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世界的傷疤
書名: 回憶,悲傷與荊棘(卷三):天使塔(下)作者名: (美)泰德·威廉姆斯本章字數: 16960字更新時間: 2019-11-27 18:23:11
伴著水珠輕快的滴答聲,西蒙醒了。
他一直在做夢。在夢里,他被一圈烈火包圍,火舌漸漸逼近。熊熊燃燒的火圈外,怒龍瑞秋的聲音不知從何處傳來,喚他趕緊回去干活兒。他想告訴她,自己被困住了,嘴里卻滿是濃煙與灰燼,嗆得他說不出話來。
水聲悅耳,宛如海霍特禮拜堂的晨歌。西蒙沙沙地爬過地面,將雙手浸入池子,盯著掌心看了一會兒。火光暗淡,他看不出這水是否安全。他聞了聞,又伸出舌頭舔了舔,然后才喝了一口。池水清涼甘甜,就算有毒,他也情愿喝飽了再死。
蠢驢。馬喝過這水,賓拿比克還用它清洗過我們的傷口。
再說了,就算有毒,也比昨晚……差點降臨在他們身上的厄運強吧?
冷水讓他手腕和指頭的傷口刺痛不已。他全身依然肌肉酸痛,關節僵硬腫脹,不過總體感覺沒預料中那么糟。也許他睡了不止幾個小時——在洞里沒法判斷現在是什么時辰。西蒙環視洞窟,想找到些線索。他到底睡了多久?馬匹依然靜靜地站在一旁。在篝火對面,他能看到米蕊茉的金發在斗篷下若隱若現。
“啊,西蒙好友!”
他轉過頭。賓拿比克正由通道快步走進洞窟中央,雙手合抱在身前。“你好啊。”西蒙說,“早上好——如果是早上的話。”
矮怪露出微笑。“也算是早上,不過快到中午了。我剛才出去了一下,樹林里挺冷的,還有濃霧。不過我找到些珍貴的食物。”他伸出手,“蘑菇。”他走向篝火,把這些珍寶灑在一塊平坦的石頭上,開始挑挑揀揀。“這是灰蓋兒。這是兔鼻兒——我覺得比真正的兔鼻味道好得多,收拾起來也沒那么麻煩。”他咯咯笑道,“等我露一手,咱們就可以高高興興享用一頓早餐了。”
西蒙咧嘴笑了。“見到你真好,賓拿比克。就算你沒救下我們的命,我也很高興能見到你。”
矮怪抬起一邊眉毛。“你倆都在努力自救,西蒙——幸好是這樣,因為你倆總愛自找麻煩。你曾經說過,你父母都是普通人。但我看來,他們中至少有一個不是普通人,而是飛蛾。”他揶揄地笑著,朝篝火做了個手勢,“所以,你才總是悶頭沖進離你最近的火焰。”
“好像還真是。”西蒙坐在一塊凸起的石頭上,小心地挪動身子,想找個坐著不疼的位置,“現在我們該做什么?你是怎么找到我們的?”
“說到現在該做什么,”賓拿比克皺起眉頭,專注地用小刀切著蘑菇,“我的建議是‘吃’。之前我覺得可以讓你們多睡會兒,所以沒叫醒你們。現在你們一定餓得慌。”
“確實餓得慌。”西蒙證實道。
“至于另一個問題,我想還是等米蕊茉也醒了再說吧。雖然我喜歡聊天,但也不想把同一個故事從頭到尾說兩遍。”
“你們聲音這么大,”米蕊茉在鋪蓋里沒好氣地說,“就是想讓我早點兒醒吧?”
賓拿比克卻鎮定自若。“我實在受寵若驚,因為你倆很快就能飽餐一頓了。這兒有干凈的水可以洗漱,如果你想去外面走走也行,我在周圍仔細偵察過,沒看到其他人。”
“哦。”米蕊茉呻吟一聲,“好疼。”她爬出鋪蓋卷,裹緊斗篷,蹣跚著走出了山洞。
“她每天起床心情都不好。”西蒙帶著幾分滿足說道,“我猜是因為還沒習慣早起。”他也不喜歡早起,但身為一名小廝,何時起床、何時工作,他自己說了可不算。瑞秋也總是明明白白地告訴他,懶惰是最大的罪過。
“經歷了昨晚那些事,誰早上會有好心情?”賓拿比克皺了皺眉頭。他把蘑菇塊丟進水鍋,又從小口袋里捏了撮粉末,將鍋挪到火炭邊緣。“西蒙啊,過去這一年,你遭遇了這么多事,不但沒發瘋,甚至沒過于驚慌失措,還真叫我挺驚訝的。”
西蒙想了一會兒。“有時我確實很害怕。有時一切看上去都很嚴重——風暴之王,還有與埃利加的戰爭,而我能處理好的,只有眼前的事。”他聳聳肩,“我永遠都沒法了解全局。而且我只能死一次。”
賓拿比克敏銳地看著他。“你跟凱馬瑞談過話,我的騎士朋友。這番話聽起來很像騎士誡規——但也有種西蒙式的謙遜。”他瞟了眼水鍋,用小棍攪了攪,“再稍稍加些東西,就可以讓它自己燉一會兒了。”他往里面放了幾條干肉,將一頭奇形怪狀的小洋蔥切成片,也丟了進去,然后又攪了攪鍋里的燉湯。
矮怪干完這些零碎活兒,轉身將自己的皮袋拖近,一臉認真地翻找著什么。“有件東西,我猜你看到會很高興……”他漫不經心地說道。過了一會兒,他從袋子里抽出一個長長的東西,外面裹著葉子。“啊,在這兒。”
西蒙伸手接過,不等打開就察覺到了是什么。“白翎箭!”他吸了口氣,“哦,賓拿比克,謝謝你!我還以為弄丟了。”
“你確實弄丟了。”矮怪干巴巴地說,“但我既然要來找你,干脆就一起帶來好了。”
這時,米蕊茉回來了,西蒙舉起自己的禮物。“看,小米蕊,我的白翎箭!賓拿比克帶來的!”
她看都沒看一眼。“真好,西蒙。我為你感到高興。”
他瞪著她,目光隨她移到鞍囊前,看她在包裹里翻來翻去。他又怎么惹她生氣了?女孩真是比天氣還多變!難道不是該他生她的氣嗎?
西蒙輕輕地哼了一聲,注意力轉回賓拿比克。“不說說你是怎么找到我們的?”
“耐心!”賓拿比克揮了揮短粗的小手,“我們先吃些東西,休息一會兒。米蕊茉公主甚至沒跟我們坐到一起呢。我還有別的消息,其中有些不會讓人很開心。”他彎下腰,又在口袋里翻找,“啊,在這兒。”矮怪取出另一個小包,那是一只小小的抽繩袋。他把袋子翻轉,讓一堆卜骨滾落到平整的石面上。“等待的同時,看看這把骨頭會告訴我些什么。”他把卜骨攏在手心搖晃,發出輕輕的咔嗒聲,然后撒在石面上,瞇起眼睛。
“暗道。”矮怪咧嘴苦笑,“這不是我第一次看到了。”他又晃一次。“黑隙。”賓拿比克搖搖頭,“同樣見慣不怪了。”他最后一次搖晃骨頭,撒在自己面前。“楚庫的石頭啊!”他聲音顫抖。
“楚庫的石頭是壞兆頭?”西蒙問。
“只是句粗口而已。”賓拿比克解釋道,“我這么說是因為,我從沒見過骨頭組成這樣的圖案。”他湊近發黃的骨頭堆,“有點像無翅鳥,”他說,“但又不是。”他拿起一塊骨頭——它正巧妙地搭在其他兩塊骨頭之上——倒吸一口涼氣。“難道是山舞?”他抬頭盯著西蒙,雙眼發亮,眼神令西蒙很不安,“我從沒見過這個圖案,也不認識見過它的人。不過我倒是聽說過一次,當時我師傅歐科庫克在跟一個來自楚季柯的睿智老婦談話。”
西蒙無助地聳聳肩。“那它代表了什么?”
“改變。事情發生變化。重大的變化。”賓拿比克嘆了口氣,“如果它確實是山舞的話。要是我手頭有那些卷軸,也許就能確認一下了。”他攏起骨頭,收回袋子,看上去受驚不淺。“自從伊坎努克的吟唱者在獸皮上記錄下他們的生活和學識,這個圖案就沒出現過幾次。”
“會發生什么呢?”
賓拿比克把袋子放到一邊。“過會兒再說吧,西蒙。我得想想。”
西蒙從沒把矮怪的骨頭預言太當回事——矮怪就像流浪商隊里的算命師,答案總是過于籠統,沒什么實質性幫助——但看到賓拿比克愁眉苦臉的模樣,他有些動搖了。
不等他向矮怪繼續追問,米蕊茉已經回到火邊坐好。“我不回去。”她直截了當地丟出一句。賓拿比克和西蒙都是一愣。
“我沒明白你的意思,米蕊茉公主。”
“不,你明白。我叔叔派你帶我回去,但我不會回去的。”她的表情嚴肅而堅定,西蒙從沒見過她這副模樣。現在他明白之前她為何話中帶刺了,不由也惱火起來。她怎么總是這么頑固、易怒呢?好像她很樂意用話語把其他人從身邊趕開。
賓拿比克攤開手掌。“我不會強迫你做你不喜歡的事,米蕊茉——我也不會這么嘗試。”他棕色的眼睛里滿是關切,“不過,沒錯,你叔叔和很多人都在擔心你。擔心你的安危,擔心你的計劃。我希望你回去……但不會強逼你。”
米蕊茉看起來放松了些,但下巴依然緊繃。“對不起,賓拿比克,害你跑了這么遠卻一無所獲。但我不會回去的。有些事我必須要做。”
“她想告訴她父親,整場戰爭都是個錯誤。”西蒙陰沉地嘟囔道。
米蕊茉厭惡地剜了他一眼。“那不是我離開的原因,西蒙。我明明都告訴你了。”關于埃利加為何會落入風暴之王的掌握,她又吞吞吐吐地向賓拿比克解釋了一遍她的看法。
“我想,沒準兒你真的看穿了他的錯誤。”等她講完,賓拿比克說道,“這和我自己的一些猜測也很吻合——但這不代表你的計劃一定會成功。”他皺起眉頭,“不管是因為派拉茲的圈套還是別的什么,你父親都已深受風暴之王的影響。他現在就像喝了太多康康酒——就算你告訴他,他的家人正在挨餓,羊群四散分離,他也已經聽不進去了。”他把手搭上米蕊茉的胳膊,后者身子一縮,但沒抽開手臂,“另外——這話其實我很難開口——一旦離開風暴之王,你父王可能就活不下去了。悲傷劍擁有強大的魔力,是件非常、非常可怕的東西。如果強行把劍拿走,他可能會直接陷入瘋狂。”
米蕊茉的雙眼噙滿淚水,但表情依然冷漠。“我沒想把劍從他身邊拿走,賓拿比克。我只想告訴他,他做得太過火了。我父親——我真正的父親——不會因他對我母親的愛而造成這么多傷害。后來發生的一切,肯定都是別人指使的。”
賓拿比克抬起手,一副聽之任之的模樣。“前提是,你對他的瘋狂、對這場戰爭、對他和風暴之王立約的猜測都是真的,而且他還能聽進你的話。但我剛才也說了,我不會阻止你。我只會陪著你們,幫助你們免受傷害。”
“你會跟我們一起上路?”西蒙問。有人一起分擔這重任,讓他十分高興。他大大地松了口氣。
矮怪點點頭,但笑容早就消失了。“除非你愿意跟我回去見約書亞,西蒙。要想回頭,這個理由就足夠了。”
“我要陪著米蕊茉。”他斷然宣布,“我以騎士的名義發過誓。”
“盡管我并不需要。”米蕊茉說。
西蒙一時又傷心又氣惱,但他想起騎士誡規,控制住了自己。“盡管你并不需要。”他怒視著她,重復道。雖然一同撐過了艱難險阻,但她還是狠下心來要傷害他。“而且我還有自己的使命。”他轉向賓拿比克,“既然米蕊茉要去海霍特,那我就去司維特懸崖。光錐在那里,約書亞需要它。可惜我想不出進城堡弄到悲傷的辦法。”他想了想,補充道。
賓拿比克身子后仰,發出一聲疲憊的嘆息。“也就是說,米蕊茉要去海霍特,懇請她父親平息這場戰爭;而你要憑騎士的勇猛,只身一人找到三神劍之一?”他突然向前探身,將攪拌用的木棍從燉湯鍋里撈出,“你們知道自己聽上去有多幼稚嗎?經歷了這么多危險,差點兒丟掉性命,我還以為你倆會變聰明點兒,不會再耍小孩子脾氣了。”
“我是個騎士,”西蒙說,“不再是小孩子了,賓拿比克。”
“這只能說明你造成的麻煩會更大。”矮怪說道,語氣近乎于安撫,好像早就知道自己不可能贏得這場爭論,“好了,吃飯吧。盡管時局依然嚴峻,但這仍是場愉快的見面。”
西蒙也很慶幸爭論結束。“對,吃飯吧。但你還是沒說你是怎么找到我們的。”
賓拿比克又攪拌了一下燉湯。“等你們吃完我再說,包括其他消息。”他只說了這么一句。
滿足的咀嚼聲漸漸放緩,賓拿比克舔舔手指,長吸一口氣。“你們的肚子總算填飽了,現在也很安全,可以聽些壞消息了。”
西蒙和米蕊茉坐在那里,聽矮怪描述北鬼如何襲擊了營地,造成了哪些后果,心里越來越驚惶。
“葛蘿伊死了?”西蒙感覺身下的大地在一點點崩塌,就快無處立足了,“咒詛他們!這群魔鬼!我應該在場的!身為王子的騎士……!”
“也許,你倆確實應該在場。”賓拿比克溫和地說,“至少不該走那么急。但老實說,西蒙,你也幫不上什么忙。一切都發生得太突然、太安靜了,他們又只針對一個目標。”
西蒙搖搖頭,仍在深深地自責。
“還有萊樂思。”米蕊茉抹抹眼淚,“可憐的孩子——除了痛苦,她一無所有。”
他們哀傷地靜坐了一會兒,賓拿比克再次開口。“現在講講不那么悲傷的事吧——關于我是怎么找到你們的。其實也沒什么好講的,大部分追蹤由坎忒喀負責,它鼻子很靈。我只擔心落后太遠,氣味變得太淡——從長距離看,馬比狼快得多——但我們運氣不錯。”
“我跟著你們進入阿德席特森林邊緣,在那里,情況一度變得相當復雜。我很擔心會失去你們的行蹤,因為行進緩慢,天上還下起了雨。好在坎忒喀很聰明,還是發現了你們的蹤跡。”
“所以當時是你嗎?”西蒙突然問道,“在森林里,你曾偷偷潛伏在我們的營地附近?”
矮怪看起來很迷惑。“我覺得不是。什么時候的事?”
西蒙講了那個神秘潛行者的事,說那人曾靠近營地,然后又消失在黑暗之中。
賓拿比克搖搖頭。“那不是我。我不會自言自語。雖然我可能會對坎忒喀講話,但我向你保證,”他驕傲地站起身,“坎努克人不會發出那么大的聲音,尤其是在夜晚的森林里。我們坎努克人會時刻小心,免得變成大家伙的盤中餐。”他頓了頓,“再說時間也對不上,當時我們至少落后你們一兩天。嗯,我覺得你們猜得八九不離十,應該就是強盜或某個森林居民。”但他還是考慮了一會兒,然后才繼續講下去。
“總之,我和坎忒喀跟著你們。我們必須秘密行事——我可不想騎著坎忒喀進入斯坦郡那樣的大鎮子,只能期待你們從那些地方出來。我們在大城鎮附近徘徊,努力尋找你們的行蹤。有好幾次我都覺得太難為坎忒喀的鼻子了,但它總能發現你們。”他撓撓頭,想了想,“我估計,要是你們始終不出現,我也只能硬著頭皮進鎮子找你們了。我很高興不需要這么做——那樣就得把坎忒喀留在野地里,而我也很容易成為火舞者或受驚鎮民的目標,畢竟他們從沒見過矮怪。”他頑皮地一笑,“到現在,斯坦郡和法爾郡的居民也沒見過任何矮怪。”
“你什么時候找到我們的?”
“只要好好想想,西蒙,你很容易就能猜到。我沒理由躲著你們,所以只要有機會,我就會出現向你們問好——除非當時的情況不允許。”
西蒙想了想。“比如我們正跟你不認識的人在一起?”
矮怪滿意地點點頭。“一點沒錯。一對年輕男女在愛克蘭旅行,跟陌生人說說話也不會引起太多注意。但矮怪就不行了。”
“那就是我們遇到那對夫婦的時候——那對火舞者。雖然我們也見過其他人,但后來都跟他們分開了。”
“是啊。我在哈蘇山谷趕上了你們——之前那天夜里,我在這個山洞扎了營——然后跟著你們和那對夫婦上了山。我和坎忒喀在樹林里目睹了一切。我們看到了火舞者。”他皺起眉頭,“他們人數變多了,膽子也壯了——我光是觀察路上的行人,偷聽他們的談話就知道了這一點。于是我監視著火舞者的行動,等他們把你們帶上山頂,就趁機牽走了你們的馬,然后跟了上去。”他咧嘴微笑,得意于自己的機智。
“謝謝,賓拿比克。”米蕊茉說道,之前冷冰冰的態度緩和了許多,“我還沒來得及道謝呢。”
他微笑著聳聳肩。“需要的時候,我們彼此都會盡力。之前我就對西蒙說過,我們三個已經互相拯救了太多次,沒必要計較誰多誰少了。”他撿起一塊苔蘚,擦拭自己的碗,這時坎忒喀悄無聲息地走進山洞,皮毛濕漉漉的。它抖了抖身子,濺得洞里到處都是水珠。
“啊,”賓拿比克把碗放在大狼面前的空地上,“這活兒交給你好了。”坎忒喀伸出粉紅的舌頭,舔凈最后一點濃湯。矮怪站起身。“就說到這兒吧。現在嘛,只要小心行事,我們今天就可以離開這里。但我們得遠離大路,直到把哈蘇山谷徹底拋在身后。”
“火舞者不會追我們嗎?”米蕊茉問。
“經過昨晚的慘劇,我懷疑他們剩不下多少人了,沒準他們也要躲起來遠離是非。我相信,風暴之王的仆人帶給他們的恐懼絕不比你們帶來的少。”他彎下腰,開始收拾東西,“而且連他們的頭領都死了。”
“你射了他一支黑頭毒鏢?”西蒙想起來了,當時邁夫魯一臉迷惑地捂住了喉嚨。
“沒錯。”
“我一點都不為他難過。”西蒙過去收起鋪蓋,“一點都不。你真要跟我們一起走?”
賓拿比克用掌根重重地拍了拍胸口。“我沒覺得你們的計劃有多明智但我總不能就這樣一走了之。至少我還能幫你們活下去。”他皺起眉頭,想了想,“真希望有辦法給其他人送個信。”
西蒙想起了約書亞營地里的矮怪們,尤其是茜絲琪。為了追上他們,賓拿比克竟然拋下了自己的愛人。小個子做出了重大犧牲,這突然令他感到無地自容。賓拿比克說得對:他和米蕊茉就像兩個任性的孩子。但光看公主一眼,西蒙就知道自己說服不了她,正如他無法阻止海浪沖上海灘——而他更沒法丟下她,任她獨自面對這一切。同賓拿比克一樣,他也陷了進去。西蒙嘆了口氣,提起自己的行李。
也許賓拿比克確實是個好向導,也許火舞者真的放棄了他們,總之整個下午,穿過空氣潮濕、林木繁茂的哈蘇山谷時,除了幾只松鴉和一只黑松鼠,他們什么活物都沒看見。山間擠滿了大樹與灌木,每根樹干都覆蓋著厚厚的苔蘚。但林地間依然靜得出奇,仿佛所有生物都睡著了,靜靜地等待闖入者自覺離開。
太陽落山后一個小時,他們在一塊凸出高懸的山巖下扎了營,但這兒的條件遠不如那個干燥的秘洞舒服。不久后下了雨,積水淌下山坡,西蒙三人只好盡量蜷在山巖之下,馬匹則被拴在他們身前,時不時受到雨絲的抽打,顯然不怎么開心。反正馬匹經常待在壞天氣下的野外,西蒙希望它們不會覺得太難受,但還是隱隱有些內疚。作為騎士的伙伴,尋家本應受到更好的對待吧?
坎忒喀捕獵歸來,將自己縮成一團,伏在并排躺臥的三人腳前。山巖下立刻滿是濕漉漉的狼騷味,但它也提供了溫暖作為補償。最后他們終于睡著了,等到黎明醒來,全身都僵硬而酸痛。賓拿比克不想在開闊地點火,于是他們吃了些干肉和矮怪采來的漿果,繼續出發。
這天的行程很艱難,山坡和谷地都因泥濘和潮濕的苔蘚而滑溜溜的。天空突然嚎哭不止,雨水裹挾著樹枝,拍打在他們臉上。好不容易雨勢稍緩,霧氣又升騰而起,遮住了林間危險的坑洞。他們的腳步慢得出奇,但西蒙還是很佩服矮怪朋友,他竟能在沒有陽光又遠離大道的地方找到一條能通行的小徑。
中午過后,賓拿比克帶領他們沿著山坡,繞過哈蘇山谷鎮的外圍。要在密集的樹叢間找條若隱若現的出路,遠比在簡陋的房屋間穿行更難——冷風暫時吹散了霧氣,只見鎮子看上去也跟森林一樣悄無聲息、死氣沉沉:除了小屋的煙洞里冒出灰色的煙霧,周圍再沒有居民或家畜的蹤跡。
“人都去哪兒了?”米蕊茉問,“我來過這兒,原來是個挺熱鬧的地方。”
“是火舞者,”西蒙陰沉地說,“他們把別人都嚇跑了。”
“或者是那天晚上,火舞者在山頂儀式中招來的東西。”賓拿比克指出,“我覺得,不需要像你倆一樣親眼看到那家伙,他們也能察覺出不對勁兒。光空氣就有些異樣了。”
西蒙點點頭。賓拿比克說得對。現在這整個地區都很像澤特伯格:那座夾在大森林與鄂克斯特中間的鬧鬼山,豎立著怒冠石的地方……就是在那里,北鬼將悲傷劍給了埃利加國王……
他不愿再想起那恐怖的一夜,但不知為何,那段記憶突然顯得十分重要。有什么東西撥動了他的心弦,四散的記憶碎片想要合并到一處。北鬼。紅手。澤特伯格……
“那是什么?”米蕊茉警覺地叫道。西蒙一驚,胯下的尋家也嚇了一跳,馬蹄在泥地里微微一滑,這才重新站穩。
前方的霧氣中現出一個黑影,狂亂地手舞足蹈。賓拿比克伏在坎忒喀的脖子上,瞇眼仔細觀瞧。隨后他微微一笑,放松下來。“沒什么。一塊破布被風吹動而已。我猜是什么人丟掉的襯衫。”
西蒙也瞇起眼。矮怪說得對,是件纏在樹上的破爛衣服,袖子像旗幟般在風中翻飛。
米蕊茉劃了個圣樹標記,松了口氣。
他們繼續前行。鎮子很快消失在厚厚的綠蔭后,像被潮濕、寂靜的樹林吞進了肚子。
這天夜里,他們在山谷西坡底部一處有庇蔭的沖溝里扎營。賓拿比克似乎心事重重,西蒙和米蕊茉也都安安靜靜。他們吃了頓算不上可口的晚餐,稍微聊了幾句,然后每人都在黑暗中找到適合的隱蔽處睡下。
西蒙再次感到,他和米蕊茉之間隔了一段尷尬的距離。他依然搞不清該對她說的事做何感想。她不是處女了,而且那是她自愿的,這一點已令他十分心痛,但更重要的是她告訴他的方式:那迎頭一盆冷水的態度就像是一種懲罰,讓他又窩火又困惑。為什么她有時對他那么親切,有時又充滿了惡意?他寧可相信她是在玩欲擒故縱的把戲,年輕的宮廷小姐不都喜歡這么玩弄男人嗎?但他太了解她了,米蕊茉可不是那種庸脂俗粉。在他看來,這個謎團唯一的答案就是:她只想和他做個普通朋友,不想跟他走得更近。
但我確實想走得更近,他悲哀地想。哪怕我永遠都得不到。
他很長時間都沒睡著,只是躺在那里,聆聽雨水滑過樹葉,滴落在林地上。他在斗篷下縮成一團,梳理著自己的愁苦,就像小心戳弄一道傷口,想看看它到底能有多疼。
第二天下午剛過去一半,他們爬上谷頂,將哈蘇山谷拋到了身后。森林依然在他們右手邊伸展,像塊綠色的巨毯,一直綿延到地平線。面前是片起伏的草坡,夾在老林路和司維特懸崖的岬角之間。
西蒙不禁希望,與賓拿比克和米蕊茉共度的這一段旅程,能像若干個月前,三人一起離開葛蘿伊的湖邊小屋后那段令人陶醉的時光。矮怪一路唱歌,有時故意裝傻;就連公主也很活潑,為自己還活著而興高采烈——雖然她當時的身份是女仆瑪雅。可現在,他們三個卻像行軍的士兵,正在趕赴毫無勝算的戰場,每個人都沉浸在各自的哀思和恐懼之中。
況且津瀨湖北邊的荒野起伏不平、冷冷清清,也讓人歡樂不起來。它就像哈蘇山谷一樣陰郁單調、死氣沉沉,且潮濕難耐,但跟林木繁茂的谷地不同,這里找不到那么多安全的隱蔽處。西蒙感覺自己完全暴露在外,不禁為一行人幾乎手無寸鐵闖進至高王門庭的勇氣——或者說傻氣,或者兩者皆有——而驚嘆不已。等有一天,等這段黑暗的時日過去,如果還有同伴幸存,他們的事跡一定會被寫成一首令人難以置信的詩歌!也許未來的馬倌舍姆會告訴某個瞪大眼睛的小廝:“聽好了,小鬼,我告訴你啊,勇敢的西蒙帶著他的朋友們,目光炯炯,赤手空拳,騎進了黑暗的血盆大口……”
黑暗的血盆大口。西蒙喜歡這一句。他在桑弗戈的一首歌里聽到過。
他突然意識到什么才是真正的黑暗——他親眼見過、也親身感受過它,那些駭人的陰影蠢蠢欲動,在生命的光明與溫暖之外潛伏已久——他的皮膚不由得被寒意浸透,從頭到腳一陣冰涼他們花了兩天才騎過起伏多丘的草地。這兩天霧氣彌漫,時而還有凍雨。不管朝著哪個方向,風似乎都會迎面撲來。第一天晚上,西蒙打了一夜噴嚏,感覺身子像融化的蠟燭,熱乎乎、軟綿綿的,直到早上才恢復了一些。
第二天下午,司維特崖頂出現在他們面前。那是座鋸齒形狀的高大巖山,海霍特也在山峰之上。西蒙遙望暮光,隔著光禿禿的司維特懸崖,好像隱約看到了一道細得不可思議的白線。
那是綠天使塔。它所在的位置離最近的山沿也有大半里格遠,但依然清晰可辨。
一陣刺癢爬上西蒙的脊背,令他后頸寒毛直豎。就是它,那支華美閃亮的巨矛,當城堡還屬于希瑟時由不朽者建立的高塔,伊奈那岐的殞命之地——直到今天,它仍在等待過去的主人。但它同時也是西蒙童年時嬉笑玩鬧、異想天開的游樂場。自從離開家園,他只在無數個夢里見過它,如今親眼得見,依然恍在夢中。高塔之下,隱藏在懸崖后的便是海霍特。西蒙的眼里沁出了淚花,打濕了眼眶。他曾多少次思念過那些復雜的廳堂、庭院、小廝的藏身洞、溫暖的角落,以及隱秘的歡樂?
他轉身看著米蕊茉,她的目光也投向西方。或許公主也在懷念家園,只是表情沒顯露出來。她看起來就像個獵人,終于見到了垂涎已久的危險獵物。他眨眨眼睛,生怕她看到自己的眼淚。
“我曾以為再也見不到它了。”他輕聲說道。一陣雨水拍上臉頰,他很高興找到借口,終于能伸手擦擦眼睛了。“看上去如在夢中,不是嗎?一個怪夢。”
米蕊茉點點頭,但什么話也沒說。
賓拿比克沒有催促他們。西蒙和米蕊茉靜坐在馬上眺望時,他似乎心滿意足地等在一邊,任由坎忒喀嗅著地面。
“準備扎營吧。”最后他說,“再騎一小會兒,我們就能在山腳找到掩蔽處。”他朝司維特厚重的懸面比畫,“等到早上,不管我們該做什么……光線都會更有利。”
“我們要去約翰的墳墓。”西蒙說,聲音比自己想象的更堅定,“至少我要去。”
賓拿比克聳聳肩。“那就繼續走吧。等我們生起火,吃點兒東西,會有時間討論的。”
還沒到晚上,太陽便早早消失在司維特懸崖寬闊的巖峰后。他們在冰冷的陰影中前進,連馬匹都顯得相當不安:西蒙能感覺到尋家的不情愿,似乎只要他允許,它就會立刻轉頭跑向相反的方向。
司維特懸崖像個無限耐心的食人魔。隨著三人接近,黑黝黝的大山益發顯得遮天蔽日,膨脹擴張,仿佛他們轉身奔跑也逃不出它的勢力范圍。站在最外圍的山腳下,他們看到南邊懸崖后有道灰綠色的閃光——是津瀨湖,它終于首次映入了他們的眼簾。西蒙想起了熟悉又舒緩的海鷗的鳴唱,想起了自己從未得見的漁夫父親,欣喜中不由生出一絲遺憾。
最后,當大山像堵高墻,幾乎垂直地擋在面前時,他們在一道溝壑里扎了營。這里風勢不大,司維特懸崖也擋住了大部分雨水。想到食人魔終于等來了目標,西蒙陰沉地笑了笑:今晚他和兩個伙伴就要睡在它的大腿上了。
沒人愿意首先開口談論明天該做什么。在生火和準備晚飯的過程中,他們就沒怎么說話,平時夜間的友好氣氛也蕩然無存。今晚米蕊茉沒那么生氣,但一直在發呆,就連賓拿比克做事都猶猶豫豫,好像神游天外了似的。
西蒙卻平靜得出奇,甚至可謂欣喜。他有些遺憾無法跟同伴們分享他的喜悅。沒錯,這地方很危險,明天要做的事也很可怕——至于那把劍究竟在哪兒,他們又該如何找到它,這些問題他都不敢想太多——但他至少會做些什么,免得辜負自己的騎士身份。如果成功——哦,那會多么光榮!如果成功,想必米蕊茉也能明白,將寶劍帶給約書亞,比試圖勸說她發瘋的父親停戰更重要。其實就算是國王,也已經無法阻止這場戰爭了。沒錯,等他們得到光錐——想想吧,光錐!圣王約翰最知名的寶劍!——就連米蕊茉也會明白,他們拿到了期望中最珍貴的寶物,到時他和賓拿比克就能勸她返回她叔叔的營地,至少那里比較安全。
西蒙一邊胡思亂想,一邊解決了自己的晚餐。最后,賓拿比克終于開口。
“一旦爬上山,”矮怪慢慢說道,“我們就很難回頭了。我們不知道山上有沒有士兵——也許埃利加安排了守衛保護他父親的寶劍和墳墓。而再往西一點,城堡里的人很容易發現我們。你們兩個,確定要繼續行動嗎——當真確定好了?開口之前,請務必考慮清楚。”
小個子朋友問完,西蒙考慮了一下。但片刻后,他就知道自己該說什么了。“我們已經到這兒了。下一次離光錐這么近,可能周圍已經打成一團,恐怕再也沒辦法接近它。所以我想,現在不試試實在太蠢了。我一定要去。”
賓拿比克看看西蒙,慢慢點了點頭。“那我們就去拿劍。”他轉向公主,“米蕊茉?”
“我沒什么好說的。如果我們要用上三神劍,就說明我失敗了。”她微笑一下,但西蒙一點都不喜歡那副笑容,“如果我沒能說服我父親,無論接下來發生什么,可能我都無所謂了。”
矮怪雙手合攏。“凡事都沒這么絕對。我會盡力幫助你,西蒙也會,對此我毫不懷疑——但你無論如何都不能放棄出城的機會。剛才的想法太孤注一擲了。”
“若再出城,我會高高興興的出城。”米蕊茉說,“我只是想幫我父親醒悟過來,讓他停止殺戮,然后就同他道別。他做了那些事,我沒法再跟他一起生活。”
“希望你能得償所愿。”賓拿比克回答,“所以——我們先去找劍,然后再決定如何幫助你。為了完成這兩項重任,我得先睡上一覺。”
說完,他躺了下來,蜷縮在坎忒喀旁邊,拉起兜帽遮住臉。米蕊茉繼續盯著篝火。西蒙尷尬地看了她一會兒,裹緊自己的斗篷,躺好。“晚安,米蕊茉。”他說,“我希望……希望……”
“你也是。”
西蒙將胳膊擋在眼前,等待睡意來臨。
他夢見自己坐在綠天使塔上,如石像鬼般探出身子。有人在他身邊動了動。
是綠天使,她已然離開塔尖,正與他并排坐在一起,將一只冷冰冰的手搭在他的手腕上。她看上去特別像小女孩萊樂思,只是用粗銅鑄造,體表覆滿了銅綠。
“下去的路很長。”天使的聲音很美,柔和又有力。
西蒙看著腳下海霍特的小小屋頂。“是啊。”
“我不是這個意思。”天使的語氣帶上些許溫柔的責備,“我是說,下到真相所在之地。下到最底層,萬物初始之處。”
“我不明白。”他感覺輕飄飄的,仿佛下一陣風就能把他吹落塔頂,像片旋轉的樹葉。而天使抓著他的手臂,成了他坐在這里的唯一保障。
“從這里看去,地上的一切都很渺小。”她說,“這能提供一種視角,不錯的視角。但這視角絕非唯一。你越往下,事物就越難看清——但也會變得越發重要。你必須深入。”
“我不知道該怎么做。”他盯著她的臉。雖然看上去有些眼熟,但她的臉毫無生命氣息,完全是塊粗糙的金屬,僵硬的五官沒有一絲友好或善意。“我應該去哪兒?誰會幫我?”
“去深處。你會幫你自己。”天使突然站起,手也松開了。西蒙感覺自己漸漸飄離塔樓。他抓住一處屋檐,奮力貼在塔上。“跟你談話并不容易,西蒙。”她說,“或許我們再也沒法交談了。”
“你干嗎不直接告訴我?”他大叫道。他的雙腳飄離了塔頂邊緣,身體則像船帆舞動,就快就要被風吹走。“直接告訴我真相!”
“真相沒那么簡單。”天使轉過身,慢慢升回塔尖的方形基座,“如果能回來,我會說的。但能直接說清楚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事。最重要的真相隱藏在深處,它們一直在那里,但別人沒法直接告訴你。你必須自己找到。”
西蒙的手松脫了。像是車輪脫離了輪軸,他也慢慢地旋轉著,飄了出去。天空和大地交替從他身邊掠過。整個世界就像孩子的皮球,將他困在其中,有人還報復似的補上一腳,令這球越滾越快……
西蒙在昏暗的月光下醒來。雖然夜涼如水,他仍大汗淋漓。司維特懸崖巨大的陰影懸在頭上,像無聲的警告。
第二天,西蒙發覺自己不像昨夜那么堅定了。準備爬山時,他還在擔心那個夢。如果阿茉那蘇說得沒錯,如果西蒙真的很接近夢境之路,那在夢里,天使同他說的話是不是有什么特殊含義呢?他該怎么去往更深處呢?他現在要爬上一座高山啊。而且深處會有什么答案?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沒道理啊。
太陽漸漸溫暖,三人開始動身。早上頭幾個小時,他們騎過山腳,登上司維特懸崖的矮坡。等把低矮、和緩的山坡拋在身后,他們只能下馬,牽著坐騎繼續往上。
上午過半,他們停下來吃了飯——是賓拿比克從約書亞營地里帶來的一些干果和面包。
“我想,該把馬匹留在這兒了。”矮怪說,“如果坎忒喀還想跟來,它也只能自己爬,沒法馱著我了。”
西蒙沒想過要拋下尋家。他本打算一直騎到山頂,但唯一可行的路線在司維特懸崖的另一邊,就是那條從鄂克斯特和海霍特出發,穿過岬角的葬禮之路。
賓拿比克的鞍囊里裝了一大捆繩子。他砍掉了好長一段,分給西蒙和米蕊茉,讓他們把坐騎拴在一棵被風吹彎的矮樹上。繩子范圍內有個自然形成的巖坑,里面積滿了雨水。兩匹馬還有足夠的空間吃草,能挺上大半天甚至更久,直到他們回來。西蒙把臉埋進尋家的脖子,輕聲向它保證,自己一定會盡快趕回。
“還有什么要做的?”賓拿比克問。西蒙盯著司維特懸崖的峰頂,他總想找些借口拖延一下出發的時間。“沒有就走吧。”矮怪說道。
司維特懸崖東面并沒有從遠處看上去那么險峻。三人沿之字形路線向上攀爬,偶爾還能站直行走,但更多時候必須借助雙手,由一個著力點小心地挪到下一個。坎忒喀跟在他們后面。在某處,懸崖表面和一塊立石中間只有一道窄縫,西蒙擔心大狼鉆不過去,但就在他和兩名同伴一點點擠過縫隙時,坎忒喀卻在別處找到一條獸道。它站在對面,耷拉著粉紅色的舌頭,帶著明顯的愉悅看著他們在山石間掙命。
中午過后幾個小時,天色轉暗,空氣變得凝重。一陣小雨掃過崖面,打濕了登山者,也令西蒙隱隱開始擔心。他們當前的處境還不算糟,但很快就該到更難爬的位置了。有些石頭陡峭尖銳,再被雨水一澆,怕是會濕滑無比,光想想就讓他悶悶不樂。好在小雨很快就停了,雖然烏云仍在,但還不至于下起暴風雨。
攀爬路線越來越險,但比西蒙擔心的稍微好些。賓拿比克爬在最前面,小小的身影就像坎努克的羊一樣穩健。他們只用了一次繩子,當時三人要越過一道長長的碎石斜坡,從一塊覆蓋草皮的巖架跳到另一塊,為防萬一,小個子把他們綁到了一起。最后三人都安全跳過,只是米蕊茉擦破了雙手,西蒙則在著地時撞到了膝蓋。但對坎忒喀而言,這段路簡直容易得讓它直打哈欠。
他們停下腳步,在對面的巖架上喘口氣。西蒙發現,自己上方幾肘尺高處有一簇白色的小花——星笑花——在周圍暗綠色草葉的襯托下,它的花瓣就像雪片一樣閃閃發亮。這個偶然的發現令他倍受鼓舞:自打離開約書亞的營地,他和米蕊茉就沒怎么見過花,即使是冬蓋花或豐樂婭火花之類的冬季常見花也都不見蹤影。
攀登司維特懸崖花去的時間比他們預料的長:等他們艱難地爬上最后一段長坡,太陽已經沉到天邊,團團烏云背后,地平線上的陽光只有一掌寬。三人彎著腰,大口大口地喘氣。最后這一段,他們必須頻繁地伸出雙手,以保持住平衡,支撐住身體。西蒙懷疑,坎忒喀會不會以為同伴們也跟它一樣變成了四足動物。等他們終于直起身子,踩在司維特崖頂邊緣的草坪上時,一道銀色的陽光破開天際,滌凈了整座高山。
海霍特諸王的墳墓就在前面,離他們站立歇息的地方不過幾百尺。除了一座墳墓,其他的都只剩下了草丘,被歲月磨成圓潤的土包,化成了整座大山的一部分。那座墳塋無疑屬于約翰,依然保持著石墓的模樣。在山崖西面遠處,矗立著海霍特朦朧的巨影。視野之內,針尖般細長的綠天使塔比任何東西都更閃亮。
賓拿比克抬眼看看昏暗的太陽。“上來的時間比我預計的晚。天黑之前,我們下不了山了。”他聳聳肩,“但也沒辦法。等到明早回去為止,山下的草夠馬吃的。”
“如果有……”西蒙尷尬地看了一眼坎忒喀,他本想說“狼”,“……如果有野獸怎么辦?你確定它們沒事?”
“馬匹知道怎么保護自己。在這附近,我也沒見著什么野獸。”賓拿比克拍拍西蒙的胳膊,“就算有,我們也做不了什么,除非你想冒險下山,搞到摔斷脖子、粉身碎骨。”
西蒙吸了口氣,邁步走向墳墓。“那就趕緊吧。”
七座墳丘排成一道圓弧,空出的位置應該是留給后來者的。想到這點,西蒙突然感到一陣沒來由的恐慌與刺痛。日后躺在這里的會是誰呢?埃利加?約書亞?還是都不會?從目前的發展來看,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啊。
他們走進不完整的圓圈中心,停下腳步。寒風勁吹,壓彎了青草。山頂安安靜靜。西蒙走向第一座墳包,它已深深陷進大地,只剩一人來高,寬度雖幾乎沒變,但長度已經擴張了好幾倍。西蒙的腦海里浮現出一首詩歌,隨之而來的是一段記憶:黑暗寂靜的王座大廳里,樹立著幾尊黑色的雕像。
“芬吉爾是第一個,血腥的王。”
他輕聲道,
“戰爭的紅翅,帶他往北方。”
既然已經開了頭,中途停下就太不吉利了,于是他走向下一座墳包。它跟頭一座一樣古老,飽受風雨侵蝕。幾塊石頭在草叢間閃耀,像是人的牙齒。
“耶爾丁是其子,瘋癲的王,
鬧鬼的塔樓,領他到死亡。”
第三座跟第二座挨得很近,仿佛被埋葬的死者也想尋求先人的保護。
“伊克斐是下一個,烈焰之王,暗夜的火龍,燒他至灰燼。”
西蒙頓了頓。前三座墳丘跟后面幾座之間有道空隙,另一段詩句也在刺激他的記憶。過了一會兒,他想起來了。
“三個北方王,撒手而去了。
北方人統治不了高高的海霍特。”
他朝另外三座墳塋走去,歌謠很快流淌進腦海,他用不著再搜腸刮肚。米蕊茉和賓拿比克靜靜地站在原地,一邊觀看,一邊聆聽。
“蒼鷺之王薩萊斯,背叛的王,
天意不可違,命喪海霍特。
赫尼斯第神圣王,老泰斯丹
大搖大擺來,再也不復還。
最后傳說鄂斯坦,漁人之王,
喚醒了巨龍,埋骨海霍特。”
西蒙深吸一口氣。他感覺像在念誦魔法咒語,似乎再補上幾句,墳墓的主人就會從幾個世紀的沉眠中蘇醒,陪葬品錚然有聲,尸體破土而出……
“六個國王統治過海霍特的大廳,
六個主人跨越了她堅固的石墻,
六個墳包停留在津瀨湖的懸崖,
六個國王沉睡著直到厄運到來。”
待他念完,風勢又漲,悲嘆著、盤旋著穿過山頂,青草紛紛倒伏……但除此之外,什么都沒有發生。墳包依然寂靜又神秘,長長的影子橫在草地上,朝東邊延伸過去。
“當然,現在有七個國王了。”西蒙打破沉默。這個時刻終于來臨,他卻極度不安,心臟在肋骨間咚咚直跳。他突然發現,念完了現成的歌謠,他反而不知道怎么開口了。他轉過身,直面最后一座墳墓。它比別的墳丘都高,草葉也只蓋住了一部分石堆,看上去就像只巨大海獸的殼,被遠古的海潮沖到了岸上。
“圣王約翰。”西蒙說道。
“我的祖父。”
米蕊茉的聲音嚇了他一跳,西蒙猛轉過身。她像被鬼魂附體似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眼神空洞而恐懼。
“我沒法看著你們挖他的墳。”她說,“我去那邊等吧。”她轉身繞過芬吉爾的墳丘,找個地方坐下,不再看向這邊。也許她在遙望東方,還有之前他們穿過的丘陵地帶。
“干活兒吧。”賓拿比克說,“我不喜歡這差事,但你說得對,西蒙:既然來了,不拿到劍也太蠢了。”
“圣王約翰不會怪罪我們。”這話說出口令他信心倍增,“我們要拯救他的國度、他的子民,他會支持我們的。”
“誰知道死者會怎么想?”賓拿比克陰郁地說,“來,開始吧。天黑之前,我們還得搭個營地,就算不管別的,至少也要擋住火光。米蕊茉,”他呼喚道,“能不能麻煩你沿著山邊的灌木叢看看,找點適合生火的木柴?”
她舉起一只手,表示知道了。
西蒙朝約翰的石冢彎下腰,試著搬起一塊石頭。但它緊緊依附在草地上,西蒙只好抬腳踩住旁邊的石塊,好不容易才把它拔了出來。他直起身子,擦掉臉上的汗。要干這種活兒,他身上的鎖甲實在太重太不舒服,于是他解開帶子,脫下甲胄,順便把加了襯墊的緊身上衣也脫了,一同堆在墓邊的草地上。風鉆進薄薄的襯衣,冷如刀割。
“我們穿過了大半個奧斯坦·亞德,”賓拿比克把手指摳進泥土,抱怨道,“卻沒人想到該帶把鏟子。”
“我有劍。”西蒙說。
“把它留到真正需要的時候吧。”矮怪恢復了些許慣常的平靜語氣,“據說刨挖石頭會讓劍刃變鈍,而我們需要一把鋒利的劍,萬一有人注意到我們在偷挖至高王之父的墓穴呢?”
西蒙閉上眼睛,念了段簡短的禱文,為他們接下來要做的事,懇請安東——同時還有圣王約翰——的原諒。
太陽下山了,西邊灰色的天空漸漸轉為粉紅。西蒙平時看這顏色挺愉快的,現在卻覺得像是什么東西腐爛了一樣。圣王約翰的墓碑被青草環繞,在它旁邊,西蒙二人搬開最后一塊石頭,露出一個黑乎乎的洞口,看起來就像揭開了世界的傷疤。
賓拿比克摸出打火石,好不容易敲出顆火星,點燃了火把。他用身子擋住大風,直到火苗穩定下來。西蒙不想盯著漆黑的墓穴,轉將目光投向暗綠色的山坡。米蕊茉正在遠處撿拾柴火,小小的身影忽而彎腰,忽而直起。西蒙真希望自己能就此收手,轉身離開。他希望自己從來沒想過要做這種傻事。
賓拿比克將火把伸進墓穴,揮了揮,抽出來再伸進去。他跪下,謹慎地聞了聞。“空氣似乎還好。”他將更多土塊推出洞口,又將腦袋探了進去。“我看到了什么東西的木頭邊。是船嗎?”
“‘海箭’。”西蒙終于體會到這件事的嚴重性,肩頭無比沉重,“沒錯,圣王約翰的小船。他被安葬在里面。”
賓拿比克又往里面探了探。“里頭的空間足夠我站的。”他的聲音有些沉悶,“頂上的木梁也挺結實。”
“賓拿比克,”西蒙說,“你先出來。”
小個子往后退了退,直到能轉過頭。“怎么了,西蒙?”
“這是我的主意。應該由我進。”
賓拿比克抬起半邊眉毛。“劍是你的,沒人跟你搶功勞。只是我個子小,適合在墓穴里活動。”
“這跟功勞無關——我是擔心出事。我不想因為我的蠢主意害你受傷。”
“你的主意?西蒙,沒人會指責你的。這活兒交給我才最方便。同時我覺得,這個墓穴傷不到任何人。”他頓了頓,“但你堅持的話……”他讓到一邊。
西蒙伏下身子,雙手雙膝著地,從矮怪的小手里接過火把,伸進面前的洞穴。搖曳的火光下,他看到“海箭”的船殼上糊著大團黑泥,彎曲的船身像片巨大的枯葉,還像只蠶繭……好似里面的東西正在等待重生。
西蒙坐在地上,搖搖頭,心跳如擂鼓。
蠢驢!有什么好怕的?圣王約翰可是個好人。
話是沒錯,但王國里發生了這么多事,如果他的鬼魂正在發怒呢?又有哪個幽靈樂意自己的墓被人掘開?
西蒙深吸一口氣,慢慢放松,隨后鉆進洞口,深入墓穴。
他滑下粗糙的洞口斜坡,碰到了船殼。他頭上是由木材、泥土和白色根須撐起的圓頂,仿佛一位虛弱、半盲的神癨打造的天空。他壯起膽子,換了口氣,鼻孔里立刻滿是泥土、松油和霉菌的味道,其中還夾雜著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怪味,有些像廚房總管朱迪絲調味罐里的異國香料。這甜膩的怪味嚇了他一跳,令他幾乎窒息。這時,賓拿比克也將腦袋伸進洞口。
“你還好吧?空氣有什么不對勁兒嗎?”
西蒙穩住呼吸。“我沒事。只是……”他咽了口口水,“別擔心。”
賓拿比克猶豫了一下,腦袋縮了回去。
西蒙看向船殼一側,愣了很長時間。因為整艘船是被直接放到坑洞里的,因此船舷比他的頭還高。西蒙想不出單手爬進去的辦法,這根火把又太粗,沒法叼在嘴里。一時間,他很想轉身爬出洞口,換賓拿比克進來,但最后忍住了。他將火把末端插進一根墓梁,雙手扒住船緣,把自己拉了上去,同時用雙腳尋找落足點。在他的指尖下,“海箭”的船殼似乎很薄,但還是撐住了他的體重。
西蒙將上半身撐過船緣,掛了一小會兒,努力保持住平衡,船緣則像拳頭一樣頂著他的肚子。甜膩的腐臭味異常濃烈。他低下頭,結果差點兒罵出聲——為了不要招來厄運,而且不想對死者不敬,他趕緊把臟話咽了回去——因為他發現火把的位置太低了,亮光根本照不進船殼,只能看到身下一團形狀不明的陰影。當然了,他心想,即便是在黑暗中,要找到一具尸體和它手中的劍,應該也不算難事,只要伸手摸索就行。但西蒙打死也不愿這么干。
“賓拿比克!”他大叫道,“能不能進來幫我一下?”他為自己平穩的聲音而自豪。
矮怪噌地鉆進洞口,滑下斜坡。“你被卡住了?”
“沒有。但沒有火把,我什么都看不著。你能幫我遞過來嗎?”
西蒙還掛在黑乎乎的船殼上,木制船緣卻突然一抖。西蒙擔心自己快把它壓垮了,但緊接著,墓穴里又傳來一陣輕微的吱嘎聲,把他嚇得不輕。西蒙敢斷定,這聲音是飽受摧殘的木頭發出的——畢竟國王的小船已經在濕土里埋了兩年——但他卻幻想到一只手……一只古老、干枯的手……從船身的陰影間伸了上來……
“賓拿比克!?”
“我在拿,西蒙。位置有點兒高,不太好夠。”
“對不起。拜托,快點兒。”
墓頂的光線隨著火苗移動而改變。西蒙感覺有人拍了拍他的腳。他盡量小心地保持住平衡,挪動雙腿,橫過身子,肚子平貼在船緣上,好讓自己垂下一只手,接過賓拿比克遞來的火把。西蒙又默默祈禱了一句,回身看向船體內部——他眼睛半閉,免得被眼前的景象嚇到。
一開始他什么都看不清,于是把眼睛睜大了些。從墓頂脫落的碎石和泥土蓋住了“海箭”的大部分空間——但并非全部。
“賓拿比克!”西蒙大叫道,“看哪!”
“什么!?”矮怪一驚,沿著船殼迅速跑到船體緊貼墓壁的位置,爬了上去。他動作敏捷,輕快地跳上船緣,來到西蒙旁邊,平穩得就像走在岷塔霍的山徑上一樣。
“看。”西蒙用顫抖的火把指著下方。
圣王約翰躺在“海箭”懷里,周圍都是陪葬品,鎧甲外包裹著下葬時所穿的華美外衣,額上戴著一頂金冠,雙手交疊于胸口,壓在雪白的長須上。除了有些半透明的蠟質感,約翰的皮膚依然緊繃,宛若活人的血肉。在腐壞的泥土下埋藏了將近兩載,他看上去仍像睡著了一樣。
不過,雖然國王尸身完整、尚未朽壞,但令西蒙叫嚷起來的,卻是別的原因。
“奇卡蘇特啊!”賓拿比克賭咒道。他的驚訝程度不亞于西蒙,他立刻爬進了船體。
他們在墓里搜尋了一陣兒,最終得出結論:圣王約翰雖然安臥在司維特懸崖的墓地——光錐卻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