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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12評論第1章 楔子
九月秋雨微寒,庭院內(nèi)傳來淅瀝瀝的雨聲。
跪在佛前的女子,她身量略顯纖弱,五官細(xì)致精巧,她的嘴一張一合,無聲誦經(jīng),滿屋都充斥著檀香的味道
她的身上帶著涼意,膝下如同針扎一般的疼痛麻木,似乎是跪了許久。
“顧夫人,我家夫人正在休息,您過些時候再來吧…”
“勞煩姑娘去通稟一聲,她會見我的。”
“這…是?!?
細(xì)微的聲音傳入內(nèi)室,姚玉然緩緩睜開空洞無神的雙眼,透過繚繞的香火望向慈悲的菩薩。
一位身穿杏色長裙,梳著髻,戴著一只鏤空簪子的女子走到房門前,將綢面簾子挑開,輕聲推開了房門。
“嘎吱…”
“夫人,顧夫人來了,可要見見?”
姚玉然不禁微微皺了皺眉頭,又將雙眼緊閉:“請她進(jìn)來吧。”
……
有人掀開簾子走了進(jìn)來,她身著月白色蜀錦裁制的長裙,外披大氅,雖已經(jīng)年過三十,卻仍舊帶著些許少女獨有的那份明媚,與此時病得一臉蒼白的她截然不同。
身后的腳步聲漸漸近了,終是停在她背后幾步開外。
只聽那人恭恭敬敬的向她行禮,一如從前:“阿泠見過嫂子?!?
姚玉然已沒有力氣,只轉(zhuǎn)眸掃了一眼:“怎么這時候來?”
眼前的女子似乎容貌依舊如初,但她卻已有了暮年滄桑。
蕭泠走到她的身旁,抬眸看了一眼菩薩,深吸了一口氣:“得了消息,再有半個時辰二哥與言兒就要進(jìn)京了?!?
姚玉然敲著木魚的手一頓,睜開空洞無光的雙眼,瞳孔深處閃過一絲亮光,快到讓人捕捉不到,她撐著地就要站起來,奈何跪的時間太久,雙腿麻木無力…
蕭泠微皺眉頭,連忙伸出手想要去攙扶,奈何被她輕輕推開。
姚玉然沉重的眼皮顫了顫,兩條腿早沒有了知覺,能站著也只是憑著一口氣:“終于要回來了…”
……
窗子前面栓著的琉璃鈴鐺發(fā)出清脆的撞擊聲響。
……
“這幾日大雨下個不停,九月里寒氣也重,整日這般念佛跪著,你這身子是不是…不想好了?!笔掋銮浦S久才出聲,神色焦急不忍。
姚玉然聞言,先是一怔,待反應(yīng)過來,苦笑的搖了搖頭:“他能平安回來,也不枉我天天吃齋念佛。”
她的身子,她自己最清楚。
如今她不久于人世,從日出誦到日落,只為了他能平安歸來。
從他離開時,她便時常會夢見他,他英氣逼人的五官清晰而立體,一雙冷峻深邃的眼眸下是看似平靜卻暗藏著銳利如膺般的暗芒,他的薄唇緊緊的抿著,舉手投足間自有與生俱來的傲氣。
他就那樣靜靜地站在那里,但他的脊背卻挺得筆直。
但她最近的夢總會聽見廝殺聲,慘叫聲。
四處都是霧茫茫的,讓她看不清人。
畫面一轉(zhuǎn),她看見滾滾濃煙里,有一人身姿挺拔如蒼松的提槍站在中間,四周緊緊包圍著敵兵,他漆黑不見底的眼眸,如一潭深水直淹沒得人無處喘息。
還未等她看清他的面容,就見數(shù)十只羽箭瞬間穿透了他的胸膛,將他的盔甲穿透染紅。
他艱難回頭,她也終于看清了他的臉,他剛毅冷峻的臉上染滿了鮮血,目光飄忽不定的望著遠(yuǎn)方,雙唇因為疼痛而顫抖:“玉兒…”
她睜大了眼睛,拼了命的朝他跑去,然而等她奔到他身前時,他早已躺在血海之中。
“父親!”一嘶啞的聲音響徹耳畔。
她慢慢轉(zhuǎn)頭望去,只見一個頭上綁著紅色布帶的少年提著染血的長槍,穿著殘破的鎧甲向她狂奔而來,不,不是跑向她,而是那個被亂箭射死的男人。
少年的臉上染著血跡,眼底滿是惶恐不安,沙啞著聲音,帶著哭腔喊:“父親…”
他死死抱住了男人。
“父親!”
“母親還在家里等你回去啊…”
“不是答應(yīng)了母親會平安回家見她的麼,你不能騙母親,你不能…”
……
這個夢纏了她半月之久,每當(dāng)她驚醒過來時,都嚇得一身冷汗。
……
“嫂子,二哥和言兒是回來了,但是…”蕭泠的目光停在姚玉然的身上,她聲音帶著顫抖和…不安。
“這幾日里陰雨連綿不斷,外面的天愈發(fā)的暗了,沉璧,連翹你們兩個快去備酒,順便將艾草也一并備好,一會兒將軍和公子該回來了…”
“千萬別忘了把將軍最愛的梅花釀拿出來,那是他…”
……
“姚玉然!”
……
蕭泠見姚玉然臉色蒼白如紙,心里明白她話雖沒有說完,但一向聰明的姚玉然不可能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只不過是在自己騙自己罷了。
姚玉然垂著眸子,讓人看不清她眼中的情緒,攏在襟口處的手指卻是忍不住有些發(fā)顫。
蕭泠深吸了一口氣,抬眼望向慈悲的菩薩。
“我軍于五日前被困望月崖,受敵軍埋伏,昨日深夜傳來消息,二哥他…他喪于望月崖了…”
聽到這話,姚玉然腦子嗡了一聲,她的身子晃了晃,蕭泠連忙上前去,一把扶住她,焦急出聲:“嫂子!”
那個夢,成真了,終究還是成真了。
為什么?。?!
姚玉然迅速地眨了眨眼睛,掩去眸子里泛起的水光,抬眸看向那張與他的容顏有三分相似的蕭泠,癱坐于地,一雙眼全是死寂絕望,不再說話,一動不動。
“嫂子…”
姚玉然并沒有理會她,仿佛根本沒她這個人似的。
蕭泠轉(zhuǎn)頭看了一眼菩薩:“嫂子還不知吧,當(dāng)年蕭姚兩家定有婚約,母親曾問過二哥,姚家有二女未嫁,心慕哪一位。我猶記得那日二哥說,他說他喜姚二姑娘…”
說著,蕭泠轉(zhuǎn)頭看向她:“他說娶妻當(dāng)娶賢,娶妻當(dāng)娶姚氏玉然。”
姚玉然聲音沙啞,苦笑的搖了搖頭:“他怕是還不知道…初見他之前我是不想嫁的…”
“成婚第二日請安,因為走得急我崴了腳,我怕他看出來生氣我沒用。所以我硬撐著,給蕭家所有的長輩敬完了茶,但我卻沒想到他竟會發(fā)現(xiàn)…”
“從久安堂出來,他便蹲下身來…”姚玉然扯了扯唇角,笑起來,眼里全是懷念:“他背著我回了如意院,他親自用藥酒給我擦腳,我從未想過他那樣的人竟會去做這樣事…”
她目光落在蕭泠身上:“視若珍寶,不過如此?!?
蕭泠沒說話,眼里卻全是不忍。
“如果我不曾遇見他,更不曾嫁給他…”姚玉然顫抖著閉上眼睛:“如今他竟讓我獨自一人走下去…”
她眼淚落下來:“他竟也狠得下心丟下我一個人走…”
蕭泠聽到這話,再也忍不住,伸出手去,一把抱住了姚玉然。
蕭泠眼眶發(fā)酸,壓抑著眼里的淚,拼命看向上方。
“嫂子…你還有言兒…”她沙啞著聲音:“言兒還沒有娶妻生子啊…”
聽蕭泠提起蕭長言,姚玉然終于再也無法忍耐,那壓抑的痛苦猛地爆發(fā)而出。
她嚎啕出聲。
“可是我沒了他,我再也見不到他了…”
“為什么…”姚玉然在蕭泠懷里,哭得聲嘶力竭,再也壓制不住。
看著大哭的姚玉然,蕭泠心里難受,從初見她,到她嫁進(jìn)蕭家,十余年,她從來都是嘴角帶笑的面對所有事,唯獨今日…
姚玉然嚎哭了良久,在蕭泠懷中慢慢安靜了下來。
“嫂子,你身子骨弱,你先去歇息會兒,后…府里的事兒有我呢?!?
“不,我要等他回來?!币τ袢坏拖骂^,從懷中拿出了一塊白玉同心鎖,說的話中也是少有的溫柔與堅定。
生時等他歸,死亦等他回!
蕭泠還想再說什么,動了動嘴,卻不知再如何開口。
……
姚玉然換上了一身素色長裙,頭上戴了朵白花,畫了個淡妝,看上去很是端莊素雅。
她好似換了一個人,有條不紊的吩咐沉璧領(lǐng)著幾個年紀(jì)稍長,經(jīng)驗多的婆子出去采買東西,又吩咐蕭家的下人將府里掛上白綾,再安排好靈堂的擺設(shè)和位置。
可她身子微微顫抖,明顯那樣子是強撐出來的。
她做好一切后,蕭泠陪著姚玉然來到蕭家前廳
便在這時,蕭家的大門外緩緩傳來由遠(yuǎn)至近的鳴鑼開道的聲音。
聞聲,姚玉然的身子猛的一顫,一雙眼里除了死寂再無其他。
外面鳴鑼之聲漸近,朱紅色大門緩緩發(fā)出嘎吱的聲音,大門外的場景逐漸全部落入姚玉然的眼中…
蕭家大門外,擠滿了人群,白紙銅錢漫天紛飛。
身穿素白色孝服,白布條扶額的少年,此時手中正捧著一座牌位走在最前頭。
姚玉然眼眶發(fā)酸,垂在身側(cè)的手緊緊攥緊,掌心留下一排月牙印,只有疼痛才能提醒著她此時此刻要保持住她將軍夫人該有的端莊,冷靜,更不能亂了陣腳。
即便姚玉然再怎么努力鎮(zhèn)靜,但少年身后的那具烏黑的棺木,卻還是壓得姚玉然喘不過氣來。
身穿素白孝服的少年手中捧著靈位,朝著姚玉然走了過來,眼前的少年與那張容顏有著八分相似,姚玉然深深凝視了許久。
少年的眼底閃過一絲不忍與痛苦,他知道母親最想見的是父親活生生的走進(jìn)來,而不是如今這般情景…
少年雙膝跪下,垂下了頭,聲音帶著顫抖與沙啞:“母親…孩兒帶父親回來了…”
話音剛落,那具烏黑的棺木轟然落地,姚玉然顫抖著唇,張了張嘴,卻什么都說不出來。
她顫抖著伸出手,指尖拂過牌位,冰冷徹骨。
她走向那具烏黑的棺木,顫抖的手撫在棺木之上,一言不發(fā)。
過了良久。
“嫂子,言兒還在跪著?!笔掋黾t著眼眶,走到姚玉然身邊,輕聲提醒。
姚玉然驟然回神,回過頭看向少年,只見他仍舊保持著跪著的姿勢,低著頭,沒敢抬起來。
“站起來?!?
然而他卻一動不動,只見少年跪在她面前,緩緩叩頭。
“母親…”他聲音嘶啞,他身子微微顫抖:“孩兒沒能帶父親平安回來。”
姚玉然深吸了一口氣,看著他:“起來吧?!?
“沉璧,去扶公子跨火盆?!闭f著,姚玉然仍舊站在棺木旁,一刻都不曾離開。
火盆放好,沉璧扶著蕭長言站起來,跨過了火盆,連翹又用艾草輕輕拍打蕭長言。
隨后又將棺木抬進(jìn)了早已準(zhǔn)備妥當(dāng)?shù)撵`堂。
靈位立于祭臺之上,燭火的光映照著那靈位上的名字,姚玉然靜靜站在棺木前,仿佛天地間就只剩下了她一個人。
蕭長言看著姚玉然一人站在靈堂里,頓住了步子,猶豫了片刻,下定了決心似的走進(jìn)了靈堂。
“母親…”
姚玉然抬眸看他,目光有些恍惚,蕭長言見她直直看著他:“母親?”
姚玉然被蕭長言一喊,收回了心神,硬扯了扯唇角,道:“你的眼睛同你父親真像…”
“母親…”提及蕭湛,蕭長言下意識抓住了衣袖。
“母親…”蕭長言的欲言又止讓姚玉然皺了皺眉頭:“這里只有我們母子倆,有話你直說便是?!?
蕭長言鎮(zhèn)定下來,從袖中拿出一封完好無損的信:“這是父親早早便交給我的,他說…若有一天他走在母親前頭了,就將這信交于母親手中。”
姚玉然身子一怔,轉(zhuǎn)頭看向蕭長言手中信,顫抖著手接過,將信打開,入目的便是瀟灑剛勁的字體
……
“玉兒,多想時光靜好,與你攜手終老,我無懼死,卻怕你孤獨無依,你也切莫憂思哀傷,與你相識相伴至今,我已是無憾,若真有來生,你能否再嫁我?!?
……
姚玉然捏著信紙,抬頭看著牌位上刻著的名字,緩緩勾了勾唇角,許久未言。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慢慢跪了下去,從旁取了三柱香,然后放入香爐之中。
看著燃著的香,往事如翻山倒海一般,一股腦兒地涌了出來,如一塊重石壓在心口,令她有些喘不過氣。
……
……
還記得那年那月那日初見他時,他的那雙眼睛,她便再也忘不掉了。
“姑娘快看,這花燈可真好看,一點也不比云州的差?!?
燕京城中,皓月當(dāng)空,彩燈高懸,喜猜燈謎,一條熙熙攘攘的人流,人頭攢動,熱鬧非凡,正是一年一度的乞巧節(jié)。
“列位看官,再看這則迷韻,誰能猜得?!?
一位老先生手捧著個精致的盒子走了出來,珍而重之地打開,拿出一盞樣式精致的八角花燈,燈骨用的是雕竹,燈的八個面用得是上等的紗絹,上面彩繪著山水,嵌有翠玉。
吸引姚玉然停步注視的并非花燈,而是盒子里放著的那支梔子花簪子。
“紅花萬點傲雪綻,半樹初盛半樹含,清香四溢迷人醉,伸手欲折心又憐?!?
聽著老先生說出的迷韻,姚玉然勾唇一笑,脫口而出:“梅花。”
與此同時一抹淡漠的聲音同時響起。
靈眸微轉(zhuǎn),姚玉然轉(zhuǎn)身看去,突如其來的動作卻叫站在一旁男子猝不及防,就這么四目相對。
姚玉然的心狠狠一跳,頃刻間心湖掀起千層漣漪,萬般情緒閃過雙眸。
……
……
他站在書案前提筆書寫,眉宇平靜,神色專注。
她以手托腮,盯著眼前的男子。
他穿著一襲月白色錦袍,清雅俊朗的容顏略染著幾分蒼白。
那時已與他成婚三年,他在一場硬仗中負(fù)了重傷,回燕京后傷勢反復(fù),一度命懸一線。
她走到他身邊,給他續(xù)了一杯熱茶,瞥:“要不要歇息片刻?”
只見他放下筆,回身看向她,輕攬著她的腰,將她緊緊抱在懷里。:“我有樣?xùn)|西要送你?!?
他不知從哪拿出了一塊晶瑩剔透的玉,深看便知,那是一塊白玉同心鎖。
“我記得你說過,同心鎖,結(jié)同心,緣三生,不離棄,玉兒…不論發(fā)生什么事,你的身后永遠(yuǎn)有我,你可大膽放心的靠?!?
他墨色的眼瞳幽深,染著認(rèn)真,再也沒有了以往的冰冷凌厲。
……
……
姚玉然站起身,腳步有些虛浮,身子有些不穩(wěn),伸手扶住了冰涼的棺木,而目光卻一直在棺木旁的那幾株梔子花上流連忘返。
……
“玉兒,這幾株梔子花你可喜歡?”
那年他打仗歸來,尋遍大夏各地,只因她喜歡梔子花。
……
……
那日他掛帥出征,臨別時,一向高高在上的蕭大將軍為她擦拭淚水,自己卻紅了眼眶。
他為她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
唯一沒做到的,只怕就是他沒能平安歸來了。
……
曾經(jīng)模糊的畫面一點點變得清晰起來,她的眼角掛著淚珠,眉梢唇角間卻是壓抑不住的思念。
姚玉然感覺身體越來越輕,眼皮愈發(fā)的沉重。
“玉兒…”
面冠如玉,清俊儒雅的男子匆忙慌亂的從蕭府外跑進(jìn)來,腳步凌亂,全無平日里的樣子而不自知,他驚慌失措,宛若即將失去世間中最寶貴的珍寶。
姚玉然順聲望去,看著疾步而來的男子,顫了顫睫毛:“保重…”
她感覺眼前越來越暗,身體也是輕飄的很…
“母親…”
“嫂子…”
“夫人…”
在姚玉然倒下去的那一刻,她好似聽不到四面八方的呼喚聲,她目光急切的看著棺木,她掙扎著想要坐起來,可四肢卻使不出一點力氣。
姚玉然手中一直攥著那塊白玉同心鎖,她好似看到有人走了過來,光潔白皙的臉龐,透著棱角分明的冷俊,烏黑深邃的眼眸,高挺精致的鼻子,雙眸里布滿了細(xì)膩的溫柔,那是與記憶中一般無二的樣子。
“阿湛…”
姚玉然蒼白無色的薄唇動了動,想要伸出手再摸一摸他的臉,卻是無法觸及
……
“母親,母親…你不要嚇我,不要扔下湛兒好不好…”
“母親…”
姚玉然的意識逐漸消散,早已不知身旁之人是誰,只見她勾唇淺笑,緩緩閉上了雙眼,纖細(xì)的玉臂輕輕垂了下去,手中依舊緊握著那塊白玉同心鎖。
男子走到她幾步遠(yuǎn)的地方緩緩?fù)O铝四_步,看著蕭長言懷中的倩影,目光在觸及她手中的同心鎖時,苦笑著搖了搖頭,喃喃自語:“下輩子可不…可不可以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