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分兩頭。

高拱和方苞兩人雖然是勾搭著背走出了百花樓，但是出了門以后，高拱便隨便找了一個理由支開了方苞。

于是，兩人背過身子后，就各自心懷鬼胎地朝著不同的方向走開了。

之前說過，方苞是個沒心機的人。

可能也是正因為如此，魚龍幫四條魚當中，高拱和方苞這兩人可以說是唯一還算得上有交情的兩個人。

肖云華平日里冷著一張臉，只聽武叔的直接吩咐，而且最可怕的是，魚龍幫的眾人至今都沒發現肖云華有什么消遣活動，這也是為什么高拱潛伏了這么多年，早就摸清楚了魚龍幫的大致情況，卻仍是不建議燕雙飛貿然出手的緣故。

一個人活著總要有所寄托的，高拱在魚龍幫過的生活不可謂是步步驚心、如履薄冰，能堅持到現在，也是靠著一股信念撐著。

而高拱確實是沒發現肖云華有什么愛好。

這就代表著肖云華至少在目前看來，是無懈可擊的。

而有一個人可以說是完全與肖云華相反，那便是方苞。

高拱花了好幾年都沒能看出肖云華的弱點，但是入幫沒幾天就大概知道方苞這個人的尿性了。

方苞是個簡單到純粹的人，什么東西都寫在臉上，這一點倒是和陳富貴有異曲同工之處。

餓了就吃，困了就睡，有錢了就去花樓，沒錢了就來找高拱蹭吃蹭睡。

而且方苞的錢都花在第三點上了，所以大部分時間都在找高拱蹭吃蹭睡。

起先的時候，高拱對方苞還有些提防，就算是高拱這樣算得上是見的過市面的人，也是又一次遇到這么沒心眼的人能做到魚龍幫的最高層。

但是過了一段時間后，在被方苞當提款機一樣蹭完了錢之后，高拱才悲憤地認識到

——方苞這個人是真的沒什么心機。

這么說吧，如果方苞是武琛派來試探高拱的探子，那么估計燕雙飛都沒有方苞有算計，就算是輸了，高拱也認了。

或許是在被蹭了無數頓飯之后，高拱竟是對方苞產生了一種微妙的友情。

——這也是為什么高拱不愿意對方苞的下手，哪怕燕雙飛再三強調這是最佳的安排。

所以出門分開之后，高拱看著方苞晃著身形離開的身影，神情有些復雜。

…………

很多時候，大部分時候，方苞都只想過一個普通人的生活。

雖然看上去大大咧咧，但是和其他普通人沉默的外表豐富的內心下一樣，方苞也會想許多東西，今晚尤其是如此。

他大概意識到了什么，也隱隱覺得自己可能會死，但是方苞只覺得無所謂。

吃想吃的東西，過想過的生活，活短命的人生，方苞一直都是這么過的。

方苞不是靠腦子過活的人，要真說起來，他和其他的江湖普通幫眾并沒有區別。

要是硬說有的話，便是方苞的武學天賦確實是要比別人強，所以雖然是一路打打鬧鬧，吊兒郎當，倒今天也成了玄階高手，武琛對這個小子也只是恨鐵不成鋼，倒也不加強求。

但是話說回來，若不是這在青蒼城還算頂尖的修為，方苞估計也會像其他普通男人一樣。年輕的時候疾世憤俗，能力有限所以無力改變什么，偷偷喜歡這鄰家的姑娘。然后蹉跎歲月，等年紀差不多了，就娶上一個不算好看，但也不算丑的老婆，從此進入大叔的行列，白天干干活賺些小錢，除了能顧住家中溫飽，最大的愛好便是到了晚上，和其他兄弟一起喝二兩酒，打屁吹牛，直到自己也有了一個大胖小子，接下來就是一眼看得到頭的人生。

最重要的是，方苞覺著這也沒什么不好。

——他或許是和燕雙飛完全相反的兩種人；

燕雙飛心機很重，盡管看上去只是個普通人，但是就算是在燕雙飛身邊待了還幾年的葉青竹很多時候都看不清他在想些什么，若不是知道這位是十三塢坊的掌舵人，其他人見到燕雙飛估計只是以為是哪個愛喝茶的普通人，還有些愛出神。

方苞則是看上去風流瀟灑，反倒有時候會顯得心事重重，但其實腦子里面是真的沒裝什么東西。有時候看起來在想一些事情，但其實就是在發呆。

或多或少會有些人覺得方苞浪費天賦，但是人各有志，不能強求。

——就連武叔都不曾要求方苞去抗什么擔子，一方面是武叔很早就不愿意去強求什么東西了，尤其是在從吳家出走以后；另一方面，武叔也知道，方苞也只是表面上看著隨性罷了。

方苞自從跟著武叔開始，就知道干這一行是沒有幾個有好下場的，尤其是坐到了他這個位置，看著平日里耀武揚威的，但是那一天天塌下來，還不得是他們幾個高個子頂著。

正是因為知道這一點，方苞雖然沒少去花樓過夜，但是從未染指過普通人家的大好姑娘。

“別看我現在這樣，當年我也是個體面人……”

這是方苞喝多的時候說的最多的一句話，盡管多少人都是一笑而過罷了。

不算聰明但是腦子一直很清楚，有底線或許是方苞最重要的品質，也是當初還在黃階的時候方苞便被武叔看重的最重要的特性。

其實高拱之前已經明里暗里提示過方苞不少次了，想說服方苞早點退隱過著自己想要的普通人日子。

但是方苞是個一根筋，經常拉著高拱跑到酒館喝的大醉，當著魚龍幫眾人的面就嚷嚷道：

“老高，不是我說你，武叔都半大老頭了，哪天吃飯噎死了，這魚龍幫還不是咱哥倆說了算，你著什么急嘛。”

對于這種真性情的人，高拱這種老謀深算的人也沒了脾氣。

…………

所以，當方苞手里拎著半壺酒，站在破草屋檐下避雨，注意到遠處異樣的時候，也只是把上衣撩起來，摸了摸剛吃飽飯頂起來的肚皮，還打了一個飽嗝兒，然后才說道：

“還不到時候呢吧？不如先去喝兩杯？”

大雨之中遠處一人身著斗笠蓑衣，寬大的草帽檐正好是遮住了狗無奈的表情，回道：

“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吶……燕坊主說了，只要你不出手，過了今晚，十三塢坊羊的位置便是你的了。”

“那怎么行？武叔都一把老骨頭了，你們就別去難為他了。”

“何況我要是在這兒慫了，就連小余添也會看不起我的吧。”

方苞提了提褲子，又灌了一口酒，走出屋檐，踏入大雨之中。

“誰還沒個夢想呢，你說是吧？”

狗聽罷，也不多勸，只是握緊了藏在斗笠下的樸刀。

…………

酒館之中，還是那兩個人，自顧自地和著甜酒和熱茶。

“果然是高拱么？”武琛先開口問道。

燕雙飛有些意外，挑了挑眉毛。

“我還以為你會先猜是方苞呢。”

“不會是方苞。”武琛顯得很平靜，因為他說的是事實。

“方苞其實很簡單，不過是你們都把他想復雜了而已。”

燕雙飛有些不以為然。

“那種事情怎么都無關緊要吧？”

“說不定方苞才是我們中間，活的最明白的人呢。”武琛說了真心話。

燕雙飛不想在這個問題上多聊，他看見武琛的兩壺春芽酒快喝完了，就端起自己的茶壺，親自給武琛添了一杯熱茶：

“武叔年齡大了，該喝些熱乎的。”

武琛倒也沒阻止，他知道還不到時候，只是說道：

“茶終究是會涼的，而酒只要喝下去，一直都是暖的。”

燕雙飛沒有接話，還是笑道：

“武叔的依據無非是魚龍幫的四條‘魚’和武叔你這條‘龍’，來對著我十三塢舫的四戰堂和燕某。”

“而如今，‘魚三’高拱是我的人，只要弄清楚這一點，都看得出來均勢的天平會不可逆轉的倒向我十三塢坊。”

“不過魚二肖云華的實力藏得太深，我也摸不清，算得上一個變數，所以我派了龍和虎兩位頂尖高手合力出手，肖云華只要還是玄階中級，就必然會死在虎的手下，更別說高拱雖然老了，但還是有些本事的。”

“至于魚四方苞，大概和狗實力相當，都是玄階低級的水準，勝負在五五之數。況且狗向來以穩取勝，就算方苞能贏，也是極為慘烈的慘勝，不會還有什么戰斗力。”

“魚五葉青竹跟在我身邊時間最長，顯然不善武力，猴去便足矣。”

“武叔您本身其實是最大的變數，但眼下看來，武叔是沒能料到，燕某連卷簾的人都請的動，所以這最大的轉機便也被按死了。”

“除此之外，十三塢坊四戰堂還有牛在。不論加入哪方戰局，都可以快速解決戰斗，去支援其他地方。”

燕雙飛思路相當清晰，一邊說著，一邊掰著手指頭數著，幾句話便幫武叔把帳給算清楚了，最后把右手從掌心向上翻了過去。

“魚三高拱，卷簾紅衣，多出來的牛，便是我的三步棋，武叔如何應對？”

武琛聽完之后，倒也沒什么反應，語氣依然很平淡：

“你似乎很善于算計，至少比我厲害多了。”

“可有些東西是算不出來的，這點我比你懂。”

燕雙飛聳了聳肩，不置可否，臉上掛著一貫的笑容：

“那就讓我們拭目以待吧。”

…………

天賈商會大樓，頂樓內。

青陽正宇離開有些時候了，袁楷書這位青蒼城分會會長卻依然還在低頭看著棋盤，復盤著之前的落子局勢，沉默不語。

過了片刻，等到袁楷書終于理清了局勢，抬起頭時，對面的椅子卻已經坐了一個人。

這位輕松就突破天賈商會層層門卡，如入無人之境的不速之客倒是顯得很隨意，翹著二郎腿，左手支撐著腦袋，右手拿著一本竹書，看來已經等了有一會兒了。

袁楷書一驚，看清楚來人之后，連忙起身要去行禮，卻見來人只是抬了抬腳尖，一股無形的氣場便阻止了袁楷書的動作。

——在這座城里，能讓袁楷書行禮的人不多，但大周三王爺自然算一個。

“本王不是講禮數的人，你是知道的。”

陳歆還是一副懶散樣，抬起了頭，揮了揮手說道：

“之前讓你查的事怎么樣了？”

袁楷書不敢怠慢，他也熟悉這位大周三爺的脾氣，就沒再見怪多禮，直接坐在陳歆對面開口說道：

“回稟王爺，已經有了些眉目。”

“兩年前，北荒突襲青蒼城之前，北荒境內情況雖然比前些年有所好轉，但是總的來說，還未做好和大周正面抗衡的準備。

“那位北荒拓跋氏雖然已經是名義上的王族，但是北荒向來分旗自治，那北荒王想要整合實力，還得需要一段時間，就算是兩年后的今天也還是需要一定的準備時間整合。”

“而那位既然選擇在這段時間，派出最精銳的三萬虎豹騎突襲青蒼城，而且還是由那位完顏氏的天才將領領軍，所以能直接攻破北門，擄走白冰將軍。”

“但是事態平息之后，根據我最近的的調查，卻是看不清楚北荒這次興師動眾的意圖。”

“——表面上看來，只是為了給大周下一個威風，宣告幾十年前被陳乾先帝屠殺殆盡的虎豹騎重新歸來，為之后的全面開戰做準備。”

“除此之外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為了警示正在北荒歷練的白家大少爺，以便壓制雍州白家，而白家這兩年也確實安靜了許多。”

“但據我所知，在攻城之時，三萬虎豹騎卻是分出幾路，分別洗劫了青蒼城周圍的大小村落。這一舉動卻是有些怪異，因為那些虎豹騎對村中財物分文不取，不僅無利可圖，還會延誤正面戰機，實在是難以理解。”

“我受到主家之托，來到青蒼城輔佐王爺查清兩年前的事情，但是因為城北當時的駐軍都死傷殆盡，附近村落的殘余村民也大都不見蹤跡，直到最近才略微有些結果…………”

袁楷書說到這里，看了看陳歆，欲言又止，似乎對接下來的話沒有什么把握。見陳歆有些不耐煩了，才趕忙接著開口說道：

“這也只是小人的猜測而已，那些虎豹騎看起來并不像是在單純的洗劫殺戮。”

“——而更像是在找什么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