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形婚同志
- 我有個真的故事,要對你講:Epoch非虛構故事大賽作品選
- 刺猬公社
- 4785字
- 2018-02-08 10:48:18
幸運三等獎
摘要:
2016年,重慶市奉節縣,劉渝強跟蘇吉舉辦了一場形式婚姻。即適婚年齡的同性戀因受到來自社會和家庭的壓力,又不愿意出柜,不得不選擇與異性結婚。一般的形式是男同性戀與女同性戀結為名義上的夫妻。在這樣的背景下,男同性戀者劉渝強和女同性戀者蘇吉一面過著在外人看來幸福美滿的夫妻生活,一面又與自己的同性戀人在人們看不到的地方進行著俗世難以理解的愛戀。本文所展示的,就是他們與現實斗爭、妥協的生活。
2016年的五一勞動節,劉渝強和蘇吉終于結婚了。
在眾人的見證下,新郎劉渝強和新娘蘇吉互換了戒指,這是他們前一天在縣城夜市的地攤買的,18塊一對。
劉渝強的男友小何和蘇吉的女友杉杉也來幫著張羅婚禮,忙上忙下,心照不宣。好幾次,小何想去牽劉渝強的手,摸他的戒指,剛伸出手去,又縮了回來。
杉杉穿著伴娘裝很自然地挽著蘇吉,笑得甜美。“我和蘇吉要是能公開舉辦一場婚禮,這輩子就滿足了。”杉杉說。劉渝強不能喝酒,杉杉就搶過杯子代他喝,醉后吐得直流眼淚。賓客都說這女娃兒耿直,但在杉杉看來“這些酒本來就是我和蘇吉的。”反而是蘇吉進入不了角色,“感覺在參加別人的婚禮”。
為了盡快演完這場戲,他們沒有請司儀,連粉色氣球都沒有布置。
婚禮是在重慶市奉節縣新縣城劉渝強家舉辦的,一個由拆遷安置房組成的小區,六十多桌酒席擺在小區的露天停車場。
一
從重慶文理學院畢業之后,劉渝強便回到奉節工作,考上了當地政府的公務員。他喜歡穿淺色襯衣,扎著皮帶,身高一米七,才三十幾歲就有了白發。他說自己沒有多大出息,在小縣城做個公務員,也算知足了。
“從初中開始,我看到班上的帥哥就會心跳加速。”劉渝強說,那時候他的同桌是個女生,長得很漂亮,學習也好。全班的男生都嫉妒他“近水樓臺先得月”,可他心里就是“沒感覺”。十五六歲的年紀,班上的男同學開始早戀,劉渝強還愣在原地。
上大學后,劉渝強也沒談過戀愛。晚上等室友都睡著后,他一遍一遍地看李安的《斷背山》,“看得直想哭”。電影中的悲慘結局讓劉渝強覺得和同性愛人結婚這條路并不好走。他常常深夜醒來,渾身是汗,“一直罵自己,想不明白父母為什么把我生成了這種人”。
大學畢業后回到奉節工作,劉渝強為了回歸“正常人”的生活,前后談過兩個女朋友。牽手時,女友主動摸索著去扣他的五根手頭,他卻感到“遭鉗子夾住一般。”看電影時,女友把頭靠在他肩上,耳朵和頭發擦著他的臉,他卻聳起肩膀,“癢得不舒服”。
28歲時,他不再找女朋友,打消了“變直”的念頭。
他覺得在這個小縣城只有他一個這樣的“怪人”,對找愛人不抱任何希望。結果打開同志交友軟件一看,“附近密密麻麻好多都是”。找來找去,覺得只有小何與他投緣。兩人第一次出來見面的時候,是在夏天一個悶熱的晚上,吃了兩個小時火鍋,喝完整整兩箱啤酒后,小何抓著劉渝強的手走了五六公里來到長江邊,兩個大男人在一塊大石頭上肩并肩坐到凌晨。“那晚的月色太迷人太溫柔,江風太撩人太純粹。”小何用詩一樣的語言回憶。
小何是奉節縣一個鄉鎮的小學語文老師,文質彬彬,喜歡戴黑框眼鏡,比劉渝強小了11歲。
劉渝強把小何帶回家,給父母說是玩得好的同事。父母都是農民,小學只讀到二年級,壓根兒就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同性戀,更不會相信兒子就是這樣的人。小何每次去劉家都受到熱情招待,時間久了,老倆口開始琢磨著有什么地方不對勁。一次小何和劉渝強在劉家的果園摘橙子,父親當著小何的面,給劉渝強下了命令,“一年之內找個女朋友把婚結了”。
二
為了頂住家里的壓力,劉渝強有了找一個拉拉(女同性戀)“形婚”的想法。他開始頻繁地逛帶有“同志”、“形婚”等字樣的貼吧。每個貼吧里的形婚信息都有上萬條之多,但劉渝強有自己的篩選經驗:一般誠心找形式婚姻的,發的帖子有很多項內容,信息也十分詳盡。除了身高、體重、戶口、學歷、職業、個人興趣愛好等基本資料外,還有是否辦結婚證、婚禮舉辦的費用如何分攤、婚后是否同居是否要小孩、雙方的親戚怎樣走動等方面的要求。
憑著自己敏銳的“嗅覺”,劉渝強分辨出了蘇吉的味道,主動加了對方的QQ。
為了給對方留下好印象,劉渝強見面之前特意去理了發。在奉節縣城的一家咖啡館,他第一次見到蘇吉,他對蘇吉說,希望能找個永久形婚的對象,必須能定期看望對方的父母,其他的條件雙方都可以協商。蘇吉覺得“這孩子挺孝順的”,倆人逐漸熟絡起來。過了半年,雙方都覺得滿意,便開始打算“為了結婚而結婚”。
蘇吉今年28歲,早些年的時候在廣東打工,跟鎮上一個女老師交往。那是她“最刻骨銘心的愛情了”。那時的蘇吉每天做三份工作,一個月能掙不少錢,但大部分都花在了女老師身上。女老師在網上看到一款筆記本電腦,要蘇吉買給她。那時沒有淘寶和支付寶,蘇吉就買了四十多張面值一百元的電話卡,一邊趕在去另一個工廠的路上一邊充值付款,女老師卻打電話埋怨她充得慢。
女老師搬了新房,蘇吉花錢給她置辦空調、洗衣機等家用電器。兩人在感情最深厚的時候,蘇吉花了幾萬買了兩枚鉆戒。那時候的蘇吉二十出頭,是愿意付出一切的年紀。后來女老師又出軌,跟別的女人好上了,還得了性病。蘇吉氣得大跳,自己跟她在一起半年多都沒有發生關系。
那天晚上蘇吉喝了酒,一個人搖搖晃晃地去醫院找朋友買了一盒安眠藥,一百多顆,全吃下去了。吃完藥后的蘇吉躺在床上準備等死,迷迷糊糊之中聽到二姨在樓下叫她,就拿了一串鑰匙扔下去。二姨上來一看,蘇吉已經躺在床上沒有了意識。等她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在醫院洗過幾遍胃了。當晚,女老師打來電話,蘇吉說在醫院,女老師以為她又喝醉了,說了一句“你就知道作”。蘇吉什么也沒說,掛斷了電話。
一個星期后,蘇吉出院了。當時她腦海中只有一個想法,把女老師的父母和妹妹全部“搞停電”(殺死)。女老師的態度是:“你來吧,要打要殺都隨便你”。蘇吉把刀具都準備好了,出門坐車的那一刻,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她突然心軟了,“畢竟她是自己深愛過的人”。
有了那一次之后蘇吉跟現在的女友杉杉說:“現在我愛一個人不會愛到十分,只會愛到八分”。
蘇吉也并非沒有感受過同性之愛的溫暖。離開女老師后,蘇吉在酒吧遇到了一個喜歡她的女孩,女孩當天就想讓蘇吉到她寢室和她睡覺,蘇吉說,“不行,我心里有人”。女孩說,“現在是她,以后就是我了”。有一次蘇吉感冒了,女孩冒著暴雨去藥房給他買藥,雨傘被風刮翻轉,回來時渾身都濕透了。她問蘇吉想要什么,蘇吉隨口回答“想要天上的星星”,女孩就踮著高跟鞋跑遍整個鎮子買回蠟燭,在客廳里擺成星星的形狀點燃。蘇吉當時心想“世界上怎么會有對她這么好的人”。
可是這段戀情并沒有持續多久,蘇吉回重慶發展后,兩人也就散了。后來蘇吉就遇到了杉杉。那時杉杉剛跟前任說清楚分手,放下手機,蘇吉一個短信發過去,兩個人就走到了現在。
三
劉渝強是家中唯一的兒子,兩個姐姐在幾年前就嫁到重慶去了。他跟年邁的父母住在一起,承擔起照顧父母的責任。
婚后的蘇吉常常以看父母為名,回娘家一住就是好幾天。小何倒是經常來劉家,一會兒找劉渝強借手機充電器,一會兒給劉渝強父母送東西,一會來取上次“忘”在劉家的衣服。幾乎每逢周末,小何都會來縣城約劉渝強外出吃飯。劉父這時會習慣性地問,“蘇吉呢,蘇吉哪里去了?”劉渝強回答,“和我吵架了,回娘家慪氣去了。”劉父不明白,他們為什么總選在周末吵架。
蘇吉每周平均有兩三天住在劉家,這顯然不能令劉家父母滿意,為此開了好幾次家庭會議,蘇吉有很多理由:自己有些神經衰弱,劉渝強說夢話聲音大,上衛生間經常和劉家父母“撞車”,內衣內褲沒地方晾曬……
不過,在劉家父母眼里,蘇吉還算是一個孝順的媳婦。劉父過生日,蘇吉就會帶著蛋糕和禮物給公公祝壽,還非要公公像小孩一樣的許愿吹蠟燭。過年過節時,給劉母買衣服,劉母就經常穿著新衣服在鄰居面前顯擺,跟鄰居們說蘇吉嘴巴甜,媽前媽后的喊她。
兩位老人覺得,現在的年輕人耍得開,跟他們那一代人不一樣,并相信“有了娃兒就不會那么野了”。
劉渝強和蘇吉晚上同居,劉母起夜的次數就比平常多起來。一聽到臥室門口有腳步聲,劉渝強和蘇吉心領神會,喘著粗氣,呻吟幾聲,把床鋪壓得吱吱響。腳步聲離開了,他們的仰臥起坐運動也就終止了。床的兩頭,各自裹著被子睡去,頭旁邊是對方的腳,因此,上床前他們最看重的就是要把腳洗干凈,打著香皂洗。
早上醒來,劉渝強發現下體硬梆梆的,把內褲頂成了小雨傘。“夢見小何了。”劉渝強說。蘇吉裝著沒聽見,打開窗子向外望,“一是避開‘惡心的小雨傘’,二是讓屋里難聞的味道散去。”等到劉渝強起床的時候,蘇吉已經把自己蓋過的被子用塑料口袋裝好塞進衣柜里了。
倆人在臥室里做不了夫妻,在外面卻像夫妻一樣相互關照。蘇吉性子野,貪玩,常常在外面跟圈子內的朋友喝酒到深夜,而且酒量好,朋友們給她取了一個外號叫“三峽大壩”。每次喝多了,蘇吉的朋友就打電話給劉渝強讓他來接蘇吉回家。劉渝強總是隨叫隨到,打車送蘇吉回家后,自己再回去。劉渝強喜歡打麻將,蘇吉就坐在旁邊看,不爭不搶,不吵不鬧,劉渝強錢輸光了,還主動拿錢給他繼續打,這讓劉渝強的那些男同事“嫉妒得要命”。
四
和劉渝強結婚前,蘇吉和杉杉在重慶沙坪壩開了一家餐館。早上賣小面、抄手,中午做蓋飯,晚上做干鍋大排檔。生意紅火,兩人有說有笑。
2016年3月,劉渝強和蘇吉去民政局領了結婚證。杉杉和蘇吉開始經常吵架。每次一吵架,蘇吉就把店鋪的卷簾門拉下來,杉杉就開始扔東西,見啥扔啥,餐桌上的巾紙盒都不放過。蘇吉覺得對不起杉杉,即使杉杉對她拳打腳踢,也不會還手。有一次杉杉直接把手機給扔地上,摔壞了,蘇吉隔天就給她買了個蘋果手機,而她自己用的是家里人用過的國產手機。
杉杉最后終于想通了,“女人都是有母性的,對于一個女人來講,結婚、領證、生孩子,都是她人生中很重要的事情,尤其是像他們這樣的婚姻,會承受太多東西。”
杉杉家住重慶萬州,經常驅車100多公里趕到奉節來跟蘇吉約會。要是碰上劉渝強和小何,四個人就湊成一桌打麻將。
劉渝強父母催著抱孫子,劉渝強和蘇吉不得不做好人工授精的準備。他們的設想是,讓劉渝強通過自慰的方式取出體液,然后裝在針筒里,再讓杉杉注射進蘇吉的體內。劉渝強為了保養身體,跟朋友吃飯聚會,酒也不喝了,只要別人在他旁邊吸煙,他就躲得遠遠的。蘇吉辭了工作,漸漸不去跟朋友喝酒了,到劉渝強家住的時間多起來。每天在家里早起給劉渝強的父母做飯,收拾屋子,遇到下午是個好天氣,就跟杉杉去外面逛街。
在準備要孩子之前,蘇吉早就給劉渝強打了預防針。“不管男孩還是女孩,我只生一胎”。
杉杉除了工作,仍舊把生活的重心放在蘇吉身上,“她準備懷孕了,我想多照顧她”。杉杉之前找過一個形婚對象,“那個男生的化妝品比我都還多!”,再加上跟對方父母相處不愉快,就把婚離了。杉杉說,這樣算來,自己也是離過婚的女人了。盡管把女人的婚姻看得很重,杉杉經過上次形婚后,就不打算結婚了。“現在四五十歲沒結婚的女人不是挺多的嗎?何況我現在還未滿三十”。杉杉對未來幾年做好了打算,賺錢,然后照顧蘇吉。杉杉說,蘇吉懷孕的時候她可以陪著,生完孩子坐月子的時候她可以燉湯給她喝。
小何還年輕,沒有形婚的想法。他還是在鄉村小學做一名語文老師,每周跟劉渝強一起見面吃飯,聊最近的工作和生活,去長江邊吹吹風。“應該就這樣過了吧,再奢侈一點就是等劉渝強攢夠了年假,和他去海邊玩幾天。”
盡管婚后的生活有接連不斷的狀況,但令四人感到欣慰的是,每次一遇到外部的麻煩,他們都團結起來想方設法地去解決。劉渝強和蘇吉在形式婚姻這塊擋箭牌下,“捍衛”著他們與各自同性愛人破碎又珍貴的感情。
除了圈子里的人,誰也不知道。劉渝強說,“我們給自己營造了一個安全的世界”,在這個小世界里,他們有自己私密的生活。而在小世界之外,他們像無數平凡普通的人一樣,長大,工作,結婚,生子,漸漸老去。
在他們形式婚姻的背后,“痛苦又快樂著”,小何跟杉杉這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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