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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直到死亡讓我們相遇

祁皓文 優勝獎

摘要:

人世間見證了太多源于死亡的分離,但生活終究不是復刻在每個人身上的;總有一些人是以死亡為紐帶聯系在了一起。我們常常聽見人們說“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開”,卻很少知道“直到死亡讓我們相遇”。距離那場地震過去已有九年了;它帶來的傷害沒有誰能忘記,但人類的堅強與人性不會被傷痕所掩蓋。就像幸存下來的代國宏九年之后再度談起那一場災難時說的,“沒有那么多如果,重要的是現在。我愿意相信一切都是上天注定的,就像我們也終歸有離去的那一天?!?

1200多種死法

白靜成為“@逝者如斯夫dead”的編輯已經半年了,同事們都叫她“白”。她的工作時間不定,一般每天約一個小時,有復雜的事情則會延長。微博號接收的投稿私信數量一般在每天5篇。

這是一個專為逝者更博的賬號。六年前的7月3日,這個賬號由林正東在新浪微博注冊,簡介中寫著“為每個逝去的人都留下一條微博”。那段時間,微博擁有幾千粉絲。

起初白也是“@逝者如斯夫dead”的粉絲,和林正東偶爾私信聊天,聊著聊著就熟悉了。“林自認為是個沉穩的男人,但我覺得他很逗,同事們都叫他‘邊城大叔’。”

外界不知道他們確切的運營團隊,因為關注他們并好奇的人私信他們問起,得到的是“有幾個人,具體不方便透露”的回答。

從更博到現在這個團隊保持了近六年的公益性;盡管自媒體在生死學教育領域(災后心理重建,自殺干預,臨終關懷,抗病互助等)有著巨大的空白,這意味著巨大的商業價值。

林說,注冊微博的緣由只是想做一個獨特的領域。

微博廣泛地接受社會的投稿,但必須是與自己有關的逝者。投稿者通常會將逝者離去的時間與他們的故事私信給微博號,編者們從中挑選,編輯,潤色,然后更博。

截止2017年5月16日,運營者們總共發出了1289條微博。沒有廣告,沒有宣傳,只有故事,小到過勞死的上班族,大到意外去世的公眾人物。現在微博號擁有了23萬粉絲。

他們稱自己為“網上入殮師”。

奇跡發生了

2017年5月12日一早,白醒來后沒來得及刷牙洗臉就打開了電腦,沒想到微博、微信后臺是數不清的私信。

她一個一個點開查看,發現有幾條私信說“我孩子的游泳教練,是當時在汶川地震中遇難的北川中學老師彭建的學生”;私信中她得知這位教練的名字叫代國宏。

8點27分,白收到了“@青蛙王子代國宏”的私信,里面包括自己的電話號碼?!奥闊┝?,我想知道老師女兒的聯系方式?!?

白心里的石頭總算落了地,“這幾天的緊張沒有白費?!?點53分,她在社交媒體上說“小玥找到自己媽媽地震時上課的學生了”。

當天晚上10點08分,白以“@逝者如斯夫dead”的公眾號更新了推送,激動地表示“謝謝你們的轉發,這是你們親手創造的奇跡!”

她口中的“奇跡”源于這位叫“小玥”的女孩的投稿。那天是2017年5月8日,星期一。白像往常一樣工作,瀏覽粉絲的投稿,有一篇引起了她的注意。

這個叫做小玥的女孩按照微博號的投稿格式,說自己的母親是北川中學的老師,在2008年汶川地震中去世,當時的自己在小學。文末小玥說想找到媽媽去世時在場的學生,知道媽媽最后一幕是什么樣子。

天堂的母親

地震那天張丹玥就讀于北川曲山小學六年1班,那天正好輪到她值日。走出校門倒垃圾的時候,她發現天陰的可怕,風很大。丹玥有些害怕,倒了垃圾便匆匆往回走。當時她的班級正在三樓的教室收看紅領巾電視臺。剛到教室坐下,她忽然覺得腳下開始搖晃。

“你為什么要搖桌子?”丹玥問她的同桌。

“沒有啊?!蓖烂H坏鼗卮稹?

忽然她感覺腳下晃的厲害。

“地震了!”有人大喊。

張丹玥怕極了,跟著同學往出跑,剛跑出后門沒站穩倒在地上,她本能地用手護住頭。突然腳下裂了縫,她掉了下去,耳邊是很大的風聲。

等她再次睜開眼,丹玥的右腿被幾塊大石頭緊緊壓住,滿身都是血。她下意識地摸了摸頭,頭也在流血。嘴巴里咸咸的,她吐了一點出來,是混著鮮血的唾液。

突然她聽到有人在喊:“有沒得人?有沒得人?”是張校長的聲音。丹玥拼命招手,大聲喊:“有人!這里有人!”但是他沒有聽到。

幾個沒被壓住的同學看了這個方向一眼,然后就走了。丹玥心想,大概是他們覺得救不了自己吧。

余震來了。頭上的碎石頭嘩啦嘩啦地往下掉。

丹玥拼命地把腿往外拉。因為當時很瘦小,試了幾次后她就把腿拉出來了,只是鞋子留在了里面。當時她覺得自己的右腿不大對勁,只能一瘸一拐地走。后來拍X光的時候,她才知道自己是骨折了。

不時有人從廢墟里被抬出來,缺胳膊少腿的都有。張丹玥與幸存者們在學校的空地坐了一整夜。她想睡,旁邊的人叫她不要睡。

第二天天亮了,有人跑過來說北川平了,叫丹玥他們快撤離。

丹玥的小學在西邊,而要撤離去的地方,在她印象中是在最東邊。一路上都是尸體,被石頭砸的血肉模糊。走不通的路只能踩著尸體過。

一個參與救援的叔叔一路背著丹玥到北川中學門口,路上下起了小雨。

有人在那里找家屬。丹玥的堂姐在北川中學高三7班,她和幾個哥哥姐姐輪流背著丹玥,一路送到了擂鼓鎮。在那里丹玥上了一輛運送傷員的車。開到安縣后,她和其他傷員被安置在了永安加油站。車又回頭去接其他傷員。

丹玥的媽媽彭建地震發生的時候正在北川高中高二5班上課,她是政治老師兼班主任。這位母親并沒有像女兒一樣幸運;女兒對她的記憶,停在了當天。

刻骨銘心的一天

沒有人會忘記自己的十八歲,就像不會忘記懂事后收到第一份生日禮物的欣喜。2008年代國宏就讀于北川中學高二5班。

代國宏的寢室是班里出了名的,“班長,學習委員,文藝委員,體育委員和各科課代表都在我的寢室,都是大官?!彼麄儠趯嬍彝低抵蠡疱仯挠袥]有中意的其他班女生,然后下課的時候故意去到其他班門口偷偷瞄上一眼。

代國宏的同桌廖麗也是一位漂亮的姑娘。她特別愛笑,臉圓圓的,喜歡扎一個馬尾,鼻梁上戴著一副透亮的眼鏡。

代國宏的班有一個傳統。他們的政治老師彭建喜歡聽學生唱歌,每個星期一都會提前到班上來。當時高二5班每天早上,下午第一節課之前都會唱歌。

2008年5月12日,是那一年的第19個星期一。

當天下午2點10分,是彭老師的課。代國宏也記不太清當時唱的歌曲,勉強想起大概是五月天的《倔強》和《相親相愛一家人》。

這位政治老師是非常嚴厲的,幾乎沒有見她笑過。學生也很安靜,教室里只有板書的唰唰聲。

2點27分的時候,代國宏覺得桌椅抖了幾下。

老師寫字的手停下了。她轉過身來對學生作了一個不要動的手勢,然后自己走到教室門口探望。看了下沒什么事,她又走回了講臺。

“她一只腳剛跨上講臺的時候,教室的地板就忽然裂開幾米寬的裂縫?!贝鷩暄劭粗蠋熌_下的地和周圍的墻體裂開一個約一米寬的溝。老師掉下去了。

代國宏迅速回頭,發現周圍的墻體同時以同樣的方式裂了開來。他趕忙握住自己的桌子腿。突然他腳下的預制板裂開,他的腳掉了下去,掉在了大腿根部時預制板卻又瞬間合攏。

他想用力掙脫的時候,感覺“肚子里有個東西一下子頂到喉嚨的位置,感覺下一刻就要從嘴里出來”。代國宏不敢再動了。

余震來了。每一次余震,都會把他的身體壓的更緊一些。

代國宏開始喊舍友的名字,問他們現在是什么情況,能不能看見光。有人說被天花板壓著什么也看不見,有人說他被旁邊的鋼筋戳斷了胳膊不能動彈。

離代國宏最近的是她的廖麗。她的整個身體被壓在橫梁下,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支撐。

“代國宏你還好嗎?我好害怕。你說會有人來救我們嗎?”

代國宏安慰道:“別怕,縣城里的人很快就會來救我們。別害怕?!?

漸漸的,沒有人說話了。廖麗開始小聲的哭泣。

突然有人唱起了歌。一個唱完另一個接著唱,同學們用歌聲代替著救援聲,也以此方式鼓勵著對方。

七個小時……八個小時……九個小時……十幾個小時過去了。余震沒有間斷過。這一次余震壓的代國宏昏死過去,下一次又壓的他痛醒過來。

這種不間斷的折磨持續到了第二天晚上。代國宏發現廖麗的聲音已經模糊不清。

他用自己還能動的左手,想抓住廖麗的手。但他們的手僅能在指尖扣著一點點。

他聽見廖麗說“代國宏,你出去后一定要告訴我的爸爸媽媽,我特別的想念他們。你一定要出去?!?

說完這句話后,廖麗再也沒有聲音了。不管代國宏怎么呼喚都沒有回應。他唯一能感受到的,是廖麗的指尖一點點變得冰涼。

天空下起了雨。雨水通過縫隙滲下來,滴在代國宏的身上。他的腦袋變的有點沉了。為了讓自己保持清醒,他咬破自己的血管吮吸著血液。但他還是昏了過去。

震后50個小時代國宏從廢墟里被救出來;重見光明的那一刻,他只想快點見到家人,接著因為體力不支暈了過去。等他再次醒來,他躺在了醫院里,失去了雙腿;讓他更難接受的是收到的一個一個噩耗。

他的同桌走了,他親如兄弟的舍友們,也只剩下了他一個。

那一年,他十八歲。

九年過去了

2017年5月8日,星期一。白工作的時候,突然看到了一篇關于悼念汶川地震中去世的媽媽的投稿,才意識到再過幾天就是汶川大地震九周年紀念日了。

看到文末白發現這個叫小玥的投稿者想通過這篇文章找到地震發生時聽媽媽上課的學生,聽他們講講媽媽當時的情況。

白趕忙私信聯系她,終于在5月9號和小玥取得了聯系。小玥名叫張丹玥,現在在南充的西華師范大學上學。她告訴白說,災后鋪天蓋地的報道,卻找不到關于媽媽的記載。地震四天后,丹玥的爸爸和舅舅憑著鞋子認出了媽媽的遺體。由于當時只有十一歲并且受了傷,丹玥沒能再見母親最后一面。爸爸很快又結了婚,丹玥被送到舅舅那里度過了自己的青春歲月。九年來她一直想知道媽媽最后一幕到底是什么樣子。

“我記得很清楚,08年我在讀高一,學校老師在開班會講汶川地震的事情,我和同學都在臺下哭?!卑琢⒖膛c同事一起討論這件事,包括如何引起公眾注意,轉發,幫助小玥尋找媽媽的學生。

5月10日,白和另一位編輯小薛一起改稿后整理好了文章。白發給小玥看,小玥回復道:“可以的,但是有些語句有點語病想修改一下,我是學語文的,所以看到就有點忍不住想改。”文章最后經過小玥修改成文。

白原本計劃5月12日更博,但她擔心當天信息太多,小玥的尋人微博會被淹沒,所以就在11日發了微博。

緊接著就是等待。白不停地刷新后臺,希望看到知情者發來的私信,然后并沒有。

他的震后青春

代國宏每年五月都有兩件事要做:一是去老北川中學看看,二是回“重慶的家”——第三軍醫大學新橋醫院。這是他“新生命開始的地方”。當時在北川上高中的他被掩埋在廢墟下,400公里外的首批重慶消防部隊集結完成后向災區進發。代國宏就是被他們救出來的。

九年前他失去了雙腿,一度絕望的他在四川省人民政府和游泳教練的幫助下重拾信心。2009年6月,代國宏生平第一次接觸游泳。“醫生說游泳是最好的康復方式,所以開始學?!痹?010年試水比賽中,代國宏在全國殘疾人游泳錦標賽上取得百米蛙泳冠軍和百米仰泳季軍的成績。媒體稱他為“無腿蛙王”。

“我相信我的幸運,是我的同桌、是我的舍友的不幸換來的,是他們饋贈給我的禮物,所以我要好好活著?!庇糜沂峙呐男馗?、然后用食指指向天空,每次比賽的時候,代國宏都會做這樣的動作。“那一刻,我能感覺到你們真實的存在。”

2017年5月11日晚23點15分,代國宏的一位校友給他轉發了一篇微信推送,有一個女孩在尋找自己母親地震時聽課的學生,而她的母親就是代國宏的班主任彭建。

“能夠讀懂小玥文章百分之八十的感受,所以一定要見到她。”代國宏看到后就決定要聯系到這個女孩。

第二天8點27分,“@逝者如斯夫dead”收到了“@青蛙王子代國宏”的私信:

“你好!我是彭建老師的學生。麻煩了,我想知道老師女兒的聯系方式。”

直到死亡讓我們相遇

2017年5月12日,南充的下午。

因為既是“嚴厲的政治老師”又是一位媽媽的彭建而聯系在一起的張丹玥與代國宏碰面了。

外界不知道那天下午他們具體聊了什么。記者本人收到的回復是“不便透露”,也沒有在幾家報道此事的媒體中發現過多的描寫。

記者搜集到的有關此事的信息,是當天下午5點13分代國宏發出的一條微博:

“釋然~放下~開始~丹玥安好!謝謝大家!”

配圖是兩人的合照,背景是西華師大的一間教室。代國宏一手拿著手機,一手摟住小玥的肩膀;小玥則把左手并攏的食指與中指貼在自己的面頰。兩人的臉上都洋溢著笑容。

微博底下點贊最多的一條評論是:

“希望你們都越來越好”。

(本片特稿由線上采訪與網絡資料搜集完成,聯系方式為文中涉及的受訪者的新浪微博,網絡資料已經過了受訪者的核實;應受訪者要求,文中白靜為化名;文中“天堂的母親”的所有內容由白靜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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