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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失語
文/許知遠
[一]
手上的這一本《染匠之手》,1968年版的舊書,黑色的封皮已脫落,內頁均勻地泛黃。奧登的隨筆集,一個詩人的勉強之作。當他需要金錢或是面對難以推辭的邀請時,他暫時放下分行的詩歌,寫下這些連貫的段落。
“攻擊劣書不僅浪費時間,而且對品性不利,”他在第11頁寫道,“如果我發現一本書真的糟糕,而仍去評論它……一個人不能不帶炫耀地去評論一本壞書。”我坐在克萊爾堂的陽臺上讀到這句話,想為自己即將要寫的文章尋找某種啟發。
我還記得八月中旬,臨行前和朋友們坐在北京世貿天階,談論著中國現實的種種,一種空前的庸俗感,讓我們倍感窒息。電視上無窮盡的選秀節目,互聯網空間的謾罵和煽情,名為海德堡花園的樓盤,書店里積壓的成功學,從《貨幣戰爭》到《明朝那些事》、《中國不高興》的暢銷,再到山寨手機的擴音器中放出的流行音樂……
“這幾年的變化太大了。”一位朋友感慨說。我清楚她的意思。我們大多2000年前后從大學畢業,接著都成為新聞記者,算是半吊子的專家、不夠深刻的知識分子。我們都相信人生具有某種意義,精神世界應該是豐富和開闊的,而事物也有其標準。盡管對于這意義和標準,我們也說不太清楚,但我們都感受得到,眼前的社會正給人一種壓倒性的印象,昔日的意義和標準都失效了,同時一種更強大的標準到來了。
作為一本書,它不需要精致的寫作和富有邏輯的結論;作為一位歌手,她不需富有創造力,只要善于摹仿;作為一位導演,他只要畫面驚人,不要引人思考;作為一家電視臺和一份報紙,只要能吸引到更多的觀眾和讀者,它可將所有的節目和版面都變成娛樂……只要獲得了成功,沒人在乎它的不擇手段和臭名昭著。所有的界線也都模糊了。你分不清文化和娛樂,高雅和粗劣,創造和摹仿,秩序和混亂,公共與私人,可愛與幼稚,它們的區別到底何在,或者這種區分是否還有意義。
這是每個時代都共有的問題,還是在此刻的中國尤其突顯?我記得那種批評的快感,我們列舉了種種現象,然后為它們都加上了粗鄙的標簽,在兩杯咖啡之后,帶著滿足離去,似乎剛剛與一頭怪獸搏斗一番,然后揚長而去。
這些年來,盡管寫過很多對當下文化的批評,但我覺得自己很難再超出前幾年的描述與分析水準。我仍舊習慣排比與鋪陳,將龐雜的現象羅列在一起,然后給予它們一個整體性的結論。似乎也正是從那篇文章開始,我越來越習慣在寫作中強調姿態和立場。是的,在這個時代敢于宣稱“知識分子”和“精英”立場的人實在太少了,以至于這姿態和立場本身就構成了某種內容。
但是姿態也能吞噬很多。在此刻的中國,那種公然的愚蠢和丑陋太多了,它們不斷重復地出現,你可以不斷地表明對它們的批評態度。但是在批評背后,卻一直使用著同樣的邏輯、甚至腔調。是的,你可以從芙蓉姐姐批評到小沈陽,從東莞的白宮談論到北京的CCTV大火,你可以對各個熱門話題進行理性的分析,你卻經常發現自己成為了批評對象的俘虜,“理性”變成了偏執,“冷靜”退化成固執,而你批評的對象仍層出不窮,傲慢地犯著同樣的錯誤。正如有人評論李敖,他一輩子和蔣氏父子斗爭,結果也被局限于這種斗爭,他沒有成為一個偉大的歷史學家,而終其一生,他的學識、思想與想象力被籠罩在斗士的陰影之下。
抗爭是人類創造力的源泉,但關鍵是你抗爭的對象是否是強有力的,而你抗爭的方式是否具有獨特性。與中國傳統的緊張感,造就魯迅的銳利,但它又不僅僅是銳利,他還用無窮詩意來面對絕望。那個傳統強大、綿延,很多時刻仍富有無窮的誘惑,他成長于此,想擺脫它,又時常被它吸引,而且在孤獨的時刻,它又總是能夠提供慰藉,他精心地延展開內心的恐懼、焦慮、依戀和絕望……
那我試圖抗爭的是什么?庸俗的社會現實嗎?我的方式又是什么?僅僅是為它們貼上庸俗的標簽,表明自己的立場嗎?
[二]
我從那座像是上世紀三十年代廠房一樣的圖書館里借到了的文選。當寫作發生障礙時,我總是去尋找某種參照。面對的是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一方面,帝國蒸蒸日上,全英國都陶醉在富強的情緒中,認定鋼鐵和煤的產量,是國家的榮耀所致;另一方面,整個社會面臨劇烈的變革,民主改革業已開始,中產階級和工人階級不僅改變了政治的面貌,也改變了文化的標準,人人都在談論一切都是平等的,再沒有美與丑、高與低之分。
一些最保守的心靈,比如托馬斯·卡萊爾,對這種新趨勢嗤之以鼻,他認定只有恢復貴族傳統才能保持文化的水準,而另一些最樂觀的人士,比如約翰·斯圖亞特·密爾則相信,只要保持自由精神,價值觀念上的混亂自然會在爭論中尋找到一個新的秩序。而馬修·阿諾德站立在這兩者之間,他承認新的現實已經到來,混亂不可避免,但也強調某種更高標準的指引作用,他將希望寄托在希臘與羅馬文化中的追求完美的精神。
不過,這一次他沒給我太多的鼓舞。我厭惡那無處不在的中國現實,是因為它們機械地重復、毫無個性,它們缺乏內在的生命力,只是由一些既有的元素組成。它們一方面無序和喧鬧,另一方面又連結成一個強大的秩序。你在深圳的山寨手機市場和湖南衛視的超級女聲的選拔現場,發現了某些相似吧;你在網絡聊天室感受到的情緒,和你觀察中國的城市建筑的感覺也頗有相同的吧……中國社會令我們很多人愈發感到壓抑的最重要原因,不僅是來自于外在的政治或者經濟壓力,而是一種越來越強大的既定思維和秩序,人們覺得除去加入它、迎合它以外,似乎找不到別的出路。
而我似乎也在陷入相似的邏輯。每當在理解中國現實遭遇的困境時,我就求助于一位或是很多位思想家,他們生活在不同的過去,大多早已死去。他們也構成一個既有的秩序。歷史經常重復自身,而人們也經常遭遇相似的困境,發出的憂慮和尋找的解決方案,也經常是共同的。誰能說馬修·阿諾德的判斷,不適合于這個時代的中國。但是,我的思考也經常在這精彩引用的瞬間,嘎然而止。我覺得自己找到了理解現實社會的某種捷徑,卻很少想象這捷徑是否真的能順暢地進入到中國龐雜的道路上。在我排列出的無窮捷徑中,我卻找不到那條屬于自己的道路了。
而對于一個社會來說,每個人都找不到自己的道路,甚至放棄了去尋找的努力,那么這個社會最終就會充斥著陳詞濫調,而人們在其中長久的生活,以至于失去了判斷力與感受力,最終產生更多的陳詞濫調。
[三]
我終究不能依靠阿諾德、奧登與奧威爾來面對我的現實。他們的精妙語言,有時還遮蔽了我的視線,放棄了自我發現的可能性。我需要耐心、需要更具體的描述和分析,需要重新在每一個現象之間尋找內在的脈絡、建立聯系。
此刻中國社會的粗鄙化與1993年的人文精神的討論,有著內在的關聯吧?1990年代初的中國,也是個舊秩序死亡,而新秩序尚未降生的年代。空氣中飄蕩著厭倦、無奈、不確定還有強烈的饑渴。想想那個時候的繁多文化現象與此刻是多么相似?那些身穿印有“別理我,煩著呢”的T恤衫的青年,與今日網絡上的草泥馬們,不無類似吧;商業化的浪潮,誘惑著作家們關心銷售的數量而不是作品的質量,人們不談理想了,只關注眼前的利益,生活似乎不存在著更高的意義……正是在這種焦慮之下,一場“人文精神”的討論展開了。
那是一次喧鬧卻失效的討論,論辯的雙方成為自己的經驗、自己的姿態的俘虜。經歷種種“偽崇高”的作家們,放棄了對真崇高的渴望;而熱血沸騰的理想主義者們,很少有自己獨特的理想,他們所渴望的僅僅是一種集體式的理想,真正的個人無足輕重。
但接下來的16年中,我們又是如何一步一步滑落的呢?1993年,人們面對一個新的商業秩序的興起,它試圖將每個人都弱化為經濟人,知識分子沒能回應這場巨大的變化;而在過去的10年中,人們則又目睹了一場技術革命席卷全社會,它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公眾參與,也重塑了社會情緒。但知識分子已經失去了回應的能力,連一場熱烈的爭論都沒有。一個更加強大的系統形成了,而且它看起來又是如此自由和喧囂,牢固控制和無政府狀態,可以并行不悖,更多的時刻,人們樂在其中,人們也已經分不清楚自己是這個系統的受益者、參與者還是受害者,或者三者都是。
該怎樣將這些模糊的感受變成更清晰的言說呢?一場大雨剛剛過去,空氣里有草和泥土的清香,我仍毫無頭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