到也太遲了。葛蘿伊的犧牲也就白費了。”她轉向烏瀾人,“還有你,提阿摩。沒有你的幫助,情況會完全不同:是你找到了凱馬瑞的劍。另外,火焰也嚇到了他們。發現時間不多,他們節奏大亂。不然我們都得死在那兒。”她指了指燃燒的帳篷。

葛蘿伊的犧牲……提阿摩眼里噙滿了淚水。很痛。

收歸者啊,他絕望地祈禱著,不要讓她順水漂去!

他用雙手捂住臉。他不愿再想下去了。

約書亞跑得快一些。等艾奎納終于趕上,王子已經停下腳步,火勢也得到了控制。火焰沒能擴散多遠,最多只燒了五六頂帳篷,而除了最先起火的那一頂,其他帳篷里的人也都安全逃離了。桑弗戈就是其中之一。他只穿了件長衫,站在一旁,兩眼無神地看著人們走來走去。

艾奎納把該做的事都做完后,便跟著約書亞去看望凱馬瑞和兩名幸存者——希瑟女子和小提阿摩——他們就在附近休息。三人都掛了彩,還受到不同程度的燒傷,但迅速查看一番后,艾奎納確定他們沒有性命之虞。

“啊,贊美仁慈的安東,你逃了出來,凱馬瑞爵士。”約書亞跪在老騎士身旁,“第一眼看到火光,我就怕是你的帳篷。”他轉向亞紀都,同凱馬瑞和沼澤人不同,她看起來還挺清醒的,“我們這邊死了誰?聽說帳篷里躺著幾具尸體。”

亞紀都抬起頭。“很遺憾,我們失去了葛蘿伊。她受了重傷,快要死了。”

“天殺的!”約書亞聲音嘶啞,“天殺的!”他狠狠抓起一把青草,怒不可遏地摔在地上。他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她在里面嗎?其他人又是誰?”

“這里面沒有葛蘿伊。”她說,“帳篷里的三個是你們所說的北鬼。葛蘿伊回森林去了。”

“什么!”約書亞驚訝地坐倒在地,“回森林了?什么意思?你不是說她死了嗎?”

“是快死了。”亞紀都攤開手指,“我想,她不愿意死在我們面前。她是個異人,約書亞——比你所知的更奇異。她走了。”

“走了?”

希瑟慢慢點頭。“走了。”

王子劃了個圣樹標記,垂下頭,當他再度抬頭時,臉上已滿是淚水。艾奎納覺得那不是煙熏的。他自己也是,想到失去了葛蘿伊,他感到一陣陰影籠罩在頭頂。他現在身負各種責任,一時還來不及細想,但根據長期的經驗,公爵知道,接下來的打擊才最讓人痛苦。

“我們的軍營中央遭到襲擊。”王子苦澀地說,“他們是怎么避開哨兵的?”

“和我打的那個渾身濕透。”亞紀都說,“他們也許是從河里爬上來的。”

約書亞咒罵一句。“真是太大意了,都怪我沒盡到責任。之前我還在想,這么長時間沒被北鬼騷擾,是不是有些不對勁兒?但我還是沒做好足夠的預防措施。除了那三個,有別人嗎?”

“應該沒有了。”亞紀都回答,“本來他們三個就夠了,我們只是運氣好。如果不是葛蘿伊和我覺得不對勁兒,如果提阿摩沒能及時趕到,結局可能會完全不同。我想他們是來刺殺凱馬瑞的,或者是要帶走他。”

“為什么?”約書亞看了看老騎士,又看向亞紀都。

“我不知道。不過,約書亞王子,我們把他和提阿摩抬到暖和點的地方吧。凱馬瑞受了傷,可能不止一處,提阿摩也被燒傷了。”

“安東慈悲啊,你說得對。”約書亞說,“疏忽,都是我的疏忽。先等一下。”他轉身叫來幾個人,命令他們傳話給哨兵,仔細搜尋整個營地。“我們不能確定有沒有其他北鬼或刺客。”約書亞說,“至少也該找到些線索,看他們是怎么進入營地不被發現的。”

“華庭降生者只要不想,就不會被凡人輕易發現。”亞紀都說,“現在能把凱馬瑞和提阿摩抬走嗎?”

“當然。”約書亞叫來兩個搬桶人,“你們兩個!過來幫忙!”他轉向艾奎納,“就算是魁梧的凱馬瑞,四個人也夠了。”他搖搖頭,“亞紀都說得對——我們讓兩位勇士等得太久了。”

公爵以前經歷過這種事,知道過于心急和過于疏忽一樣糟糕。“我覺得,最好還是找東西抬。”他說,“如果有些帳篷沒被燒到,我們可以拆了做兩副擔架。”

“好吧。”約書亞站起身,“亞紀都,我忘了問你受沒受傷,需不需要照顧。”

“我自己能處理,約書亞王子。等安頓好他們兩個,我們應該召集你信任的所有人,好好商量一下。”

“我同意。有很多事需要商量。一個小時后,在艾奎納的帳篷見。你覺得呢,艾奎納?”王子朝旁邊看看,接著轉回臉,面容憔悴而悲痛,“我剛剛還想找葛蘿伊醫治他們……這才想起……”

亞紀都做個十指相對的手勢。“我想,這不會是我們最后一次懷念她。”

“是我,約書亞。”王子在帳外喚道,但等他踏入簾內,桂棠仍將匕首舉在身前。公爵夫人像只守巢的獾,力圖保護自己和渥莎娃遠離一切危險。發現果然是約書亞,她才放下匕首,輕松了些,但心情依然沒有平復。

“怎么了?我們聽到喊聲。我丈夫跟你在一起嗎?”

“他很安全,桂棠。”約書亞走到床邊,俯身給了渥莎娃一個簡短的擁抱。他親吻了她的眉頭,隨后放開手。“我們被風暴之王的手下襲擊了。我們只失去了一個人,但卻是巨大的損失。”

“誰?”渥莎娃抓住他正要伸直的手臂。

“葛蘿伊。”

她痛哭起來。

“三個北鬼襲擊了凱馬瑞。”約書亞解釋說,“亞紀都、葛蘿伊,還有烏瀾人提阿摩趕去幫忙。北鬼都死了,但亞紀都說,葛蘿伊受了致命傷。”他搖搖頭,“她是我們當中最睿智的一個。現在她走了,沒人再能替代她。”

渥莎娃躺回床上。“可她剛剛還在啊,約書亞,她跟亞紀都來看我。怎么說死就死了呢?”她的眼里滿是淚水。

約書亞難過地點點頭。“我來看看你們是否安全。現在,我得去跟艾奎納他們談談,理清事態會如何發展,我們又該如何應對。”他站起身,又彎腰親吻了一下妻子。“先別睡,拿好匕首,桂棠——直到我派人來保護你們。”

“其他人沒受傷吧?桂棠說看見著火了。”

“是凱馬瑞的帳篷。似乎只有他受到了襲擊。”他轉向門口,準備離開。

“約書亞,”渥莎娃說,“你肯定嗎?我們營地這么大。”

王子搖搖頭。“我什么都不能肯定,但我沒聽說有其他敵襲。我會盡快派人保護你們。我得走了,渥莎娃。”

“讓他去吧,夫人。”桂棠對她說,“好好躺著,試著睡一會兒。想想你的孩子。”

渥莎娃嘆了口氣。約書亞捏捏她的手,快步走出了營帳。

艾奎納抬起頭,看著王子大步走進火光范圍內。等待王子的人群恭敬地后退幾步,讓他通過。“約書亞……”公爵開了口,但王子沒讓他把話說完。

“我真傻,艾奎納。叫哨兵在營地里跑來跑去,尋找北鬼入侵的痕跡可不夠。安東之血啊,我竟然花了這么久才意識到……施拉迪格!”他大喊道,“施拉迪格在不在?”

瑞摩加人上前一步。“在,約書亞王子。”

“派士兵檢查全營,看所有人安不安全,尤其是可能遇到危險的同伴。直到起火,賓拿比克和史坦異都跟我在一起,但這不代表他倆現在依然安全。我剛剛才想到,這可能是聲東擊西。還有我侄女米蕊茉——立刻派人去她的帳篷。還有西蒙,他可能跟賓拿比克在一起。”約書亞皺起眉頭,“如果他們想殺凱馬瑞,最有可能是因為荊棘劍,而西蒙也曾帶著它一段時間,所以他也可能有危險。我這笨腦袋啊,真是該死。”

艾奎納清了清嗓子。“我已經派弗樂森去找米蕊茉了,約書亞。我知道,你一有時間就會去看望渥莎娃夫人,而我覺得,這邊也等不得。”

“謝謝,艾奎納。我是去看她了。她和桂棠都很好。”約書亞皺起面龐,“什么事都要你幫忙,真讓我慚愧。”

艾奎納搖搖頭。“希望公主平安無事。”

“弗樂森去找米蕊茉了,”約書亞對施拉迪格說,“你這頭就可以輕松一點。去看看其他人吧。還有,麻煩在我帳前安排兩名衛兵,有人守著渥莎娃,能讓我稍稍放點兒心。”

瑞摩加人點點頭。他把一大群在艾奎納帳邊亂轉的士兵召集起來,趕去執行命令了。

“現在,”約書亞對艾奎納說,“我們可以等一會兒,好好商量一下。”

他們正等得難耐之際,亞紀都出現了,一同來的還有史坦異神父和賓拿比克。他們跟著希瑟,以確保凱馬瑞和提阿摩在一位新蓋營所女醫師的照料下能休息得舒服些——并且,他們早就開始了討論。就連走進艾奎納的帳篷時,三人都在認真地交談。

亞紀都將今晚發生的一切細節,原原本本地告訴了約書亞等人。她話語平靜,但艾奎納注意到,雖然她的用詞比以往更謹慎,字里行間仍透出深深的憂慮。他知道,她跟葛蘿伊是朋友,而希瑟顯然同凡人一樣,也能感受到哀慟。為此,他對她的好感又增添了幾分,又馬上將這毫無意義的念頭趕開了。為什么不朽者沒像凡人一樣受傷呢?據艾奎納所知,他們跟凡人一樣,也會受傷,也會流血。

“所以,”約書亞背靠座椅,環視眾人,“我們沒發現其他人受到襲擊。那問題就是,為什么他們單單找上了凱馬瑞呢?”

“肯定跟三神劍的韻文詩有關。”艾奎納說道。他不喜歡這種事,這讓他覺得,自己腳下的土地并不堅實,而所在的世界就是這么莫名其妙。他不由懷念起年輕時那個涇渭分明的世道,哪怕最糟糕的情況發生,比如戰爭,雖然很可怕,但絕不會涉及到詭異的巫術和神秘的敵人。“他們盯上凱馬瑞,肯定是因為荊棘。”

“或者,他們只是想找到荊棘,”賓拿比克冷靜地說,“并不太關心凱馬瑞。”

“我還是不明白,他們是怎么做到幾乎打敗他的?”史坦異說,“你之前提到了什么毒,亞紀都?”

“肯—未剎。事實上,那不算是單純的毒藥:每到歲末起舞時,我們華庭降生者會在歲舞林里使用它。但它確實能讓人陷入長長的沉睡。我的族人將它從望都沙帶來,最初在這邊使用,還是為了移除危險的動物,讓它們遠離我們想建造城市的區域——那些巨大的生物,早就從奧斯坦·亞德消失了,所以我聞到它的味道,立刻就感覺不對勁兒。除了歲末舞慶典時,我們支達亞從不會用到它。”

“歲末舞慶典時又是怎么用呢?”文書官聽得入了迷,不禁問道。

亞紀都垂下眼簾。“抱歉,史坦異,但這不是我該說的話。我甚至不該講這么多。我實在太累了。”

“我們不想刺探你族的儀式,”約書亞說,“何況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談。”他轉向一臉懊惱、垂頭喪氣的史坦異,“知道他們是如何襲擊凱馬瑞,同時沒讓他發出警報的,這已經足夠了。這次我們很幸運,因為提阿摩設法點著了帳篷。但從現在起,我們必須嚴格監管營地。所有可能遇險之人,都要將帳篷搭在營地中心,好讓我們睡覺時也能彼此觀望。放任凱馬瑞獨處是我的錯,我真是太不負責了。”

艾奎納皺起眉頭。“我們大家都要小心些。”

就在廷議開始討論其他預防措施時,弗樂森出現在火邊。“打擾了,殿下,公主不在她的帳篷附近,之前也沒人見到她。”

約書亞立刻煩躁起來。“不在附近?安東保佑我們吧,難道渥莎娃說對了?莫非他們的目標真是公主?”他站起身,“如果她有危險,我可不能干坐在這兒。我們必須搜索整個營地。”

“施拉迪格已經在搜了。”艾奎納溫和地說,“我們再去也只能添亂。”

王子再次倒在座位上。“你說得對。但等待太折磨人了。”

大伙正要繼續討論,施拉迪格也回來了。他表情嚴峻,遞給約書亞一張羊皮紙。“在西蒙的帳篷里找到的。”

王子很快讀完,把紙條狠狠地丟在地上。過了一會兒,他又彎腰撿起,遞給了矮怪,表情僵硬而憤怒。“很抱歉,賓拿比克,我不該這么做。字條似乎是留給你的。”他站了起來,“賀夫格?”

“在,約書亞王子。”色雷辛人也站了起來。

“米蕊茉走了。盡快召集騎手去追,有多少人帶多少人。主要搜索營地西邊,如果她真是前往愛克蘭,那還有很大機會找到她。但也別忽視其他可能性。為了甩掉我們,她也許會選別的路,之后再轉道向西。”

“啊?”艾奎納驚訝地抬起頭,“她走了?什么意思?”

賓拿比克從紙條上抬起頭。“信是西蒙寫的。看來他跟她一起離開了,但他也表示會試著帶她回來。”矮怪笑容苦澀,也很勉強,“我更想知道是誰起的頭。我也不太相信西蒙能勸動公主,讓她盡快回來。”

約書亞不耐煩地打個手勢。“去吧,賀夫格,天知道他們走了多久。因為你和你的騎手馬速最快,所以你們就往西;其他方向交給我們。”他轉向施拉迪格,“我們繞著營地騎行,一圈圈往外繞。我去給宛陽風上鞍。你在那里跟我會合。”他又轉向公爵,“你來不來?”

“當然。”艾奎納心中暗罵自己。我早該料到有事會發生,他心想,自從來到這兒,她就變得那么安靜、那么難過、那么冷漠。約書亞沒看到她的改變,但我看到了。可就算她覺得我們該往愛克蘭進軍,她又干嗎一個人去呢?頑固的傻孩子啊。還有西蒙,我還以為他挺懂事呢。

想到騎一整晚后背會有多酸,已經足夠讓人沮喪了。艾奎納嘟囔著站了起來。

“她怎么還不醒呢!?”杰瑞米不耐煩地問道,“您就不能幫幫她嗎?”

“噓,孩子,我在幫呢。”桂棠公爵夫人彎下腰,再次摸摸萊樂思的臉,“她身體很涼,但沒發燒。”

“那她到底怎么了?”杰瑞米幾乎發狂,“我花了很長時間,拼命想叫醒她,可是她就是躺著不動。”

“再給她蓋層毯子把。”渥莎娃說。她本打算將自己的床空出一部分,好讓小女孩躺在身邊,但桂棠沒同意。她怕萊樂思會傳染渥莎娃。于是杰瑞米小心地抱住女孩軟綿綿的身子,把她放在地面的毛毯上。

“你躺著別動,我來照顧這孩子。”公爵夫人告訴渥莎娃,“這兒已經夠亂了。”

約書亞王子踏進帳門,臉上明顯寫著不高興。“還嫌問題還不夠多啊?守衛說有人病了。渥莎娃,你沒事吧?”

“不是我,約書亞,是小姑娘萊樂思。她昏過去了。”

艾奎納公爵腳步沉重。“該死的,追了那么遠,還是沒找到米蕊茉。”他咆哮道,“希望賀夫格和那幫色雷辛人比我們運氣好些。”

“米蕊茉?”渥莎娃問,“她也出事了?”

“她跟西蒙那小子一起跑了。”約書亞冷冷地說。

“真是個被詛咒的夜晚。”渥莎娃呻吟道,“怎么發生這么多事?”

“老實說,我覺得不是那小鬼的主意。”艾奎納彎下腰,摟住妻子的肩膀,親了親她的脖子。“他留了封信,說會試著把她帶回來。”公爵瞇起眼睛,“為什么這小姑娘在這兒?她也被燒傷了?”

“我帶她來的。”杰瑞米悲慘地說,“桂棠公爵夫人叫我今晚照顧她。”

“我不想讓她把病傳染給渥莎娃。”桂棠的話里帶著幾分心虛,“本來只要一會兒就行,就是葛蘿伊去見你們的那段時間。”

“我整晚都跟她在一起。”杰瑞米解釋說,“她睡著之后,我也睡著了。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很累。”

約書亞轉頭和善地看著小伙子。“睡著又不是過錯。接著說。”

“等我醒來,所有人都在喊著火了。我以為萊樂思會被嚇到,所以挪到她身邊,讓她知道我還在。我發現她睜著眼睛,坐了起來,但完全聽不見我說話。然后她又閉眼倒下了,像在睡覺,可我卻推不醒她!我試了好長時間都不行,只好把她帶到這兒,看桂棠公爵夫人有沒有辦法。”說完這番話,杰瑞米差點哭了出來。

“你沒做錯什么,杰瑞米。”王子重復道,“但現在,我需要你為我做件事。”

小伙子屏住呼吸,強忍住抽泣。“什、什么事,殿下?”

“去艾奎納的帳篷,看看賓拿比克回來沒有。矮怪知道一些治療的手段,我們叫他來看看小萊樂思。”

杰瑞米很高興能幫上忙,趕緊沖了出去。

“說實話,”約書亞說,“今晚發生這么多事,我的腦子都亂成一團了——但我必須承認,我很擔心米蕊茉。這該死的莽撞丫頭。”他抓住渥莎娃的床單,將厚厚的布揉成一團。

杰瑞米帶著賓拿比克和亞紀都回來了,萊樂思的狀況依然沒有改善。小個子仔細檢查了小女孩。

“我以前見過她這樣。”他說,“她去了別處,夢境之路或類似的地方。”

“但肯定沒像今晚這么久。”約書亞說,“我覺得,這和今晚發生的事有關。亞紀都,會不會是北鬼的毒藥讓她變成這樣?”

希瑟跪在賓拿比克身邊,抬起小姑娘的眼皮,接著伸出細細的手指,按在萊樂思耳朵下方,感覺她的心跳頻率。“我覺得不是。如果肯—未剎能散播這么遠,那他,”她指了指杰瑞米,“也該受到影響。”

“她的嘴唇在動!”杰瑞米興奮地說,“看!”

萊樂思依然躺著,依然像在沉睡,嘴唇卻一張一合,像要說些什么。

“安靜。”約書亞湊近些,帳篷里大多數人也都圍了過來。

萊樂思嘴唇翕動,發出微弱的聲音。“……聽我說……”

“她說話了!”杰瑞米喜不自禁,卻被約書亞用眼神制止,急忙閉上了嘴。

“……我必須要說。我在消失。沒多少時間了。”聲音從小女孩口中發出,雖然輕微并帶著喘息聲,但語調聽著卻很熟悉。

“……我覺得,北鬼的計劃比我們想象的更復雜。他們的目的并不單純……今晚不是佯攻,還有著更為狡猾的目的……”

“這孩子怎么了?”桂棠緊張地說,“她從沒這樣說過話——聽起來就不太對。”

“是葛蘿伊在說話。”亞紀都平靜地說,語氣就像認出了一個沿路走來的熟人。

“什么?”公爵夫人畫了個圣樹標記,瞪大的雙眼充滿恐懼,“這是什么巫術?”

希瑟湊近萊樂思的耳朵。“葛蘿伊?”她問,“你能聽到嗎?”

即便說話的真是那個睿智的女人,她應該也沒聽到朋友們的聲音。“……記住西蒙夢見的……錯誤的信使。”停頓片刻,聲音再響起時更輕了,整個帳篷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努力不放過每一個字眼。“……我快死了。不知為什么,萊樂思同我在一起,在這個……黑暗之地。我始終沒能完全理解她,這真是太奇怪了。我想我能通過她說話,但不知有沒有人在聽。我的時間不多了。記住:留心錯誤的信使……”

一切又歸于寂靜。過了很久,所有人都覺得,這已是最后的話語了,但萊樂思的嘴唇又動了起來。“我該走了。不要為我哀悼。我活了很久,做了我該做的事。如果你們記得我,請別忘記我安家的那片森林。請讓那里得到尊重。我會盡力把萊樂思送回去,雖然她并不想離開我。別了。記住……”

聲音漸漸消失。小姑娘依然躺在那里,像是死了。

約書亞抬起頭,眼里閃著亮晶晶的淚水。“直到最后,”他的聲音帶著怒氣,“她還是想著幫助我們。哦,仁慈的上帝啊,她有著勇敢的靈魂。”

“古老的靈魂。”亞紀都輕聲說道,但沒多加解釋。她似乎在顫抖。

眾人圍在床邊,靜坐了很久,沉浸在壓抑、悲哀的氣氛中,但萊樂思一直沒再動彈。葛蘿伊已經不在了,比起早些時候,這個感覺變得愈發強烈,也愈發令人悲痛。除了約書亞,其他人眼里也充盈著悲傷和恐懼的淚水,因為他們真切地意識到自己失去了一名同伴。王子輕聲悼念森林女巫,贊美她的勇敢、睿智和仁慈,卻沒人有心情附和。最后,他讓眾人都去休息,但亞紀都說,她覺得自己還不需要睡覺,想留下來照看那孩子,以免她在夜間醒來。約書亞和衣躺在妻子身邊,隨時準備應對任何災禍。但沒多久,他也陷入了疲憊的、深深的沉眠。

到了早上,王子醒來時,發現亞紀都仍在照看萊樂思。不管這孩子的靈魂跟隨葛蘿伊去了哪兒,她都沒能回來。

沒過多久,賀夫格帶人返回營地。他們筋疲力盡,兩手空空。

譯者:項锳
上架時間:2019-11-27 18:23:03
出版社:重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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