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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白樹,黑果

剛開始,它就像一幢塔或一座山——顯而易見,沒有任何活物會這么高、這么細、如此荒涼又如此慘白。但她靠近之后,卻發現圍繞中軸蔓延擴散的那一大團乳白色的云霧,實際上是一片匪夷所思的交纏的枝丫。

立在她面前的是一棵樹。一棵巨大的白樹,高不見頂,參云而立,幾乎刺破天穹。她盯著它,被其無盡的威嚴所震撼。雖然米蕊茉猜到自己是在做夢,但她心里明白,這棵白色的巨樹一定相當重要。

她又靠近一些——可她沒有身體:她到底是在走路,還是在飛?她說不清。米蕊茉看到,大樹從平凡無奇的地面鉆出,底部就像一根形狀不規則,但線條流暢、打磨平滑的大理石柱。如果這乳白色的巨物真是樹根,那它一定扎得非常、非常深,一直釘進了大地的核心。樹干周圍包裹著許多枝條,仿佛陳舊的蜘蛛網。樹干與枝條的連接點已經很細了,但隨著枝丫向外延伸,枝梢變得愈發纖薄。纏結的末端如此細密,簡直模糊到無法看清。

米蕊茉離大樹很近了。她開始往上,毫不費力地攀升。樹干從她面前滑過,好似牛奶匯成的溪流。

她穿過云霧般的枝丫,向上飄去。隔著纏繞的白絲,天空像塊灰藍色的平板。周圍沒有地平線。除了這棵巨樹,整個世界什么都沒有。

網狀枝丫越來越厚。莖稈間分布著陰翳般的果實,一粒粒好似黑色的星星。她繼續緩慢地上升,像被輕風托起的天鵝絨。米蕊茉伸出手,碰了碰一顆黑色的團塊——突然間,她又有手了,但身體其他部分依然不見蹤影。那東西形狀像梨,但又平滑腫脹,質地好似成熟的李子。她碰了碰另一顆,感覺依然差不多。她的指頭滑過第三顆,這個觸感略有不同。米蕊茉的指尖不禁一用力,讓那東西松脫下來,落進她的手掌。

她看著攥在手心的什物。它的外皮同之前幾個一樣,繃得很緊,但不知為何,感覺稍有不同。也許因為摸著更暖和些吧。她莫名地知道,它準備好了——它已經成熟了。

就在她盯著它看時,白樹卷曲的藤丫不斷從兩旁掠過,她手中的黑色果實顫抖著裂開。仿佛包裹在桃子內部的硬核,果實中間竟蜷縮著一個嬰兒,體型不比手指大多少。它的眼皮小如雪花,正在閉目沉睡。它蹬了蹬腿,打個呵欠,但眼睛仍未睜開。

難道每顆這樣的果實里都藏著一個靈魂,她心想,或者只是……湊巧?她不清楚這個夢意味著什么,但一瞬間只覺全身都被驚恐占據。我把它拽了下來!我摘得太急了!我得把它放回去!

某種力量仍把她往上拉,但她現在心急如焚。她做了件天大的錯事。她得回去,在成千上萬的枝丫中找到特定的那一根。也許還不晚,也許她還來得及把無意偷來的東西放回去。

米蕊茉抓住一團纏繞的樹枝,試圖減緩上升的速度。有些枝條如冰凌般又細又脆,在她手中噼啪折斷。又有不少黑色的果實松脫了,朝她腳下的灰白深淵墜落下去。

不!她狂亂地暗叫道。她本無意造成這樣的損失。她伸出手,想抓住一顆掉落的果實,結果連掌中的小嬰兒都給甩了出去。她拼命去夠,但它已經脫出了自己的觸及范圍。

米蕊茉發出一聲絕望而驚恐的哀叫……

一片黑暗。有人正緊緊地抱著她。

“不!”她喘著氣說,“我把它弄掉了!”

“你沒弄掉任何東西。”一個聲音回答,“你只是做了個噩夢。”

她睜大眼睛,卻看不到那人的臉。聽聲音……她認出了那個聲音。“西蒙……?”

“是我。”他將嘴巴湊近她的耳朵,“你很安全。但你最好別再叫了。”

“抱歉。我很抱歉。”她渾身發抖,掙扎著想擺脫他的雙臂。空氣中有股強烈的潮味,指尖下的什么東西很是粗糙。“我們在哪兒?”

“在谷倉里。距法爾郡城墻兩個小時騎程。你不記得了?”

“記得一點點。我感覺不太好。”事實上,她感覺糟透了。她仍在發抖,同時又覺得很熱,比平時半夜醒來還更昏沉。“我們怎么到這兒來的?”

“我們跟火舞者打了一架。”

“這個我記得。我還記得騎馬奔馳。”

西蒙在黑暗中發出一個聲音,也許是在笑。“是啊,騎了一會兒,我們停了下來。是你決定停在這兒的。”

她搖了搖頭。“我不記得了。”

西蒙松開了她——即使頭暈目眩,她仍能覺察出他不太情愿。他爬過一層薄薄的稻草,稍后是一聲“嘎吱”,然后是“咣當”,一點微光漏了進來。西蒙黑色的輪廓映在方方的窗口。他正在找東西支住窗葉。

“雨停了。”他說。

“好冷。”她努力把自己埋進稻草。

“你把斗篷踢掉了。”西蒙爬過閣樓,在她身邊找到斗篷,幫她蓋到身上。“連我的也蓋上吧。你想要嗎?”

“這樣已經很好了。”米蕊茉說道,但她的上下牙直打架。

“想不想吃點什么?我給你留了半份晚餐——可惜你在大個子頭上打碎了那罐麥酒。”

“只要水。”眼下,把食物塞進胃里并不是個好主意。

西蒙手忙腳亂地在鞍囊中摸索。米蕊茉抱起膝蓋,望著窗外的夜空。星星隱沒在層層疊疊的云后。等西蒙找來水囊,她喝了幾口,身體又被疲憊占據。

“我感覺……很糟。”她說,“我想再睡會兒。”

西蒙的聲音透出明顯的失望。“當然可以,小米蕊。”

“抱歉。我只是覺得不舒服……”她躺了回去,將斗篷緊緊拉到下巴。黑暗似乎在她周圍緩緩打轉。她又在窗邊看到了西蒙的剪影。隨后,黑暗張開大嘴,將她吞沒。

到了清晨,米蕊茉的體溫依然很高。西蒙除了在她額頭放塊濕布,喂她點兒水喝,其他什么忙都幫不上。

這陰沉的一天伴著一幅幅晦暗的圖景一晃而過:灰色的云從窗外掠過,一只鴿子孤獨地鳴叫,西蒙擔心的臉龐就像高掛的月亮。米蕊茉發現,自己其實并不太關心發生了什么。所有不停驅策她的恐懼和憂慮都被疾病濾走了。如果能睡上一整年,她一定會這么選擇的。但她不過是個遇難的水手,只能抱著破損的桅桿,在意識的海洋中載沉載浮。她的夢里全是白樹,還有那些沉沒的城市,街道上飄舞著水草。

第二天天亮前一個小時,米蕊茉在谷倉里清醒過來,發現腦袋又變得明晰,但身體依然非常、非常虛弱。她突然擔心被伙伴拋下,只剩自己孤單一身。

“西蒙?”她喊道。沒人回答。“西蒙!?”

“啊?”

“你在嗎?”

“什么?米蕊茉?我當然在。”她聽到他翻過身,朝自己爬來,“你更難受了嗎?”

“我覺得……好些了。”她伸出一只顫抖的手,碰到他的胳膊,然后一直向下,握住他的手。“但沒完全恢復。陪我一會兒好嗎?”

“當然。你冷嗎?”

“有點兒。”

西蒙抓過自己的斗篷,加蓋在她身上。這個舉動令她渾身無力,只是想哭——真有一滴冰冷的淚水涌出眼眶,淌下了她的臉頰。

“謝謝。”她靜靜地躺了一會兒。雖然只說了兩個字,仍讓她筋疲力盡。剛醒來時顯得無邊又空洞的黑夜,似乎已經沒那么嚇人了。

“我想再睡會兒。”即使自己聽來,她的聲音也有些失真。

“好的,晚安。”

米蕊茉感覺自己慢慢滑進夢鄉。她想知道,西蒙有沒有做過類似的怪夢,有沒有夢見過巨大的白樹和奇怪的果實。應該沒有吧……

她在巖灰色的晨光下再度醒來,發現西蒙的斗篷依然蓋在自己身上。他睡在一旁,身上只有幾把潮濕的稻草。

在谷倉度過的第二天,米蕊茉大部分時間還是睡覺,但在清醒的時候,她感覺身體好多了,基本已恢復如初。到了中午,她已經能吃些面包和一點奶酪了。西蒙出去探查過周圍的環境,趁她吃飯時,他講述了自己的冒險。

“人真的很少!我看到兩個人走出法爾郡——我向你保證,我沒被他們發現——除了他們就沒別人了。下面有間快要倒塌的房子,估計是這棟谷倉的主人蓋的。它的房頂破了幾個洞,但大部分茅草屋頂還好好的。我覺得應該沒人住。如果我們還要再待一段時間,那邊應該更干爽。”

“到時再說。”米蕊茉說,“明天我差不多能上路了。”

“也許吧,但你最好先在周圍走動走動。自從那晚離開法爾郡,你還是頭一回坐起來。”他突然轉向她,“我剛才差點就死了!”

“什么?”米蕊茉差點被干面包噎到,趕緊抓起水囊灌了幾口,“什么意思?”她平復過來,慌忙問道,“是火舞者嗎?”

“不是。”西蒙睜大了眼睛,表情嚴肅,但很快咧嘴笑了,“不過也差不多。我從那間房子旁邊的田地走回山上,在附近……采了些花。”

米蕊茉迷惑地看著他。“花?你采花做什么?”

西蒙繼續說下去,好像沒聽到公主的問題。“突然,有什么東西發出響動,我抬起頭,發現身后的山坡上有頭公牛。”

“西蒙!”

“它看起來不太友好,瘦成一把骨頭,兩眼通紅,肚子旁邊有許多血淋淋的傷口。”西蒙用手指在自己的肋骨下面比畫,“我們站在那里,大眼瞪小眼。過了一會兒,它低下頭,呼呼喘氣。我慢慢沿原路后退,但它跟著我下了山坡,一開始還踏著小碎步,后來越跑越快。”

“天哪,西蒙!然后你怎么辦了?”

“這個嘛,跟一頭公牛比賽下坡似乎很傻,所以我丟下花,趕緊爬上最近的一棵大樹。它停在樹下——我前腳剛離地,它后腳就到了——突然它低下頭,然后……嘭!”西蒙一拳砸上自己的手掌,“它狠狠地撞中樹干。整棵樹都在搖晃,差點兒把我從樹枝間震到地上。還好我用兩腿緊緊夾住大樹,又往上爬了一段,坐到一根樹枝上。真是萬幸啊,因為那頭傻牛撞個不停,一下又一下,最后連頭皮都裂開了,滿臉都是血。”

“太可怕了。它肯定是發狂了,可憐的動物!”

“可憐的動物?真有意思!”西蒙的聲音滿是嘲諷,“它想頂死你的護衛,你還說它是‘可憐的動物’?”

米蕊茉笑了。“我很高興它沒能頂死你。后來呢?”

“哦,后來它累了,就跑開了。”西蒙輕快地說,“它走下溪谷,不再擋在我和籬笆之間。但我一路跑上山坡時,總覺得它還跟在后面。”

“好吧,你死里逃生了。”米蕊茉不由打個哈欠,西蒙見狀做了個鬼臉,“但你沒殺死那怪物,讓我很欣慰。”她繼續說,“畢竟你是個騎士,對方卻只是頭發瘋的公牛。”

“殺死那怪物?怎么殺,徒手嗎?”西蒙大笑,聽上去還挺開心,“其實吧,殺了它可能才是最仁慈的做法。它顯然沒救了,難怪之前的住戶會把它丟下。”

“或者就是因為被丟下,才害它得了瘋病。”米蕊茉慢慢地說。她看看西蒙,發現他察覺到自己聲音有異。“我累了。謝謝你的面包。”

“還有件事。”他把手伸進斗篷,掏出一顆小小的青蘋果,“我走了一圈,只找到這個。”

米蕊茉懷疑地看了它一下,聞了聞,這才試探性地咬了一口。蘋果并不甜,但酸溜溜的味道也不錯。她吃了一半,把剩余的部分遞給西蒙。

“好吃。”她說,“特別好吃。但我吃不了這么多。”

西蒙幸福地啃凈了剩下的蘋果。米蕊茉躺回自己挖出的稻草坑,伸了個懶腰。“我再睡一會兒,西蒙。”

西蒙點點頭,仔細地看著她。他看得如此專注,米蕊茉只好翻過身,用斗篷蓋住臉。她還沒恢復到能承受這種目光的程度,至少現在還不行。

醒來時已是下午,她聽到一陣奇怪的聲音——砰,嗖!砰,嗖!米蕊茉有些害怕,但身體虛弱不堪,只能靜靜地躺著,試圖判斷是有人在找他們,還是西蒙遇到的公牛,或者又來了什么更可怕的東西?最后她鼓足勇氣,盡量不發出任何聲音,靜靜地穿過閣樓,爬過薄薄的稻草墊。她挪到樓板邊緣,向下偷瞧。

原來是西蒙在谷倉底層練劍。雖然天很冷,他還是脫了上衣,任汗水在蒼白的皮膚上閃亮。她看到他在估算距離,雙手抬起長劍,令其垂直于地面,隨后慢慢壓低劍尖,長有雀斑的肩膀繃得緊緊的。砰——他前跨一步。砰,砰——他保持長劍不動,朝旁邊邁步,好像自己架住了別人的劍刃。他的臉像個熱切的孩子,粉紅色的舌尖探出牙齒,舔了舔嘴唇,神情專注而嚴肅。米蕊茉壓下咯咯發笑的沖動,卻沒法不注意他皮膚下精干的肌肉、扇形的肩胛骨,以及凸出的脊柱關節。他停下來,再度將長劍舉到胸前。一滴汗珠從他鼻翼滑落,消失在紅胡子里。她突然很希望他再抱住自己。然而,雖然心中渴望,這個念頭卻令她的腸胃一陣抽搐。畢竟他不知道的事還有太多。

她盡量安靜地離開閣樓邊緣,退進凹陷的稻草床。她試著再睡一會兒,卻始終睡不著。很長一段時間,她只是仰面躺著,盯著木椽間的陰影,聽著他踏步的砰砰聲、劍刃破空的嘶嘶聲,以及沉悶發顫的喘氣聲。

太陽落山前,西蒙又去那棟房子看了一圈。回來后,他說房子確實是空的,雖然泥地里能發現幾個新鮮腳印,但看不到有外人的跡象。西蒙認為,腳印很可能是某個人畜無害的流浪漢留下的,比如老醉鬼亨維戈那種。于是二人收拾行李,準備搬到坡下。剛開始,米蕊茉覺得頭重腳輕,只好靠在西蒙身上,免得摔倒。但走了二三十步,她的力氣恢復了,不再需要攙扶。即便如此,她還是小心地抓著他的胳膊。他也走得很慢,不時提醒她小心路上濕滑的泥巴。

那間小房確實荒廢了很久,而且正如西蒙所說,茅草屋頂破了幾個洞,但比四處漏風的谷倉好多了,至少屋里還有個壁爐。西蒙在外墻邊找到一堆劈好的木柴,他拿了些進屋,努力生起爐火。米蕊茉則蜷縮在斗篷里,環視著他們今晚的家。

不管這里生活過什么人,都沒給他們留下幾樣東西,因此她猜,房主并不是臨時起意突然搬走的。屋里僅存的家具是壁爐邊一張斷了腿的矮腳凳,擺都擺不平。旁邊的石板上躺了只碎碗,每塊殘片都留在當初的位置,就像剛剛才摔下來似的。鋪在硬泥地上的燈芯草早就潮濕發黃。整間房里,近來唯一的生命跡象是懸在屋頂、掛滿角落的數不清的蛛網,但就連它們也已殘破不堪、孤苦凄涼,說明對蜘蛛來說,這個季節同樣很難熬。

“好啦,”西蒙站起身,“火生起來了。我去把馬牽下來。”

他離開后,米蕊茉坐在火邊,在鞍囊里翻找食物。這兩天來,她還是頭一回感到饑餓。她真希望屋主能留下一口燉鍋——但越燃越旺的火苗上方,掛鉤空空如也——既然沒有趁手的工具,她也只好用自帶的小鍋湊合一下了。她把幾塊石頭推進火里加熱,然后翻出僅剩的幾根胡蘿卜和一頭洋蔥。等石頭燙熱了,她打算煮些湯。

米蕊茉苛刻地審視一番屋頂,將鋪蓋拖到盡可能遠離漏洞的位置,打開,以便保持干燥,免得老天又再下雨。她想了一下,又將西蒙的鋪蓋鋪到旁邊,中間只隔了一段看著還算安全的距離。但他的鋪蓋離她的夠近,至少不會淋到雨。等一切安排妥當,她從鞍囊里掏出小刀,開始對付那些蔬菜。

“外頭風好大。”西蒙回來時說道。他的頭發亂七八糟的,一簇簇立在頭頂,但臉頰通紅,笑容開朗。“不過能烤烤火,一定是個美好的夜晚。”

“很高興搬到下面來。”她說,“今晚我感覺好多了。估計明天就能騎馬了。”

“只要你準備好就行。”他走向壁爐,從她身旁經過時,伸手按了按她的肩膀,又輕輕撫過她的頭發。米蕊茉什么都沒說,只是繼續切著胡蘿卜,放進一只陶碗里。

這頓晚餐沒給他們留下多好的印象,但有熱乎乎的食物下肚,米蕊茉還是感覺舒服多了。她用水沖了沖碗,用一根干樹枝擦凈,放到旁邊,隨后爬進自己的鋪蓋。西蒙稍稍挑旺些爐火,也躺了下來。二人盯著火焰,沉默了一陣子。

“我在麥爾芒德的臥房也有個壁爐。”米蕊茉輕聲說道,“以前晚上睡不著,我就看著爐火跳舞。我在里面能看到各種圖案。很小的時候,有一次我還看見了烏瑟斯的笑臉。”

“嗯——!”西蒙應和道,過了會兒又問,“你有自己的房間睡覺?”

“我是王太子的獨生女,”她輕快地回答,“這有什么奇怪的?”

西蒙哼了一聲。“我是覺得挺神奇的。我跟十幾個小廝睡在一起,其中有個胖子叫塞貝塔,打起呼嚕就像桶匠用鋸子鋸木板。”

米蕊茉咯咯笑了。“后來,在海霍特的最后一年,我跟萊樂思睡一間房,那也挺好。但在麥爾芒德,我都是一個人睡,只有個女仆候在門外。”

“聽起來……很孤獨。”

“我不知道。也許吧。”嘆氣的同時,她又笑了起來,二者混成一個古怪的聲音,讓一旁的西蒙抬起了頭。“有一次,我睡不著,就跑去父親的房間。我告訴他,有條鱷魚藏在我床下,好讓他答應我跟他一起睡。但那時,我母親已經去世了,所以他只牽給我一條他養的狗。‘這是條獵鱷犬,小米蕊。’他對我說,‘我保證,它就是。它會保護你的安全。’他一向不擅長撒謊。那條狗也只會躺在我門邊嗚嗚叫,直到我開門放它出去。”

西蒙等了一會兒才開口。火焰在茅草屋頂投下躍動的影子。“你母親怎么去世的?”他終于問道,“從來沒人告訴過我。”

“她中了一箭。”回想起來,米蕊茉還是很難過,但已不像從前那么痛苦了,“約書亞叔叔護送她去見我父親,當時我父親正代替約翰祖父在色雷辛草原邊境打仗,鎮壓叛亂。光天化日之下,約書亞的隊伍被一支色雷辛軍隊偷襲,對方人多勢眾。為了保護我母親,約書亞失去了一只手,最后總算僥幸逃脫,但我母親還是被一支流矢射中。沒等太陽落山,她就去世了。”

“我很遺憾,米蕊茉。”

她聳聳肩,盡管他看不到她的動作。“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失去她,父親比我更傷心。他是那么愛她!哦,西蒙,你只知道我父親后來的樣子,但他從前曾是個好人。他愛我母親,勝過世上的一切。”

想到父親飽受打擊、灰暗悲慟的臉,想到他再也沒能擺脫憤怒的陰影,她不由哭了出來。

“所以我必須去見他。”終于,盡管聲音發顫,她還是說了出來,“這就是我的理由。”

西蒙從鋪蓋間沙沙地爬起身。“什么?什么意思?見誰?”

米蕊茉深吸一口氣。“當然是見我父親。這就是我們要去海霍特的原因。因為我要跟我父親談談。”

“你在胡說什么?”西蒙坐了起來,“我們去海霍特,不是要拿你祖父的寶劍光錐嗎?”

“我從沒這么說過。是你說的。”雖然含著淚,她仍感到自己怒氣上揚。

“我不明白,米蕊茉。我們在跟你父親打仗,你卻要去找他,再次向他哭訴你床底下有條鱷魚?你到底在說什么?”

“別這么刻薄,西蒙。也別這么跟我說話。”她感覺淚水隨時都能泉涌而出,心里卻悶著一小團狂怒的火焰。

“抱歉。”他說,“我只是不明白。”

米蕊茉盡力壓緊雙手,集中精力,直到再次控制住自己。“我一直沒向你解釋,西蒙。我也很抱歉。”

“告訴我吧。我在聽。”

米蕊茉聽了一會兒火焰的噼啪聲。“柯扎哈吐露了實情,雖然我猜,他自己并沒有意識到。我們一起旅行時,他說了尼西斯之書的事。那本書曾經在他手上,至少是手抄本。”

“莫吉納提到過的魔法書?”

“對。一本非同尋常的書。派拉茲剛一得知它在柯扎哈手上,就……派人去抓他。”她想起柯扎哈的描述——血紅的窗戶,粘有受害人皮膚和頭發的鐵刑具——不由沉默了片刻。“柯扎哈受到脅迫,把知道的事情都告訴了紅牧師。他說,派拉茲最感興趣的是與死者對話——他稱其為‘帷幕之聲’。”

“以我對派拉茲的了解,我并不意外。”西蒙的聲音也在顫抖。顯然,他對紅牧師有切身的體會。

“但正是這番話點撥了我。”米蕊茉繼續說道。好不容易才談起自己的想法,她可不愿思路被就此打斷。“哦,西蒙,好長時間以來,我都想知道父親為什么會變成這個樣子,為什么派拉茲能說服他做出那些惡行。”她咽了咽口水。雖然淚水打濕了臉頰,但這一刻,她又重新燃起了勇氣。“我父親深愛著我的母親。她去世之后,他就徹底變了。他沒再娶妻,連這念頭都沒動過,不管我祖父怎么勸都沒用。他們還為這事大吵過幾次。‘你需要個兒子當繼承人。’祖父經常這么說,但我父親說他不可能再娶。他說自己只有一個妻子,上帝卻將她帶走了。”她停頓下來,陷入回憶。

“我還是不理解。”西蒙輕聲說道。

“你還不明白嗎?派拉茲一定是告訴我父親,說他能跟死者對話——能讓我父親再跟母親交談,甚至再見到她。你不了解我父親,西蒙,失去我母親令他痛不欲生。如果能讓她回來,哪怕只有片刻,我敢說,他什么事都做得出來。”

西蒙長長地吸了口氣。“可這是……褻瀆神明啊。是對上帝的冒犯。”

米蕊茉哈哈大笑,聲音有些尖厲。“好像他很在乎上帝似的。剛才我說了,只要能讓她回來,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派拉茲一定是騙他說,他們能穿過……帷幕——或者那可怕的書里形容的其他什么障礙——找到她,甚至有可能,紅牧師真認為自己能辦到。以此為承諾,他先是騙取了我父親的資助,然后他們成了伙伴……最后,我父親變成了他的奴隸。”

西蒙考慮了一下。“也許派拉茲確實試過。”最后他說,“所以他們才穿到了……另一邊,找到了風暴之王。”

這個名字剛一出口,雖然聲音很輕,但仍收到了屋頂風嚎的問候。風聲來得如此突然,嚇得米蕊茉身子一抖。

“也許吧。”這個念頭令她渾身發冷。想想吧,父親熱切期待與心愛的亡妻對話,結果面對的卻是那個東西。真有點像某個可怕的古老傳說,漁夫巴蘭察從網里撈上了……

“但我還是不太明白,米蕊茉。”西蒙的話語雖然溫和,但也頑固,“就算這些都是真的,跟你父親談了又有什么用呢?”

“我不敢說一定有用。”這是實話:經過這么長的時間,這么多的憤怒與悲傷,很難想象他們父女相見會有什么好結果。“但如果我能提醒他,這一切最初源自于愛,甚至能勸他罷手……那么,哪怕只有一丁點兒的機會,我都要緊緊抓住。”她抬手擦擦眼睛,因為她又流淚了。“他只想再見到她……”過了一會兒,她穩住自己的情緒,“所以你沒必要跟來的,西蒙。這是我一個人的事。”

他沉默不語。她能感覺到他的不安。

“可這太冒險了。”他終于說,“就算這法子管用,但你很可能永遠見不到你父親。派拉茲會先抓到你,然后就沒人知道你的消息了。”他用確鑿無疑的語氣說道。

“我知道,西蒙。可我想不出別的辦法。我必須跟我父親談談。我得讓他看清都發生了什么,這件事只有我能做到。”

“所以,你決定了?”

“沒錯。”

西蒙嘆了口氣。“圣樹上的安東啊,米蕊茉,這太瘋狂了。希望到海霍特之前,你能改變主意。”

米蕊茉知道這不可能。“我考慮了很長時間。”

西蒙躺回自己的鋪蓋。“如果約書亞知道,他會把你綁起來,送到一千里格開外。”

“你說得對。他不會允許的。”

黑暗中,西蒙又嘆了口氣。“我得想想,米蕊茉。我不知道該怎么辦。”

“除了阻止我,你怎么想都可以。”她淡然說道,“別試圖阻止我,西蒙。”

但他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雖然滿心恐懼和激動,米蕊茉還是被沉重的睡意壓倒了。

她被一陣巨響驚醒。她躺在那里,心臟怦怦狂跳,這時,房頂閃過一道強光,比火把還更耀眼。她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那是閃電劃破夜空,透過屋頂的幾個破洞照射進來。接著又是一聲雷鳴。

房間比之前更潮悶。下一道閃電亮起時,米蕊茉在剎那間的白光中看到,雨水從破爛的茅屋頂泄漏下來。她坐起身,摸了摸地面。雨水還沒淋到她,但已經濺濕了西蒙的靴子和褲腳,而他還在熟睡,輕聲打著鼾。

“西蒙!”她推推他,“醒醒!”

他嘟囔一聲,但沒有醒來的跡象。

“西蒙,挪一下。你會淋濕的。”

公主又推幾下,西蒙終于翻了個身。他一邊含糊地抱怨著,一邊跟米蕊茉一起,將自己的鋪蓋挪到她旁邊,接著往上一倒,立刻又睡著了。

過了一陣兒,她聽著雨水拍打稻草的聲音,感覺西蒙湊近了些。黑暗中,他的臉離她很近,她的面頰都能感受到他暖融融的呼吸。雖然她經歷過許多危險,馬上還要面臨更多,但躺在這里,傾聽著暴風雨的聲音,身邊還睡著一個年輕男子,她的內心卻平靜得出奇。

西蒙突然動了一下。“米蕊茉?你冷嗎?”

“有點兒。”

他又湊近些,伸出手臂墊在她脖子下,讓她緊貼自己的胸口,這樣她的全身都能感受到他的溫暖。她明白自己中計了,但并不害怕。他的嘴唇碰到了她的臉蛋。

“米蕊茉……”他柔聲說道。

“噓——”她任由他抱住自己,“不用說了。”

他們就這樣躺了一會兒。雨點敲打著茅草屋頂。雷聲時不時在遠處轟響,仿佛巨人的戰鼓。

西蒙親吻著她的臉頰。米蕊茉的下巴被他的胡子蹭得發癢,但感覺沒什么不對,她也就沒亂動。他輕輕轉過她的頭,嘴巴貼上了她的嘴唇。雷聲再度在遠方轟鳴,仿佛是另一個時空,另一個地點發生的事。

為什么要在乎別的事?米蕊茉悲哀地想,為什么要把一切弄得如此復雜?西蒙用另一條手臂環住她,溫柔但有力。現在他們完全依偎在一起,身子緊貼彼此。她能感覺到,他精瘦強壯的手臂貼著她的肚子,他結實的胸膛抵住自己的胸口。要是時間能停止該多好!

西蒙的親吻越發有力。他抬起臉,埋進她的發絲。

“米蕊茉。”他低聲呢喃道。

“哦,哦,西蒙。”她也嘟囔著回應他。她不太確定自己想要什么,但她知道,只要親吻他,抱著他,她就覺得很幸福了。

他的臉蹭著她的脖子,讓她渾身發顫。這感覺既美妙,又駭人。他是個男孩,同時也是個男人。她的身子繃緊了。他又將臉轉向她的臉,再一次親吻她,動作笨拙又激烈,甚至有些用力過度。她抬起手,輕撫他胡子拉碴的臉,讓二人四唇交接,挨在一處——哦,好柔軟!

二人分享著彼此氣息的同時,他的手滑過她的臉,滑向她的脖子。除了緊貼在一起的位置,他的指頭撫遍了她的全身,從隆起的臀部直到凹陷的腋窩。她全身戰栗,渴望用力摩挲他的身體,同時也感到一陣異樣的柔軟,好像他們正慢慢地陷進彼此,一同沉入幽暗的大海。她的心跳已經蓋過了雨打稻草的沙沙聲。

西蒙進一步翻身,半壓在她身上,然后稍稍抬起上身。在她眼里,他就像道影子,不知為何有點嚇人。她伸出手,撫摸他的臉,還有他又細又軟的胡子。他的嘴動了。

“我愛你,米蕊茉。”

她的呼吸停滯了,突然只覺一團寒氣凝結在胃里。“不,西蒙,”她低聲道,“別這么說。”

“是真的!當初塔上的陽光照耀著你的頭發,我第一眼見到你時就愛上了你。”

“你不能愛我。”她想把他推開,卻軟軟的沒有力氣,“你不明白。”

“什么意思?”

“你……你不能愛我。這樣不對。”

“不對?”他有些生氣,貼著她的身體顫抖起來——因壓抑憤怒而產生的顫抖。“因為我是個平民,配不上公主,對嗎?”他挪開身子,跪在她身旁的稻草上,“你太傲慢了,米蕊茉。我殺過一條龍!一條龍,真正的龍!這都不夠嗎!?你更喜歡范巴德那種家伙——一個兇、兇、兇手,一個有貴族身份的兇、兇手?”他拼命止住淚水。

他的聲音刺痛了她的心。“不,西蒙,不是這樣!你不明白!”

“那你說啊!”他吼道,“說,我到底不明白什么!?”

“不是因為你。是因為我。”

長長的沉默。“什么意思?”

“西蒙,你什么錯都沒有。我覺得你很勇敢、很善良、一切都好。是我,西蒙。我才是個不配被愛的女人。”

“你在說什么?”

她喘了口氣,狠狠地搖了搖頭。“我不想再說了。別再纏著我了,西蒙。另外找個愛人。會有很多女人樂意接受你。”她翻了個身,背對著他。此刻她最需要淚水來緩解痛苦,結果卻哭不出來。她只覺頭暈目眩、血液冰冷、渾身不自在。

他抓住她的肩膀。“寶血圣樹啊,米蕊茉,你就不能直說嗎!?你到底什么意思?”

“因為我不夠純潔,西蒙。我已經不是處女了。”終于,她說出來了。

他花了好一陣兒才反應過來。“什么?”

“我跟男人睡過了。”話已出口,再說下去就沒想象中那么難了。感覺像在聽別人講述一樣。“就是那個納班貴族,我告訴過你的,他把我和柯扎哈帶上了船。他叫阿庇提斯·普文斯。”

“他強暴了你……?”他的聲音好像驚呆了,怒火也在增長,“那個……那個……”

米蕊茉短促而苦澀地大笑一聲。“不,西蒙,他沒有強暴我。沒錯,他把我關在船上,但那是后來的事了。他是個禽獸——但我任由他爬到我床上,卻沒反抗。”好了,可以把心門關上了,這樣西蒙就不會再纏著她;過了今晚,她也不會再帶給他更多痛苦。“我想要他。我覺得他很英俊。我喜歡跟他上床。”

西蒙含混地說了句什么,站了起來。他的喘息好像拉鋸,一吸,一呼,一吸,一呼。黑暗中,她只能看到他的輪廓變化:他啞口無言,像頭落入陷阱的受傷野獸,接著他低吼一聲,跑到房門邊,猛地撞開門,沖進了漸弱的暴風雨。

過了一會兒,米蕊茉走過去,關上了房門。他會回來的,她很清楚。然后他會收拾東西離開她,或者他們仍會一起上路,但一切都不一樣了。這就是她想要的結果。她需要得到的結果。

她的腦袋一片空白,僅有的幾個念頭也像丟進井里的小石子,發出空洞的回響。

她等了很久,終于有了困意。即將入夢時,她聽到西蒙回來了。他將鋪蓋拖到遠處的角落,躺下。二人都沒說話。

屋外,風暴已經停息,但仍有雨水從屋頂點點滴落。米蕊茉默默數算著雨珠。

第二天中午,米蕊茉覺得自己恢復得差不多,可以騎馬了。于是二人頭頂烏云,上路出發。

經過昨晚的痛苦與激動,這會兒他倆都很淡漠,就像兩個渾身青腫、悶悶不樂的劍斗士,正在等待最后一回合的搏殺。除非必要,二人都很少開口。但一整天,米蕊茉都能看出西蒙的怒意:他飛快地整鞍上馬,還始終騎在前面,與她保持著一段距離。

反觀自己,米蕊茉卻輕松了許多。最糟的部分已經過去,再也無法回頭。現在西蒙終于知道了她是什么樣的人。說起來,這樣對誰都好。雖然被他輕視——比如眼下這樣——讓她有些受傷,但總比一直瞞著他強吧。但盡管如此,她還是無法擺脫失落感。當時她想也不想地抱著他,親吻他,感覺是那么美好和溫暖。要是他沒提起“愛”這個字,沒強迫她面對自己的責任,那該多好呀。在心底深處,她一直知道,二人之間任何超越友誼的感情,都意味著他們將活在謊言之中。但在某些時刻,某些甜蜜的時刻,她依然幻想事情會有所不同。

他們在坑坑洼洼、泥濘不堪的路上盡量加快速度,到了晚上便已遠離法爾郡的郊區,進入西邊的野地。等到黑夜降臨——天色只比極度陰郁的白天稍微暗些——他們在路邊找到一間艾萊西亞祠堂,打好了地鋪。二人吃了寡淡的晚餐,更加寡淡地交談幾句,便各自鉆進了床鋪。這一次,當米蕊茉在火堆另一邊鋪開床墊時,西蒙似乎全不在乎。

病了幾天之后,米蕊茉還是頭一回騎馬上路。她本以為自己會累得立刻睡著,結果困意遲遲不到。她翻了幾次身,想換個舒服些的姿勢,卻完全不管用。她只能躺在黑暗中,盯著虛無,聽著小雨敲打祠堂的屋頂。

她想知道,西蒙會不會離開自己呢?這個念頭出乎意料地嚇人。她多次說過想要一個人上路,就像最初計劃好的那樣,可現在,她才意識到自己并不想孤單一人。也許她不該告訴他的。也許她就該撒個謊,給自己保留一些顏面;如果他徹底厭惡了她,說不定會干脆回到約書亞身邊。

她意識到,自己并不想趕走西蒙。她并不想在這陰沉的大地上孤苦無依。她會想念他的。

這真是個奇怪的想法,她已經在二人之間立起了一道堅不可摧的高墻,卻又不想失去他。西蒙打開了她的心防,以前從沒有其他朋友做到過。只要不把她惹惱,他那男孩般的傻氣總會吸引她的注意,而近來在這嚴峻的氣氛下,她又覺得他異常帥氣。她有好幾次驚訝地發現,自己竟在盯著他看,為他在短時間內長成個男子漢而驚嘆不已。

在她看來,他身上還有許多吸引她的特質,比如善良、忠誠和開朗。她懷疑,即使是父親最見多識廣的廷臣,也不會像西蒙這樣積極地面對人生。

如果他離開自己,她也就失去了這一切。想到這里,不由讓她驚慌失措。

可她已經失去他了——至少他們的友誼已經蒙上了一層陰影。他看到了她靈魂深處的污點,還是她自己暴露給他的。雖然她不想再被謊言折磨,可他如今的表現更令她痛苦不堪。畢竟他曾經愛過她。

而她也愛過他。

這個念頭猝不及防地擊中了她。這是真的嗎?愛情不該像從天而降的閃電,令人眼花目盲嗎?至少也該像濃郁的香水,彌散在空氣中,令人無法思考才對吧?但顯然,她對西蒙的感情不是這樣。她在想他,想他早上頭發糟亂的滑稽模樣,想他擔心自己的誠摯目光。

圣母艾萊西亞啊,她心中祈禱,請挪走我的痛苦吧。我愛過他嗎?我還愛著他嗎?

然而,這些已經不重要了。她已經選擇了自行去除痛苦。讓西蒙繼續以為她是個純潔的處女,是他心目中理想的追求對象,結果可能會更糟——甚至比完全失去他還更糟糕。

可是,為什么呢?為什么她的痛苦依然如此強烈?

“西蒙……?”她輕聲問道,“你睡了嗎?”

即使他沒睡,他也沒有回答。她只好獨自沉浸在思緒當中。

第二天,天色愈加陰暗,寒風冰冷刺骨。他們一言不發,騎得飛快。西蒙還是駕著尋家跑在前面,跟米蕊茉和她的無名戰馬保持一段距離。

快到中午,他們來到河川路和老林路的交匯處。十字路口懸掛的鐵籠里裝著兩具尸體,顯然已經風干了好長時間:看那被風撕扯的破衣爛衫、咧開大嘴的骷髏頭,誰也認不出這兩個可憐鬼到底是誰。經過時,米蕊茉和西蒙都比畫著圣樹標記,盡量遠離那些叮當作響的籠子。他們轉道老林路,很快,河川路就消失在南邊的矮坡后。

路面開始下斜。往北邊,他們現在能看到阿德席特森林邊緣一直延伸到山谷邊。就這樣,他們一路穿過哈蘇山谷的邊界,進入山嶺之間。這里的風勢減弱了些,但米蕊茉仍感覺不大舒服。即便是中午,山谷里也黑乎乎的。除了橡樹和白蠟樹禿枝上殘留的水滴聲,周圍一片寂靜,就連常青樹都布滿了陰影。

“我不喜歡這山谷,西蒙。”她打馬向前,他則放慢速度,等她跟上。“這里一直很安靜、很神秘——但感覺跟從前不一樣。”

他聳聳肩,目光穿過陰影濃重的山坡。看到他一直盯著毫無變化的景致,她才明白,他不想對上自己的眼睛。“我們經過的大部分地方,我都不喜歡。”他的聲音冷冰冰的,“但我們又不是來游玩的。”

她怒火中燒。“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你知道的,西蒙。我是說,這山谷讓我感覺……我說不清,但很危險。”

他終于扭過頭,那一臉不自然的假笑讓她心如刀絞。“你是說,鬧鬼?像那個老醉鬼說的?”

“具體我說不清。”她憤怒地說,“我只知道,跟你說也是浪費時間。”

“顯然。”他輕淡從容地踢了踢尋家的側腹,讓它小跑著向前。看著他筆直的后背,米蕊茉強壓下朝他大喊大叫的沖動。她還在期盼什么?不,更準確地說,她還想要什么?告訴他真相難道不是最好的選擇嗎?也許再過一段時間,等他意識到他們還能做朋友,事情會變得簡單一些。

路面繼續朝山谷沉陷,兩邊披著白雪的山丘看起來愈發高大。道路已然荒廢,他們在坡上發現的幾座陋屋全都無人居住,但往好處想,他們今晚至少能找個地方遮風擋雨——這個念頭叫人很是安心,因為米蕊茉一點兒都不想在野外過夜。她打心底里不喜歡哈蘇山谷,盡管到目前也沒發生什么,但那令人窒息的沉寂和植被茂盛的山坡——或許還要加上她自己的哀傷——都讓她無比期待穿過山谷、見到司維特懸崖的那一刻,雖然那也意味著,阿蘇瓦和她父親都離得很近、很近了。

不過,想到又要跟西蒙共度一個緊張、緘默的夜晚,米蕊茉就滿心沮喪。在剛剛不愉快的交流之前,今天他只跟她說了幾句話,都是為了些實際性事務。在昨晚二人過夜的祠堂附近,西蒙發現了新鮮的腳印,但直到出發之后,他才把這事告訴給她,還露出一副漫不經心、聽之任之的模樣。米蕊茉暗自覺得,那些可能就是他們自己的腳印,畢竟他們曾走出老遠撿拾柴火。除此之外,西蒙只問過她何時停下吃飯、讓馬匹休息,或在接過食物和水囊時生硬地道聲謝謝,所以米蕊茉敢斷定,今晚肯定不會很愉快。

他們已經進入山谷深處,西蒙突然停下,拉緊尋家的韁繩。母馬緊張地左右踱步,過了好久才安靜下來。

“前面路上有人。”他輕聲說,“在那兒,隔著樹林。”他指著遠處。小路在那邊拐了個彎,伸出視野之外。“你看到他們沒有?”

米蕊茉瞇起眼睛。暮光朦朧,前面的小路就像一根黯淡的灰色緞帶。就算樹叢間真有什么在動,從她這個角度也看不到。“我們接近鎮子了。”

“那就走吧。”他說,“也許是幾個回家的居民,但我們這一天都沒見到什么人。”他松開尋家的韁繩,繼續前進。

他們剛經過彎道,便看到路中央有兩個彎腰駝背的人影,手里都拎著籃子。聽到西蒙和米蕊茉的馬蹄聲,他倆縮了縮身子,扭過頭,活像兩個受到驚嚇的小偷。米蕊茉相信,發現路上竟有行人,那兩人也嚇了一跳,就像西蒙剛才一樣。

兩人挪到路邊,看著騎手經過。米蕊茉看到他們身穿帶兜帽的黑色斗篷,猜測他倆都是當地的山民。西蒙將手舉到額前,打了個招呼。

“上帝保守你們。”他說。

二人中比較靠近的那個抬起頭,小心地抬起手想要回禮,卻突然停了下來,瞪大了眼睛。

“以圣樹之名!”西蒙帶住馬,“我在法爾郡的酒館見過你們。”

他在干什么?米蕊茉害怕地想。他們是火舞者吧?快走啊,西蒙,你這個白癡!

他卻轉向她。“米蕊茉,是他們。”

兩個兜帽行人出乎意料地跪了下來。“你救了我們的命。”說話的是個女人。

米蕊茉勒馬停下,看著他們。原來是被火舞者威脅的那一男一女。

“沒錯。”男人說道,聲音顫抖,“愿烏瑟斯保佑你,好心的騎士。”

“快請起來。”西蒙明顯又滿足又尷尬,“就算我不出手幫忙,其他人也會的。”

女人站了起來,全然不顧長裙的膝蓋處沾了泥巴。“沒人會幫忙的,”她說,“一直是這樣。好心人反而會受苦。”

男人瞟了她一眼。“夠了,老婆。人家不需要你來講解這世道是怎么。”

她回望著他,毫不掩飾眼神里的輕蔑。“真可恥,沒救了。這世道沒救了。”

男人將注意力轉回到西蒙和米蕊茉身上。他是個中年人,臉頰經過多年的暴曬,顯得紅通通、皺巴巴的。“我老婆有主見,有想法,就是太認死理兒了。不過你確實救了我們的命。”他努力擠出一絲微笑,但看起來很緊張,顯然西蒙救不救他的命都同樣讓他驚恐。“你們今晚有地方住嗎?我老婆叫格萊安,我叫羅斯坦,我們很樂意邀請你們去我們的住處。”

“我們不能停下。”米蕊茉回答。一想到要跟陌生人同住,她就很不安。

西蒙看著她。“你剛生了場病。”他說。

“我還能騎馬。”

“是啊,也許你可以,但為何拒絕能讓我們棲身的住處呢?哪怕只有一晚?”他扭頭看看那對男女,撥馬湊近米蕊茉,“也許這是能躲避風雨的最后機會了。”他嘀咕道,“直到……”他按下話頭,不想再透露有關目的地的信息。

米蕊茉當然也很疲倦。她猶豫了一下,最后點點頭。

“好。”西蒙轉回那對男女,“我們很高興能有個地方休息。”他沒把他們的名字告訴給陌生人,米蕊茉在心中默默認可。

“可是老公,我們沒什么東西提供給這些好心人。”格萊安有張和善的臉,但恐懼和艱難時日讓她皮膚松弛,眼帶悲傷。“帶他們去我們的破屋,實在有點丟人。”

“閉嘴吧,女人。”她丈夫說道,“我們盡力而為就好啦。”

她好像還想說些什么,但還是閉了嘴,雙唇抿成一條線。

“那就說定了。”他說,“來吧。離這兒不遠。”

西蒙和米蕊茉考慮了一下,跳下馬,走在二人身旁。“你們住在哈蘇山谷里嗎?”西蒙問。

羅斯坦發出短促的笑聲。“暫時而已。我們以前住在法爾郡。”

米蕊茉猶豫了一會兒才問:“那……你們以前是火舞者?”

“很不幸,是的。”

“他們都是魔鬼,有權有勢。”格萊安的聲音很是激動,“你不該跟他們扯上關系,小姐,也不該碰他們碰過的東西。”

“為什么他們要抓你們?”西蒙反射性地碰了碰劍柄。

“因為我們逃跑了。”羅斯坦說,“我們待不下去了。他們是群瘋子,但跟狗一樣,就算瘋了也能傷人。”

“逃跑十分困難。”格萊安說,“他們很兇,不讓我們走。還有,他們的人到處都是。”她壓低了聲音,“到處都是!”

“以救主之名啊,女人,”羅斯坦吼道,“你到底想說什么?你見過這位騎士揮劍了。他有本事,不怕他們。”

西蒙的背挺得更直了。米蕊茉露出微笑,但看到格萊安惶恐的臉,笑容又立刻消失了。她說的是真的嗎?附近還有更多火舞者?也許他們明天該離開大路,繼續低調旅行?

像是聽到她的心聲,羅斯坦停了下來,朝一條蜿蜒離開老林路、消失在林間山坡的小徑揮揮手。“往上走就到我們的住處了。”他說,“離大路太近可不好,煙和火說不定會引來外人。我們歡迎你們兩個,但其他人就不好說了。”

他們跟著羅斯坦和格萊安走上窄道。剛轉過頭幾個彎,路面就消失在腳下,進入了一片茂密的樹林。他們爬上又長又陡的斜坡,穿過擠擠挨挨的樹木,隨著暮色降臨,兩名黑袍向導的身影越來越難分辨。就在米蕊茉覺得,說不定等到月亮出來,他們才能走到歇腳處時,羅斯坦終于停下腳步,拉開一根懸垂到路面的厚厚的松枝。

“到了。”他說。

米蕊茉牽著馬,跟著西蒙從樹下鉆過,發現自己正站在一塊寬敞的坡地上。空地中央有間用碎木搭成的房子,平凡無奇但大得驚人。屋頂的煙洞里冒著煙。

米蕊茉后退一步,轉向格萊安,突然覺得不對勁兒。“還有誰住在這兒?”

女人沒答話。

米蕊茉發現房子門口有了動靜。片刻后,一個男人踏上門前堅實的黑土地。他個頭不高,脖頸粗壯,穿著一身白袍。

“我們又見面了。”邁夫魯說,“上次在酒館真沒聊夠啊。”

米蕊茉聽到西蒙的咒罵,然后是抽劍出鞘的聲音。他拉過她的韁繩,讓她的馬轉到一邊。

“別亂動。”邁夫魯吹了聲口哨,又有五六個白袍人閃出空地周圍的陰影。暮光之下,他們仿佛密林深處的鬼魂。其中好幾個人舉著弓箭。

“羅斯坦,你和你的女人快讓開。”光頭男人的聲音滿是愉悅,“你們的任務完成了。”

“咒詛你,邁夫魯!”格萊安哭叫道,“到了審判日,你們會像吃香腸一樣吃掉自己的腸子!”

邁夫魯發出低沉的大笑。“是這樣嗎?滾開,女人,不然叫他們射死你。”

格萊安被丈夫拖走時,她轉向米蕊茉,滿眼是淚。“原諒我們吧,小姐。他們又抓住了我們。我們是被逼的!”

米蕊茉的心冷得像塊石頭。

“你們這群懦夫,到底想干什么?”西蒙質問道。

邁夫魯再次哈哈大笑。“不是我們想干什么,年輕人,你該問風暴之王想干什么。今天晚上,等把你們獻給他,你們就知道答案啦。”他朝另外幾個白袍人揮揮手,“綁起來。午夜之前還有很多事要做。”

西蒙被一名火舞者擰過胳膊。他轉向米蕊茉,滿臉的憤怒與絕望。她知道他想戰斗,寧可一死也不愿束手就擒,卻因擔心她的安危而不敢動手。

可惜米蕊茉什么都不能給他。除了壓抑的恐懼,此刻她心中什么都沒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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