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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陷阱收緊

飛雪減弱,但狂風依然怒號,吹過奈格利蒙城堡下的山坡,穿過斷裂的墻面。艾歐萊爾伯爵駕馬靠近梅格雯的坐騎,希望自己不光能幫她擋住寒冷,還能驅散光禿禿的石塔散發的恐怖氣息。塔樓的窗戶閃出光亮。

“灰矛”乙陣市從排布整齊的希瑟隊列中騎出,胳膊下夾著長矛。他抬起另一條手臂,揮舞著一根銀色指揮棒似的東西,劃出一道長長的弧線,令空氣中響起金屬音色的樂聲。他手中的銀色物體隨即像扇子般展開,閃閃發亮,仿佛一塊半圓形的盾牌。

“A y'ei g'eisu!”他對著茫然空洞的要塞喊道,“Yas'a pri-purna jo-shoi!”

奈格利蒙的窗洞里,光芒如風吹蠟燭般搖曳,城堡深處陰影浮動。艾歐萊爾有股沖動,很想立刻轉身策馬奔逃。這里已不再是人類的地盤,而他涌起的強烈懼意,完全不同于對任何人類戰爭的恐懼。他轉向梅格雯,只見她雙眼緊閉,嘴里默默地念叨著什么。艾索恩同樣失去了勇氣。艾歐萊爾扭頭回望,發現他帶來的赫尼斯第人全都臉色慘白、嘴巴大張、眼神空洞,仿佛一排排尸體似的。

布雷赫保佑我們吧,伯爵絕望地想,我們不屬于這里。只要我做錯一步,他們就會像箭一樣逃跑的。

他慎重地抽劍出鞘,亮給手下人看,隨后將劍高高舉過頭頂,過了片刻才垂落身側。這只是一番鼓舞士氣的表演,但多少能起些作用。

吉呂岐和他母親理津摩押策馬上前,分別停在乙陣市左右兩邊。他們輕談幾句后,理津摩押又向前幾步,令人驚訝地唱起了歌。

狂暴如濤的風吼中,她的聲音一開始又細又輕,但逐漸變得響亮。令人費解的希瑟語流淌而出,渾厚大氣卻又平緩柔和,仿佛罐子里傾出的熱油。歌聲時高時低,忽而停頓,忽而昂揚,每次爆發都顯得更加有力。雖然艾歐萊爾完全聽不懂歌詞,但能清晰地感覺到,起伏的曲調中蘊含著責難,抑揚頓挫中夾雜著挑戰。理津摩押的聲音恍如鳴響的銅號角,只是號聲中還夾雜著冰冷的金屬鈴音。

“這是什么情況?”艾索恩低聲問道。

艾歐萊爾示意他安靜。

奈格利蒙城墻前的霧氣愈發濃厚,好似一個夢剛剛終結,另一個又立刻興起。理津摩押的聲音起了變化。過了好一會兒,艾歐萊爾才聽出,并非希瑟夫人唱起了另一首歌,而是另一個聲音加入了進來。剛一開始,那細絲般的新旋律緊緊依附著戰歌,音調同理津摩押一樣響亮,只是希瑟夫人的聲音仿如金屬,新的聲音卻像石頭與寒冰。很長一段時間后,第二個聲音包裹住了最初的旋律,好似一根玻璃絲,環繞著理津摩押的鐘鈴曲,編織出一幅詭異的圖案。這聲音令穆拉澤地伯爵的皮膚緊張而又刺痛,即使隔著一層層衣物,他的寒毛都豎了起來。

艾歐萊爾抬起眼睛,心跳加速。

隔著迷蒙的霧簾,城墻頂上出現了一道細細的黑影,像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托著,緩緩升上人們的視野。艾歐萊爾確定,它的體型跟凡人差不多,只是被霧氣巧妙地扭曲了形狀,因此一會兒看著很大,一會兒又比任何活物都細小。它俯視著他們,一身黑袍,寬大的兜帽遮住了面龐——但艾歐萊爾無需看到它的臉,便知道那礫石般的高音是由它發出。很長一段時間,它只是站在墻頂霧氣的渦流中,凌駕于理津摩押的歌聲之上。最后,他們不約而同地安靜下來。

理津摩押率先打破沉默,用希瑟語喊了句什么。黑色幽影做出回答,話語如堅硬的燧石碎片叮當作響,但艾歐萊爾仍能聽出,兩邊的用詞相當接近,主要的不同在于節奏,而且那長袍生物的發音更加刺耳。二人的對話似乎無窮無盡。

他的身后有了動靜。艾歐萊爾身子一縮,馬匹驚愕地踢起一團雪。天藍發色的真嘉珠,也就是博聞夫人,策馬來到凡人身邊。

“他們在說瑟蘇琢盟約。”她的眼睛緊盯著理津摩押及其對手,“他們說到過去的悲傷,說到即將響起的哀悼之歌。”

“為什么談這么久?”艾索恩聲音粗啞,“等得叫人害怕。”

“這是我們的方式。”真嘉珠抿緊嘴唇。她的瘦臉仿佛淡金色石頭上的雕刻。“雖然阿茉那蘇被殺害時并沒有予以遵循。”

她沒再說什么。艾歐萊爾也只能不安而恐懼地等待著,最終,雙方的挑戰與對抗讓他感到極其無聊了。

終于,墻上那東西將注意力從理津摩押身上轉開片刻,眼睛注視著伯爵和他手下的幾十名赫尼斯第人。黑袍怪人掀起兜帽,動作如旅行藝人般夸張,露出雪白的臉和幾乎無色的發絲——寒風吹起,它的頭發如海草般絲絲拂動。

“Shu'do-tkzayha!”北鬼用近乎狂喜的語氣說道,“凡人!你的家族要因他們而滅亡嗎,‘月瞳’理津摩押,”他——如果他是男性的話——的西領語講得很刺耳,像是獵場看守故意模仿兔子臨死時的尖叫。“你已經軟弱到央求這幫廢物的程度了?他們可遠遠比不上辛奈哈的大軍!”

“你們侵占了凡人的城堡。”理津摩押冷冷地說。在她身邊,吉呂岐穩穩地坐在馬上,顴骨高聳的臉上沒有任何情緒。艾歐萊爾再次懷疑,怎么可能有人類真正了解希瑟呢?“你的主人和女王都參與了凡人的爭端。你沒資格指責我們。”

北鬼大笑,聲音仿如指甲抓撓著石板。“沒錯,我們利用了他們。他們就像老鼠,在我們的屋墻里打洞——我們也許會剝了他們的皮做成手套,但絕不會邀請他們上桌用餐!而這就是你的弱點,正如‘艦船降生’阿茉那蘇。”

“不許你提起她!”吉呂岐喝道,“阿肯比,你滿嘴污穢,不配說出她的名諱!”

墻上的東西笑了,露出一口白牙。“啊,小吉呂岐。我聽說過你和你的冒險——或者該說,你的多管閑事。你該來北方的,來我們的凍土生活,這樣你才能長得強壯些。容忍凡人是可怕的弱點,難怪你的家族會變得如此墮落,我們則愈發堅定,所向披靡。”北鬼轉過臉,偏過頭,直接面對艾歐萊爾和緊張私語的赫尼斯第人。“凡人們!你們跟著這些不朽者作戰,危及的不僅是生命,還有你們的靈魂!”

艾歐萊爾聽到身后傳來驚慌的低語聲。他催馬上前幾步,舉起長劍。“你的威脅毫無意義!”他大叫道,“荒謬至極!我們的靈魂屬于我們自己!”

“艾歐萊爾伯爵!”梅格雯呼喚著,“別!那是死剎洞,是天堂之窟!別再靠近了!”

阿肯比俯下身子,用兩顆黑眼珠盯著伯爵。“凡人的首領,是吧?那好,小子,就算你不擔心自己和手下人的安危,被囚禁在城墻里的凡人呢?”

“你在胡說什么?!”艾歐萊爾喝道。

黑袍怪物轉過身,舉起雙臂。過了一會兒,兩個人影爬到他身邊。雖然他們也穿著厚厚的黑袍,但看那笨拙的姿勢,就知道他們絕非蜘蛛般優雅的北鬼。

“這些就是你的同胞!”阿肯比得意洋洋地說,“也是我們的客人。為了你的不朽者盟友,你會眼睜睜看著他們死去嗎?”兩個人影靜靜地站著,萎靡而絕望。寒風撕扯兜帽,底下露出的臉龐明顯屬于凡人,而非華庭降生者。

艾歐萊爾心中燃起無助的狂怒。“放他們走!”

北鬼愉悅地大笑。“哦,不,渺小的凡人。我們的客人在這兒很開心。想看看他們有多喜悅嗎?也許他們可以跳個舞。”他舉起一只手,做了個夸張的手勢。那兩人開始慢慢地轉圈。更可怕的是,他們抬起胳膊,笨拙地跳起宮廷舞蹈,左搖右晃,在獰笑的北鬼面前撞到一起。他們兩手相扣,步伐不穩地踩在高高的墻沿上,隨后又分開,恢復了之前的姿勢。

雖然被憤怒的淚水模糊了雙眼,艾歐萊爾還是看到吉呂岐策馬往墻邊走了幾步。希瑟舉起弓,用快得難以看清的動作,從馬鞍的箭筒里抽出一支箭,搭到弦上,將弓臂拉成一道顫抖的圓弧。在墻頂上,北鬼阿肯比笑得更加開懷。他身形一轉,仿佛打了個哆嗦,隨后便消失了,只留下兩個人影繼續蹣跚舞動。

吉呂岐的箭飛了出去,射中一個舞者的腳。那人抽搐一下,失去平衡,連帶著拉倒了另一個人。他倆在半空中撲打了一下,自墻頭栽倒,墜落幾十尺高,砸在白雪覆蓋的石塊上,發出一聲可怕的巨響。幾名赫尼斯第人驚叫著呻吟起來。

“冉恩之血啊。”艾歐萊爾尖叫道,“你都干了什么?!”

吉呂岐打馬上前,謹慎地掃視一番空蕩蕩的墻面,這才騎到兩具尸體旁邊。他跳下馬,跪在地上,揮手招呼艾歐萊爾。

“為什么這么做,吉呂岐?”伯爵質問道,喉嚨緊得好像被人緊緊扼住,“北鬼都走了。”他盯著兩具扭曲的黑袍尸體。他們的手掌自袍袖中伸出,五指箕張,像要抓住再也無法挽回的生命。“你想結束他們的磨難?如果我們能趕走北鬼,還怕沒有機會救出他們?”

吉呂岐什么都沒說,只用異常溫柔的動作翻開臨近的那具尸體,又稍稍用力,將它從另一具尸體的糾纏中拉了出來。接著,他掀開它的兜帽。

“布雷赫啊!”艾歐萊爾幾乎窒息,“愿天上的布雷赫保佑我們!”

那張臉沒有眼睛,只剩兩個黑洞。皮膚蠟化,有些地方已經摔裂,但顯而易見,這絕非一具新鮮的尸體。

“不管他是誰,早在奈格利蒙陷落時,他就已經死了。”吉呂岐輕聲說,“我相信城里已經沒有活著的囚犯了。”

艾歐萊爾伯爵只覺膽汁上涌,趕緊轉開臉。“可他們……會動……!”

“可以肯定的是,一名紅手占據了這里。”吉呂岐說,“只有它們能做到這種事,而它們的力量來源于它們的主子。”

“可是,為什么?”艾歐萊爾看了看破損的尸塊,又將目光轉向外圍,轉向雪地里的凡人與希瑟,“他們為什么這么做?”

吉呂岐搖搖頭,雪白的發絲在風中飄揚,就像曾在城墻上嘲笑他們的怪物一樣。“我不知道。但要攻破奈格利蒙,必然會見證許多恐怖的事,這一點毫無疑問。”

艾歐萊爾望向梅格雯和艾索恩,他們還在驚恐地等待自己回去。“可我們沒有退路。”

“沒有。恐怕結局已經拉開了帷幕,”吉呂岐說,“無論是吉是兇。”

艾奎納公爵知道自己應該仔細留意周圍的情況,留意墨特薩人,留意男爵在大廳里安排的人手。墨特薩是納班東部邊疆的重要領地,也是約書亞此行成敗的關鍵。而他們成功與否,可能就取決于某個微不足道的小細節,因此艾奎納有一大堆事需要煩心——但有個小男孩像尾巴一樣跟在身后,讓他很難盡心盡意完成自己的職責。

“喂,”公爵有十幾次差點踩到那個孩子,最后終于忍不住了,“你到底要干嗎?沒別的地方去嗎?你媽媽在哪兒?”

淺色頭發、臉蛋瘦削的男孩抬頭看著他,一點兒都不怕這個滿臉胡子的高大陌生人。“我媽叫我離王子和你們這些騎士遠點兒,但我覺得沒什么。”

公爵發現,這孩子年紀雖不大,講話倒挺大方的,說起西領語來也不比自己差。不過短短兩三代人時間,圣王約翰的瓦倫屯家鄉話便如此迅速地擴散到四面八方,還真叫人難以置信。但如果一切像現在這樣分崩離析,到時會不會就沒人再說西領語了呢?王朝就像堤壩,他悲哀地想,即使寄托了無限希望的那些也不過如此。混沌的潮汐一次又一次拍來,海岸上的基石很快也將不復存在……

艾奎納搖搖頭,朝那小孩低吼一句,聲音比自己預想的更嚴厲。“對啊,你媽都叫你離騎士遠點兒了,你還待在這兒干嗎?大人今晚有事要談。”

男孩不慌不忙地踮起腳尖,讓腦袋跟公爵的肚子齊平。“我總有一天會長成大人的。我已經厭倦跟女人待在一起了。我媽擔心我會跑去打仗,但我注定要參戰的。”

他的決心如此強烈,反而顯得有些滑稽。艾奎納忍不住笑了。“小鬼,你叫什么名字?”

“外來的騎士先生,我叫帕薩瓦勒。我父親是騎士布瑞德勒,塞瑞登男爵的弟弟。”

“全世界又不只有騎士可做。打仗也不是游戲。那很可怕的,帕薩瓦勒小鬼。”

“我知道。”男孩欣然回答,“但我父親說過,有時別無選擇,男人必須挺身戰斗。”

公爵突然想起了泔蟹巢穴里的米蕊茉公主,還有他親愛的妻子——她曾手握利斧,決意用自己的生命保衛艾弗沙,艾索恩好不容易才說服她跟家人一起逃走。“女人也會戰斗。”

“但女人當不了騎士。我會當上騎士的。”

“好吧,我不是你父親,沒法把你關到屋里。看來我也甩不掉你。那你不妨陪我走走,給我講講這地方的事。”

帕薩瓦勒興奮地上躥下跳,活像一只小狗,但又突然安靜下來,懷疑地瞟了眼艾奎納。“你是敵人嗎?”他尖銳地問,“如果你是,外來的騎士先生,我可不能帶著你到處參觀,免得你對我伯父不利。”

艾奎納苦笑一下。“這段日子啊,小家伙,很難說得清誰是誰的敵人。但我向你保證,我的主君約書亞王子不會傷害任何一個墨特薩人。”

帕薩瓦勒考慮了一會兒。“我相信你。”最后他說,“我想你說的是實話。如果撒謊,你就不配稱為騎士。騎士不會對小孩說假話。”

艾奎納笑得更厲害了。小孩!這小子能給艾歐萊爾伯爵上一堂政治課了。“那就別告訴我對你伯父不利的消息,我也盡量不問有損你榮譽的問題。”

“很公平。”男孩嚴肅地說,“很有騎士風度。”

墨特薩可不是納班一個普普通通的男爵領。它坐落在色雷辛邊界旁,是一大片繁榮興旺的土地,有山,也有寬闊的草原。即使被不合季節的白雪覆蓋,起伏的地形依然透露著綠意。泗丹豐河的一條支流蜿蜒穿過草地,仿佛灰暗天空下一條銀色的箔帶。山坡上還點綴著牛羊。

男爵的要塞查蘇·墨特薩屹立于最高的幾個山頭之一頂上,自舊帝國時代以來便俯瞰著下方滿是小農場和世襲地的一座座山谷,正如艾奎納目前這樣。

他從窗邊轉過頭,發現帕薩瓦勒正不耐煩地踱著步。男孩說:“去看看那些盔甲吧。”

“我好像不該看那些東西。”

“該看,是老鎧甲。”他對艾奎納的遲鈍很是不屑,“很老的。”瑞摩加人任由自己被男孩拖著往前走。這孩子似乎精力無限。

要是艾索恩當年也這么難伺候,他苦笑著想,我很可能會把他送去霜凍邊境,然后扔在那里。就像在過去,人們有太多張嘴巴喂不飽的時候。

帕薩瓦勒領著他穿過擁擠的廊道,經過不少警覺地看著艾奎納的城堡居民,最后來到一座角樓——它似乎最近才加蓋在山頂古堡上。他們爬上好長一段樓梯,令艾奎納的后背酸痛不已,終于抵達一間接近塔頂的雜亂屋子。天花板有段時間沒打掃了——層層疊疊的蛛網快要垂到頭頂——地板和所有粗糙的家具也都積了層厚厚的灰。盡管如此,艾奎納還是被眼前的東西吸引住了。

圓形房間里擺著一排排木制的人形支架,上面套著一副副盔甲,仿佛一群群沉默的衛兵。與其他物件不同,這些盔甲相對比較干凈——有頭盔、胸甲,以及款式奇怪的條狀金屬裙,但都不是最近的式樣。看來帕薩瓦勒確實沒說錯,類似的甲胄,艾奎納只在塞斯蘭·瑪垂府的古老壁畫上見過。

“這是帝國的盔甲!”他欽佩地說,“或者極度精美的仿制品。”

帕薩瓦勒站得筆直。“它們不是仿制品!都是真的。是我祖父從大城市買來的。我父親又保留了很多年。”

“從納班。”艾奎納沉吟道。他走過一排排盔甲,觀察形形色色的裝備。他久經沙場,能看出哪些設計有缺陷,哪些只是缺了點當初的配件。舊帝國工匠用的金屬比現在的更沉重,但打造得更加細致。他湊近些,檢查一頂帶有盤旋海龍冠飾的頭盔。為了看得更清楚,他吹掉了一層灰。

“好久沒打磨了。”他信口說道。

“我父親一直在生病。”小帕薩瓦勒的聲音突然變得煩躁,“我想把它們弄干凈,但太高了,我夠不著,又太重了,我抬不動。”

艾奎納環視房間,想了想。這些無人穿戴的鎧甲像在圍觀廷議,等待有人做出決定。他要做的事還有很多,可就這樣跟男孩道別嗎?他踱到塔樓窗邊,瞥了一眼西邊灰色的天空。

“還有幾個小時才能吃飯。”他終于說道,“在那之前,你伯父和約書亞王子也不會提什么要緊事。把你父親的清潔工具找來——至少拿把刷子,好把灰塵撣干凈。咱們可以稍微忙活一會兒。”

男孩抬起頭,睜大眼睛。“真的?”

“真的。反正我也不著急爬下這么長的樓梯。”男孩依然盯著他,“饒我了吧,小子,快去。再拿一兩盞燈。天很快就暗了。”

男孩沖出房間,像只野兔般躥下狹窄的樓梯。艾奎納搖了搖頭。查蘇·墨特薩宴會廳的每面墻上都設有壁爐,所以外面雖天寒地凍,廳內依然溫暖而明亮。男爵的臣屬與整片山谷的地主們都精心打扮過,許多女人穿著閃亮的長裙,戴著塞斯蘭·瑪垂府流行的別出心裁的帽子。但艾奎納注意到,寬敞的高頂大廳內依然籠罩著濃霧般陰郁的氣氛,雖然女士們輕快大聲談笑著各種瑣事,男士們卻大多保持安靜,偶爾開口也都會以手掩面,低聲細語。

一桶苔利葛葡萄酒開啟了宴會的序幕,滿溢的酒杯傳遍了整個大廳。艾奎納看到,約書亞王子坐在東道主塞瑞登男爵的右手位,一次次將杯子舉到唇邊,卻從沒讓身邊的侍酒再次填滿。公爵很贊賞約書亞的節制。即使情況再好,王子也不怎么喝酒,何況今夜,能否將班尼迦利踢下公爵寶座就在此一舉,約書亞更需要加倍小心,謹言慎行。

公爵環視大廳,突然被房間對面門口的一道閃亮吸引了目光。艾奎納瞇起眼睛,胡須間綻出一絲微笑。是帕薩瓦勒,男孩肯定又從母親及其他女士的眼皮子底下逃了出來。艾奎納相信,他肯定是想看看圍在桌邊的真正的騎士。

他能一飽眼福了。

塞瑞登·墨特西斯男爵從長桌首座站起,高舉酒杯。他身后的墻上掛著一面旗幟,代表墨特薩家族的藍鶴展開長長的翅膀。

“向我們的貴賓致敬。”男爵說道。他的笑容帶著諷刺,曬成棕色、蓄著胡須的面孔皺了起來。“單是讓你走進大門,約書亞王子,我已經算是個叛徒了——所以,再為你的健康舉杯也無傷大雅。”

艾奎納發現自己挺喜歡塞瑞登的,其中包含相當的尊敬。他與公爵想象中的納班老男爵大相徑庭:塞瑞登脖子短粗,皺巴巴的一張農夫臉,看上去更像一個友好的惡棍,而非世襲了大片封地的領主。但他眼神精明,舉止得體,擅長自嘲,還將西領語掌握得滾瓜爛熟,就連小帕薩瓦勒都得甘拜下風。

眾人干了一杯,約書亞也站起身,高舉酒杯,感謝查蘇·墨特薩眾人的殷勤好客。他贏得了禮貌的微笑和贊賞的低語,雖然那些人顯得不大情愿。等王子坐下,桌邊的談話聲又響了起來,但塞瑞登示意大家安靜。

“所以,”他面對約書亞,但聲音足以讓桌邊每個人都能聽清,“我們履行了安東教徒應有的禮儀——有人甚至會說,我們簡直友善得不像話,畢竟您未經允許,便帶著軍隊出現在我們的領土。”微笑的嘴唇上方,塞瑞登目光冷酷,“那么,愛克蘭的約書亞,明天早上,我們能否看到你們的背影呢?”

艾奎納壓下自己的驚訝。他本以為男爵會先送走不太重要的客人,然后再跟王子私下商談。但顯然,塞瑞登另有打算。

約書亞也吃了一驚,但很快回應道:“如果你聽完我的提議,依然無動于衷,那等太陽升起,你們就會看到我們的背影了。我的手下在城外扎營,并沒有威脅你的意思。你沒做錯任何事,我也不會對你無禮。”

男爵盯著他看了很久,然后轉向弟弟。“布瑞德勒,你怎么看?一位愛克蘭王子要穿過我們的領土,這是不是很奇怪?他想去哪兒呢?”

弟弟的瘦臉跟男爵有很多相似之處,但那些令塞瑞登看起來極度危險的特征,放到布瑞德勒臉上,卻只顯出一副疲倦又焦躁的模樣。

“如果王子不去納班,”他溫和地回答,“那肯定是打算直接走進海里。”布瑞德勒露出蒼白的微笑。很難想象這個病懨懨的男人會生下活潑好動的帕薩瓦勒。

“我們是要去納班。”約書亞說,“這并非秘密。”

“你有何目的?會不會危及到我和我的主君班尼迦利公爵?”塞瑞登質問道,“我需不需要把你關起來?”

約書亞環視安靜下來的大廳。查蘇·墨特薩的大部分重要人士都坐在長桌前,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們。“你確定要我當眾說出來?”

塞瑞登不耐煩地揮揮手。“不管我讓你經過我的領地,還是把你抓起來交給班尼迦利,我都不會落人口實,讓人以為我誤解了你。盡管說吧,在場諸位都是我的證人。”

“很好。”約書亞轉向施拉迪格。后者雖然喝了好幾杯,但眼神依然警惕,留心觀察著一切。“麻煩把卷軸給我。”

黃胡子瑞摩加人在斗篷口袋里翻找時,約書亞對塞瑞登說:“我剛才說了,男爵大人,我們要去納班。我們希望能將班尼迦利趕出塞斯蘭·瑪垂府,因為他是我哥哥的盟友,打敗他就能動搖至高王的根基。埃利加與我正在交戰,這事本身不是什么秘密,理由卻鮮為人知。”

“如果你覺得理由很重要,”塞瑞登心平氣和地說,“請盡管說。我們的城堡里酒有的是。問題是你的小部隊肯不肯在明天早上離開。”

“我會告訴你的,因為我不會讓盟友不明不白地投入戰斗。”約書亞說。

“哈啊!盟友?戰斗!?”男爵皺起眉頭,坐直了些,“你說的話很危險,斷手約書亞。班尼迦利是我的主君,在我看來,哪怕是讓你們這些人經過,就已經夠瘋狂了。出于對你父親的敬意,我給了你講話的機會,可你竟然要我為你戰斗——簡直一派胡言!”他揮揮手,二十多名全副武裝的士兵頓時發出鏗鏘的巨響。剛才用餐時,他們一直站在墻邊的陰影里。

約書亞沒有退縮,而是平靜地看著塞瑞登的眼睛。“正如我剛才所說,”他續道,“我會告訴你,埃利加必須被趕下龍骨椅的原因。但現在,我想先說些別的情況。”他從施拉迪格手中接過卷軸,“我最優秀的騎士,荷聞郡的戴奧諾斯爵士,曾在牛背山與班尼迦利的父親李奧巴迪公爵并肩作戰。當時公爵正準備來奈格利蒙支援我。”

“李奧巴迪選擇了你。”塞瑞登立刻回答,“但班尼迦利選擇了你哥哥。老公爵的決定不會影響我對他兒子的忠誠。”話雖這么說,但男爵的眼神明顯有所隱瞞。艾奎納看著塞瑞登,懷疑他會不會更希望老公爵還活著,更希望能為老公爵效忠。“至于那個戴什么什么爵士,他跟墨特薩又有何關系?”

“比起自作聰明的你,他也許知道更多實情。”約書亞的語氣第一次帶上了些許不耐煩。

當心,王子。艾奎納緊張地拽拽自己的胡須。別讓對戴奧諾斯的感情左右了你。我們已經走得夠遠了。不管怎么說,塞瑞登還肯聽你說話。

好像聽到老朋友無聲的勸誡,約書亞頓了頓,吸了口氣。“請原諒,塞瑞登男爵。我理解你對翠鳥家族的忠誠。我也沒想對你的職責指手畫腳,只是覺得你應該了解一些實情。我想給你念念戴奧諾斯對牛背山一役的描述,這些文字由史坦異神父記下……”王子指了指文書官,他正坐在長桌末端附近,盡量讓自己不顯山不露水。“他曾在牧師和上帝本人面前發誓字字屬實。”

“為什么你要念一張羊皮紙?”塞瑞登不耐煩地說,“既然這人有故事要講,為什么不親自站到我們面前?”

“因為戴奧諾斯爵士犧牲了。”約書亞說,“他死于埃利加國王派來殺我的色雷辛傭兵之手。”

聽到這里,大廳里涌現一陣小小的騷動。在納班最外圍的這個男爵領,人們對色雷辛人既輕蔑又恐懼——輕蔑是因為,納班人覺得他們不過是群蠻子;恐懼則是因為,在色雷辛人周期性的掃蕩劫掠中,墨特薩這樣的外圍領地總會受到最嚴重的傷害。

“念吧。”塞瑞登明顯很生氣。艾奎納覺得,狡猾的男爵已經意識到,他被自己的小聰明帶進了陷阱。他本打算在眾多證人面前逼迫約書亞說出大逆不道的話,一勞永逸地解決這個難堪的局面。可現在,男爵發現約書亞滴水不漏。這就有些尷尬了。即便如此,墨特薩領主仍沒遣走桌邊的眾人:自己設的局,自己承擔到底。艾弗沙公爵愈發欣賞他了。

“在新蓋營所戰役之前,我讓戴奧諾斯把一切都告訴給我們的牧師。”約書亞說,“當時我們生還的概率十分渺茫,而他親眼所見的實情又特別重要,我不希望有什么差池,讓這事同他一起被埋葬。”他用右腕的殘肢將卷軸攤開,“我只念其中最重要的部分,但我很樂意將整個卷軸都交給你,男爵大人,方便你隨時查閱。”

他稍停片刻,開始誦讀。整張桌邊的聽眾都如饑似渴地湊近身子。這個夜晚,必將被墨特薩人談論很久。

“……當我們趕到戰場時,烏坦邑侯爵哥斯伍的軍隊正在野豬長矛旗下迅速撤往牛背山山坡,而納班人已經繞到他們身后。李奧巴迪率領三百名騎士巧妙地從烏坦邑侯爵和至高王的軍隊間穿過,據我們所知,那兩支部隊之間隔著好長一段距離。”

“約書亞王子擔心李奧巴迪被拖住太久,這樣國王就會在奈格利蒙南邊的開闊地襲擊他們。為此,王子率眾騎士沖出城堡,希望從國王手中救下納班部隊,同時還有機會活捉烏坦邑侯爵——埃利加國王最出色的將軍。約書亞親自帶隊,艾奎納之子艾索恩等二十名瑞摩加人也在其中。”

“我們攻向野豬長矛軍的側翼,一開始因為人數懸殊,對方死傷慘重。但哥斯伍和國王很快發動了之前設下的陷阱,法爾郡侯爵范巴德帶領幾百名騎士一舉沖出牛背山山頂的樹林。”

“當時,我發現李奧巴迪公爵和他兒子班尼迦利在戰場最外圍,身處一群士兵之后。就在范巴德的獵鷹軍沖下山時,我看到班尼迦利抽出佩劍,刺進他父親的脖子,一劍將其殺死。李奧巴迪癱軟在馬鞍與馬頸之間,血流不止……”

聽完最后一句,原本的靜默突然化作震驚的叫喊與責罵。塞瑞登男爵的好幾名臣屬站了起來,暴怒地搖著拳頭,像要把約書亞揍扁似的。王子只是看了看他們,依然將卷軸捧在身前,平靜地轉向塞瑞登。男爵穩坐在自己的位置,但棕色的臉龐已然變得慘白,讓臉上的麻點格外醒目。

“安靜!”他厲喝一聲,目光掃過眾人,他們不得不紛紛坐回原位,只是口中還在憤怒地嘀咕著。幾位女士被人攙扶著離開大廳,身子搖搖晃晃,好像她們自己被人刺了一劍,款式復雜的帽子和面紗突然像敗軍的旗幟般頹唐可笑。“這只是老舊的謊言罷了。”最后男爵說道。他聲音緊繃,但艾奎納覺得,其中蘊含的并不只是憤怒。

他發現陷阱收緊了。

塞瑞登喝干自己的杯子,將它砰地砸向桌面,把好幾個人嚇了一跳。“老舊的謊言。”他重復一遍,“經常被提起,卻沒有任何證據。我憑什么相信你?”

“因為戴奧諾斯爵士親眼所見。”約書亞簡短地解釋道。

“他又不在這兒。就算在,我怎么知道該不該相信他。”

“戴奧諾斯不會撒謊。他是個真正的騎士。”

塞瑞登發出刺耳的大笑。“只是你的一面之詞而已,王子殿下。為了王座和權力,有些人什么事干不出來?”他轉向他的弟弟,“布瑞德勒,今晚你可聽到什么理由,可以讓我不把王子跟他的手下丟進查蘇·墨特薩的地牢,等候班尼迦利發落?”

男爵的弟弟嘆了口氣,雙手并攏,指尖相抵。“我不喜歡王子的說法,塞瑞登,因為它太過真實,叫人很不舒服。就連替李奧巴迪安排葬禮的人也說過,他的傷口平滑得異乎尋常。不過嘛,任何人的話,哪怕出自約書亞王子的騎士,都不足以給納班之主定罪。”

這個家族的血脈不乏理智!艾弗沙公爵心想。但碰上如此頑固的男爵,真不知是我們的幸運,還是不幸。

“還有不少人見證了班尼迦利可怕的罪行。”約書亞說,“其中一些人還活著,可惜大部分都在奈格利蒙陷落時死去了。”

“有一千個也不夠。”塞瑞登啐了一口。“哈!憑什么納班的高貴家族就該追隨你——一個愛克蘭人,還是至高王的仇敵——轉而反對翠鳥家族的合法繼承人?就為死人說的幾句話?”查蘇·墨特薩的人群間響起一陣贊同的嘟囔聲。形勢有些惡化了。

“沒錯,”約書亞說,“我理解你,男爵大人。不過現在,我會為你展示些更有說服力的東西,讓你明白我的承諾有多可靠。或許這也能化解你對追隨愛克蘭人的抗拒。”他轉身打個手勢。長桌末端,史坦異身旁的陰影里,一個戴著兜帽的身影突然站起。他很高大,幾名衛兵不由自主抽出長劍,利刃的錚鳴似乎令整個大廳驟然變冷。

別讓我們失望,艾奎納在祈禱。

“有一件事你說錯了,男爵大人。”約書亞溫和地說道。

“你說我撒謊?”

“那倒沒有。但這段日子很不尋常,即使像你這樣博學多聞的人,也不可能什么都知道。就算班尼迦利不是個弒父者,他也不是納班公爵領的第一繼承人。男爵大人,還有墨特薩的諸位,容我介紹翠鳥家族真正的主人……凱馬瑞·班尼杜。”

長桌末端的大個子拉下兜帽,露出滿頭濃密的白發和一張高貴而憂傷的臉。

“什么……?”男爵徹底凌亂了。

“妖術!”一個困惑的農場主叫道,搖晃著站了起來,“凱馬瑞,明明死了!”

留在廳內的一名女士尖叫起來,她身旁的一位男士則醉醺醺地癱軟在桌上。

凱馬瑞將一只手按在胸前。“我沒死。”他轉向塞瑞登,“懇請您的原諒,男爵大人,我本無意擾亂您的宴席。”

塞瑞登瞪著這個幽靈,然后轉向約書亞。“這是發什么瘋?!愛克蘭人,你在嘲笑我嗎?”

王子搖搖頭。“這不是玩笑,塞瑞登,他確實是凱馬瑞。我本想私下告訴你的,但你沒給我這個機會。”

“不。”塞瑞登猛拍桌面,“我不相信。凱馬瑞—薩—梵尼塔死了——好多年前,他就在菲拉諾斯海灣淹死了。”

“我是曾經失憶,但沒喪命。”老騎士沉重地說,“好多年來,我忘記了自己的名字和過去。”他抬手扶額,聲音顫抖,“有時我希望,這兩者還是不要還給我為妙。但我記起來了。我是梵尼塔島的凱馬瑞,班尼杜之子。如果我還有最后一件事能做,那么,我要為死去的弟弟報仇,親眼看到我那行兇的侄兒被拖下納班的寶座。”

男爵在發抖,但還沒完全信服。這時,他弟弟布瑞德勒開口道:“叫安涅帕來。”

塞瑞登抬起頭,兩眼發亮,像個被暫緩執刑的犯人。“對。”他轉向一名武裝衛兵,“去廚房把安涅帕叫來。什么都不要跟她說,不然我要你的命。”

那人出去了。艾奎納看著他的背影,突然發現小帕薩瓦勒也在門邊消失了。

留在桌邊的人們興奮地交頭接耳,但塞瑞登似乎已不再關心。等待手下回來期間,他又喝了一大杯葡萄酒。就連約書亞也飲盡了自己的酒杯,好像什么東西已被推動,接下來卻再也無法控制了一樣。凱馬瑞還站在桌尾,顯得威嚴卻又僵硬。廳內所有人都無法將視線從他身上長時間挪開。

衛兵回來了,身后跟著個老婦人。她又矮又胖,頭發剪得短短的,簡樸的黑裙子上粘著面粉和其他污跡。她緊張地站在塞瑞登面前,一副擔心受罰的樣子。

“站穩了,安涅帕。”男爵說,“你沒做錯什么。看見那個老人沒有?”他伸手一指,“過去好好瞧瞧,你認不認識他?”

老婦人怯生生地走向凱馬瑞,抬頭瞇眼,恰好對上他垂落的目光。她愣了一下。“不認識,男爵大人。”最后,她用別扭的西領語說道。

“果然。”塞瑞登在胸前交疊起雙臂,靠向椅背,臉上露出憤怒的淺笑。

“稍等一下。”約書亞說,“如果我沒弄錯,你是叫安涅帕?這人不是你最近才見到的。如果你認識他,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看看王子,轉過兔子般驚慌的臉,又看了看凱馬瑞。就在她第二次準備扭過頭時,卻突然被什么吸引住了。她盯著他,眼睛慢慢睜大。突然,她雙膝一軟,差點兒癱倒在地。但凱馬瑞的動作和心思一樣敏銳,及時伸手攙住了她。

“Ulimor Camaris?”她抹著眼淚,用納班語問道,“Veveis?”然后又是一連串納班語。塞瑞登憤怒的微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臉近乎滑稽的驚訝表情。

“她說,別人告訴她我淹死了。”凱馬瑞說,“你能說西領語嗎,好婆婆?”他輕聲問她,“這里有人聽不懂你的話。”

凱馬瑞扶穩老婦人,隨后松開了手。安涅帕回望著他,失魂落魄地曲起手指,抓緊自己的裙擺。“他……他是凱馬瑞。Duos preterate!難……難道死人回來了?”

“不是死人,安涅帕。”約書亞說,“凱馬瑞還活著,但他失憶了很長時間。”

“雖然我記得你的臉,好婆婆,”老騎士好奇地說,“但我想不起你的名字了。請原諒。過去了太久太久的時間。”

安涅帕放聲慟哭,同時也在大笑。“因為以前,我不叫這名字。在您父親的大宅里做工時,他們叫我芙琳——意思是‘小花’。”

“芙琳。”凱馬瑞點點頭,“沒錯,我記起來了。當時你是個可愛的小女孩,不管對誰都滿臉微笑。”他抬起她皺巴巴的手,彎腰親吻她的手背。她張大了嘴巴,仿佛上帝親自降臨在大廳,答應要用馬車載她去天堂似的。“謝謝你,芙琳。你帶來了過去的回憶。離開這里之前,我會跟你一起坐在火邊聊聊天。”

抽泣的廚娘被人攙扶著離開了大廳。

塞瑞登和布瑞德勒都驚呆了。男爵其他臣屬也都同樣震驚,一時沒人開口說話。約書亞察覺到男爵已經遭受了一整晚的打擊,于是自己只是靜靜地坐著等待。身份已被證實的凱馬瑞也坐了下來,一言不發,半閉的雙眼緊盯著桌子遠端壁爐里跳躍的火焰。但艾奎納很清楚,他看的不是一個壁爐,而是一個時代。

沉靜突然被一陣低語聲打破,一顆顆腦袋轉了過去。艾奎納抬起頭,發現帕薩瓦勒正艱難地跨進大廳,小小的身子舉著個又大又亮的東西。他在門口停了一會兒,猶豫地看著凱馬瑞,然后才笨拙地挪到伯父身邊。

“我給凱馬瑞爵士拿來了這個。”男孩說話很大膽,聲音卻在顫抖。塞瑞登看了他一會兒,瞪大了眼睛。

“那是你父親房里的頭盔!”

他鄭重其事地點點頭。“我想把這個送給凱馬瑞爵士。”

塞瑞登無奈地轉向弟弟。布瑞德勒看看自己的兒子,又瞟了眼還在沉思的凱馬瑞,最后聳聳肩。“他確實是凱馬瑞。他配得一切榮譽,塞瑞登。”瘦臉男人轉向他兒子,“你先詢問了一下,這很好。”他淡淡地一笑,“我知道,有些東西是該取下、擦凈、重新派上用場了。去吧,孩子。送給他吧。”

艾奎納著迷般地看著帕薩瓦勒。男孩捧著沉重的海龍頭盔,目光帶著些許懼怕,仿佛自己正走向食人魔的巢穴。他在老騎士面前停下,靜靜地站著,好像隨時會被頭盔的重量壓倒。

終于,凱馬瑞抬起頭。“什么?”

“我父親和我伯父說,我可以把這個送給你。”帕薩瓦勒奮力抬起頭盔,湊近凱馬瑞。就算坐著,老騎士依然像座高塔。“它很古老了。”

凱馬瑞臉上劃過一道微笑。“就像我,是嗎?”他伸出大手,“讓我看看,年輕人。”他將金色頭盔轉向亮處,“這是一頂舊帝國的頭盔。”他驚訝地說,“確實很古老。”

“它曾屬于安圖勒皇帝,至少我覺得是。”布瑞德勒在大廳另一頭開口,“如果您喜歡,它就是您的了,凱馬瑞大人。”

老人又看了一會兒,小心地戴上。他的眼睛消失在頭盔深處的陰影里,護頰像扇葉一樣延伸過下巴。“非常合適。”他說。

帕薩瓦勒看著老人,看著盤旋在頭盔頂部的高鰭海龍,張大了嘴巴。

“謝謝你,孩子。”凱馬瑞摘下頭盔,將它放在旁邊的桌上,“你叫什么名字?”

“帕、帕薩瓦勒。”

“我會戴上這頂頭盔,帕薩瓦勒。這是我的榮幸。我原先的盔甲早就銹掉了。”

男孩似乎進入了另一個國度,兩眼亮如燭火。艾奎納看著他,不由心生一陣悲哀。經歷了這一刻,見識了如此高貴的騎士,將來這孩子的人生會不會只剩下了失望?

祝福你,帕薩瓦勒,公爵心想,愿你擁有快樂的人生,但出于某些原因,恐怕事情不會這么順利。

約書亞王子一直在看著,現在總算開了口。

“你們還應該知道更多事,塞瑞登男爵。有些很可怕,有些叫人生氣,有些甚至比凱馬瑞還活著更讓人驚訝。你打算等到明早再聽,還是更想把我們關起來?”

塞瑞登皺起眉頭。“夠了。別再嘲笑我了,約書亞。需要我知道什么,全都說出來好了。我不在乎跟你談到黎明。”他拍拍手,叫人多倒些酒,然后把所有臣屬都趕回了家,只剩下幾名震驚到麻木的親信隨從。

啊,男爵大人,艾奎納心想,很快你就會發現,你跟我們所有人一起掉進了陷阱。我只能祝你好運了。

艾弗沙公爵將椅子拉近些。約書亞開始講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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