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真的不再考慮一下？”

良久的沉默之后，大太監高縉躬身問道。

“沒時間了?！?

說話的人聲音顯得很年輕，言語間卻是透露出一股無形的威嚴。

高縉身前，身著黃貴黃袍的大周帝王陳黎癱坐在椅子上，右手指節緩緩敲打著身前的書桌。

身為大周帝王，可謂是這片大陸上最尊貴的存在，也只有在從小服侍身側的大太監和書院的松陽先生面前，陳黎才會卸下那副讓他疲憊的架子，擺出如此隨意的姿態。

聞言之后，高縉不再說話，身體更低了幾分。

陳黎看著書桌上的火燭光焰晃動，眼神有些飄忽，半晌之后才說道：

“天命難違，逆天改命，本就有違天地禮法。但吾乃大周天子，便要對大周黎民百姓負責，哪怕只有一線天機，也要盡力去試上一試，倒是苦了你了?！?

或許是習慣了給出命令，陳黎的語氣中透露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味道，但最后言語之間也是軟了下來，罕見地顯露出一絲疲態。

“老奴沒有什么可掛念的。既然陛下決定了，那老奴就安排去了。”

高縉說完，低垂著頭，起身之后又緩緩行了一禮，佝僂著身子，面朝這位九五之尊緩緩退后。

其實苦的是陛下才是，高縉想起先王床榻邊的囑咐，心中暗暗嘆了口氣。

哪怕身為大周帝王，也終究還是身不由己。

高縉自起身而退，始終沒有露出面孔，以閹人獨有的行走姿勢，緩緩退向了書房門口，腳踩在厚軟的地毯上，沒有發出一絲聲響，只是路過房間另一側時，才略微停頓了一下。

那里站著一位書生模樣的人，身著一身白衣，黑色的長發挽在腦后，面背大周皇帝而立，仔細看著陳黎對側的墻壁。

意識到高縉的動作，那書生略微轉過身去，微笑著點了點頭，示意高縉不用理會自己。

高縉微微點了點頭，繼續向后退去，靠近書房門口時，房門竟自動開啟。待這年過九旬的老人身形徹底沒去，又徑自關閉，整個過程竟沒有發出一絲聲響。顯然這位服侍陳黎身側的大太監的修為已然達到舉重若輕，臻至化境的境界，就如同這深宮城墻一般難以揣度虛實。

高縉走后，這間長安京城最中央的書房里，就只是傳來陳黎指尖和木桌相互敲擊的聲音。

又是過了一會兒，門外忽然傳來一陣嘈雜的聲音，有人影閃動，顯得有些急促，卻又不敢貿然上前打擾。

察覺到動靜之后，陳黎這才收了收寬大的衣袍，從椅子上站起身來，朝著書房的另一側走去。

那位書生見狀躬身想要行禮，手臂剛抬起來，就被陳黎搖了搖頭，伸手按了下去。

“陛下考慮好了么？”書生的問題顯得和之前的高縉有些重復。

陳黎沒有應答，竟是反行了一學生禮，而且那書生也是居然也只是微笑，全然受了這大周皇帝的一禮。

陳黎心中清楚，眼前的這個書生為這個國家付出了多少。

天子一拜，眼前這位大周最重要的先生是受的起，也是受的住的。

待陳黎抬頭時，那書生的身影已經消失在了這京城之中。

方寸天地，一步天涯。

陳黎神色平常，向前一步，看向對側的墻壁，也是先前那位書生觀察的墻壁。

對側的墻上，僅掛著一幅畫，顯得很干凈。

這間皇帝日常辦公的書房，書桌對側抬頭就能看見的墻上，只掛了一副老舊的畫像。

畫像中隱約可見是一個女子身影，雖然畫面經過了細心的照料保護，卻已經看不清她原本的容顏。

當朝天子站在畫前，沉默不言，眼神中閃過許多種情感，但最終卻交織在一起，化為一絲疲憊。

半晌過后，陳黎自嘲似地說了一句：

“原來錯的一直都是我?！?

然后，就像三年前掛上去的那樣，陳黎小心地取下了畫像，緩緩卷起，抱在懷中，裹緊。打開房門。

門外，明月當空，漫天飛雪。

臺階之下，密密麻麻跪著一群人，其中有一位頭發花白的老人滿臉喜色，見陳黎終于是出來了，想要上前說話，卻被陳黎一揮手阻止了下來。

陳黎感受著懷中的書卷，一揮衣袖，走向前去；

而密麻跪著的人群自動讓出一條道來，徑直通向皇城的最深處，黑暗之中，仿佛藏匿著一頭沉眠的野獸。

——是年，大周永熙第三年，亦是最后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