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專題:先鋒已死(3)
- 單向街002:先鋒已死?
- 郭玉潔主編
- 4984字
- 2018-01-12 15:54:57
《思凡》的劇本將昆曲《思凡·雙下山》與薄伽丘《十日談》中的兩段故事拼貼在一起,講述了三個情欲勝利的故事,即中國的小和尚和小尼姑壓抑不住青春情欲的萌動,雙雙逃下山,在途中巧遇結好;意大利的貴族青年假扮過路人去情人父母家里投宿,女孩的父親費盡心機防止女兒與貴族青年接觸,但由于陰錯陽差,不僅女兒與貴族青年滿足了心愿,甚至連自己的妻子也與貴族青年的同伴溫存一番;國王的馬夫愛上了王后,難耐的情欲驅使他不顧殺頭危險假冒國王摸黑上了王后的床,國王發覺此事追查時,他又運用巧計成功逃脫。
1993年看話劇的人鳳毛麟角,肯自己掏錢買票看戲的人更是麟角中的麟角。但實驗話劇院的《思凡》前后一共演了二十場,票買得很好。來看戲的都是年輕人。“他們都是當時的文藝青年。”孟京輝說。《思凡》在形式上突破了以往話劇的拘謹,舞臺成為了廣場一樣慶祝的中心,劇終時小和尚與小尼姑團圓后放起來爆竹;語言上也更加活潑靈活幽默,劇場里常常笑聲大作;《思凡》在內容上也更有針對性,貼近時代特征:1990年代初很多束縛是非常具體的,人們在生活中感到壓抑,而《思凡》恰好抒發了這種情感。它的主題和自由與束縛有關。它帶有一代年輕人的審美,意志,激情和創造以及強烈的自我表達,一種對壓抑欲望釋放的渴望。
而后的幾年孟京輝作為實驗話劇院的導演,又陸續排演了《陽臺》、《放下你的鞭子·沃伊采克》、《我愛×××》、《愛情螞蟻》等多部先鋒實驗戲劇。他寫到:實驗戲劇的創作需要突破的力量,革命的勇氣,自信的幽默和持續不斷的能力,除了實驗是一種理想和活力外,它還是一種擺脫平庸,向往自由,激流勇進,刻意求新的狀態。
三部戲的轉變
1997年孟京輝赴日進修。在日本的一年,孟京輝觀看了上百場話劇。他變得更加開闊并開始認真考慮商業和藝術的關系。
1998年回國后的一年孟京輝先后排演了《壞話一條街》《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和《戀愛的犀牛》三部戲。這一年成為他人生的重要轉折。
《壞話一條街》是孟京輝在實驗劇院第一次依托劇院資源排演非小劇場話劇。但編劇過世行看過戲后勃然大怒,他認為孟京輝對劇本進行了不符合原情的改造。過世行的劇本大都充滿“京味的日常生活”以及特有的“禪”的哲學“隱喻”和“象征”。而這與孟京輝慣有的青春,批判,激情洋溢,片段式的跳躍式和儀式感十足的舞臺表達格格不入。兩種不同的美學在孟京輝版的《壞話一條街》中進行了艱難的對接。結果是兩面都極不舒服。廖一梅回憶說:“看這個戲的時候我常常處于一種恍惚的狀態,一會兒是孟京輝,一會兒是過世行,兩種毫不相干的特質牽扯在一起,很別扭。”
孟京輝本人對《壞話一條街》也并不滿意。之后他又排演了意大利編劇達里奧·福的《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故事講述了一個意大利警局的故事,警察局長及警員將一個在押的無政府主義分子刑訊致死。局長找來一個瘋子來編排無政府主義分子的死亡過程,以期掩蓋其死亡真相。在這部劇中孟京輝和合作者張廣天正式提出了“人民戲劇”的口號。孟京輝的戲劇風格也從這里開始悄然發生轉變,他在一次接受采訪時說:“之前排劇,我是把自己生理或者心理上的郁積痛快地抒發,贊賞的人太少。我感覺需要和更多人的交流,這樣我就不可以任性,任意。我必須和所有人接觸。現在我的先鋒是走向人民。”
但劇評人孫柏認為事實上孟京輝就此放棄了早期的“先鋒”姿態。《思凡》以及《我愛×××》時期的反叛和有指向性的政治挑釁特征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更加聰明、輕盈、討巧的嬉笑怒罵。《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表面看來先鋒,辛辣,拒絕妥協,具有很強的批判性,但實際上,劇目結尾時,當陳建斌扮演的“瘋子”站在舞臺中央聲嘶力竭地向觀眾大聲宣布:那個幕后黑手、那些專制暴行的指使者“都—是—別—人!”。這里的批判已經失去了指向性,避免了在任何的意識形態方面觸礁,同時也捍衛了真正主流的價值觀。
《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當時以80元一張的票價創下了背景劇場界的新高,而其推廣的密度和廣度也是前所未有。票房成功的背后還有更廣闊的社會原因。1996-1997年是中國社會情緒最紛亂的時期。從1992年開始的貧富分化浮出水面,并逐漸加劇,文藝界也開始了重新呼喚社會正義的思潮。正在這時,1997年達里奧·福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此刻排演達里奧·福賣點十足,也能迎合中國人的諾貝爾獎情結。
有了《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的鋪墊,孟京輝又排演了在票房上獲得更大成功的《戀愛的犀牛》。這個由廖一梅擔當編劇,有關愛情,理想和堅持的故事打動了無數的年輕人,吸引著他們走進劇場。看先鋒話劇就此成為一種時尚。1999年,有調查曾做過一次問卷,要求觀眾列出“5個你所知道的導演的名字”,而列寫了“孟京輝”名字的觀眾竟高達100%。孟京輝作為90年代中國先鋒戲劇的杰出代表已成了不爭的事實。
評論界也一改之前對于孟京輝戲劇慣有的漠視態度,但是批評始終大于贊揚,并冠以《戀愛的犀牛》“小資”的名號。當人們問及這部戲除了商業上的成功,究竟還有什么實驗性的含義,孟京輝說:“我探索了很長時間,這次我主要探索了音樂和戲劇二者的理性遞進,而且這次我還明白了我慢慢能夠控制劇場和觀眾的感受了。”之后同類的問題被反復問起,于是孟京輝在見到我們時的回答是:“如果感覺不好,他們也做一個出來看看?看哪個能做得比我好?”
拋開實驗性和戲劇本身的藝術性不談,《戀愛的犀牛》為日后的小劇場培養了大批的潛在觀眾,成功的商業運作也為投資商注入信心,而孟京輝也為自己日后的種種實驗撐出了一片天空,提供了可能性。
以藝術的名義前進
作家孫甘露在談及孟京輝時說:“就劇場演出與時代的關系而言,沒有人比孟京輝處理得更為恰當,他最先在一部分人中喚起了共鳴,進而持續地培育了這些歧義叢生的觀眾,令他們帶著疑問伴隨著他。”
2003年非典,孟京輝的第一部電影《像雞毛那樣飛》票房慘敗,是《戀愛的犀牛》第二輪排演挽救了他。2005年,依舊是廖一梅編劇,孟京輝導演的戲劇《琥珀》公演,盡管被批評為以娛樂為目的的豪華綜藝演出,但直接票房收入1500萬。2008年,蜂巢劇場開幕,孟京輝成為中國第一個擁有個人劇場的話劇導演。同年《戀愛的犀牛》第三次排演,同步上演的還有《兩只狗的生活意見》和《愛比死更冷酷》。孟京輝的名字已經成為中國話劇界的品牌,只要是孟京輝的劇就會有人去看。
近二十年的話劇生涯中,孟京輝在摸索中前進,在思考中蛻變。他總能準確地把握時代的情緒,并用安全的方式釋放情緒。作為藝術家他常被指責不夠純粹太過油滑,更像一個精明的商人。而獲得了經濟上的自由的孟京輝對此十分放松:“導演的創作生涯可以很長,到70歲我還有三十年,我總能做出更牛的作品。我有自己的美學追求。這和商業上的成功并不矛盾。我到現在沒有一個戲賠錢。好東西一定會有票房。”
我問孟京輝:“那你曾經困惑過嗎?”
他說:“困惑過,但是痛苦的事情我不愿意回憶。我故意忘記。”
“曾經妥協過嗎?”
“妥協也是自己愿意的,但是如果自己愿意了就又不叫妥協了。”
田沁鑫:尋找我想說的話
文/肖海生
我希望我的戲有鮮活的創造力、流暢的語言,就像行云流水,在有話說和無話說之間。
[一]
學者戴錦華曾經說:導演,得有黑社會老大氣質。作為中國話劇界少有的女導演,人們本來期待田沁鑫把那種黑社會老大的氣質發揮得淋漓盡致。但初一見面,你看她穿著不起眼的大棉襖,梳著不起眼的短發型,微微笑時眼睛瞇起來。輕言細語,甚至帶著一點小姑娘的嗔。你無法想象會有一個這樣的黑社會老大。
你更不能相信,這樣一個香糥可親的人是獅子座。田沁鑫矢口否定星座,也是,她身上怎么都看不出有獅子的霸道和王氣呢?不過挑演員時,她也會用星座來大致地快速地判斷一下演員。而且,一旦這個話題持續久一點,你會發現其實她對星座了解得并不比那些新銳的80后少。
就像生活中一樣,田沁鑫經常反過來問我們問題,或者靜靜地聽。她想聽聽每個人的看法。看得出來她有疑惑,而且她的疑惑向任何人敞開,每個回答她似乎都如獲至寶。這樣的坦白與信任,讓你覺出她的不簡單。
慢慢地你又會發現,她并非沒有霸氣和王者之道,只不過這一切隱藏其中。她也知道自己的魅力所在,相信身邊人逃不出這種魔力般的磁場。她甚至會篤定地對某個初見面的人說:你肯定喜歡我!她的篤定,當她微笑傾聽時,在她輕言細語時,突然發力,讓你猝不及防,還真著了她的道,還真開始喜歡上她。
她的力度,有時行云流水,有時卻摧枯拉朽。因為這些,這樣一個溫婉的人、一見如故的人,卻做出了《生死場》、《趙氏孤兒》那樣尖銳、呼嘯著、豪放酣暢的戲。
[二]
田沁鑫的戲劇之路開始得有些曲折。
1996年從中央戲劇學院畢業之后,她并沒有直接做話劇。當然那個時候做話劇并不那么容易,一早成名的大師哥孟京輝是她在校時的偶像,那時也沒地方可去,就在校內外晃蕩著。但田沁鑫還是讓很多家人朋友吃了一驚,北京土生土長的她竟然去了深圳,而且是去做廣告。
當時去深圳是因為一場感情,她需要散心。深圳的生活就像一朵塑料花,有色無香。結果那一年稀薄的空氣,反而讓田沁鑫意識到北京作為文化中心的重要。
也就是在那一年,田沁鑫突然把《雷雨》這個劇本看懂了。《雷雨》里那么多微妙的情感和人性,曹禺當年一個23歲的小孩子,怎么就能寫成這樣?深圳那一年,她就是看懂了這個劇本。然后又看了一些奧尼爾。這兩個劇作家挺近的,情節性強,敘寫殘酷的現實。上學的時候,她天天看這些,腦子是滿的,而在深圳,先把自己倒空了,然后才能真正開始往里裝。對田沁鑫來說,這個過程有種禪宗的意味。
一年之后,田沁鑫又回到了北京。仿佛被打通了任督二脈,她急于想嘗試點新玩意。于是,她夢想著導出她人生中的第一場戲,《斷腕》。
《斷腕》在情感上像對過去的一段告別,而在形式上,則是一次起程,第一場處女秀她做得嘔心瀝血。當時她還在體制外,孟京輝賣掉房子做《戀愛的犀牛》的商業演出也還是兩年后的事,毫無名氣的田沁鑫不得不嘗試最為原始的商業模式——化緣。
當時她和幾個同好一起拉贊助,拉到絕望。一天她去中關村找一個女同學,同學看她一臉疲憊,心痛她:你要多少錢啊?我給你買雙鞋吧,你怎么穿成這啊。田沁鑫說我不要鞋,我要20萬,我想排一個戲。她把故事跟同學一說,對方聽了半晌,說:這故事挺感人的,要不咱倆干吧,哪怕賠了,就當是演給他看的——這位同學當時正要了斷一段十年的感情,打算把這戲送給男朋友,讓他知道什么叫愛情。田沁鑫排這戲呢,其實也有私心,也是想送給她曾經愛過的一個人,作為一份生日禮物,就在那人生日那天首演。
所以,《斷腕》這部戲從起因到戲本身都很瘋狂。當時,要是完全按田沁鑫開始的構思做,那她就會走上另一條完全不同的路,可能像牟森,百分百變成邊緣戲劇導演。后來,她犧牲掉了40%的構思,服裝什么的還是保留了裝扮感,故事也相對完整。饒是這樣,在1997年也已經很厲害了,女主角是金星演的,跳著現代舞,說著話劇的語言,而節奏是中國戲曲的。
在中國,田沁鑫是第一個起用一位現代舞演員(金星)來演話劇的導演,而且是一個變性女演員。當時,很多人帶著獵奇的心態去看,但看完了都會哭,覺得那是一個特別好的愛情故事。當女主角的丈夫被殺之后,她就像被丈夫的靈魂附了體,等她一套動作完成后,她就變成男的了。最后,等她老了快死了,江山也傳給信任的人了,這時,她的身體又慢慢回到女性的狀態,同時,她丈夫的靈魂從陰間來迎接她。這里涉及到性別意識的轉換。金星當時已經是很有名氣的現代舞演員,而且是變性人,讓她來演這么一個角色,事隔十多年,田沁鑫還是很自得地大呼:太刺激、太另類了!
《斷腕》之后,田沁鑫又做了第二部戲《驛站桃花》,很悶,講的是劉徹和司馬遷,有點日本風格,兩個男演員在那里使勁地談友情,當時的小編劇有點受《東邪西毒》的影響,對話也都是“大旱,必有人死”這樣的句式,場面也做得特別漂亮。陰差陽錯地,這部戲得到了很多同性戀者的熱捧,就演了十場,票房卻特別好。
這兩場體制外的商業演出,就像異端一樣,在1997年的話劇界,橫空出世,見首不見尾。雖然田沁鑫還沒有在這其中找到自己的風格,但卻為她開啟了一扇重要的門。
[三]
1998年的田沁鑫,雖然已經導出了兩部圈內圈外都大受好評的戲,但這并沒有對她的個人生活有多大的影響,朋友是多了一些,但傍晚時分,她還是經常漫不經心地,一個人閑散著晃去各處看話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