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失去兒子,就像用刀活生生地割我的肉
- 我有個真的故事,要對你講:Epoch非虛構故事大賽作品選
- 刺猬公社
- 9623字
- 2018-02-08 10:48:18
——一個塵肺病父親的愛與痛
李漫沙 優勝獎
摘要:
誰都沒有想到17歲身強力壯的鄒鵬舉會以這樣一種方式先于他54歲體弱多病的塵肺病父親鄒求保而去。“失去兒子的痛,就像用刀活生生地割我的肉。”這個只有初中文化的塵肺病父親這樣說道。
從鄒鵬舉的死亡時間往前撥1天,父親鄒求保向他隱瞞了一個“天大”的好消息;再往前撥3天,他則瞞著父親獨自做下了一件驚人之舉——他們一個是為驚喜,一個是為分擔;想給出驚喜的最終迎來了噩耗,想予以分擔的最終卻命喪黃泉——直到死亡到來,父子二人都還蒙在鼓里,互不知曉對方的隱瞞。
我選擇記錄下鄒求保的故事,只是希望這份秘密不將因死亡而被埋葬,只是希望故事背后關于一個塵肺病父親的愛與痛能被更多人所看到。
我一直不知道該給鄒求保一個怎樣的定位。
身份的復雜、經歷的坎坷、命運的捉弄、人生的無常使出現在我眼前的他前額頭發已盡數脫落;眉頭始終緊鎖,哪怕偶然露出難得笑容,“川字紋”仍保持在眉間豎掛的姿態;兩只眼的末端向下耷拉,組合成一個大寫的“八”,凹陷眼窩下的深深眼袋幾乎延伸到鼻翼,正好把他的臉從光禿禿的額頭到不規則的下巴一分為二——后來我才知道,這樣的面相被叫做——“苦相”。
他是新中國改革開放提出“允許農民進城提供各種勞務”后進城務工的2000多萬“第一代農民工”中的一個,是前后在廣東、湖南等地20多個大小煤窯待過的煤礦工人,是2008年被查出“矽肺”的塵肺病農民之一;他是治病無錢、上訪無路、維權無門的受害者;他是74歲老父、多病發妻、10歲獨子的依靠,是家中唯一的指望和頂梁柱,也是全家唯一能拿到鎮上每月110塊錢低保的經濟來源。
最終落筆時,我這樣寫下:
鄒求保是塵肺病患者,一個在多種病魔中掙扎、已經洗過三次肺的中國600萬塵肺病農民之一;
他也是父親,一個愛孩子勝過愛自己、中國4億父親中平凡而孤獨的一個。
1.當問到“你家有幾口人?”時,他脫口而出“4口!”
第一次見鄒求保,是在湖南省安化縣清塘鋪鎮蘇溪村做塵肺病農民問卷調查時。
他排在隊伍中間;輪到他的時候,他走過來,不像其他塵肺病患者一樣直接坐到我對面,而是選擇坐在了我旁邊,眼神怯怯的。我按著問卷的順序慢慢地問,他也慢慢地答,一切有條不紊地進行著。當問到“你家有幾口人?”時,他脫口而出“4口!”我便在問卷上寫下“4”;最后一豎落定,我拿著問卷開始詢問下一個問題“你家一年的收入大概有多少?”半天沒聽到回答。起初我以為是他沒聽清,正準備再復述;側過頭一看,卻發現他怔怔地盯著問卷,然后忽然吐出了一個字:“3”。我的思維還停留在“家庭年收入”這個問題上,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愣在了那兒。于是,我聽到他又說了一遍——“我家只有3口人了。”
這話令我措手不及。我一邊把4涂掉,在旁邊寫下3,一邊小心翼翼地問,“您家里有您和?”
鄒求保這次回答得很快:“我和我老伴,還有我父親。”頓了頓,又說,“我兒子,沒了。”
被我涂掉4的那個地方,黑乎乎的一團,像一道深重的劃痕,又像是狠狠烙下的疤。
接著他斷續說起兒子之死,用他在清塘鋪鎮說了54年的湖南方言,向我講述了一個父親的哀慟與悲傷——每一次的回憶于他而言,都如赤腳在心上重走一遍荊棘林。
談話中,他一直拼命克制即將噴出的眼淚。
我有些手足無措,只能輕拍他的背聊作安慰。
然后我看到,這個看上去黝黑滄桑的中年男子,雙手撐著頭,忽然間涕泗橫流。
2.“洗一次可就得1萬塊啊!”
鄒求保,54歲,湖南省益陽市安化縣清塘鋪鎮蘇溪村人。
他是一個塵肺病患者,同時也正被糖尿病、冠心病、風濕、骨質增生、肺氣腫等多種疾病所折磨。各類藥物組成了他生活的絕大部分。
1988年,鄒求保成為當時進城務工的2000多萬農民工中的一個;由于文化程度低、身體條件好、賺錢養家心切,鄒求保選擇進入煤窯、下礦挖煤,走上了用出苦力來“快速賺錢”的道路;他挖煤的足跡遍布廣東、湖南各地,前后在大小20多個煤礦待過,并且一干就是17年——直到2005年鄒求保出現肺部不適、呼吸困難、心悶難受等癥狀而不得不返回老家清塘鋪鎮。回家后他為省錢只到了鎮醫院檢查,僅被診斷為肺氣腫;拖到2008年,身體的病狀越發嚴重,終于他決定前往益陽市里做檢查——結果下來,矽肺。
他苦笑。家里還有同樣多病的妻子、74歲的老父以及當時只有10歲的獨子。而他卻已喪失了全部的勞動能力,不要說挖煤或種田,即使是做點最簡單的家務,甚至走一個上坡路,對他來說都變得困難重重。怎么辦?為了自己,為了妻子和老父,更為了兒子,必須治病!
2008年,鄒求保將家中唯一的耕牛賣掉,傾盡全家所有積蓄,前往廣西地質職工醫院,開始他生命中的第一次洗肺。
我禁不住問:“怎么想到去廣西離湖南那么遠的地方治療,就在湖南不行嗎?”
“當時湖南哪有專門治療塵肺病的醫院啊!2013年開始才有的!而且,”鄒求保低下頭,“這家醫院是工友們說的‘治療塵肺病最好的醫院’——其實我們大多數挖煤的人都知道,如果哪天呼吸不過來了,那很可能就是矽肺。想治好只有去那兒。”
去之前,鄒求保曾天真地以為,只要去洗過一次肺,病就能好,自己就能回家種田、養活家人、供兒子繼續讀書。可現實卻令他始料不及:這才只是漫漫洗肺之路的第一程。接下來,2010年第二次洗肺,2014年第三次洗肺,本就清貧的家中早已無一物可賣,全靠他妻子在山上的兩畝地里自己零星種些花生、栽點玉米、撈個地瓜為生;然而這并非為了售賣,僅僅只是供自家食用以維持每日溫飽。家中還欠著5萬元債款,他卻根本無力償還。這筆對鄒家來說的“巨款”時刻鐵石般壓著他,抑得他喘不過氣,像是在心中同時生了一場塵肺病。
醫生建議他,如果1年洗一次肺,他的病情可以得到控制并完全可能好轉。他沉默,臉上除了超出他年紀的滄桑與無奈外,只剩苦笑。
他說:“洗一次可就得1萬塊啊!”說這話時,他家屋梁上的灰塵順著縫隙撲簌簌往下掉,正好灌進他稀疏的頭發里,逆著光看他,像是瞬間白了頭。那些灰塵被風一揚,便抖落著鋪散到他肩膀上,又像是眼淚紛紛掉落。
交談間,他表情平靜,語氣淡然,只是眉頭始終緊鎖。
3.“清塘鋪鎮政府估計當地塵肺病患者高達3000多人。”
塵肺病,這個在中國大陸還尚未被大眾完全熟知的名詞,卻成為湖南省安化縣清塘鋪鎮掙脫不了的夢魘。作為中國已知的塵肺病最高發鄉鎮之一,村干部吳吉華告訴我:“清塘鋪鎮政府估計當地塵肺病患者高達3000多人。”
塵肺病是一種沒有醫療終結的致殘性職業病,是由于患者在職業活動中長期吸入的生產性粉塵在肺內潴留,從而引起的以肺組織彌漫性纖維化為主的全身性疾病。表現為胸悶胸痛、咳嗽且痰咳不盡、呼吸困難等,嚴重影響到患者的正常生活;同時還易引起氣胸、肺結核、肺癌、肺源性心臟病等并發癥。隨著病情的加重及合并感染,患者的肺會變得像石頭一樣堅硬。為了呼吸,他們只能以坐或跪的姿勢睡覺,直到生命終結。塵肺病不可逆轉,目前尚無特效醫療藥物,一旦發病,終生無法治愈,因此許多患者都逃不脫因呼吸衰竭被活活憋死的命運。
據“大愛清塵·尋救塵肺農民兄弟大行動”公益基金會資料顯示:在所有職業病中,塵肺病占90%,在塵肺病中農民占95%,且死亡率高達22.04%;他們當中又以中青年居多,因此寡婦村、塵肺孤兒大量出現。“塵肺病農民”已成為本世紀最嚴峻的中國問題:其數量極其巨大,至少有600萬人;處境極其悲慘,越貧困越塵肺,越塵肺越貧困,最后往往貧病交加、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維權極其艱難,絕大多數患者無勞動合同,鮮有維權成功案例;救助極其尷尬——塵肺病本屬工傷,是完全的企業責任,遺憾的是鮮有企業為塵肺病農民工擔責,因為我國法律規定,獲得工傷職業病待遇須先拿到職業病診斷或鑒定報告,而做診斷或鑒定的前提則是當事人必須提供勞動關系證明(勞動合同)等,且在2012年《職業病防治法》修訂之前還必須由用工企業提出工傷診斷申請;而現實卻是在工礦的農民工持有勞動合同者寥寥、企業基于自身利益百般阻撓農民工的職業病鑒定申請,農民工與用工企業間的矛盾愈演愈烈,導致2009年河南農民工張海超做出“開胸驗肺”的悲壯之舉——在城市他們無法獲得工傷保障,在農村塵肺病也并未被納入新農合報銷范圍,既無社會保障又無綜合救助,塵肺病農民被兩頭架空,慘遭城市和農村的雙重拋棄,生存權利被無情剝奪。
這些塵肺病農民,早年為讓家庭富足而選擇挖煤謀生,卻因煤礦未給高粉塵高強度作業的他們提供口罩或面具等應有的防護措施,加之其微薄的防護意識,使他們多年煤礦工作下來,大都患上了這種連每呼吸一口都異常艱難的病癥;他們治病無錢、上訪無路、維權無門;他們痛苦求生、傾家蕩產、舉步維艱。
鄒求保是清塘鋪鎮3000多塵肺病患者、中國600萬塵肺病農民的縮影;中國600萬塵肺病農民又正在上演著同一個鄒求保的無奈與辛酸。
4.他的家“就像一口黑黢黢的洞”。
10天的問卷調查和采訪救援結束,我已見過太多塵肺病農民,聽過太多悲痛和苦難。老實說,鄒求保并非我這些天來所知的家境最困難或經歷最凄慘的,但不知為何,我心里卻始終放不下他。當時以為因他是調研中第一個在我面前掉下淚來的人;后來重溫和整理采訪稿時,我才忽然明白,放不下是因為他使我第一次感到了自身的渺小和個人力量的微薄。
于是我在準備離開清塘鋪鎮的前一天,和我的“司機”兼“翻譯”(當地山路太過崎嶇,部分地方坡度甚至達到30到70度不等,只能把車停在路邊,人攀走上去,村里干部不放心我一個人去采訪;同時湖南益陽農村的方言土話有的對我來說實在太過生澀難懂,只得煩請當地稍會一點普通話的人陪伴在旁)——村干部吳林葵大哥商量:“能不能載我去蘇溪村找鄒求保?我想去他家看看,和他聊聊。”
雖說是商量,語氣卻很堅決。
吳大哥二話沒說,一句“上車!”我們便風塵仆仆趕往蘇溪。
上午去的時候,吃了個閉門羹。大門敞開,屋里卻空空蕩蕩,從遠處看,像是一口黑黢黢的洞,只有這時才能真切體會到原來“環堵蕭然”并非只是文人的夸張。整個屋子僅由四面土坯墻構成,門開在其中一面墻的右側;被這四塊立方體圍在中間的“屋子”里,一張木桌和幾根矮木凳是里面唯一的家具——幸好鄒求保在不知病情、尚未去洗肺治療前把門漆成了深紅色、給有門的那面墻裝上了三色瓷磚,從外觀看去竟似乎顯得家境不差——盡管只是在關上房門看不見屋內的情況下。
他不在。他的妻子坐在門口剝花生,怕生。她聽明白我的來意后一個勁兒地給我讓座,說鄒求保去鎮上拿藥,得下午才回來,讓我等等。
5.“洗肺?”他搖搖頭,“應該不會有第4次了。”
下午的時候,我第二次見到了鄒求保。
見到他時,他手上正拿著一個紙盒。
我問他是什么?他憨厚地笑,說是好心人給他的救助藥。說話時臉上帶著當地農民特有的樸實,眼睛里有光。我們一人一根矮木凳,坐在他家門口閑聊。
他告訴我他整天待在家中,過著“朝五晚九”(早上五點起床,晚上九點睡覺)的生活。
他說:“因為這病,每天晚上睡不了一會兒就會感覺呼吸不過來,一晚上醒兩三次,每次醒了就坐起來歇會兒,等稍微好一點了再睡。”
他說:“當時哪知道煤礦里的粉塵對身體傷害這么大,不都是得病了才知道的嗎。要是知道我也不去了啊!”
他說:“挖煤時怎么會戴什么面具口罩的!那不被人笑死!”說這話時他神情肅然,一點沒笑。
他說:“雖然我現在吃著每月110塊的低保,但一年看幾次門診就1000多,更不要說住院的錢了。洗肺?”他搖搖頭,“應該不會有第4次了。”
他說:“‘大愛清塵’去年還給了我家2000塊的助學費。”停了幾秒,他的眼神黯了下去,“但我兒子已經用不上了。就在拿到這筆錢的后一天。”
我有些驚愕。來之前我就知道,他的兒子終是一個避不開的話題,是他心底一塊淌著血還沒結痂的傷。我不敢貿然觸碰,也不知該怎樣才能將他的疼痛減到最輕;但沒想到他兒子的死竟是以這樣的方式朝我撲面而來。
6.腳還沒來得及邁出門,噩耗便飛回來了。
2014年6月。剛滿17歲一個多月的鄒鵬舉,初三畢業。
6月,正是湖南開始步入酷暑的時節。晴空朗朗、天色澄碧,如同鄒求保的心:兒子鄒鵬舉考上了高中——這個由于僅有初中文化而只能選擇下礦挖煤的父親擔心兒子會和自己一樣,因文化程度不夠只能做體力活,因此得知兒子考上高中時,他欣喜萬分,堅持不管多困難都要想盡一切辦法送兒子念高中。原本不知道學費何處著落、正四處著急籌錢的他,剛剛獲得了“大愛清塵”公益基金會提供的助學金2000塊。這在當地,實在是可以暫解燃眉之急的一筆“大幫助”;此時他也已在廣西地質職工醫院洗過3次肺、病情得到了很好的控制,想著說不定等兒子畢業,病就好轉了呢!到那時不但可以還了債,還能攢錢讓兒子搭個屋、娶個媳婦兒、過上小日子了——在湖南農村,這就是農民們畢生追求的三件事:生活自足、子女安家、香火延續。鄒求保心里美滋滋的,未來好像是一片明亮的星辰,不停地在他眼前、在他腦中閃閃發光。他還沒有把已經拿到助學金的消息告訴鄒鵬舉,想著給兒子一個驚喜,畢竟這對他家,尤其是對他們父子倆來說是一件“大事”,得格外隆重、格外正式地說。這種守護好消息的心情甚至比獲得好消息時更令他期待與激動,他的喜悅隨時間的遞增而一點一點發酵得飽滿濃稠。
已到晌午,鄒鵬舉并沒有一如往常地回家吃飯。鄒求保想到兒子早上出門前告訴他自己和同學一起出去玩,便沒有太在意,心想兒子肯定是玩得太高興忘記了時間,畢竟“一個人能有幾次初中畢業呢?”等他回來一定要先狠狠臭罵他一通,然后再告訴他終于不用愁沒錢上學的“驚喜”。
然而,一整個下午過去了,鄒求保沒能罵出這頓“已經想好該怎么吵他”的話;快到吃晚飯了,鄒鵬舉還是沒有回來。
鄒求保心里隱隱有了一種說不清楚的不祥預感。鄒鵬舉平時并不貪玩,他“如果有事不回家吃飯,一定會先跟家里打個電話或者捎個信兒的。今天是怎么了?!”
鄒求保開始收拾著準備出門找兒子。
腳還沒來得及邁出門,噩耗便飛了回來。
后來,鄒鵬舉的初中班主任提到鄒鵬舉時,說得最多的話就是“他雖然是男娃子,但一直很懂事,從不讓人操心……不敢相信,真的不敢相信……”。而那天與鄒鵬舉一起出去玩的其他幾個男孩紅著眼,只要一提起鄒鵬舉便陷入長久的沉默,臉上表現出和他們年齡完全不相符的成熟與痛苦;其中一個男孩一直低著頭,看不見他的表情,只有抖動的肩膀和不時抬手抹眼睛的動作出賣了他的悲傷。從始至終,他只說了一句“怎么會?怎么會?他是我們中間最會水的啊!怎么會……”話到一半,便再也說不下去了——
鄒鵬舉,鄒求保的兒子,在長沖水庫和幾個同學玩水過程中,淹死了。
7.“失去兒子的痛,就像用刀活生生地割我的肉。”
這是我第二次見鄒求保。
第一次見到他時,他一直全力克制著即將噴出的眼淚。而這次,他不再隱忍,雙眼脹得通紅,血絲浮在眼中,沒有發出一點聲音,臉上卻早已是老淚縱橫。這個只有初中文化的塵肺病農民,對我用了一個特別真切的比喻:“失去兒子的痛,就像用刀活生生地割我的肉。”
他從左邊的上衣口袋里捧出一個裹得嚴嚴實實的紅色布包,一層一層慢慢地剝開,像是正進行一樁神圣無比的儀式。剝到最后一層,嚴實的紅布包顯得空空落落——只有兩份一寸的紅底證件照:一份是兩張小學時期穿著校服系著紅領巾的鄒鵬舉,一份是用透明塑料袋封住的三張初中時期穿著黑T恤留長了頭發的鄒鵬舉;還有一張鄒鵬舉的身份證,上面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的證明:鄒鵬舉,男,漢族,出生于1998年5月2號,家住湖南省安化縣清塘鋪鎮蘇溪村井沖村民組58號,最后一行是世上獨一無二、僅屬于他的,如今再不會被使用的身份證號碼:430923199805020311。
鄒求保想了想,又從里屋端出一張鄒鵬舉初三畢業時班級的合影。照片的最上方用紅色楷體字方方正正寫著“清塘鋪鎮中學二〇一四屆139班畢業合影,2014.6.12”。
他沒有為我指鄒鵬舉在哪兒。但即使不用指也能在人群中一眼認出——鄒鵬舉站在最后一排的正中,一件明黃色的籃球衫,高大、陽光、帥氣。
他說:“這是我僅剩的關于兒子的照片了。”在他被塵肺病痛苦折磨、無法做任何事時,便一直對著這幾張照片細細端詳他的兒子。于是一上午過去了,于是一天也就過去了。鄒求保嘆了口長長的氣,像要把余生的悲傷合在這一瞬間全部吐盡。我們都沉默了。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他喃喃對我說,更像是對自己說:“我常常會夢到兒子。如果可以拿我的命換他的命,該有多好!”
一直在我身旁默默不語的吳大哥掉下淚來——作為“司機”和“翻譯”的吳大哥這些天來陪著我走家串戶做調查,填問卷,不停接待、采訪、救援塵肺病農民,這是我看到見慣太多深重苦難的他第一次落淚。我本以為吳大哥是受鄒求保悲痛的情緒和遭遇所觸動,后來才知道,因為他在當時還正做出了一個幫鄒鵬舉共同隱瞞鄒求保的決定。
鄒求保小心地用紅布把照片一點點慢慢裹回原狀,放回左邊的上衣口袋,再用手使勁壓了壓。
我忽然意識到,那是離心臟最近的地方。
8.“最好10歲以下吧,我怕孩子大了怕生,和我不親。”
告別鄒求保時,我問他,還去洗肺治療嗎?
他回答,不去了。沒錢,也沒希望了。
他的心像是已隨他兒子逝去;我明白,他的希望,并非治病。
我想了想,問他有想過再領養一個孩子嗎?
他忽然來了精神似的,眼睛又亮了起來。他說想,特別想,只是現在還沒找到。
我問,您如果領養的話,對這孩子有啥要求沒?
他說,啥要求也沒有,只要身體健康就好。頓了頓,又說,最好10歲以下吧,我怕孩子大了怕生,和我不親。
我留下了他的聯系方式和地址,答應幫他四處探尋有沒有這樣需要被領養的孩子。
我知道,這也許是唯一能讓他轉移注意力、重新燃起希望的辦法了。
像往常一樣,我還是問了走訪每個塵肺病農民時都會問的那兩個問題——
“今年您最開心的事是什么?最擔心的又是什么?”
與其他塵肺病患者不同的是,在他的回答里,沒有與自己的病哪怕只是一絲一毫的關系。
他說,最擔心的是以后沒有孩子了。
然后他看著我,一字一頓:“最開心你來看我。你和我兒子差不多大,就像我閨女一樣。”
在調研和救援過程中,除了采訪時偶爾入鏡的背影和極少的側影外,我幾乎沒有與塵肺病農民有過合影。但在離開鄒家的時候,我破例請吳大哥幫我和鄒求保拍了一張正面的合照——此刻,我不是調查者或救援者,也不是采訪者或記錄者,我只是一個“人”,一個為人子女的人。
臨上車前,我再一次轉頭看他,他正立在屋前向我揮手,他的妻子將房門打開,露出那口黑黢黢的洞,從車上看過去就像一座深不見底的漆黑煤窯,里面埋葬了他從27歲到44歲的日子,埋葬了他一生中最有力的壯年,也埋葬了他從那時起至今的漫長歲月。車子開出去好遠,我忍不住又一次回頭時,一個模糊的人影仍隱隱拄在屋前。
吳大哥把剛剛拍的合照給我看。
照片上我挽著他,他看著鏡頭,笑了。
這是我見過最美的表情,沒有之一。
9.“就在他淹死前3天,來找過我。”
返回的路上,我對吳大哥說:“剛才是我這些天來第一次見您掉眼淚。”
吳大哥回答:“看到他兒子的照片,我想起來了。”
我抑制不住的驚訝:“您認識鄒鵬舉?”
吳大哥坐在駕駛座上掌著方向盤,他的聲音隨顛簸在崎嶇山路上的破舊面包車一起抖動:“就在他淹死前3天,來找過我。”
“我當時正在管理村里服兵役的報名工作。其他孩子都是父母陪著一起,鄒鵬舉那天只有一個人過來,所以我印象特別深。他說他家條件不好,想當兵來給家里分擔一點負擔,但他覺得他爸爸更想讓他繼續念書,不會同意他去當兵,所以還沒告訴家里,準備先斬后奏,于是就趕緊來把名給報上。”
2014年湖南省安化縣征兵入伍的對象和范圍是:各級各類本科、大專、高中學校2014年應屆畢業生……征集非農業戶口青年,應具備高中畢業以上文化程度;征集農業戶口青年,應具備初中畢業以上文化程度……男青年年滿18至20歲,高中畢業文化程度的青年可以放寬到21歲。高職(專科)應屆畢業生放寬到23歲,本科及以上學歷應屆畢業生放寬到24歲。根據本人自愿原則,可征集部分年滿17歲的2014年應屆畢業生。
巧的是,農村戶口、剛剛初中畢業、上個月才滿17歲的鄒鵬舉,恰處在每項要求都正好符合的最低臨界線上。
“我看他當真不錯,185的大個子,人又帥又壯又陽光,身體條件也好,可以說是來報名的人里條件最好的,入伍完全沒問題,就給他報上了名。”
“我還囑咐他回去早點給家里說。他笑呵呵地說,過兩天就跟他爸‘坦白’。”
“唉,哪知道……最開始聽名字我還沒想起是他,看到鄒求保拿出的照片,一眼就認出來了。”
“我也是一個父親,我比你更能體會父母對孩子的愛,也更能體會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痛。”
“其實剛剛我有些猶豫,要不要告訴鄒求保這件事。最后想還是算了吧。我實在不忍心再增加一個父親的悲痛了。”
鄒鵬舉,這個從未和身邊任何人透露過有入伍想法的17歲初中畢業生,只是因為無意間看到湖南省安化縣的征兵宣傳公告里的一則“村籍義務兵家庭優待金按照每戶每年5000元發放,到西藏、新疆等艱苦地區服役的義務兵家庭由當地政府給予10000元左右的一次性獎勵”而主動放棄繼續學業想要參軍,只是因為“入伍就可以不花家里的錢,讓我爸安心治病”“我爸養我不容易,他這病不能再拖了”的單純想法,他選擇了另一條人生軌跡;又由于父親擔心他與自己一樣因文化程度不高只能做體力活,堅持一定要送他念高中——于是鄒鵬舉決定瞞著鄒求保,一個人偷偷報名入伍——只是想默默為他父親、為這個已經困難重重的家“分擔一丁點的負擔”。
又過了好一陣,吳大哥幽幽地嘆了一聲,“這孩子是真懂事。”
我坐在副駕駛上,一句話也說不出。
車子行駛在曲折回環的山路上。因為剛下過一場暴雨,一路顛簸比往常更甚。
10.“上次沒有招待你,對不起。”
這個調研和采訪還有一段后續。
我考慮再三,最終還是決定將它寫出——只有這樣,這段經歷才真正算得上完整。
8月26號,10天的調研、走訪、救援結束,我從清塘鋪鎮啟程回重慶。
8月30號,還在家中的我,收到了一條短信。
“閨女你好,你現在在哪里,還記得我這個職業病患者嗎?那天和你拍的照片你發到我手機上好嗎?”
我全身一震。我知道是誰了。
于是我告訴他,我不久前才回到重慶的家里,現在正在學車,馬上就把照片發給他。
這是我們之間的第一條短信。
接下來,便開始了一段屬于一個父親和閨女的信息往來。
我將與他的合照發了過去,教他怎么用彩信接收圖片,他告訴我“才回家你要多休息,不要急在一時。”
他說,“我以為沒收到,現在查收到了。和你有一種親情感,我多高興。”
他說,“我看了照片很開心,你要天天開心!”
他問我是在讀書還是工作;問我最近是否很忙;問我開車學會了嗎;叫我多注意休息……
我一一回復,問他身體好些了嗎,問他最近村里有沒有發生新鮮事,問他家的花生收成怎么樣……
中秋那天,他問我,“閨女,你在哪里讀書?距家里很遠嗎?中秋節放假了嗎?回家和爸媽姐妹相聚了嗎?一家人團圓了嗎?祝你中秋節快樂。”
我握著手機,感到一種溫柔的暖意與深深的心疼。
我一個字一個字地寫下,“鄒叔叔好!我是重慶姑娘,在山東讀書,離家很遠很遠呢!非常想家,想爸爸媽媽,也非常想念您!不知道您身體最近怎么樣了呢?也祝您身體越來越好,中秋快樂,天天開心!”
他回復,“我的身體和以前是一樣的。你在山東哪個學校?放寒假我想請你到我家里來玩,和我們過年好嗎?上次沒有招待你,對不起。”
我的眼淚唰地下來了。
我知道,這是一個孤獨的父親多么卑微的祈求。
11.他是中國600萬塵肺病農民之一,也是中國4億父親中平凡而孤獨的一個。
我一直不知道該給鄒求保一個怎樣的定位。
他是改革開放后第一代進城務工的農民、是在大小煤礦待過17年的工人、是職業病“矽肺”的患者、是維權無門的受害方、是家中唯一的經濟來源……
最終落筆時,我這樣寫下:
鄒求保是塵肺病患者,一個在多種病魔中掙扎、已經洗過三次肺的中國600萬塵肺病農民之一;
他也是父親,一個愛孩子勝過愛自己、中國4億父親中平凡而孤獨的一個。
(本文根據筆者2015年8月16日——8月26日在湖南省益陽市安化縣清塘鋪鎮調研、走訪、救援塵肺病農民時的問卷和相關采訪記錄整理書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