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中午，84班男寢室里進來一個瘦個子青年：長頭發、黑臉皮、小眼睛；光著上身，將一件紅格子襯衣搭在肩上；穿一條大號的肥佬褲，半吊在削瘦的腰上，肚臍眼兒也露的分明；青筋暴起的不怎么干凈的腳上踏著一雙塑料破夾板。只見他吸著香煙在門口站了一會，便朝睡在下鋪的陳珉露走去，踢掉自己腳上的破夾板，用光腳去套他腳上的夾板。陳珉露被弄醒了，說誰拿我的夾板？我還沒睡著呢。瘦個子昂首挺胸地說：“我。”陳珉露這才看清床邊上站著一個人，便問：“你是誰？”“這不用你知道，我要跟你換雙鞋。”瘦個子翹翹腳說。陳珉露不覺冷笑：“你用爛鞋換我的新夾板，想的倒漂亮。自己買去，農貿市場多的是。”“別婆婆媽媽的，換還是不換？”瘦個子氣勢洶洶的，樣子頓然可惡起來。“想威脅我？沒門。”陳珉露不屑地說。“真的不換，快點給我脫下來，否則有你好果子吃的。”瘦個子見說的無效，就動手脫他的鞋來。這可把他惹火了，順勢就踢他一腳，又抓住他的長頭發往后一扯，對著肚子就是一拳。瘦個子吃不了他這兩下，丟掉香煙，落下破夾板，彎曲著腰捂住肚子往外跑。末了留下一句你等著的話。陳珉露一臉的怒氣，也沒有多想又躺下睡起覺來。

未料剛剛躺下，瘦個子就帶著四個人直沖他床前。為首的胖子一腳踩在他的新被單上，指著他狠狠地說：“你給老子起來，老子想看看你有幾個胞。”陳珉露慢慢地坐起來，見他們來勢洶洶心里就有點不踏實了，十分警惕地注視著對方。“老子告訴你，剛才不給面子，居然打我兄弟，你說該怎么辦？我告訴你，第一是賠償兩百元醫藥費；第二是買兩條白沙煙；第三是請我們吃一桌飯。”胖子的條件提得又快又狠。陳珉露吃了一驚，但他根本就不想同他們妥協，于是又沖出一句做夢的話來。胖子很是生氣，朝他的兄弟一揮手：“他奶奶的，這么不識抬舉。老子不姓邪，不信治不了你，給我打，狠狠地打。”四個人聽到胖子的命令，立即朝他撲去。

“慢點。”一個聲音突然傳了過來，隨即就有一個個頭不高，留著平頭，滿臉笑容的小伙子站到他們中間。他一邊分著香煙，一邊說：“各位朋友，先別發火，有事好商量。我們剛來，什么規矩都不懂，如有得罪之處還望多多包涵。”胖子聽著這話舒服，要他們暫停下來，冷冷地看小伙子一眼說：“你也是這里的學生？那你說這事怎么解決？”“這個數怎么樣？”小伙子舉起右手的食指說。“100元錢？打發叫化子吧！”胖子冷笑著“哼”了一聲。“我們都是農村來的，學費這么貴，還都是借的，身上哪有余錢。望高抬貴手放這位同學一馬。”“甭多嘴了，我不管你們學費貴不貴，借不借的，那關我屁事。只要按我的條件賠償，否則談都莫談。”“話不要說這么絕嘛。你們也是這個鎮上的，以后也是低頭不見抬頭見。常言道，在家靠父母在外靠朋友，多個朋友多條路。望各位兄弟給我一個面子，我以人格擔保不虧待各位。對了，我忘了自我介紹，我叫蔣進，不知各位聽說過沒有？”

“你們聽說過這個名字嗎？我以為是蔣介石的孫子呢，還人格擔保。你的人格值幾個錢？走開點，這里沒你的事。”胖子嘲笑說，其他幾個也跟著哈哈大笑。蔣進原本是想做個和事佬，但看情形是做不成了，不過他還是沉住氣，隱忍著笑說：“剛才你錯理解我的意思了。這個食指不僅僅表示100元錢，也表示一條白沙煙和一桌飯。”“那你早說啊，同我打什么啞謎。”胖子以為他說真的，立刻接了他的話。“當然，這是剛才的意思，現在有變化了。”“那是你害怕了，將條件提高了。”“很自信啊，想將條件提高，那是不可能的，沒想到你這個豬頭不但笨得出奇，而且這般刁難，強人所難，還能在鎮上混。現在我改主意了，那就是一分錢都沒有。”“你他媽的調我口味？”胖子開口罵人了。“那又怎么啦？想打架不是？”蔣進未料一份好心卻招來如此恥辱，這可是他從未受過的閑氣，不由得大怒，火爆脾氣立即被點燃了，只見他啪的一聲向胖子胸口重重地擊了一下，出手之快根本沒讓胖子反應過來。四個流子見頭兒被打，立即沖來，但被蔣進左右開弓一個接一個地打到陳珉露面前。一直在旁邊小心奕奕的陳珉露見他被激怒得動手了，也義無反顧地對他們猛的就是幾記耳光，扇得四人兩眼直冒火星，暈頭轉向之際就被他倆全打趴下了。蔣進看著歪坐在地上的胖子狠狠地說：“以后嘴巴放干凈點，也識相點，憑你們幾個瘦猴也想逞強，太不自量力了。今天我是先禮后兵，是你們先惹我，我不怕你們報復，想打架找麻煩盡管來，我奉陪。還不快滾，還想在這里丟人現眼。”

胖子被剛才那一拳打得心有余悸，胸口隱隱作痛，又見四個兄弟都如此狼狽，知道碰上強手，只能認栽，不得不退出寢室。看著這伙人恢溜溜地跑了，圍觀的同學們也笑說著散去。陳珉露趕緊過來說：“謝謝你！”蔣進笑說：“我們是同學，焉能袖手旁觀。以前沒來這里吧？我對這里還是熟悉的，只是今年才來讀書。”“看來這里并非我想象中的好。”“常有校外的二流子來這里招惹事非，特別像我們這些剛來的學生，他們更不會放過的，今天只不過是小插曲。連學校保衛處的人都挨打，我們也得好自為之。這件事你就不要操心了，有麻煩也是我的。”陳珉露看著他：短短的頭發豎得很直很直，蠟黃的臉顯得精神特別充沛，那微笑中透著狡黠，眼睛放出讓人難以捉摸的光彩，不由得佩服地點點頭。

晚自習時，蔣進特意穿著了一翻：藍色長褲，格子襯衫，一雙白色運動鞋；頭發梳得齊整，看去顯得精神、瀟灑、充滿著自信。他來到72班教室外，透過玻璃，只見內面靜靜的：燈光無語，靜灑光輝，做作業的、看書的、聽袖珍錄音機的……教學大樓燈光閃爍，照亮近處的花草樹木，靜靜的，除卻偶爾的一陣微風吹拍著敞開的窗葉外，就只有飛蟲碰上玻璃發出一點細微的聲音。

蔣進仔細地看了一陣，便將一張早已寫好的紙條從一個窗戶口遞了進去，然后站在走廊上靠著欄桿眺望夜空：九月的夜晚，月亮和繁星點點相交輝映，還有遠處看不真切的重重疊疊的山巒。一會兒，教室的后門走出一位女同學，叫趙瑩緋。只見她身材修長，穿短袖白襯衫，寄黑色長裙，長發披肩，臉上掛著恬靜的笑意，一雙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眼睛格外迷人。蔣進微笑著從遐想中回顧神來剛要喊她，就聽她先開了口：“來一陣了吧？”“剛到，打擾你學習了。”趙瑩緋看著他，還是那張逗人的笑臉，永遠讓人看不透的深遂的雙眼，似乎要穿透她的心扉。她突然有些忐忑不安，悶悶的心情頓添了一絲憂郁。“學習還好吧？”蔣進開始了他的關切之心。“談不上好，書太難讀了。沒有一門課程讓我順心的，信心也不如以前了，但現在，唉！還是說些別的吧。”趙瑩緋如今極不愿談讀書的事，她有時真不想讀了，但又不甘心就此放棄。稍停一會，她問：“你不是考上市一中實驗班嗎？怎么到這里讀書？那兒條件那么好，升學率也高，到那你肯定能考上大學的。”“事在人為，讀書關鍵靠自己，好學校人人都向往，但不是決定因素。我來這里讀書是為了自己的諾言。”

趙瑩緋的心弦振動了，不知如何是好。她很感激他的一往情深，然而她卻慢慢地冷淡了從前的情感。她感到內疚，后悔當初不該那么沖動。特別是進高中后不該寫那么多的信，更不該表露心跡，以至現在騎虎難下了。對他的確曾有過那朦朦朧朧的感情，曾一度地滑進去不能自拔，但后來卻不知道為什么變化了。她責怪自己見異思遷，自去年下學期見到新來的老師汪忠后，她的心動搖了，竟然整天為他神不守舍，無法自拔不能自已。后來，那件令她永遠難忘的事使她把心徹頭徹尾地交給他。可如今該怎么對待蔣進呢？是直面挑明這一切，劃破那層遲早要穿的面紗，還是勸告他，讓他停止那些無畏的沖動？她沒有確切的把握，只幽幽地說：“我不值得你這樣做，你將心思放在學習上認真考大學，別因這游戲誤了前程。”“你說這是游戲？對我是不是……”“我說的是真心話。我不值得你這么做。”蔣進見她話中似有苦衷，便收起笑容問為什么？趙瑩緋苦學說：“別問為什么，你以后會明白的。”“這是你的真心話？只要是，我立馬走。”

趙瑩緋見他生氣便擔心起來，不敢說了，只怔怔地站著。蔣進萬沒想到趙瑩緋會拒絕他。一股難言的滋味、一種受騙的感覺襲向全身。他似乎明白了女孩是最不可靠的，頓時覺得她特別丑陋，甚至想跑回家把珍藏的幾十封信燒掉。他懷著不滿、失望的心情飛快地跑了。趙瑩緋又酸又苦地傻傻地站了半日才回教室。她不再單純，學習上的艱難使她大學的夢想破滅。她希望到深圳去，她想就算是有幸考上了大學也同樣要工作，同打工沒有多大的區別，倒不如早點結束學業，現在就去體驗那種生活，追求一種美好的現實……

清晨，蔣進在練習氣功，他盤著雙腿，閉著雙眼靜靜地呼吸，可他注意力不能集中，沒有進入預定的境界，腦海里不斷現出了兩年前送趙瑩緋的情景：一條黃沙公路穿過的小鎮，臨時的候車站上擠滿了送子女上學的家長和學生。蔣進正幫著趙瑩緋提行李往車站趕，到車站后，似乎怕別人聽見，也許是避候車同學們的嫌，他們站在較遠的地方說著話……當她上公共汽車后，望著卷起的黃塵，蔣進似乎失落了什么，耳邊隱隱約約傳來那首歌的聲音：

期待著又一次相逢/兩顆跳動的心/連在一起/當雷雨后的天空/掛起一縷七彩虹時/我帶著彩色的希冀/徘徊在林子里/期待著/又一次驚喜

“想什么呢？這么專注。”不知什么時候陳珉露到了他身邊，驚斷了他的回憶。他極不自然地笑說：“沒想什么，我喜歡安靜，這樣好練氣功。”“練氣功確實要安靜，但更要心靜。我覺得你有心事。”“你怎么知道我心不靜？”蔣進沒想到他注意的那么仔細，將自己的心事看穿，想做解釋也是徒然，關鍵的是暫時還不想讓他知道的更多，于是站起身來，拍拍灰塵，嘆息一聲，竟然將辛棄疾那首丑奴兒的詩給背了出來：“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新涼好個秋。”隨后往鎮上走去，陳珉露感覺他怪怪的，只好跟在他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