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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幻滅
“怎么樣?”劉玉晞看著剛進門的金辰安。
“那老頭固執得很,不愿調解!”金辰安用手背胡亂擦了擦額上的汗,便迫不及待端起水杯,“咦,這是你給我盛的涼水?”
劉玉晞低頭看著空白的調解協議書,沒有說話。金辰安將水喝了個干凈,“啊!有秘書真是好啊!”他笑著向玉晞舉了舉杯子。
“這事必須了了,不然肖叔三天兩頭的來這兒訴苦,也不是個事兒。”玉晞沒有抬頭。
“怎么了?我都去了幾次了,連那老頭的面兒都見不著。”
金辰安口中的老頭,是住在A棟15樓的住戶。兩個月前,他家下水管漏水,水順著墻根往下流,把樓下肖叔家的墻壁浸開了花。肖叔找他賠償,他一口否認。之后任誰來,老頭都閉門不見。肖叔犯了難,找到社區調解室,要求幫忙調解。
金辰安一口應了下來。工作六年了,還沒有他調解不了的事!他望著滿墻的錦旗,心中頗有幾分得意。
可這次他卻泄了氣,“別人不愿調解,我們也不能強迫啊!”
“我去試試。”劉玉晞抓起包準備離開。
金辰安忙站起來,攔住了她。“你可不能硬來啊!你一個女孩子……萬一起了沖突……算了,我陪你去。”
“我沒那么傻。”她朝他擺了擺手,“你剛去過,還是別出現的好。”金辰安止了步,他知道她近來心情不好,他不忍心再招惹她。他看著墻上的錦旗,無奈地笑笑:“副將倒比主將積極了,我可算是撿了個便宜!”
劉玉晞到了15樓,敲了敲那老頭的門,說明了來意,就不再吭聲了。她左右看了看,然后向鄰居借了把椅子,坐在過道上。
一會兒,那老頭出來倒垃圾,玉晞朝他笑笑,他板著個臉;一會兒,老頭出去買菜,玉晞招呼他,他也不理。到了傍晚,老頭看見她還坐在那兒,有點不耐煩了。
“你再這樣,我可要報警了!”
“大爺,您報警沒用的,我在公共區域坐著,警察管不著。再說我也沒妨礙你正常生活啊。”劉玉晞故意說得很大聲,引得晚歸的居民紛紛出來看熱鬧。
“沒事,沒事,就是下水管堵了,大爺會解決的。”劉玉晞向大伙解釋道。“大家都散了吧,散了吧。”
“怎么樣?”金辰安發來微信。
“持久戰。”玉晞回復。
“都下班了,還不走?”
“再等等。”
“好吧,我就在樓下,有事叫我。”他終究還是不放心。
第二天,劉玉晞依然坐在那兒,看見老頭出門依然微笑著招呼。來來回回好幾次,老頭急了,“我不愿調解,你不能強迫我啊。調解要雙方自愿,自愿!”老頭把后兩個字說得極重。
“大爺,我不是來調解的。我是來幫您的。”玉晞站了起來。
“幫我?”
“您看,你家下水管漏了,影響到樓下,肖叔向您反映,這沒錯吧?您閉門不見,肖叔肯定不樂意。他呢,現在還有和解的意思,但您一直不露面。”玉晞笑了笑,“大爺,都是鄰居,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若是因此結了梁子,您也過得不安生,是不?”
恰巧這時一小女孩從門縫里探出頭來,玉晞看了看那女孩,“喲,這是您小孫女吧,長得真可愛。大爺,我看您每天接她上下學,您可得留神喲,最近不太平,派出所接了好幾起兒童失蹤案呢!”玉晞故意說得很嚴重。
“好幾起?有這么多?我怎么沒聽說?”
“專挑熟人下手,孩子沒有防備,就跟著去了。”玉晞避而不答。緊接著,她往前湊了湊,像是說什么秘密似的,“不過,也有可能是惡作劇。”
“誰會怎么無聊?”
“是啊,沒仇沒怨的,誰會這么無聊?”
老頭低頭沉思了會,“說吧,這事該怎么辦?”
“我喊上肖叔,我們一起聊聊?”
老頭點點頭。
老頭到了調解室,氣勢蔫了一大半。肖叔雖說帶著氣,但架不住金辰安給他“戴高帽”——“肖叔,一看您就是個有修養有內涵的人,不然都不知鬧成啥樣了,還能來調解?”肖叔笑了笑,之后的調解就很順當了,老頭道了歉,并答應賠償肖叔裝修的所有費用。
看著他倆離去的背影,金辰安拍了拍大腿,“嘿,圓滿解決。”他靠著桌沿,眼覷著劉玉晞,“這次功勞有你一半。”玉晞正謄寫著協議書,沒搭理他。他討了個沒趣,也不覺得灰心,笑道:“好,我大方點,這次功勞全是你的。晚上我請你吃飯,如何?”
“我要加班,沒時間。”
“又加班?這工作量能有多大?”金辰安歪著頭看著她,“你不能總這樣,生活還得往前看。”
玉晞停了筆。
半年前,玉晞的父母在車禍中去世,玉晞悲痛不已。最初那段時間,她像丟了魂似的,不吃不喝,哭昏了好幾次。曾經那么疼愛她的雙親,轉眼間陰陽永隔,她覺得天都塌了!而這時,男友竟和她提出了分手!玉晞目光呆滯地看著男友那一張一合的嘴,腦袋嗡嗡作響,她竟聽不見他說的話。
“滾出去!”這一幕被前來安慰的金辰安看到。門沒關嚴,金辰安走了進來。高大的身影將那男人罩住,他緊握的拳頭和怒瞪的眼,嚇得那人拔腿就走。
金辰安看著玉晞低垂的臉沒有一絲血色,兩個眼睛腫得像燈籠似的,那浸著淚水的頭發一縷縷貼著臉頰,淚就這么一滴滴往下淌。他好想替她擦淚,可他倆的關系似乎不太合適。遲疑的手在空中停留片刻,他向她遞了紙巾。
“嘿,振作點。人民工作需要你。”他故作輕松。
“你笑起來好看,哭的時候真丑。”他朝她做了個鬼臉。
“哭多了皮膚會皺,小心老得快!”
“有些事不可挽回,你只能向前看……”
她依然無聲流淚。他越說越沒了底氣。多年前,他也曾這樣絕望過。人往往是勸人容易,自己做起來卻很難。他不再說話,陪她靜靜地坐著。
之后的她變成了工作狂。她不滿足只做文職工作,把金辰安的調解工作也包攬了過來。她和朋友們斷了聯系,不逛街不娛樂,沒日沒夜地忙,她害怕停下來。
金辰安見她停了筆,忙問:“晚上你想吃什么?”
玉晞抬頭看他,那雙布滿血絲、黯淡無光的眼把他震住了。他忽地想起兩年前,他初見她時,看見的是一雙清澈含笑的眼。那時的劉玉晞作為協助員剛分配到調解室。她站在門口,怯怯地打量著眼前的一切。
“哇,這么多錦旗啊!”她看向墻壁。
“不多不多。”金辰安撓撓頭,隨后又加上一句,“金牌調解室嘛!”
“金牌?門口沒有寫啊?”玉晞向門楣上望了望。
“自封的。我姓金。”
“哈哈哈,你真逗。”玉晞的眸子笑成了一彎明月。
金辰安看著她,出了神。
此后兩人配合默契,一個調解,一個做筆錄。必要時,一個扮白臉,一個扮紅臉。有了玉晞的助力,金辰安調解越來越順。年底,金辰安被評上優秀員工,他說玉晞是她的“福星”,硬把獎金塞給了她。
“喂,喂,我在跟你說話。”
“啊?”金辰安自覺失了態,目光匆忙移開。
“你說最近這幾起兒童失蹤案,大多都是被拐賣的吧?”玉晞聲音很低。
“你,你現在連派出所的事都要管?”
“那些被拐賣的……”玉晞忽地停住了,她感覺鼻子有點酸。
“你怎么了?”金辰安見她神色不對。
“噔噔噔,”主任踩著高跟鞋,慌忙地走了進來,“有人要跳樓,你兩個跟我走!”
32層高的樓頂上,一女子懷抱著嬰兒站在天臺邊,麻木地看著樓下密密麻麻的人群。兩個消防隊員試圖靠近她,“別過來,過來我就跳!”女子背對著營救她的人們說。
“小娟吶,你先下來,有事咱好好說,啊。”一中年女子哭喊道。
“你再說話,我先把你孫子丟下去!”
金辰安等人到了現場,認出那女子是方小娟。方小娟曾來社區做過調解,那時她還沒懷孕,和婆婆關系很不好。她想讓婆婆搬回老家住,可婆婆以照顧兒子為由,硬賴在兒子家。挑三揀四不說,明里暗里諷刺兒媳不會當家,又說她“養個雞都會生蛋!”小娟每次來哭訴,金辰安必去家訪。老太太看見外人來像變了個人似的,那股熱情勁能讓你忘了她的“刁鉆刻薄”。調解了好幾次,也只是暫時緩和。畢竟,家務事不好強行插手。
主任見小娟情緒激動,和消防隊長小聲嘀咕幾句,隊長便將家屬請了出去。
“小娟,我是社區主任,你還記得我吧?你的準生證還是我辦的呢!”主任試圖引開她的注意力。
小娟沒有反應。
與此同時,金辰安悄悄繞到小娟背后,準備和隊員們一起施救。隊長看他壯實有力,告訴他只能搭把手,不可輕舉妄動。
小娟站得久了,腿有點麻,她動了動身子,重心偏移,整個人差點掉下去。眾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玉晞聽到嬰兒哭聲,心里泛起陣陣寒意。她想說點什么,勸她不要傷害孩子?但如果她真愛孩子,也不會帶著孩子自殺了。玉晞想。
“娟姐,你看看下面,充氣墊都搭好了,你跳下去最多是重傷,到時活著更難受。”金辰安向小娟喊道。
玉晞咳了兩聲,示意金辰安不要說話。金辰安向她微微一笑,又喊道:“你受傷了,依然要看人臉色,到時你連反抗的能力都沒有,那得多氣呀!”
女子身體微微一抖,轉頭看向金辰安。趁這時,左側消防員迅速上前抱住她,其余施救人員一擁而上,順利救下女子。嬰兒受到驚嚇,哭鬧不停。玉晞接過孩子,心疼地撫摸著他。她想,“我那時也是這樣吧!”
小娟心情低落,躺在床上蒙著頭,拒絕和家人說話。主任派玉晞和她談談心,自己和金辰安勸解著家屬。玉晞坐在床邊拍著嬰兒,有搭沒搭地和她聊著。
“我覺得活著沒有意思。”小娟突然說。
玉晞也曾有過這樣的想法。父母去世后,男友又拋棄了她,她覺得一切都幻滅了。可這時她卻得知了一個秘密,這秘密讓她暫且活了下去。
“生了孩子,全身都痛,日夜顛倒,我都不成人形了。”小娟流著淚,手指著門外,“她,她還說我矯情,嗚嗚嗚……”
凄厲的哭聲將玉晞帶回了那個幻滅的夜晚,她的痛苦也隨著哭聲傾瀉而出。
“你比我還慘,連親人都沒有了。”
“是啊,可我仍要活下去。”玉晞勉強擠出一絲笑。“就算婆婆可惡,老公不給力,你還有孩子啊,孩子就是你的希望。”
“一切痛苦都是他帶來的。”
“不,孩子是無辜的。”玉晞看著熟睡的嬰兒,眼神變得堅定起來,“大人不能把自己的痛苦和過失都強加給孩子。”
回辦公室路上,金辰安和玉晞走在后面。
“她家人怎么說?”
“那老太太嚇得夠嗆,說要回鄉下住,也好,省得我們勸了。”金辰安笑了笑,“她老公說把岳母請來照顧,我看娟姐沒有反對。”
“還是得給娟姐找個心理醫生,光靠調解是不行的。”
“找醫生也得家人配合啊。哎,看來我們得多去她家坐坐。”
玉晞點點頭。沉默了一會,又說:“你在天臺上勸她的話嚇死我了,萬一真跳呢!”
“她若真想死,不會給人救的機會。”金辰安頓了頓,忽然嚴肅起來,他清了清嗓子,用極深沉的語調說:“看來你還得跟師傅多學學。”他裝不來正經的樣子,說完自己立馬就笑了。
“父母都這么狠心嗎?親生孩子都可以殺掉!”玉晞若有所思似的,并不理會他的玩笑。
“她是有抑郁癥嘛。正常的父母怎么可能不愛自己的孩子。呃……不是有那句,世上只有媽媽好嗎?”
玉晞一聽這話便加快了腳步,她現在只想趕緊到辦公室,找點事來麻痹自己。
“你怎么了?”金辰安拉住她,“你最近對孩子的事挺敏感的,發生了什么事?
“我沒有。”玉晞想掙脫他,無奈他手勁太大。
“肯定有事,你瞞不過我。說吧。”金辰安收起往日嬉皮笑臉的樣子,變得嚴肅起來。“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
玉晞搖搖頭。金辰安剛要說話,聽到主任在前面招呼他。他急忙松了手,往前跑了兩步,又回頭道:“晚上吃飯的時候說。”
玉晞原本想把這事爛在肚子里,最好裝作不知道。可當初她能活下來,也是受了這事的影響。她知道,金辰安已經注意到她,他是個不達目的不罷休的人。說吧,也許說出來心里能痛快些。她猛地意識到,現在能陪她說說話的,只有金辰安。她搖搖頭,擠出一絲苦笑。
“我媽彌留之際,告訴了我一件事。”玉晞盯著盤里的牛排,“原本她想瞞我一輩子的,不巧,她出了事。”
金辰安停下了切牛排的手,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我不是她親生的,我是被收養的。”
“啊?真的假的?”
“起初我也不相信,我覺得這就是玩笑。我媽告訴我,柜子里有收養證,還叮囑我一定要去福利院看看,她就是在那兒把我抱回家的。”玉晞情緒略有起伏,金辰安聽出她聲音有些顫抖。
“你去了嗎?”
“我接受不了,我爸媽這么愛我,怎么可能不是親生的。我再想問我媽時,她已經咽了氣。”玉晞抬頭眨了眨眼,努力把眼淚逼了回去。“后來我夜夜失眠,偶有睡著的時候,總能夢見我媽要我去福利院。我受不了,就去了。”
金辰安想,在那兒的孩子不都是棄嬰嗎?他盯著玉晞,忽然明白她最近為何如此反常。
“我上周去的,以我們社區的名義去的。看到那兒的環境,很難想象我曾在那兒呆過。”玉晞頓了頓,像是又看見那些殘疾孩子似的,“他們真可憐。”
“后來呢?你就這么回來了?沒得到任何信息?”比起那些孩子,金辰安更關心玉晞。
“我準備走時,院長認出了我。”玉晞擼起了袖子,“準確的說,她認出了我手臂上的胎記。”
那是一塊指甲般大小的蝴蝶狀的胎記。和玉晞剛認識時,金辰安就注意到了這塊胎記,還打趣說她是蝴蝶仙子轉世。
“這胎記是挺特別的,很少有人的胎記長得這么規整。”
“院長也是這么說,所以她記住了。她說她曾在20多年前,也見過有這么一個胎記的孩子,后來那孩子被一對夫妻領養了。”玉晞把肉一塊塊往嘴里送,似乎不想再說下去了。
“那孩子就是你?”金辰安吃驚地看著玉晞,他已沒了吃飯的心情。
玉晞點點頭,仍不停地往嘴里塞肉。
“這太邪門了,居然就這么認出來了!”金辰安搖了搖頭,“后來你們說了什么?”
玉晞始終低著頭,那長而濃密的睫毛不停地閃了又閃,嘴里的肉也嚼不動了。金辰安見她心情不好,連忙給她叫了杯她平時最愛喝的柳橙汁。
她吸了一口橙汁,緩緩道:“我把收養證給她看了,告訴她我爸媽已經去世了。她表示很惋惜。她說她對我爸媽印象很深,因為在那些……孩子中,我是唯一一個被領養的。”
“那些……什么孩子?”
“拐賣!”玉晞把剩下的橙汁一股腦地喝了個干凈。她狠狠地抿了抿嘴,像是剛灌下一大杯白酒似的。
“拐賣?”金辰安驚得滑落了手中的刀叉。“她確定?她沒記錯?”
“那時她還是個看護阿姨,拐賣的這幾個孩子都派給她管。后來交接的時候,她也在現場。她說,那幾個孩子中,只有我最小,哭得聲音最大最洪亮。也許是這個原因,我爸媽收養了我。”
“那你的親生父母呢?你打聽到沒?”
玉晞沉默了,她看著旁邊那堵深灰色的墻,整個人“陷”了進去。
“欸,沒事。都這么久了,沒打聽到很正常嘛。”金辰安身子往后一靠,故意擺出一副輕松的樣子給她看。
“人販子說,是從譚家村拐來的。”玉晞幽幽地說。她看到了派出所移交的記錄。
“譚家村?”金辰安差點跳起來,“是我們市里的譚家村么?那離得不遠啊。”他長吁一口氣,連呼“太不可思議了!”
“走吧。”玉晞擦了擦嘴,拎起挎包。
“你準備怎么辦?”
“不怎么辦!”
“不去找他們?”
“他們拋棄了我!”
“你是被拐的,不是拋棄。”
“你不知道么?有很多被拐的孩子都是被父母賣掉的!”玉晞嘴唇微微發抖,兩顆豆大的眼淚掉了下來。
“你怎么就認定你是被他們賣了?”金辰安語氣緩和了些。
玉晞抹了抹淚,嘟噥道:“反正我就是被拋棄的命!一個個都離我而去!”
“誰說的!我……”金辰安看著玉晞濕紅的雙眼,說了一半的話又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