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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火舞

西蒙滿心憤怒。強烈、高漲的怒火推動著他,仿佛背后的狂風。面前奔逃的人影步履蹣跚,他已越追越近。他猜想,坎忒喀追逐逃跑的小動物時,肯定也是這種感覺。

偷窺我!竟敢在這種時候偷窺我?!

人影又絆了一下。西蒙舉起劍,準備將這鬼鬼祟祟的家伙砍翻在地。只要再追上幾步……

“西蒙!”有人抓住他的上衣,拖慢了他的速度,“別!”

他放下手,努力保持平衡,劍卻被野草纏住,滑出了指尖。他撲向泥地中摸索,但灌木叢黑乎乎的,他找不到自己的劍了。在他猶豫的一瞬間,前面的黑影邁開腳步,眼看就要溜走。西蒙咒罵一句,也不管劍了,拔腿猛追。他邁出十幾大步,趕上獵物,兩手攔腰一抱,二人同時滾翻在地。

“哦,仁慈的烏瑟斯啊!”身下那人尖叫起來,“別燒我!別燒我!”西蒙扣住他撲打的手臂,將他緊緊按住。

“你想干什么?!”西蒙嘶聲問道,“為什么跟蹤我們?”

“別燒我!”那人顫聲喊道,拼命扭開臉去。他細長的胳膊不住顫抖,似乎嚇壞了。“我誰也沒跟蹤!”

米蕊茉走到近前,兩手握緊西蒙的劍。“他是誰?”

雖然不太確定為什么,但西蒙依然滿腔怒火。他伸手扯住那人的耳朵——就像怒龍瑞秋經常對待某些頑劣的小廝那樣——迫使那人轉過臉來面對他們。

俘虜上了年紀,西蒙不認得這張老臉。只見那人瞪大了眼眶,飛快地眨著眼。“沒想害人,老亨維戈沒想!”他說,“別燒我!”

“燒你?你胡說什么?為什么跟著我們?”

米蕊茉突然抬起頭。“西蒙,別在這兒嚷嚷。把他帶回去。”

“別燒亨維戈!”

“沒人燒你。”西蒙嘟囔道,將老人從地上拖起,押著他走回棚子,動作比平時粗暴了許多。偷窺者抽著鼻子,不住求饒。

米蕊茉試圖重新點燃火把,西蒙則一直抓著老人不放。公主試了半天,最后還是放棄了之前那支火把,又從鞍囊里取出一支新的。等火光亮起,西蒙才放開俘虜,自己背靠房門坐下,以防老人再次猛沖出去。

“他沒帶武器。”西蒙說,“我搜過他的口袋。”

“沒帶,大人,什么都沒帶。”亨維戈似乎冷靜了些,但依然小心翼翼不要冒犯到他們,“求你們了,放我走吧,我不會說出去的。”

西蒙看著他。老人長著紅臉膛,酒糟鼻,雙眼惺忪,擔憂地盯著火把,仿佛那是房間里最危險的東西。他顯然構不成什么威脅,但很久以前,西蒙就見識過莫吉納的房間——它在外面看著很小,里面空間卻很大——所以他知道人不可貌相的道理。“你為什么跟著我們?”他質問道,“還有,為什么覺得我們會燒你?”

“沒必要燒任何人。”老人說,“老亨維戈沒想害人。他不會說出去的。”

“回答我的問題。你在這兒干嗎?”

“找地方睡覺,大人。”老人趁機瞟了幾眼棚屋,“我以前在這兒睡過一兩次。今晚不想睡外頭,不,今晚不想。”

“是你在森林里跟著我們?你昨晚去過我們的營地?”

老人看著他,一臉真摯的驚訝。“森林?古老之心?亨維戈不會去的。那兒有怪物和野獸——那是個糟糕的地方,大人。別去古老之心。”

“看來他說的是實話。”米蕊茉說,“我想他只是來這兒睡覺。”她從自己的鞍囊里摸出水囊,遞給老人。他懷疑地看了一會兒。米蕊茉明白了他的意思,便將水囊湊到唇邊,自己先喝了一口,然后又遞給他。老人放下心,急迫地咽了一口水,但馬上埋怨地盯著她,好像水里果真有毒似的。

“水。”他陰郁地嘟囔道。

米蕊茉瞪大了眼睛,西蒙卻慢慢露出微笑。他俯下身子,又摸出一只水囊——米蕊茉曾說要留著它應付寒夜或傷痛。西蒙往一只碗里擠了點珀都因紅,舉到老人能看到的高度。亨維戈伸出顫抖的手指,想去夠它,但西蒙又把碗收了回來。

“先回答我們的問題。你發誓沒跟蹤我們?”

亨維戈斷然搖頭。“從沒見過你們。你們走了也不會記得,我保證。”他又伸出瘦削的手。

“還沒問完。為什么你覺得我們要燒你?”

老人看看他,又看看酒,顯得十分猶豫。“我以為你們是火舞者。”他終于說道,語氣依然勉強,“以為你們要燒我,就像燒死老韋肯拉夫,他曾是采石場的首席鍛工。”

西蒙困惑地搖搖頭。米蕊茉湊近些,面帶恐懼和厭惡。“火舞者?這里有火舞者?”

老人看著她,好像她在問魚會不會游泳似的。“鎮子里全是。他們追我,追老亨維戈,但我躲過了他們。”他露出虛弱的笑,可眼神依然謹慎而精明,“他們今晚在采石場,向風暴大王跳舞、祈禱。”

“采石場!”米蕊茉吸了口氣,“難怪那兒有火光!”

西蒙還是不敢完全相信老人。有些事情在煩擾他,就像一只蒼蠅在耳邊飛來飛去,但他說不清那具體是什么。“前提是他說了實話。”

“我說的是實話。”亨維戈突然大聲說道。他試著坐直身子,黏濕的雙眼對上西蒙的目光。“我想來這睡一會兒,結果聽到你們的聲音。我以為是火舞者——他們每晚都在鎮子里晃蕩。你們也看到了吧,有房子的人會閂上門,但亨維戈沒房子住,只能到處跑。”

“把酒給他,西蒙。”米蕊茉說,“別這么殘忍,他只是個受驚的老人。”

西蒙做個鬼臉,把碗遞給亨維戈。老人聞了聞,斑駁的老臉充滿了狂喜。他舉起碗,貪婪地喝了起來。

“火舞者!”米蕊茉抱緊雙臂,“仁慈的圣母啊,西蒙,我們絕不能被他們抓住。他們都是瘋子。提阿摩曾在關途圃被幾個火舞者襲擊。我還見過有幾個火舞者把自己點燃,自焚而死。”

西蒙將目光從米蕊茉轉向老人,老人正舔著干巴巴的嘴唇,舌頭活像以貝殼為家的軟體動物。雖然老人沒做什么,但西蒙還是有種沖動,想把這老酒鬼綁起來。西蒙突然記起,在那片刻的狂怒中,他曾高舉長劍,差點砍死這個老可憐蟲,不由感到十分羞愧。

殺死一個虛弱的醉鬼,那還算什么騎士?

可在當時,他終于將米蕊茉抱在懷中了,這老人卻不請自來,驚嚇了馬匹,踩斷了樹枝,這到底算怎么回事啊?他們當時在親吻!她,公主,美麗的米蕊茉,親吻了西蒙!

他又將目光從老人轉回米蕊茉。她剛剛也看著亨維戈喝干了酒,這會兒恰巧將目光轉向西蒙。就算在火光下,他也能看出她臉紅了。命運真是殘酷……但在片刻前,它也曾仁慈過。哦,美好的命運,美好的天意!

西蒙突然笑了,怒氣大都散去,就像風中的谷糠。安東名下最可愛、最聰明、最機智的姑娘剛剛親吻了自己,剛剛呼喚過他的名字!他依然能感受到指尖下她面龐的輪廓。還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那我們怎么辦?”他問道。

米蕊茉避開他的目光。“在這兒待一晚,明早就走,離那些火舞者越遠越好。”

西蒙瞟了眼亨維戈,他正期待地看著他們的鞍囊。“他呢?”

“留他在這兒過一夜。”

“要是他把酒喝光,酒勁兒上頭,趁我們睡覺時把我們都掐死怎么辦?”西蒙抗議道。雖然他知道,這么說一個骨瘦如柴、哆哆嗦嗦的老人有點傻,但他確實希望同米蕊茉單獨相處。

米蕊茉似乎也理解了這一點顧慮,同時強烈希望這種事不要發生。“他不會這么干的。況且我們可以輪換休息。西蒙,這樣你覺得好些嗎?你可以保管那袋酒。”

老人看看西蒙,又看看米蕊茉,顯然想搞清自己該加入哪一方。“老亨維戈不會打擾你們。年輕的大人,你們不用熬夜的。你們累了。我這樣的老頭子不需要睡覺,我會醒著,替你們留意火舞者。”

西蒙哼了一聲。“我就知道你不會睡覺。把他扔出去吧,米蕊茉。既然他沒跟著我們,也沒必要留下他了。”

“留下他的理由很簡單。他是個老人,還被嚇壞了。你可能忘了,西蒙,我見過火舞者,你卻沒有。別因為你心情不好就這么殘忍。”她嚴厲地看他一眼,但西蒙覺得,她的眼神中似乎閃過一絲會心而惡作劇的亮光。

“不,別把我扔給那些火舞者。”亨維戈懇求道,“他們燒死了韋肯拉夫,真的,我看到了。他從沒害過人,可就在滑車路上,他們往他身上點火,大叫什么:‘他要來了!他要來了!’”亨維戈說不下去了,開始渾身發抖。一開始他只是為自己辯解,但現在,記憶似乎又在眼前成真。“別扔我出去,大人們。我什么都不會說的。”他突然說道,表情十分真誠。

西蒙看看米蕊茉,看看老人,又轉回米蕊茉,臉上露出挫敗的神情。“啊,好吧。”他低吼道,“但我會站第一班崗。老頭,你敢做出任何可疑的舉動,不等你反應過來,我就會把你推出門去,丟到冷風里。”

他渴望又惱火地看了米蕊茉最后一眼,將后背倚靠上棚門。

西蒙在清晨醒來時,發現米蕊茉和老人正在親切地交談。西蒙覺得,白天的亨維戈看起來更糟了,皺巴巴的臉上全是泥,衣服又臟又破,就算窮也不至于弄成這副模樣吧。

“你應該跟我們一起走。”米蕊茉還在說話,“總比你一個人安全些。至少我們可以帶你遠離那些火舞者。”

老人遲疑地搖搖頭。“這些日子,到處都是那群瘋子。”

西蒙坐了起來。他嘴巴發干,腦袋很疼,好像他才是三人中的醉鬼。“你在說什么?你不能叫他跟我們一起走。”

“我當然可以。”米蕊茉說,“你可以陪著我,西蒙,但我要去哪兒,又該帶上什么人,這些還輪不著你管。”

西蒙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知道無論如何,自己都不可能贏下這場無謂的爭論。他反復斟酌下一句該說什么,好在亨維戈主動幫他解了圍。

“你們要去納班?”老人問,“我還沒去過那兒。”

“我們去法爾郡。”米蕊茉說,“然后是哈蘇山谷。”

西蒙正想責備她把旅行計劃合盤告訴給一個陌生人——當初她教訓他時的小心謹慎都去哪兒了?——卻聽到老人倒吸一口涼氣。西蒙氣惱地扭過頭,心想這老酒鬼要當著他倆的面吐出來嗎?結果發現亨維戈斑駁的老臉布滿驚駭。那表情甚至嚇了他一跳。

“去哈蘇山谷?”他提高了聲音,“什么,你們瘋了嗎?那山谷里全是陰魂。”他往門口爬了一肘尺,無助的雙手攥緊了身下的爛稻草,好像兩個旅人要把他強行拖到那個可怕的地方似的。“還不如爬去采石場找那些火舞者呢。”

“你說什么,陰魂?”米蕊茉質問道,“我們之前也聽說過。具體什么意思?”

老人瞪著她,翻了個白眼。“就是鬧鬼嘛!墳場里爬出來的陰魂、鬼怪、巫婆之類!”

米蕊茉嚴肅地看著他。有了過去一年的經歷,她不再認為這些都是迷信和胡說。“我們必須去那兒。”最后她說,“必須去。你要是不愿意,就不用走那么遠了。”

亨維戈顫抖著站起身。“不去西邊。亨維戈就待在這兒。就算年景不好,斯坦郡人也有碗飯吃,有口酒喝。”他搖搖頭,“別去那兒,年輕的小姐。你是個好人。”老人特意看了眼西蒙,言外之意顯然是說他不在好人之列。

老酒鬼,西蒙暴躁地心想,是誰給你酒喝的?又是誰在敲碎你腦殼之前及時收手的?

“往南走——你們會高興些。”亨維戈續道,幾乎是在乞求,“遠離那座山谷。”

“我們必須去。”米蕊茉說,“但我們不會強迫你。”

亨維戈已經側身擠到門邊,這會兒停下腳步,手扶木門,垂下腦袋。“謝謝你,年輕的小姐。愿安東之光照耀你。”他頓了頓,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希望你們能安全回來。”

“也謝謝你,亨維戈。”米蕊茉莊重地回答。

西蒙壓下惱怒的抱怨,提醒自己,騎士不該像小廝一樣做鬼臉、出怪聲——尤其是在女士面前,騎士更該有個良好的形象。好在那老頭不會跟他們一起旅行了,小小的寬容至少得到了一些回報。

當他們騎出斯坦郡,進入野地時,天上又開始下雨。起初只是毛毛細雨,臨近中午卻形成滂沱的雨幕。風也越刮越猛,將一道道冰冷的水流潑到他們身上。

“跟風暴中的小船一樣可怕。”米蕊茉大喊道。

“至少船上有槳。”西蒙回應,“我們也得找幾支才好。”

米蕊茉大笑起來,拉低兜帽蓋住眼睛。

發現自己逗笑了她,西蒙感覺溫暖了些。他為自己對待那老人的方式感到有些愧疚。當亨維戈拖著腳步走下小路,走向鎮子時,西蒙的壞心情便慢慢消散了。現在他也說不清那老人為何會讓他心煩——對方其實也沒干什么嘛。

他們沿著一條原本是車轍、現在滿是泥徑的小道返回河川路。野地愈發荒涼,斯坦郡周圍的農田雖然大都布滿荒草,但仍能看出過去的人為痕跡,比如籬笆、石墻,還有偶然出現的小屋。只是隨著鎮子及其外圍區域逐漸消失在身后,四下顯得越來越凄清。

這地方尤其陰冷。除了常青樹,所有林木都被冬天剝得光禿禿的,即使松樹和冷杉也飽受寒冬之苦。西蒙覺得,那些詭異的樹干和扭曲的枝丫,活像海霍特禮拜堂墻上畫的審判日降臨那天掙扎的軀體。他曾在禮拜堂消磨無數時間,著迷地盯著那些可怕的場景,驚嘆于無名畫師的創造力。但在這真實、冰冷又潮濕的世界,這些怪異的樹干才當真叫人沮喪。失去葉片的橡樹、榆樹和白蠟樹伸向天空,好像一只只隨風握緊又松開的骷髏手掌。烏云籠罩的天空青紫發黑,傾斜的雨簾掠過泥濘的山坡,這幅景象遠比禮拜堂的壁畫更駭人。

西蒙和米蕊茉在風暴中穿行,基本沒再開口。西蒙有些懊喪,因為公主一次都沒提過,甚至都沒暗示過他倆昨晚的親吻。他明白,眼下不太適合談情說愛,但她也不該假裝什么都沒發生吧。西蒙不清楚該怎么辦:他好幾次差點開口問她,但又覺得不管說什么都顯得很傻。那個吻的感覺就像他第一次進入角天華,一時竟讓他游離于時間之外。或許跟他去精靈山谷的遭遇一樣,昨晚的經歷可能也是種魔法,注定會從記憶中迅速消逝,類似太陽下的冰柱。

不。我不會讓它消逝的。我會永遠記得……哪怕她忘記了。

他偷眼看了看米蕊茉。她的大半張臉都藏在兜帽下,但他能看到她的鼻子、一部分臉頰以及尖尖的下巴。他覺得,她看起來有點兒像希瑟,優雅、美麗,又有些神秘。她的腦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她曾經依偎在自己懷里,過后又絕口不提,甚至讓他懷疑整件事都是他的夢,或是腦子發了瘋!當時他熱切地吻了她,而她也同樣熱切地回吻了吧?他對女人和親吻都一無所知,但他不相信她的回應一點兒意義都沒有。

我為什么不能直接問問她呢?要是始終搞不清,我會發瘋的。可如果她嘲笑我,或者發火——或者真不記得了——我又該怎么辦?

雖然他心里七上八下、擾動不安,但米蕊茉可能壓根就沒想這么多。想到這里,他的心立刻涼了一半,跟她說話的打算也突然消失了。他還得再考慮考慮。

但我真的很想再親親她。

他嘆了口氣,嘆氣聲被嘩嘩的雨聲掩蓋。

河川路泥濘不堪,幾乎無人通行。正如西蒙所料,他們一整天遇到的行人不超過十個,而除了其中一人,其他人都是點頭而過。那人是個羅圈腿的矮個子,駕著一匹關節腫大的馬,拖著一輛裝滿修補工具的篷車。西蒙希望打聽些前方的消息,于是鼓起勇氣,愉快地向他問好,請那人稍停片刻。雖然站在傾盆大雨里,但修補匠也很樂意跟他們聊聊天。他告訴二人,前面有家小棧,估計太陽下山后不多久就能走到。他說自己剛剛離開法爾郡,還講了一通那座鎮子有多安靜,生意又有多么冷清之類的話。得到米蕊茉無聲的贊同之后,西蒙邀請那人一起站到松樹叢下避避雨。他們拿出酒囊,讓新朋友喝了幾大口,西蒙又重復了一遍之前的故事,說自己是個到處云游的蠟燭匠。

“謝謝你們的好心。”修補匠把酒囊還給他們,“果然,酒能驅趕寒意。”他點點頭,“祝你在圣特納斯日和安東祭上生意興隆,愿好運與你常在。不過,要是你愿意聽聽我的建議,我希望你們到了法爾郡,就別再往西走了。”

西蒙和米蕊茉對視一眼,然后看向旅人。

“為什么?”西蒙問道。

“人們說那邊很糟糕。”那人勉強笑了一下,“你知道那類傳聞,強盜什么的。還有人說,山上有怪事發生。”他聳了聳肩。

西蒙追問細節,但那人似乎不愿多做解釋。一個四處流浪的修補匠,寧可拒絕別人的酒囊,也不想講述自己的所見所聞,還真是讓西蒙開了眼。西蒙說不清,這人真是個例外呢,還是確實被嚇破了膽,不敢隨便亂說。但他看著應該是個明事理的人。

“我們只要找個地方遮風擋雨,多多少少能干點兒活,也就夠了。”西蒙說。

修補匠抬起眉毛,看看西蒙腰上的劍和袖口露出的金屬鎖甲。“身為一個蠟燭匠,你的家伙什兒還說得過去。”他溫和地說,“不過我猜,這也證實了最近的路況有多危險。”他謹慎地點頭告辭,像是在說,無論面前的蠟燭匠穿戴了多少騎士裝備——哪怕對方真是個風光過又落魄了的騎士——他都沒興趣再多打聽了。

西蒙對他的暗示心領神會,同樣不再多問。他跟修補匠握了握手,一同走回到路上。

“你們需要什么東西不?”那人重新握住韁繩后問道,他的馬一直耐心地站在雨里。“他們連一個鋅銻都沒有,我只能換了點東西——蔬菜,一些金屬雜物……還有鞋釘之類。”

西蒙說,到法爾郡之前,他們什么都不缺。他確信,那輛被雨水浸透的車廂里不會有他們想要的東西。但米蕊茉要求看看修補匠的蔬菜,最后挑了幾根纖細的胡蘿卜和四個發黃的洋蔥,付了他一枚硬幣。雙方揮手道別后,那人駕著馬,沿著泥濘的道路,嘎吱嘎吱地向東離去。

灰暗的下午過去了,雨還在下。西蒙已經厭倦被雨水不停地拍打腦袋了。

真希望我帶上了頭盔,他心想,不過,那應該會像坐在桶下被人丟石頭吧——咚、咚、咚,直到你發瘋為止。

為了讓米蕊茉高興,他試著唱了首《迷路小母牛芭達兒》。馬倌舍姆教過他這首曲子,歌詞里提到了暴雨,似乎很應景,但很多詞他都忘記了,所以只能揀記得的部分唱,可風又將雨水灌進他的喉嚨,差點把他嗆死。最后他只好放棄,兩人繼續默默地騎行。

一整天不見影子的太陽終于沉到地平線以下,留下一片濃厚的黑暗。他們騎行在愈發寒冷的雨中,牙齒開始打架,握韁的雙手也變得麻木。就在西蒙開始懷疑修補匠到底說沒說實話時,他們終于發現了所謂的小棧。

其實那只是間棚子,有四面墻,屋頂有個煙洞,地上一圈石頭圍著個篝火坑,棚后還有片小擋板,底下可以拴馬。不過西蒙卸下鞍具后,將馬匹拴在了附近的樹叢里,這里基本淋不到雨,還能讓它們啃點稀疏的青草。

小棧最后的客人在離開前留下了一些新鮮的木柴——西蒙猜,多半就是那個修補匠,他看起來確實像個負責任的正派人。木頭很濕,似乎剛剛找來不久,因此很難點著:木屑嘶嘶冒煙后,卻一再被潮濕的枝條壓滅,西蒙點了三次火,最后才算成功。他和公主熬了一鍋湯,材料是幾根胡蘿卜、一顆洋蔥,還有米蕊茉保存下來的一些面粉和腌牛肉。

“熱乎乎的食物,”西蒙咂巴著手指,宣布說,“真是妙不可言。”他端起碗,舔凈了碗底的最后幾滴肉湯。

“你的胡子上沾了湯。”米蕊茉嚴厲地說。

西蒙推開小棧的房門,探出身子,手掌并攏,接了一捧雨水。他喝了一口,剩下的則用來洗凈胡子上殘留的油脂。“好些了吧?”

“差不多。”米蕊茉開始整理鋪蓋。

西蒙站起身,滿意地拍拍肚子,走過去從鞍囊里拖出自己的鋪蓋,然后回來鋪到米蕊茉旁邊。她靜靜地盯著它看了一會兒,頭也不抬地將鋪蓋拉到篝火對面,跟西蒙隔了幾肘尺的距離。

西蒙抿緊雙唇。“要不要守夜?”他終于問道,“門上沒閂。”

“明智之舉。誰先?”

“我吧。我有很多事要好好想想。”

他的語氣終于讓米蕊茉抬起頭。她小心翼翼地看著他,好像他會突然做出什么驚人之舉。“那好吧。你累了就把我叫醒。”

“我現在就很累,但你也一樣。睡吧。等你稍微休息會兒,我再叫你。”

米蕊茉不再抗議,緊緊裹著斗篷躺下,閉上了眼睛。除了拍打棚頂的雨點聲,小棧安安靜靜。西蒙一動不動地坐了很久,看著躍動的火光映在她蒼白沉靜的臉上。

午夜過后沒多久,西蒙發覺自己在迷迷糊糊地點頭。他坐直身子,甩甩腦袋,仔細傾聽。雨已經停了,但小棧的屋檐還在淌水,一滴滴落到外面的地上。

他爬過去,想叫醒米蕊茉,卻在鋪蓋旁停了下來,借著快熄滅的余燼紅光端詳著她。她在睡夢中曾經翻過身,掀開了當成毯子用的斗篷,襯衫從男褲的腰身處松脫,露出了側腰和肋骨下方一大片白皙的皮膚。西蒙覺得自己的心徹底為她傾倒。他很想碰碰她。

他的手似乎有了自己的意志,偷偷伸了過去。他的手指如蝴蝶般輕輕落在她的肌膚上。涼涼的,滑滑的。他能感到指尖下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米蕊茉發出惱火的嘟囔聲,抬手輕拍了一下,好像那不是蝴蝶,而是某種不那么可愛的爬蟲。西蒙趕緊抽回手。

他坐了一會兒,穩住呼吸,感覺自己像個差點兒被逮個正著的小偷。最后他又伸出手,但這次只是抓住她的肩膀,輕輕推了推。

“米蕊茉。醒醒,米蕊茉。”

她嘟囔著翻了個身,背對著他。西蒙又搖了搖,這次稍稍加了些力。她發出抗議聲,手指摸索著斗篷,可惜沒能摸到。她好像在尋找什么東西,保護自己免于被陰魂纏身似的。

“起來了,米蕊茉,該你守夜了。”

公主確實睡得很沉。西蒙湊得更近,在她的耳邊說:“醒醒,該醒醒了。”她的頭發輕輕貼上他的臉頰。

米蕊茉露出迷蒙的笑,好像有人說了個小笑話。她的眼睛還沒睜開。西蒙伏下身子,躺在她身邊,凝視著她被火炭余光染紅的臉頰曲線。他的手從她肩頭滑下,拂過她的腰,接著他又往前挪了挪,直到胸口抵上她的后背。這一來,她的頭發完全貼在了他的臉上,他的身子也輕觸到她的身體。她似乎滿意地哼了一聲,輕輕擠了擠他,再次安靜下來。西蒙屏住呼吸,擔心她會醒來,擔心自己會咳嗽或打噴嚏,毀了這無與倫比的一刻。他全身上下都能感受到她的溫暖。她比他嬌小——嬌小得多——他甚至能像盔甲般包裹并保護住她。他真想永遠這樣躺著。

二人像小貓般依偎在一起。西蒙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守夜的念頭被拋在腦后,就像被河水沖走的樹葉,流出了他的腦海。

西蒙獨自一人醒來。米蕊茉在小棧外,用一根沒有葉子的樹枝刷過自己的馬。等她回來,二人吃了面包和水當早餐。她只字未提昨晚的事,但西蒙發覺,她的態度不像之前那么冷淡了。他們相擁而眠,似乎將她的冷漠融化了一些。

他們沿河川路又走了六天。雨一直下,將寬闊的大路澆成滑溜溜的泥潭,嚴重拖慢了他們的速度。天氣實在糟糕,路上再無行人經過,米蕊茉怕被人發現的擔憂也減輕了,但在穿過培戈沙和蓋文索德這些小鎮時,她仍會戴起兜帽遮住臉。每到夜里,二人就睡在小棧或路邊祠堂破漏的屋頂下。晚餐和睡覺之間的一個小時里,他們會坐在一起聊天。米蕊茉會給西蒙講述她在麥爾芒德的童年往事,作為回報,西蒙則詳述自己和小廝、女傭在一起的兒時生活。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他越來越多地提到與莫吉納醫師共度的時光,提到老人的幽默感和偶爾的暴脾氣,提到他對那些不求甚解之人的輕蔑,以及他對不確定的生活的欣喜。

經過蓋文索德之后的那個夜晚,西蒙正在講述莫吉納提過的蜂窩的奇跡,突然眼淚流了下來。西蒙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米蕊茉則驚訝地看著他,眼神和以往大為不同。雖然他的第一反應是覺得羞愧,但她臉上沒有任何輕蔑的意思。

“真希望他是我父親,或者我祖父。”稍后他說道,那時二人已經躺進各自的鋪蓋。雖然同平時一樣,米蕊茉還是離他一臂遠,但他覺得,自從他們親吻之后,她在某種程度上已經跟自己走得近了。當然,他曾經抱過她,但當時她還在睡覺。而現在,她躺在黑暗中,他卻感覺二人之間生成了一種無言的默契。“他對我實在太好了。真希望他還活著。”

“他確實是個好人。”

“他不光是個好人。他……他在必要時真心愿意為人付出。”西蒙的胸口抽緊了,“要不是他豁出性命,約書亞和我不可能逃走。他待我……視同己出。這事不對,他不應該死的。”

“沒人應該死。”米蕊茉慢慢地說,“尤其當他們還活著的時候。”

西蒙靜靜地躺了一會兒,心中困惑不解,正想開口問她是什么意思,卻感覺她涼涼的手指碰了碰自己的手,伸進了自己的掌心。

“睡個好覺。”她輕聲說。

等他的心跳平靜下來,她的手仍沒有抽離。最后,他睡著了,手指依然溫柔地握著她的手,仿佛那是只剛剛出生的小鳥。

比侵擾他們的雨水和灰霧更可怕的,是這片土地本身。陰沉的天氣下,這里就像一幅由石頭、骨骼和蛛網構成的沉悶風景畫,幾乎沒有半點生命跡象。鎮里的居民看上去又疲憊又驚慌,面對西蒙和米蕊茉這兩位陌生人,甚至連打探他們身份的好奇和疑惑都沒有。夜里的窗戶統統緊閉,黑乎乎的街道空空如也。西蒙覺得他倆就像經過一個個鬼村,真正的居民早已離去,只留下先前幾代人虛幻的幽靈,毫無目的地飄蕩在祖先留下的房屋里。

出了斯坦郡后第七天那個昏暗的下午,西蒙和米蕊茉轉過河川路的彎道,發現法爾郡低矮堅固的城堡就立在西邊的地平線上。綠油油的草場曾經鋪滿城堡腳下的整片山丘,仿佛國王的袍裾,但如今盡管不缺雨水的滋潤,山坡卻寸草不生,靠近山巔處甚至還有積雪。山腳下有座城墻環繞的市鎮,穿城而過的河水便是它的命脈。法爾郡人沿岸建了一座座碼頭,獸皮和羊毛就在那里裝船,運往津瀨湖及更遠的地方,換回金子和貨物。因此長期以來,法爾郡都是奧斯坦·亞德最富有的城市之一,可謂愛克蘭的第二大重鎮,地位僅次于鄂克斯特。

“那座城堡之前屬于范巴德。”米蕊茉說,“想想吧,我父親曾要我嫁給他!不知道現在是他哪個親戚管理。”她抿緊嘴唇,“如果新主人跟范巴德一樣,真希望整座城堡都塌到他身上。”

西蒙凝視著西邊,感覺朦朧光線下的城堡像塊奇形怪狀的黑色峭壁。為了分散公主的注意力,他指了指山下的城市。“天黑前,我們就能趕到法爾郡。今晚可以吃頓真正的晚餐啦。”

“男人只想著填飽肚子。”

西蒙覺得這評論不大公平,但又因她稱自己為男人而高興地笑了。“那在溫暖干燥的旅店過一夜呢?”

米蕊茉搖搖頭。“我們一直很走運,西蒙,但我們每天都離海霍特更近。我來過法爾郡好多次,很可能會被人認出來。”

西蒙嘆了口氣。“好吧。但像在斯坦郡一樣,我去找個地方買點吃的,你總不會反對吧?”

“只要你別讓我等上一整晚。身為一個可憐的蠟燭匠的老婆,丈夫在火爐邊大口喝酒,我卻站在雨里傻等,想想還真夠倒霉的。”

西蒙的微笑變成了嬉皮笑臉。“可憐的蠟燭匠的老婆。”

米蕊茉冷冷地看他一眼。“如果惹到老婆生氣,蠟燭匠就更可憐了。”

這間酒館名叫“焦油盒”,里面燈火通明,像在過節,但等西蒙望進門內,卻發現氣氛遠遠算不上歡樂。店里很擠,大概二三十人散坐在寬敞的大廳內,但談話聲很輕,西蒙甚至能聽到雨珠從掛在門邊的斗篷滴落的聲音。

西蒙從兩張擁擠的板凳間走向大廳對面。他注意到,有不少人轉頭看著自己經過,交談聲也稍微響了些,但他沒有東張西望。店主很瘦,一頭小卷發,臉上被熱騰騰的烤爐烘出了汗珠。他抬起頭,看著西蒙走近。

“怎么?要間房?”他看著西蒙破破爛爛的外衣,“一晚兩個銀錕。”

“我只要幾片這里的羊肉,還有面包。最好再來些麥酒。我老婆在外面等我。我們要趕很長的路。”

店主隔著大廳朝某人大喊一聲,叫他再等會兒,然后懷疑地盯著西蒙。“你帶酒壺了?我的可不外送。”西蒙舉起自己的酒壺,對方點點頭。“總共六個鋅銻。現在就付。”

西蒙對店主的態度有點兒惱火,將硬幣丟在桌上。店主摸起來檢查一下,裝進口袋,忙活去了。

西蒙轉身觀察四周。酒館里大部分顧客似乎都是法爾郡本地人,衣著簡樸,安穩地坐在那里:盡管這是離城門和河川路最近的酒館之一,但基本沒人打扮得像個旅行者。有幾人對上他的目光,不過眼神中并沒有惡意和好奇。如果這酒館頗具代表性,那么法爾郡人跟他們養的綿羊確有幾分相似之處。

西蒙扭回頭去看店主,突然感覺廳內一陣騷動。他心里一驚,是不是法爾郡人開始留意自己了?一陣冷風拂過他的脖子。

酒館的門開了。水簾自屋頂沖刷而下,門外站著三個身穿白袍的人影,正平靜地打量著酒館內部。西蒙注意到,大廳里所有人都縮了縮身子,偷偷摸摸的目光轉來轉去,談話聲忽高忽低,有些離門最近的顧客甚至準備悄悄溜走。

西蒙也有了離開的沖動。一定是火舞者,他心里想到,心跳隨之加速。他們看到米蕊茉了嗎?她為何會跟他們扯上關系?

西蒙緩緩地背靠長桌,擺出無所謂的姿態,看著三名新來者。三人當中有兩個很高大,壯實得堪比在海霍特海閘口干活的碼頭工人,掌中各攥著一根粗頭手棍——比起趕路,這幾根棒子更適合砸碎人頭。第三人站得靠前些,應該是領頭的,看上去又矮又壯,脖子粗如公牛,手中也提著長棍。他拉下被雨水浸濕的兜帽,光禿禿的方腦袋在燈光下閃閃發亮。他比另外兩人年紀大,長著一對狡猾的小眼睛。

嗡嗡的談話聲再次恢復到之前的音量,但那三個火舞者在大廳里慢慢穿行時,依然有不少人偷眼瞟向他們。白袍客隨即開始公然搜查什么東西或什么人。當領頭人的黑眼睛看向西蒙時,西蒙感到擔心又無助。好在那人只看了看西蒙的劍,饒有興味地抬抬眉毛,注意力又轉回到其他人身上。

西蒙大大地松了口氣。不管他們想找什么,顯然跟他無關。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飛快地轉過身,發現是店主站在身后,手里端著個木盤。對方遞來羊肉和面包,西蒙用手帕包起來,又用酒壺接了分量精準的麥酒。盡管這活兒需要集中注意力,但店主的目光始終沒離開三個新來者,就連西蒙禮貌地致謝,他也只是煩躁地胡亂應了一聲。西蒙很高興可以離開了。

他打開店門,在街對面的陰影中瞥到米蕊茉蒼白、擔憂的臉。就在這時,一個嘲諷的高音穿過房間,傳到他身后。

“不是吧,你真以為能從我們眼皮子底下溜走?”

西蒙僵在門口,慢慢轉身。他一只手拎著手帕包,持劍手則拿著酒壺。他應該丟下麥酒,拔劍出鞘,還是該想辦法讓酒壺派上用場——比如用來砸人?黑斯坦教過他一些酒館斗毆的小技巧,不過更推薦他避免爭斗。

他完全轉過身,本以為會看到所有人都盯著自己,看到火舞者已經逼近,但卻驚訝地發現,沒有一個人望向自己這邊。相反,三名白袍客都圍在離火爐最遠的角落前。那兒的長凳上坐著兩個中年人,一男一女,他們無助地抬起頭,滿臉驚懼。

領頭的火舞者身子前傾,那顆光頭幾乎與桌面平齊。雖然他站在角落里,聲音卻傳遍了整間酒館。“得了吧。你真以為能這樣一走了之?”

“邁、邁夫魯,”那男人結結巴巴地說,“我們,我們不能……我們以為……”

火舞者將粗厚的手掌按到桌上,示意他閉嘴。“這可不是風暴之王想要的忠誠。”他好像在輕聲說話,但西蒙在門口能聽清每一個字眼。廳里其他人都被嚇住了,靜靜地看著這一幕。“我們欠他一條命,因為他抬舉我們,讓我們看到將來的景象,讓我們有機會參與其中。你們不能背棄他。”

男人的嘴巴嚅動著,但什么話都說不出來。他的妻子也是一樣沉默,臉上垂淚,雙肩抖動。這場遭遇顯然讓他們很害怕。

“西蒙!”

他回頭望向酒館門外。米蕊茉站在泥濘的道路中間,距他只有幾步之遙。“你在干什么?”她稍稍提高音量,質問道。

“等等。”

“西蒙,有火舞者進去了!你看到他們沒有?!”

他抬起手,示意她別說話,又將臉轉回店內。兩名高大的火舞者逼迫那一男一女從凳子上站了起來。女人已兩腿癱軟,無力支撐自己,他們便將她硬拖過粗糙的木地板。女人大聲嚎哭,她的同伴則被反剪雙手,眼睛盯著地板,凄慘地嘟囔著什么。

西蒙胸中怒火悶燃。怎么這么多人都不幫忙?這里起碼坐著二十多人,火舞者卻只有三個。

米蕊茉扯扯他的袖子。“你在干嗎?快走,西蒙,我們走!”

“我不能。”他的聲音平靜但急迫,“他們要帶走這兩個人。”

“我們也不能被抓,西蒙。現在不是逞英雄的時候。”

“米蕊茉,我不能讓他們帶走這兩人。”他祈禱擁擠的房間里會有其他人站起來,帶頭反抗。米蕊茉是對的,他們不能做傻事。但除了耳語和觀望,沒人動彈。

西蒙暗罵自己的愚蠢,責怪上帝或命運將自己擺到了這個位置。他甩開米蕊茉,朝大廳里邁出一步,先是小心地將晚餐包裹和酒壺靠墻放好,然后伸手握住劍柄——那是約書亞賜予他的佩劍。

“住手!”他大聲說道。

“西蒙!”

這下,所有腦袋都轉向了他。最后轉過來的是領頭的火舞者。雖然他只比一般人稍矮一些,但頭顱碩大,下巴中間還有條溝,看起來就像個畸形的侏儒。他用小眼睛上下打量著西蒙,這次眼神里沒有任何笑意。

“什么?你說,住手?住什么手?”

“我覺得他倆不想跟你走。”西蒙指了指那個男性俘虜,他正在一名高大的火舞者手中無力地掙扎,“你想嗎?”

那人的目光在西蒙和火舞者頭領之間打轉,最后悲慘地搖搖頭。西蒙這才意識到,他害怕的東西一定極端恐怖,不然也不會如此鋌而走險,想讓西蒙救下自己——而這舉動,很可能會讓事情變得更糟。

“看到了吧?”西蒙努力讓聲音顯得堅定而平靜,但沒能完全辦到,“他倆不想跟你們走。放開他們。”他的心怦怦狂跳,話講出來卻極為正式,甚至還有點虛張聲勢,就像在塔利斯托爵士或其他理想化的英雄故事里提到的那樣。

光頭環顧房間,像在判斷有多少人會站到西蒙那邊。還是沒人動彈,整個房間的人都屏氣凝神。火舞者轉向西蒙,咧開厚厚的嘴唇笑了。“這兩人背叛了對主人的誓言。這事跟你沒關系。”

西蒙涌上一陣強烈的憤怒。他見識過各種形式的恐嚇,大到國王對全境犯下的罪行,小到派拉茲睚眥必報的羞辱,因而完全無法忍受這人的威脅。他握緊劍柄。“我認為有關系。把你們的手放開,讓他們走。”

領頭的沒再爭辯,只說了幾個字,他的手下便放開了那個女人——她撞在桌邊,把一只碗碰倒在地——那人立刻跳向西蒙,手中的粗頭棍揮出個大圈。幾名旁觀者因恐懼或興奮尖叫起來。西蒙僵了片刻,他的劍才拔出一半。

白癡!蠢驢!

他伏倒在地,棍子呼嘯著掠過頭頂,掀飛了幾條掛在墻上的斗篷,又被其中一條纏住。西蒙抓住這個空當,撞向那人兩腿之間。二人翻滾倒地,西蒙的劍滑出劍鞘,砸在地上的燈芯草中。他撞疼了自己的肩膀——畢竟對手又結實又強壯——就在他努力掙扎脫身時,那名火舞者一棍打中他的腿,傷處像刀口般冰冷刺痛。西蒙順勢滾向自己的劍,一摸到它便覺得安心了不少。對手站起身,朝他走來,伸出的木棍仿佛捕食的毒蛇。西蒙用眼角余光看到第二名大個子也在朝自己逼近。

事有先后,這個空洞的念頭鉆進他的腦海。每當他想去爬樓或玩游戲,不愿意做雜活兒時,瑞秋總會這么說。于是他縮著肩膀站好,將劍舉到身前,格開前一個對手的進攻。在噪聲、移動和驚慌帶來的混亂中,他不可能想起學過的一切,但只要把劍橫在自己和火舞者中間,他總能有辦法的。現在他擋住了頭一個人,第二人攻來時又該怎么辦?

他馬上得到了答案:視野邊緣閃過模糊的影子,驚得他趕緊低頭躲避。第二人的棍子呼嘯而過,敲在了頭一人的棍子上。西蒙沒有轉頭,而是后退一步,扭動身子,用盡全力一劍揮出。他砍中了身后那人的手臂,令其發出憤怒的尖叫。火舞者丟下棍子,捂著前臂,踉踉蹌蹌地奔向門口。西蒙將注意力轉回身前的敵人,希望剛才那人就算沒被打敗,至少也會暫時退出戰斗,讓他趁機喘口氣。頭一個對手學乖了,知道不能靠近,于是利用木棍的長度優勢,逼迫西蒙轉入守勢。

這時,身后傳來嘩啦一聲。西蒙一愣,差點沒注意到面前那人的動作。對方見狀,朝他的腦袋掄出一棍。西蒙及時抬劍格擋。火舞者再次舉起木棍,西蒙的劍也往上一揮,蕩開長棍的粗頭,令其撞到天棚上的矮梁,并被下方的網格卡住。火舞者驚訝地抬起頭,就在這一剎那,西蒙上前一步,將劍尖抵在那人胸腹之間,用力扎了進去。他隨即又用力拔出劍,以防另一名對手——甚至那個領頭的——突然撲上來。

有什么東西從旁邊撞了他一下,將他推到一張桌邊。一時間,他看到一張驚懼的人臉,這是大廳中的一個顧客。隨后他轉過身,發現撞到自己的家伙正是光頭火舞者邁夫魯。那家伙從酒桌中間擠出一條路,逃向門口,甚至顧不得低頭看一眼手下:一個死于西蒙的長劍,另一個姿勢扭曲地倒在門邊。

“這事兒沒完。”邁夫魯大叫著鉆進了雨夜,消失在門外。

過了一會兒,米蕊茉踏進酒館。她看看倒在地上的火舞者,就是被西蒙砍傷手臂的那個。“我把你那個酒壺砸碎在他頭上。”她喘著氣,興奮地說,“但我想,剛才逃走的家伙會叫來更多人。運氣太差了!我找不到東西打他。我們只能快點逃了。”

“馬,”西蒙大口喘氣,“在哪兒……?”

“就在旁邊。”米蕊茉回答,“快點兒。”

西蒙彎下腰,撿起剛才留在地上的晚餐包裹。手帕濕漉漉的,浸透了壺中灑出來的麥酒,酒壺碎片則散落在癱軟的火舞者身邊。他環視大廳。被邁夫魯及其手下威脅的一男一女還蜷縮在對面的墻邊,同酒館里的其他客人一樣,困惑地瞪大了眼睛。

“你們最好也離開這兒。”他對他們大聲說道,“那個光頭會帶更多人來。走吧——快跑!”

所有人都看著他。西蒙想說些睿智或勇敢的話——英雄總會說些什么——但他什么都講不出來。他的劍上沾了真血,令他的胃液仿佛爬上了喉嚨。他跟著米蕊茉出了門,留下兩具尸體以及一屋子瞪圓的眼睛、大張卻無言的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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