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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動物孤獨
吳呈杰 一等獎
摘要:
來自全球各地的動物學家們開展了一場聯合營救行動,對象是這顆星球上只剩下三只的斑鱉。十年來,專家組的種種嘗試均宣告失敗,在龐大的自然界面前,那條“人定勝天”的法則似乎失效了。
4→1→2
斑鱉第一次走進主流學界視線是在2006年9月。在那個涼爽的初秋,40多位來自全球各地的動物學家們齊聚在蘇州西園寺,謀劃這個物種的未來。他們環繞著西園寺放生池的斑鱉銅像前,兩位身著黃袍的僧人分立兩端,一名戴眼鏡的年輕研究員蹲下來,似乎想要弄清楚斑鱉的尾部結構,白發蒼蒼的著名爬行類專家John Thorbjarnarson于四年后去世,但當時,他還精神飽滿地笑著聽大家辯論。
他們熱切關注著的斑鱉看上去并不稀奇。人們更熟悉的是它的近親中華鱉(在民間被通俗地稱為“王八”),畢竟早在先秦,中華鱉就被當作一道美味的下酒菜。相較中華鱉,斑鱉的頭部散布著黃綠色斑紋,瞧著更大一些,也更笨拙一些。
不過就是種“大型王八”,到底有什么大驚小怪的呢?動物學家們可不這么想。當蘇州動物園面臨搬遷時,他們為園里僅存的中國最后兩只斑鱉犯了難。今年3月,斑鱉繁育專家組的外方負責人杰拉德·庫克林(Gerald Kuchling)特地從澳大利亞飛來蘇州,建議給斑鱉準備過渡性場地,一番折騰后,斑鱉被搬去了臨時展區。紅外線攝像機24小時監控著,要是有什么三長兩短,麻煩可就大了。
現如今斑鱉的超然地位自然得益于2006年的第一次斑鱉研討會。解焱是這次研討會的發起人,她當時擔任WCS(國際野生生物保護學會)的中國項目主任,挨個上門,把農業部、中國動物園協會、TSA(國際龜鱉聯盟)都請了過來。盡管斑鱉早在古籍中就時有記載,并被視為傳說中龍之九子的老六“赑屃”的瑞獸,但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斑鱉似乎被整個世界遺忘了。在第一次研討會召開的15年前,人們還將斑鱉和另一種大型鱉類——黿混為一談,直到蘇州科技學院的趙肯堂教授對兩只“癩頭黿”標本做了仔細研究,才為斑鱉正了名。
兩億年前,斑鱉沿著古地中海的北岸分布,和恐龍共同生活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隨著印度次大陸的北移契入,青藏高原隆起,形成了一條天然的隔離帶。斑鱉偏安紅河一隅,血緣最近的親戚是青藏高原另一頭的幼發拉底河斑鱉,兩者在此后的數百萬年間遙遙相望。在400萬到140萬年前,金沙江改道,揚子江上游襲奪,江水裹著泥沙沖進長江。在如此劇烈的地質震蕩中,居無定所的斑鱉又在長江流域繁衍了起來。
作為世界上最大的淡水鱉,生命的韌性讓斑鱉躲過了覆滅恐龍的白堊紀災難,但很有可能會和其余的15000種物種一起,在這次人類一手炮制的“第六次生物大滅絕”中徹底消失。
會議上做了一次統計,清點了中國現存的已知斑鱉——數字是可憐的“4”。動物學家們意識到,他們必須要開始做點什么了。
但緊接著,壞消息一個接一個傳來。
上海動物園的雌性斑鱉沒有熬過2006年的冬天,傳言壽命超過了200歲;蘇州西園寺本有一對名為“方方”和“圓圓”的“夫妻”,但在第二年雄鱉“方方”死亡后,人們再也沒能看到“圓圓”的身影。
“4”在不到一年間,又急劇地降為了“1”。這個“1”,是蘇州動物園一只110歲的年邁雄鱉。蘇州動物園的前身是昌善局,在當地的民間傳說里,這只雄鱉是在光緒年間和數十個同伴一同在此被放生的。
整個物種只剩下一個雄性了,還能怎么繁衍生息?
黃山學院生命與環境科學學院院長呂順清曾任WCS兩棲爬行動物項目協調員,他參與了2007年1月舉行的第二次斑鱉研討會,并接過了斑鱉繁育專家組中方負責人的重任。在此之前,中國動物園協會已向下屬的所有動物園發文,要求拍攝并傳來園中“黿”的照片。在會議上,來自全國各地的照片在專家們手中傳閱著,突然,一張來自長沙動物園的照片吸引住了呂順清:看這頭部的斑紋,看這吻突的形狀,明明是只斑鱉,不是黿啊!
盡管在心里認定了是斑鱉,但做科研的,“光看照片不嚴謹”,呂順清沒敢妄下定論。他思來想去,還是要去現場看看。會議結束,他臨時買了機票,第二天就和來自TSA的專家組外方負責人杰拉德·庫克林一同飛往了長沙。
斑鱉的生存策略是“R選擇”,即產生的后代多,但存活率低,人工干預則可以迅速提升存活率。如果是雄鱉的話,算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如果是雌鱉的話……這個物種豈不是有救了?與會的專家們都屏息期待著,幾小時后,從長沙前線傳來了令人振奮的消息:這的確是一只斑鱉,還是一只90歲左右、正在產卵的雌性斑鱉!
讓呂順清、庫克林以及所有的專家組成員沒有想到的是,在此后的十年甚至更長的時間里,他們的命運會和這種動物緊緊地捆綁在一起。
婚禮
那是一場舉世矚目的“婚禮”。在此之前的15個月間,專家們一致同意要將兩只斑鱉放到一塊進行交配,但秉著“奇貨可居”的心態,兩家動物園對到底該把哪只斑鱉送走爭執不休。最后是蘇州動物園提出“雄鱉歲數太大,身體狀況差”,中國動物園協會介入后才一錘定音,定于2008年的5月5日,將雌鱉從長沙送至蘇州。
解焱向我回憶,那時候他們的目標是“拿這個物種來做一個特別大的宣傳”“弄的全球都很那個”,甚至考慮通過攝像頭進行一場聲勢浩大的直播。
長沙動物園已經很久沒有這么熱鬧過了,上一回還得追溯到20年前一只會刷牙的黑猩猩的入住。居民們從全城各地趕來,操著方言大聲交談著:“王八”“海龜”“大烏龜”,有抱在懷中的嬰兒被這種怪異的動物嚇得噙滿淚水。十幾家媒體的記者們持著長槍短炮,為了拍到一個更清楚的畫面,踩著池壁邊緣緊緊趴在防護玻璃窗上。在小小的水池中,雌鱉顯得有些手足無措,它用蹼膜輕輕拍打著水面,像是發出的一陣微弱的呼救。
紀錄片《最孤獨的動物》記錄下了將長沙動物園的斑鱉運往蘇州動物園的全過程。片子的導演道格·舒爾茨(Doug Shultz)還記得第一次見到雌鱉的場景,他被一種強大的力量震懾住了:它躲在背殼下安靜地等候著,絲毫沒有意識到它的身上將承擔起振興種族的重任。
中午1點鐘,在做過最后一次生殖系統的檢查后,“斑鱉新娘”在十多輛汽車組成的車隊護送下啟程了,此次旅途給它購買的保額是4.4萬美金。除了呂順清和庫克林外,斑鱉所在的那輛面包車還有3名外籍乘客——專家一人,保險公司代表一人,攝影師一人。每個都是人高馬大,擁擠著幾乎不能動彈,只好蜷縮起身子擠在一起。保持著這種滑稽而又嚴謹的姿勢,他們在第二天的清晨抵達了蘇州。
庫克林在回復我的郵件中說,兩只斑鱉的歷史性會面是他印象最深的時刻。雌鱉已經有超過70年沒有見過同伴,雄鱉也經歷了多年的獨居生活,誰也說不準它倆的初次見面會發生些什么。為了防止意外,雄鱉的水池與雌鱉的用柵欄隔開。隔著柵欄,兩只斑鱉來回地泅游,顯得有些焦躁不安。
第二天,一場暴雨席卷了蘇州。庫克林認為,打開通道閘門的時機到了。雷聲轟鳴中,呂順清撐著傘給動物園管理層打電話:“如果你們有很強烈的愿望,我們就不開了。”園方最終亮了綠燈。
這是漫長的5個小時。十余位專家和工作人員緊張地觀察著,時刻準備在突發情況下拆散它們。也許是感受到了雌鱉的氣息,雄鱉有些蠢蠢欲動,慢慢游到了門口,但又對這個閘門存在著顧慮和警覺。等待的時間太焦灼了,原本擠著來看“珍稀王八”的人群逐漸散去,只剩下一些在園區鍛煉的老人,還在向水池中好奇又茫然地張望著。
終于,雄鱉跨過了閘門,迅速地游向雌鱉,兩只龐然大物很快消失在了水面的泡沫旋渦之下。庫克林調皮地說了一句:“池塘中正發生著什么。”從長沙到蘇州,他已經幾個晚上沒睡上好覺,此刻難得松了口氣,開始用筆在本子上“刷刷”地記錄下交配過程。
那時候還不能確認交配是否成功,但整個專家組都仿佛被婚禮上歡快的情緒感染了。按照常理推斷,只要坐等雌鱉產卵、孵出小斑鱉就大功告成。“想想看,那時候是2008年,覺得這個事情都太順利了。”呂順清笑著回憶。
在一片鑼鼓喧天的喜慶氣氛中,一次和死神擦肩而過的經歷被有意無意地忽略了。那是發生在運送雌鱉的途中,司機前一晚連夜從上海開到長沙,沒經過一刻休整,立刻又踏上了這段跋涉960公里、歷經17個小時的旅程。在經過一段正在整修的高速公路時,司機迷瞪了一下,撞上了提醒車輛繞行的紅色樁子。那一刻呂順清屏住了呼吸,死亡的念頭“蹭”地冒了出來:“要完蛋了。”
好在,“完蛋”的結局并未發生,司機及時醒了過來,猛打了一把方向盤,將將從工地邊避了過去。一車人都嚇出了一身冷汗,“差一點我們都是為了這個事業犧牲了”。
這次遭遇像是給故事的后續埋下了一個并不吉利的伏筆。在“婚禮”舉行后的7年里,兩只斑鱉每年都有交配行為,雌鱉每年也會產卵,但用手電筒照射乒乓球大小的卵時,始終沒能夠觀測到胚胎發育的跡象。
專家們的心一點一點地沉了下去。“整個野生動物保護界都屏住了呼吸,從那以后就一直失望。”TSA會長里克·赫德森(Rick Hudson)在接受《紐約時報》采訪時說。
沒辦法,只能孤注一擲了。
在剛開展繁育工作時,專家組曾經達成過一個人工授精的協議,但遭到了庫克林的堅決反對。人工授精需要用電動震動儀刺激雄性的陰莖進而取精,對動物多少都會產生傷害。另外,這種手段也從未在任何龜鱉類動物的身上實施過。
事到如今,曾經被庫克林否決的人工授精只能重新被提上日程。
在2015年春節,第一次人工授精在惶惶然的氛圍中開始了。這時候,專家們終于找到了問題的根源:雄鱉的陰莖沒了。更確切地說,龜鱉的陰莖像章魚的爪子,有五六個觸手,但這只雄鱉只擁有一個不完整的觸手。專家們猜測,這是早年間他和另一只雄鱉打斗時負的傷,另一只雄鱉被咬死了,它的代價就是成為了一個空蕩蕩的“太監”。
2015年和2016年的三次人工授精均宣告失敗。從雄鱉身上取到的精液極少,通過顯微鏡觀察,蝌蚪狀的精子像睡著了一樣,只有極個別的還在勉力游動。這意味著,雄鱉的精子活性不到20%,一種可能的結局是:技術再怎么改進,雌鱉一輩子也不可能成功授精了。
今年四月中旬,專家組再一次發起了嘗試。用庫克林的話來說,他“召集了當前世界頂級水平的隊伍和設備”。來自柏林Leibniz動物園的Thomas Hildebrandt教授與Susanne Holtze博士加入了團隊,德國專家帶來了可伸縮、可彎曲的便攜式內窺鏡,通過鍍金頭導線定位,能夠在雌鱉的泄殖腔中找到輸卵管的管口,再伸到輸卵管的更深處、離卵巢更近的位置進行人工授精。
這一次的結果不能說更糟,但至少沒好到哪里去——專家們甚至沒能找到雌鱉產下的卵。有兩個可能的原因,雌鱉沒產卵,或者是由于換了個地兒,雌鱉把卵產到了監控以外的地方。呂順清傾向于后者:“我們那個時候通過B超檢查發現它的卵已經挺大了,按說像這么大的卵,應該是不會再被吸收的。”
但結果就擺在那里,這條緩慢行駛了十年的大船,又擱淺了。
Plan B
呂順清常常把一句話掛在嘴邊:“物種的有害是相對的,有益是絕對的。”有害是針對人類,有益則是對整個生態系統。甚至是蒼蠅、蚊子也不該趕盡殺絕,經過千萬年的進化,它們體內攜帶的遺傳信息都是無價之寶。
斑鱉的保護還多了一層特殊意義。作為旗艦物種(keystone species),斑鱉站在食物鏈的頂端,一旦滅絕,就像推倒了多米諾骨牌,整個生態系統都會岌岌可危。
一個眼前的血淚教訓是我國大型貓科動物的消失。華南虎野外已滅絕,金錢豹瀕臨絕跡,即便是一度廣泛分布于中國南部的云豹數量也降到了數千只。很快,曾是它們腹中之餐的野豬開始泛濫,對農作物的侵襲成為近些年農民們的新困擾。“這個是我們幾乎所有的農村都知道的,現在知道野豬很厲害,壞得不得了,你種的莊稼都給你拱掉了。”
所以,就算是人工繁育的計劃一再失敗,也遠未到該放棄的時候。在中國最后兩只斑鱉“圓房”后的第三年,專家們決定同時執行plan B:到云南紅河流域的馬堵山水庫附近去尋找野生個體。
定位到馬堵山水庫是有據可循的。除了蘇州動物園的一對斑鱉外,越南北部的同莫湖還曾發現一只野生斑鱉,同莫湖和紅河相連,不排除在紅河流域還有野生個體甚至種群存在的可能性。馬堵山水庫形成于2007年,在此之后,當地的漁民就報告說看到一只不同尋常的大鱉,“在偏僻河灣岸邊沐浴著春日暖陽”。專家組認為,被截流的50公里河道可以被視為野生斑鱉最后的據點。
呂順清找到了一個盟友,中科院昆明動物研究所兩棲爬行類動物首席專家饒定齊。從1982年進入云南大學就讀以來,饒定齊已在云南定居超過30年的時間。選擇饒定齊,正是看中了他對當地環境的熟稔。
野外考察并不像它的名字聽起來一樣迷人,大部分時間都是徒勞無功地觀察和等待。上午10點出發,下午4點歸來,這段時間也是斑鱉活動最頻繁的時候。通常是四到五個人,包一輛車過去,一整天都在河兩岸來回巡邏,用雙筒望遠鏡盯著水面。另外也要隨時關注岸邊,馬堵山水庫的西岸幾乎豎直,風化面上裸露著被河水刨出的礫石,東岸的上游同樣陡峭,下游則是綿長的緩坡,如果沒有釣魚人圍坐,是最有希望見到曬背的龜鱉的地方。其他時候則是去市場上和魚販閑聊:“今天這有沒有人撈著鱉給你”、“來賣什么東西的”。
出野外會持續三周到兩個月不等,每次都是研究所的一名司機師傅開的車。他原本是個普通的野生動物愛好者,這么多年下來,“他也變成,說句實話,比好多專家水平都高的。”呂順清笑著對我說。
寂寞是野外考察的常態,饒定齊將其視為工作中不可避免的一部分:“肯定會顯得枯燥,但是沒辦法,那還是得這樣子做啊。”除此之外,他們還要和亞熱帶季風區的高溫作斗爭:“你知道紅河流域是很熱的,那都是熱死人的溫度。”
偶爾的線索如草蛇灰線,能迅速點燃專家們心中的火焰,他們曾經歷過一次和斑鱉咫尺之遙的時刻。在前年的一次考察中,專家們經過紅河一條支流的洄水灣,發現水面翻滾著,顏色變得越來越渾濁,波浪從岸邊一直搖曳到河中央。呂順清猜測,這應該是一個貼地的大型爬行動物,由于行動緩慢,可能是被當地百姓下的漁網纏住了。
但這道蹤跡很快又湮滅于茫茫一片的寬闊水面。呂順清感到可惜,按原計劃推進的話,無論是雄鱉還是雌鱉,都要捉來送進動物園。這是基于最小可生存種群的概念,低于一定數量的種群是沒辦法在野外生存的,只能通過人工干預。
WCS爬行動物保護專家史蒂文·普拉特(Steven Platt)是在2016年5月加入到野外考察團隊中來的。在一篇文章中,他把這次任務比作是尋找尼斯湖水怪,兩者間的相似處顯而易見:屢有目擊,但從未出現在科學探測的視野。
普拉特給專家組注入了新鮮的血液,也帶來了新的方法。比如用魚內臟、豬肝、牛腎等“能搞到的最臭氣熏天的東西”當誘餌,在他看來,對一只饑餓的鱉來說,這是“真正讓它開心吃到撐的自助大餐。”
但并非所有人都認同這種嘗試。在聊到普拉特的加入時,電話那頭的饒定齊顯得有些不屑一顧:“那各有各的(方法),他不建議是那樣子,我說我們這邊可能不行,我不接受老外這個做法。”紅河流域現在仍是當地居民打魚的好去處,饒定齊認為,如果說河里還剩幾只大鱉的話,它們應該不缺食物來源,不會為了這點小恩惠上鉤。
關于斑鱉最新的一個發現是在今年夏天,一家叫做中國綠發會的環保組織聲稱在泉州的寺廟里發現了疑似斑鱉。這個組織長期從事生物多樣性保護,在此之前,他們發動了各種民間力量來尋找野生斑鱉,甚至發布了5萬元的斑鱉“懸賞令”,但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一無所獲。通過我,他們聯系上了呂順清。有別于背甲光滑的斑鱉,圖中的這只大鱉背甲前緣有一排很大的隆起。仔細辨認過后,呂順清給出了答復:“很肯定地說,是亞洲鱉。特征很清楚。”
這樣的“發現”,呂順清已經經歷過幾十次了。
異見者
聞丞是山水自然保護中心科學與保護項目主任,也是土生土長的云南個舊人。個舊在紅河邊上,有“世界錫都”之稱。從聞丞懂事起,由于過度開采導致的石漠化現象就非常嚴重,“全是石頭,白顏色的,就跟骨頭一樣”。但在他出生前夕的70年代,個舊還是野生動物的天堂。每天早上7點鐘,汽笛轟響,兩邊山上的豺狼們一同開始嚎叫,霧氣中匯成的交響樂喚醒了北回歸線上濕漉漉的河谷和村莊。
紅河是一條重要的生物地理分界線,也是唯一同時擁有斑鱉和黿兩種大型鱉類的河流。在他大把的童年時光里,龜鱉都是一個不能忽視的存在。當地村民有著樸素的泛神論信仰,“像大的這些東西多少都認為有點神奇”。他們把斑鱉的頭稱作“貓頭”,它的吻部短而粗,頭上覆著密密麻麻的銅錢花紋路,像極了一只去掉耳朵的貓。8歲那年,他還曾在菜市上見過一只灰綠色背甲的大鱉,小販顫顫巍巍地背負著大鱉叫賣,行走起來相當吃力。
在2007年2月,聞丞主持開展了第一次在云南紅河流域的斑鱉野外考察。考察中聞丞發現,幾乎所有海拔1000m以下的熱區原始森林都被砍伐殆盡,紅河東岸和南溪河兩岸的原始低地雨林已經被香蕉、橡膠和菠蘿代替,綠春縣也正在發展橡膠、紫膠寄生林等產業。另外讓人擔憂的一點是,“接觸的地方漁、林部門官員之前都沒有聽說過斑鱉。”
幾乎就在同一時間,由呂順清和庫克林領銜的斑鱉保護專家組成立了。聞丞并沒有加入專家組,相反,他一步步走向了專家組的對立面,成為了一個在野的“異見者”。
在聞丞看來,人工授精是一種外行的做法,對龜鱉會產生不可估量的傷害。相較哺乳動物,龜鱉的生理節奏更慢,應急恢復也需要更長的時間。“你這么大一個東西拿起來折騰,你還要麻醉,還要采血樣,還要取精、電擊,它應激非常激烈。”
捕撈紅河流域的野生個體來和蘇州動物園的配對,也有可能淪為天方夜譚。北京大學生命科學學院的陳懷慶曾發表過論文,通過大量斑鱉標本的DNA檢測,證明紅河流域的斑鱉和長江流域的斑鱉“分化達到亞種以上的水平”。說得更通俗一點,即意味著兩處的斑鱉是兩個不同的物種,即便交配也幾無繁衍的可能。
確認該說法成立的唯一途徑是采集蘇州動物園兩只活體的DNA。然而,采集DNA的嘗試受到了園方的阻撓:“去蘇州動物園想去采這個DNA的樣的時候,當時蘇州動物園這邊就以各種理由,反正沒有接受。”
饒定齊也曾在文章中呼吁:“盡快分析和掌握目前蘇州動物園所飼養的一對斑鱉的遺傳信息及其與紅河流域(包括越南)斑鱉的親緣關系。”然而,即便身為專家組成員,饒定齊對進度依然一頭霧水:“不知道做了沒有,不知道做了沒有公布……組織這應該是很容易的事情。”
我幾度聯系蘇州動物園都遭到了拒絕,最后通過呂順清,他們給出了這樣的答復:“由于斑鱉10年來沒有繁育出后代,他們承受了太多來自于領導和社會的壓力,因此特別希望低調。”
聞丞覺得,專家組有些過于盲目自信了,缺乏對斑鱉生命史的了解。江水從青藏高原奔騰而下,斑鱉的繁殖需要洪水沖刷的刺激作用。假設貿然把野生斑鱉擱到凈水里頭,就像把美洲豹關進了籠子,失去奔跑的能力,只能寂寥地度過余生。
直到七八年前,聞丞還在家鄉見過漁民捕捉上來的死去的小斑鱉。在公開資料中,關于野生斑鱉存在的最后一次確切證據是在90年代末,元陽縣水產站放生了一只斑鱉,并留下了十余張照片。如果聞丞公布了這個消息,將使專家組搜尋野生斑鱉的信心大增,隨之而來的很可能是力度的加強,他選擇了隱瞞:“當時我就不想把這個事情報出來,就是因為動物園人工繁殖這個,要知道了肯定去把里面能抓到的抓起來送動物園。”
坐在位于北京大學的辦公室里,聞丞對2200公里外的家鄉發生的一切憂慮重重。他承認對于這些童年的玩伴,自己“都會格外關注”。采訪期間,他幾番升高了音調:“說一千道一萬,還是那個觀點,河里頭那個千萬不要抓起來,護住,千萬不要抓起來。”
今年春節,聞丞又回了一趟紅河。他在一個信佛的朋友家見到了一條快兩米長的花鰻鱺。花鰻鱺是典型的降河洄游魚類,性成熟后便由江河的上、中游移向下游,群集與河口處入海,到遠洋中去產卵繁殖。
聞丞沒想到,在離海600公里的地方能見到花鰻鱺,水電站的建設徹底截斷了它向大海洄游的路線。每到天黑,這條花鰻鱺就從水池里爬出來到處亂轉,聞丞知道,它又在找下海的地方了。
人工繁育和野外考察兩項工作的久久停滯不得不讓人重新思考斑鱉的出路。饒定齊曾提出過“最后拯救斑鱉的唯一機會和辦法”:將蘇州動物園的斑鱉放入馬堵山水庫,讓其自行尋找同類和配偶。在采訪中,饒定齊再次申明這是“無可奈何的情況”,但“至少是種建議”。他相信,動物有動物的本能,就像兩顆相互吸引的恒星,在百米寬的渾黃河水中,斑鱉遠比人類更容易找到它的伙伴。
然而,在呂順清眼里,饒定齊的建議“非常好,但難以實現”。斑鱉的繁育早就超過了保護生物學本身,而將觸碰到更為復雜的“動物園政治”。沒有哪個動物園會愿意將“鎮園之寶”拱手相讓,十年前的那場爭奪戰只是個開端,這些年來,長沙動物園還在孜孜不倦地謀求將雌鱉要回來的可能性。放歸野外在這樣的大背景下等同于癡人說夢。
一旦蘇州動物園的任何一只斑鱉死亡,專家組和動物園之間的合作協議就自動結束。剩下的最后一只“肯定要回到它的動物園”。命運,就只能交給上天了。
在山下耍著玩
在見到呂順清的時候,我給他帶了一本楊振寧為封面的《人物》雜志。他翻到寫楊振寧的那篇報道,看了好久,看完后把雜志整齊地放到一邊。在他眼里,楊振寧是站在山頂上的人物:“你看最后華山論劍的時候,還沒有走到華山的時候,旁邊小群那些人物也在那舞槍弄棒的說什么爭個天下第一的,楊過一嗓子、一吼,全嚇跑了。楊振寧他們就是屬于真正的華山論劍的,我們這也就是小把戲,在山下耍著玩的那些人。”
但從另一個角度說,偉人的誕生也需要無名之輩的付出。特別是野生動物保護,“單靠某一個人振臂一呼是搞不好的”。他收回了原本掛著的一絲愧怍的笑意,那股嚴肅勁兒又回來了:“像楊先生這樣的人物,我們很羨慕、很敬重他,但是我們絕不會因為他來輕視自己,讓自己沒有信心。”
饒定齊和呂順清是同門師兄弟,分別于1989年和1991年碩士畢業于中科院昆明動物研究所。兩句口號貫穿了他們求學的八九十年代:“學好數理化,走遍世界都不怕”和“二十一世紀是生物科學的世紀”。在這波發端于國家號召的浪潮中,他倆也成為了堅定投身其中的一個。那是大熊貓正當紅的年代,WWF(世界自然基金會)把大熊貓做成了徽標。而后一首《丹頂鶴的故事》傳遍大江南北,把這種頭頂有一塊鮮紅色斑記的鳥禽送上了神壇。相較而言,斑鱉所屬的兩棲爬行類可謂是一片冷清。
近三十年來,公眾對兩棲爬行動物的關注度逐步上升,這是基于一個令人嘆氣的現實:它們的生存處境實在是太糟糕了。愈發頻繁的人類活動大大改變了地球上的生態格局,由于是冷血動物,它們對周遭環境的變遷非常敏感。學術界一致認為,中國的野生龜鱉類種群已基本崩潰,種群數量直線下降。
“孤獨的喬治”曾是世界上最著名的龜鱉,作為平塔島象龜中已知的最后一個個體,從1971年被發現起,它在這座59平方公里的無人島上獨自生活了40年,直到2012年離世。現如今,“最孤獨的動物”的稱號落到了斑鱉的頭上。
在某種層面上說,研究斑鱉的專家們和這種生物一樣孤獨。
永遠都不夠的經費——饒定齊估計,這些年投在野外考察上的資金有30多萬,考慮到找村民幫忙的日薪都要100塊,這些錢都能說是杯水車薪。很多時候,“沒有這個預算,他就沒有辦法開展工作的。”迄今為止,他還沒見過斑鱉的活體。
永遠都在爭吵的學術界——加入到斑鱉專家組的十年來,庫克林說他聽到了太多的聲音:“在國際學術界,無論是哪個物種,要不要做、該怎么做從來都沒有定論。有人說‘你們干的漂亮’,就會有人說‘太遲了,早點放棄吧’。”
永遠都克服不了的負面情緒——即便離開WCS中國項目主任這個位子5年,解焱還是忘不了斑鱉沒有繁育成功的遺憾。她曾在訪談中表示:“我做了20年,還是看到生物多樣性不斷地在下降,每天還是有那么多灰心喪氣的事情發生。”
曾和專家們朝夕相處數天的導演道格毫不掩飾對他們的贊賞:“我有點嫉妒這些科學家們——拯救一個瀕危物種的感覺一定很奇妙。”但他很快話鋒一轉:“那些天里,我看到很多人為科學家的努力鼓掌歡呼,并祈禱成功,但我敢打包票,在知道斑鱉在全世界只剩下兩三只之前,他們才不關心這種動物的死活。”
有時候呂順清也會感到后悔:“如果這個項目要是早幾年的話,那肯定效果就會好很多。”“如果”的假設不會成立,所以他只能選擇死磕到底。庫克林常常這樣激勵自己:當他望向這兩只斑鱉的眼睛時——即便那只雄鱉已經半瞎,他能感覺到它們并沒有放棄,那么,他又有什么理由要放棄呢?
地球上最后兩只人工養殖的斑鱉依然安靜地生活在蘇州動物園里,為了避免外界打擾,斑鱉館暫時還未向公眾開放。每到農歷驚蟄前后,冬眠的斑鱉從埋身的池底淤泥里蘇醒,冒出到水面上呼吸,在陽光和煦的午后會爬到岸邊斜坡處曬背。
早上9點或下午1點,飼養員會把新鮮的魚肉、龍蝦、牛肉串到筷子上,單手撥動水面,兩只斑鱉慢慢地浮游過來采食。用餐后的斑鱉眼睛明亮,四肢伸展開來,這是它們一天中最愜意的時刻。在漫長的時光河流里,它們見證了自己的同伴一個接一個消失。誰也說不清這個物種的命運,也許能像揚子鱷恢復野生種群,也許就是下一個“孤獨的喬治”。它們別無他法,只能選擇小心翼翼地相信看似無所不能的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