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報道(2)
- 單向街002:先鋒已死?
- 郭玉潔主編
- 4897字
- 2018-01-12 15:54:57
但在另一方面,如果出身貧寒,我就愿意在中國碰碰運氣,那里雖然沒有民主選舉,但與印度相比我更有可能吃飽穿暖有房子住。最關鍵的是,中國給我向上跨越社會經濟階層的機會相對要大。換句話說,如果出身貧困,我悲慘死去的可能性在印度比在中國要大得多。
[三]
我并不是在否認民主選舉對于印度窮人的重要性,毫無疑問,這使他們獲得了作為一個整體進行交涉的能力。比如為了大型基礎設施項目而迫使大量民眾搬遷的做法,在任何一個印度政府那里都是一件不易完成的任務。
其實在印度,投票權并非必然或者常常產生更好的政府,這也是顯而易見的。由于害怕失去票倉,地方政客對遷徙人口非法侵占城市土地視而不見。由此出現的貧民窟甚至缺乏最基本的基礎設施,例如下水道或供水系統。
在印度,公民以可預料的周期攆走政府。在這個國家,占據多數的大量貧困民眾通常能讓五分之四的現任官員下課,在印度任何一次的選舉中,所謂的不信任票因素恐怕都是起到決定作用的。這種狀態往往被視作印度民主制度健全的一個著名標志,其實它所反映出的是政府的為政記錄,但這份記錄太糟糕,哪怕有些地區人民的收入提高了、貧困減少了,民眾還是認為這與政府無關。
所以從根本上看,雖然印度有窮人的政治代表而中國的窮人缺乏政治參與,但中國在基本公共設施的提供方面,像是公路、電力、排水和供水系統,以及真正有老師的學校,是贏過了印度。
這種異于直覺的狀況與這樣一個現實有關:在中國,政府通過經濟的增長來獲得合法性;但在印度,一個政黨統治的合法不過是因為它是民選的。因此,實現許諾不如贏得選舉來得重要。
民主制度的合法性,在許多方面都使得印度歷屆政府無需一定要履行其許諾。但中國領導者不可能負擔得起這種奢侈。
因此,中國政府對于所面臨的政治經濟問題會比正常反應更為敏感,這就引出了另一個我經常被問到的問題:中國在新世紀的前途在哪里?
這個問題不是只有我想找到答案。全世界有一堆分析家都在思考這個問題,而且大多數人都同意(至少是在西方),中國政治和自由經濟令人不安的混合,似乎不具有可持續性。
依據一位作家最近的描述,對中國未來的看法分為“平穩假定”——這種觀點認為西方的自由形式是不可避免的,是中國經濟改革的自然結果——以及“巨變假定”——這種觀點認為中國現有政體的悖論將不可避免的導致崩潰。
不可否認的是,目前的中國充滿各種矛盾。其執政黨信奉共產主義、平均主義的意識形態,但其掌管的社會正在成為世界上最不平等的社會之一。社會和經濟自由與政治掌控之間存在著摩擦。城市中產階層充滿矛盾的需求和抱負,與農民和民工的需求和抱負存在著碰撞。從建筑到宗教,古老的傳統、強加的現代性以及復興的傳統之間令人不安的共存現象四處易見。從瑜伽老師到酒店門童,對于一群群來此淘金的外國人來說,中國正在迅速成為機遇之地;但同時,中國又有數億的貧困人口隨時準備冒著生命危險尋找機會離開故鄉。
新中國充滿了對立,混亂和控制、變革和延續、財富和貧窮、善良與邪惡以一種有可能引發爆炸的混合方式在此共存。
不拘泥于意識形態的條條框框,中國政府(大多數中國人都是如此)依經驗行事,調和各種矛盾的技巧之嫻熟,令人吃驚。他們或許一直在走鋼絲,但中國人的雜技技巧可是聲名在外的。
因此在我看來,崩潰或者民主化都并非不可避免,未來數年內,中國很有可能繼續成功地延續其目前的經濟增長和改革策略,同時伴以小幅度的政治變革。
有許多批評人士認為,由于受到腐敗問題已經積習難改的困擾,或者經濟和政治政策之間的矛盾,中國的黨國體制已經失效或者無法有效運作。
其實我生活在中國的那段時間里,時常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并非中國政府的行動遲緩或者僵化,而是它對實用主義的信奉,以及愿意嘗試新想法的愿望。與印度的那些共產主義政黨對于任何實質上的創新之舉(從經濟特區到外交政策的新方向等)所表現出的陳腐態度和意識形態上的對抗相比,中國的做法尤其令人引人注目。
比方說中國的經濟特區策略,并非源自對于其理論上的好與壞所做出的先驗性假設。經濟特區最初是作為實驗室,它提供了一個可以大膽進行各項改革的可控制的環境。實驗一旦被視為成功,經濟特區就會廣而推之,所以到我搬到中國的時候,每個縣每個地區都設有某種形式的投資區。
正因為如此,從農村的合作醫療計劃到提議廢除戶籍制度,中國政府喜歡通過實驗來充分檢驗各種改革措施。當然,究竟是否“行之有效”,最關鍵的是這些政策將鞏固或者至少也是在維持現狀。為了達成這個目標,北京運用了一系列方法。
他們發現,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實現經濟的增長。
[四]
城市的中產階級從這種增長中直接受益最多,在世界其他地方的民主化經驗中最主要的一支力量恰好也是這些人。通過把這個群體的繁榮與共產黨繼續掌握政策的制定權捆綁在一起,中共已經有效地從政治上解決了有可能成為其最大敵人的一群人。
1989年在天安門廣場上游行示威的學生,已經被辛迪、格雷斯——這些我在中國傳媒大學的學生那樣的年輕人所取代。這群人不關心政治,極度民族主義。他們所向往的自由都是可以隨意取用的,比如掙錢、戀愛、雙眼皮手術。
2004年5月,為了做一個電視報道,我花了幾個小時的時間采訪了隨機挑選出來的10個學生。這些采訪對象中許多都是高材生,他們對于1989的來龍去脈知之甚少。而且絕大多數人都強調這起“事件”不可能再度發生。
“你看,”一位自稱思想有點另類的年輕人利奧解釋說,“今天的學生比過去更為理性。”我問為什么。他回答說:“他們知道解決問題的正確方法。不一定得訴之暴力。漸進的改革總是上策。”
他們都認為在1989年,學生被少數壞人所誤導,那些人給“動亂”煽風點火、向政府施壓都是出于私利而非社會福祉。我再一次碰到了這種情況——我最聰明的學生把官方宣傳拿出來作為自己深思熟慮的結論。
對于我的這些學生所屬的階層,拉攏已經完成。他們總是樂于指出生活越來越美好。在2001年的時候,私營企業家正式允許加入共產黨。在2007年,盡管受到許多民眾的反對,政府還是通過了一個保護私有財產的法律,該法的主要目的就是保護城市中產階層的權利。
但中國也非常清楚,城市精英的支持,不足以維持他們在一個農民依舊占據人口大多數的國家的統治。60年前,正是由于農民的支持,才使得中共大權在握;但正如中國數千年的歷史一再證明的,當權者對農民的忽視只會威脅自己的統治。
在新世紀已經傳來了幾聲警鐘,來自農村的失望情緒有可能給中共在未來的統治帶來嚴重的困擾。
更令人驚訝的是中國的基尼系數(這是一個判定分配平等程度的常用指標,0代表收入的絕對平均,100代表絕對不平均)達到了44.7%,遠甚于印度的32.5%。
對于中共來說,收入的不平等如此嚴重,令人尷尬。它有可能威脅到統治。因此,迫切需要縮小收入上的差距。
但與毛的策略不同,新的領導層瞄準的不是收入的平等,而是機會的平等。受關注程度一直居于修建馬路及其他基礎設施之后的教育,再次在政策綱領中居于重要地位。
在貧窮的內陸省份推行的九年制義務教育,計劃用十年的時間推廣至全國。大學則進行大規模的擴招。自從我搬到中國的五年時間里,中國的大學畢業生人數增長四倍。
與此類似,其他一些不安定因素,比如收入差異、腐敗和環境問題,也引起了重視。
事實證明北京對于各種挑戰所作出的回應,就像是在頭痛醫頭腳痛醫腳。中共忙著撲滅的大火許多都是它自己導致的,是基本管理結構的缺陷所造成的。
但你也可以說,哪怕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領導層的確在嘗試進行醫治,不過要注意的是,他們找的是中醫而不是西醫。
我在中國傳媒大學教書的時候,一個名叫弗洛拉的學生要請幾天假。她說,媽媽病得很嚴重。我早就聽說她媽媽住在加拿大,所以問她是不是要飛過去看媽媽。“哦,不是,”弗洛拉回答說。“在加拿大治不好。她準備飛回北京看中醫。”
回到政治改革的問題,中國的領導層不僅認為這種改革是可行的,而且已在進行中。不過這場改革的節奏和條件依據的是中國的歷史和文化,而非依葫蘆畫瓢模仿西方的自由多黨模式。
簡而言之,北京認為中國人的病還是得用中醫治。
西方仍懷疑這些改革的效率,指出這種模式所存在的種種矛盾之處,但中國曾經一再地令西方大跌眼鏡。這個國家已經發展出國家主導的資本主義,還將打造出類似的、具有中國特色的一黨“民主制”,或者類似叫法的東西。
中共進行政治改革的基礎是法制建設。它不是搞多黨民主制,而是在一黨制的國家內部建立一個制衡機制,這么做主要是為了確保國家依法行政,而非依據專橫的、官僚的指令。
所以,人民獲得的不是投票權,而是一系列策略性的合法“權益”。這些權益包括就某些問題起訴政府機關的權力,私有財產的保護,以及宗教自由等等。
盡管法律仍然被視為一個控制工具,但它同時也被視為對政府權力的監督,并且個人權力的保障也得到了加強。
隨之而來的是法律意識得到了顯著的增強。中國人所說的維權運動勢頭漸猛,尤其是2003年孫志剛死亡事件之后。
幾年來,維權運動取得了幾次成功,迫使政府撤銷了一些不得人心的舉措,喚起了公眾的關注,否則那些民怨無法公布于世,依舊不為人所知。
那些維權人士的工作重心不在政權的更替上。他們的目標不是推翻政權,而是督促其實現自己的承諾。他們打抱不平,反對地方官員濫用職權,這使得中央政府往往站在他們一邊。引發維權運動的常見原因包括地方上非法侵占土地所引發的沖突、城市發展以及環境污染等。
互聯網和手機這些新技術對于維權運動的影響力大小發揮了核心作用。類似的例子有很多。比如2003年寶馬撞人案,和2007年廈門PX化工廠事件。
從曝光官員在煤礦事故中的過失到救下差點被送上餐桌的貓,互聯網提供了公民社會興起的聚焦點——盡管政府想盡各種辦法對此進行控制。
不過,不同于過去一味的打壓,政府在策略和目標方面,已經能夠更好地處理新技術進入政府和公民互動關系后所帶來的復雜性。在政府看來,互聯網既是威脅又是機遇。一方面,網絡可以避開進而打破權力對信息的壟斷;另一方面,公眾在互聯網上表達輿論也是共產黨的一個重要反饋機制,一個測試國民的看法和情緒的手段。
領導層最喜歡的一個策略就是有選擇性的鎮壓,只挑出公然挑釁黨國權威的那些人,而不打擾一般民眾。
毫無疑問,中國政府對于政治改革的認知回避了一些問題。建立缺乏司法獨立的法治就像是修建空中樓閣;一方面把互聯網作為公眾參與的工具,同時又耗費大量的精力控制其潛在的威脅,同樣也是如此。
中共進行政改的雙軌方式就是把更大規模的參與和持續性的壓制混合在一起,這是一個高風險、存在潛在危險的策略。它不僅無法取得實質性的進展,而且有可能引火上身。
如果激起了公眾對于改革的期望,但中共又無法或者不能滿足這些期待,爆發嚴重的摩擦是相當有可能的事情。由于對中國政治制度的大修尚未提上議事日程,所以社會賴以構建的體系難以穩定。因此,中共被迫進入一個半永久性的危機——反應模式。
不過,北京的成功之處在于它始終把壓力保持在文火燉而非翻滾沸騰的狀態。盡管透過水晶球占卜是一件冒險的事情,但我還是愿意肯定地表示:在一段時間里,中共很有可能繼續保持這種文火狀態,避免爆炸的發生。
我也相信,中國的政治制度不會立即崩潰,至少還會存在十年的時間,甚至有可能更長。它將繼續以清晰的形式存在,只會在現有的政治和經濟框架內進行變革。
[五]
在我拋出對中國未來的預測時,你可能會問我許多人已經問過的問題:中國大陸近些年的歷史以及可以預見的未來,對于印度有什么借鑒意義?
過去幾年中,印度可以從中國“學到什么經驗”以及中國能從印度學到什么,成了國際會議上的時髦話題。那些興奮的記者、德高望重的管理大師、躍躍欲試的商人以及圓滑的政客,一談起中國都是金句不斷,但說的都是些顯而易見的事情,沒什么意義。
其中的一條“深刻見解”是,印度擅長做軟件,中國擅長搞硬件。另一條是,印度應該仿效中國對基礎設施的投資,而中國應該借鑒印度的金融和司法制度。總之,結論看來就是印度應該修路,中國應該建立民主制度。
這些觀點具有一種精致的對稱性,它們發現中國和印度其實像鏡子一般映照出彼此的成與敗。但兩國的評論家中哪怕是洞察力欠佳的人,也能輕易看出,如果中國有了印度的政體,或許就沒有這么多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