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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親戚阿勇

王呈偉 三等獎

這是2011年秋的溫州。

《溫州晚報》上,快速出國與無抵押借貸、專業尋人一起擁擠在半版的商業廣告中,摩肩接踵,又互不相干。翻一面,地方法院的公告依次排開,那些消失了的、民間借貸案的被告們被挨個喊出名字。

溫州19樓論壇上,人們相繼轉發一份“近期溫州老板跑路清單”。這份按時間排列的名單中,第一個人名叫黃鶴,江南皮革有限公司董事長。“跑路”清點帖之間又夾雜著幾條對“跳樓”事件的詢問,回復層里,幾張跳樓現場照鮮紅一片。

這是2011年秋的溫州——哭喊、血色與連夜遁逃,像極了一場江湖。

有人問,溫州怎么了?有人說,溫州什么大風大浪沒見過。

就是這一年,林家那個做擔保生意[1]的女婿阿勇深陷債務危機,和妻子登記離婚。而林家各位親戚在茶余飯后的談資也就多一個:今天阿勇跑了嗎?

1.阿勇跑了

敘述人:林家大舅,61歲,建筑業。

那天我接到消息說阿勇最近要撐不住了,時間大概是2011年的10月份吧。

早些年,我大兒子把房契交給阿勇的擔保公司讓他拿去銀行貸款。那時候銀行的錢太難貸出來了,只有他們才有路子。

我聽說阿勇可能要走,就趕緊去彩虹橋的農商銀行要還貸,一問才知道事情不對。

那房子抵押時我們只拿到手200萬,便以為只是200萬的問題。

可那個銀行經理告訴我,這張房契只是阿勇擔保公司名下十多份產權中的一張而已,而且當時貸走了280萬元。

所以我這里拿到了200萬,剩余的80萬還在阿勇手里。

我當下就趕去阿勇那個在畫龍路的公司——門口掛著什么牌我倒是不記得了——只是里面可真豪華啊!

進門是一排排的電腦桌隔板,給員工辦公的那種,電視里常見的。

穿過去就是一個秘書坐在那里。

那個秘書問我是誰,我說:“我是阿勇的大舅,我要見阿勇。”

那秘書就撥了個電話,告訴我:“他現在不在,三分鐘之后能回來”,他讓我進阿勇的辦公室等。

我進了那間辦公室,是真的很大,得有80平米吧。一片紅木色家具的裝修風格。一邊是會客區,有冰箱、有電視、還有酒架。另一邊是他的辦公區,和會客區之間用一個拱門隔開,一張辦公桌擺在一列列書架前面,沒個3米寬也有2米8吧。

3米寬啊,那可是老板的腰板!上面兩三臺電話擺著,還有不少古董。

過了一會兒,阿勇就來了,他還是就那樣笑瞇瞇地喊我:“大舅”。

我說:“阿勇啊,我那房子想拿回來了。聽說還有80萬是在你們公司這里啊?”

我當然不會說我是聽說你快不行了才急著要回房子的,我只是強調,我需要把房契拿回來。

阿勇答應了。他臉上掛著笑,嘴里不停地跟我強調他最近很忙很忙,非常忙。

我們的對話過程中,他手機響了很多次。他也不按掉,就翻過來看了一眼,再扣回桌面上,任由它響不停。

那天最終的結果是,他跟我約了過兩天去銀行,把房契拿回來。臨走前,他給了我另一個手機號碼:“大舅,你打這個號碼我就知道了,我會接的。”

過了兩天,我們一起上銀行,把該辦的手續都辦齊了,該蓋的章也該好了。我拿著我兒子的那張房契出銀行的時候,大概是中午10:30吧。我也沒問阿勇要去哪里,就跟他分開了。

后來有人跟我說,就是那天中午11點,阿勇的幾個手機號全部關機,再沒人見過他了。

2.發家致富

敘述人:阿勇,29歲(2008年)。[2]

我的確是白手起家的。

2008年6月份,我從上海回來開始做信用卡發卡業務,手頭只有原先信用卡套現來的6萬,用大半年的時間靠做發卡賺了二三十萬。

2009年有一天,我的表弟帶我去看了一套房。我就把全部家當——20多萬——全投了進去,沒想到轉手就被別人買下了,一下子賺了50萬。

從此,錢就像滾雪球一般地來了。

兩個月后,炒房讓這50萬變成了300萬。

我的運氣也確實很好,溫州當時一個新樓盤開盤,我搖中了好幾個號。這幾套房子在短短一個星期里就以每套多加50萬到100萬的價格轉手。就這樣我的300萬翻了一倍。

在滾雪球時,銀行也在不斷地放大我的勇氣。

通常的套路是我先一次性付清一套房的房款,然后拿去銀行抵押套現,通常這樣套現的過程需要別人的擔保,我們就一幫人之間互保,一起把錢放大。

一套1000萬的房子,我們能在銀行貸到1200萬到1500萬的現金。

那幾年我名下有8家子公司,做鞋廠、珠寶、外貿、裝修、太陽能……但是真的能賺錢的還是房地產。

我感覺,哎,這個錢非常好賺。

就這樣一直到2010年,我拿下了一棟建筑面積1.5萬平的寫字樓。那時我的身家便上億了。

敘述人:前妻,35歲,家庭主婦。

我其實對他生意的事情不太清楚的。他那時候不常在家。

要問他是什么樣的人的話,我感覺,他特別現實。他在有錢了之后與所有窮朋友都斷了聯系,那些和他從小玩到大的朋友。他總說自己是以前窮怕了。

可能他做擔保之前就是這樣的人吧。不過那時候他只是個廚師,所以沒有展現出這種(特別現實的)人品。

我剛認識他的時候,他是個負責廚房采購的廚師,輪到晚班了就去燒菜。后來又跟人合伙開飯館。要說他有多努力的話也不見得,就是按部就班的來。

開始做擔保是因為他一個伙伴帶他去上海玩時認識了一些人。那些人看他口齒伶俐,外表形象也好,挺會做人的。他們就讓他做一個擔保公司的法人代表。那時候正好是2008年。

那段時間他除了做法人代表之外,還在做信用卡的套現生意——就是幫別人信用卡取錢。比如說一張額度是1萬的信用卡,他幫人套現出來,那人拿回7千,他收3千。

也是偶然的機會,他用套現來的錢付了一套房的首付,轉手賣給別人就賺了50萬。這才開始了他的炒房生意。

慢慢地,他用炒房賺來的錢擠走了公司里原來的那幾個股東,開始自己接手做。

那家擔保公司就開在彩虹橋那里。后來他又開了個外貿公司,叫做勇達實業,辦公室搬去了畫龍路。勇達實業旗下還有些鞋廠、金店。那些年他除了賭博、毒品和股票不沾手之外,其他好像都做過了。

在畫龍路的那家公司裝得挺好的。一進去就先看見了一排包包、首飾的展柜。上去了才是辦公區、秘書桌、他的辦公室。他那間辦公室很大,里面還有個暗閣,有床可以讓他休息。

但其實,他還是做這個擔保生意的。

再具體一點的事情我也就不清楚了,他那時候都是不在家的。

敘述人:林家三姨夫,66歲,五金雜貨店主。

他那時候有多有錢啊?

他那個辦公室裝修花了900萬咧。

敘述人:林家大嫂,49歲,家具業實業家。

阿勇我也不太熟啊。就是08、09年突然起來的吧,那時候整個溫州都是這樣的人。

第一次(見到發達之后的阿勇)是一次我和我老公去華僑飯店樓下的LV買包包,碰見了他。我們相互打招呼,他就是那樣笑嘻嘻地喊我們:“大哥、大嫂”。后來家里的新年酒,就看到他開著他那輛黃色的保時捷來。

至于為什么他原先那樣一個人能上這里買名牌,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不用問。那段時間溫州這樣的人太多了。

那時候民間有到3分息、5分息的,100萬放出去下個月能拿回來三五萬,什么錢能這么好賺?有些公務員把一輩子的積蓄都拿出來放貸了,還有人抵押了房子去放貸的。搞實業的人就更不用說了。整個溫州都是這樣的人。

我?我當然也有啊(笑)。大家都這樣。

但是我沒有把錢放在阿勇那里,因為他這個人我們太清楚了。沒有資產、沒有房子也沒有廠子,太虛了。他也不敢攛掇我們家的人把錢放他那里,大家都太了解他了。他的表面功夫確實做得很好,說話風趣、嘴也甜,不清楚情況的人會覺得這個人很會(溫州話,表示一個人很能干、能說會道)。但是我們家不會被他迷惑,我們太清楚他的底子了。

其實當時我們都知道,這事情(民間借貸)就是做得越大死得越快,你看溫州眼鏡廠的那個老板,有多少資產在那里,那幾年做借貸,到最后還是跳樓了。更何況阿勇他這樣沒有實業支撐的呢?

大家都知道那是不長久的。

3.阿勇其人

敘述人:林家侄女,23歲,學生。

我對阿勇有兩個特別深刻的印象。

一次是他還在做廚師的時候,那時候我還很小。

我拿著他的手機在玩游戲,那手機邊上都掉漆了。

他在一旁跟我說笑:“我讀書的時候可不認真啦!”

“那你考試怎么辦?”我問他。

“抄別人的啊!不過我最后還是被老師抓到了,你猜我怎么被抓的。”

我抬頭看他一下,又忙著打游戲。他就自己接上話了:“我把他的名字也抄到自己的卷子上了!”

“哈哈哈!”我當時覺得還蠻好笑的。雖然從小到大有太多叔叔伯伯跟我說過類似的笑話了。

我記得那時是個夏天,大吊扇吱吱地晃,他那件拼色的polo衫透氣不好,汗印在上面深一塊、淺一塊的。

另一次是他很有錢了之后,來參加我們家的新年酒席。他跟我大舅(即本文敘述者大嫂的丈夫)、舅公(即本文敘述者大舅)他們圍坐在一起討論房地產。我舅公他們都是做實業出身的,家業都很大,我記得阿勇做廚師的時候總會回避和他們在飯桌上交談。

那次我聽阿勇說:“現在的市場就是這樣了,窮人買不起房就是買不起,就是我們有錢能玩玩的。”

他們喝得不少,每個人都臉紅脖子粗的,阿勇也是。

這件事后來被我記進了周記里,所以印象很深刻。

敘述人:林家大舅,61歲,建筑業。

阿勇很會做人啊,但他酒量不好的。

以前做廚師的時候,他來參加我們家新年酒席,總是先把自己喝得大醉,然后就跑去隔壁房間睡覺。話也不多。

后來發達了,發達了也沒敢跟我們炫耀,因為我們都太清楚他(的背景)了。那時候他來參加酒席總是很遲來,很早走。

開著他那輛什么牌子的車,哦,對,保時捷。

敘述人:林家大姐,50歲,公務員。

阿勇最發達的時候有次跑來問我:

“姐,你是要開奔馳還是開寶馬啊?你只管說。”

我可不敢要欸,我趕緊告訴他:

“阿勇,你可別給我了,你給我了車,這油錢阿姐我都出不起啊。”

敘述人:林家嫂子,40歲,美妝店店主。

評價阿勇這個人啊?

膽子大!

膽子真的很大!

但我們都覺得他肯定只是個傀儡,一定有人藏在他背后悄悄獲利,只有他被推到前排被人當槍使。

敘述人:林家三姨,64歲,前面點店店主。

阿勇都不是我們家的人了,問他干嘛?(笑)

回看2008年,美國政府宣布接管“兩房”、雷曼兄弟宣布申請破產保護,次貸危機、金融風暴等字眼稀稀落落飄灑在報紙頭條間。但那一年的阿勇還沒有心思在意大洋彼岸發生了什么。他才25歲,正意氣風發地籌辦著一場暴富美夢。他還不知道,他的美夢早在開頭便預演了結局。

2009年,溫州的擔保公司按估計約有200家左右,但在市經貿委備案的僅有40多家[3],更多的則像勇達實業那樣蟄伏在一張實業公司的皮子底下,吞噬、暴漲、然后撐破,流出一堆膿液。

2011年的秋天,一場場勞燕分飛,拋妻棄子反反復復地上演,抹紅了這座灰騰騰的浙南小城。

直到2012年,“世界末日”預言的逼近和新的生活漸漸沖淡了血色。林家人開始討論拆遷安置、晚輩結婚……阿勇的名字終于消失在了酒席話語之中。

就像傷口結了痂一樣,疤痕還在,疼痛淡去。

溫州人不知道,2012年的秋天,一首電子迷幻突然傳遍了中國中西部的大街小巷:“浙江溫州,浙江溫州,江南皮革廠倒閉啦……”

末日預言中的日子正在逼近,人們傳唱著黃鶴和他的小姨子,大笑著,大喊著,忘記了過去和未來。

(本文中的人名、地名、公司名皆為化名)

注釋:

[1]在溫州民間實踐中,“擔保生意”不僅意味著開設一家擔保公司,更是私下錢莊、房地產投資人、擔保方、高利貸者等多種角色的相互揉雜。本文主人公阿勇的擔保生意是如此,各位敘述人口中的擔保生意亦是這種廣義上的金錢玩法。

[2]本段轉引自2012年羊城晚報對當時已出逃一年的阿勇的采訪報道。有刪改。

[3]這兩個數據是溫州擔保行業協會會長郭志超在2009年接受《溫州瞭望》雜志采訪時提供的。(《擔保公司 經濟寒冬中的一把火》,作者:楊柳樹,《溫州瞭望》2009年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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