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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報道(1)

印度記者在中國

文/帕拉維·艾亞爾(Pallavi Aiyar)譯/杜然

如果可以選擇,你愿意生在印度,還是中國?

[一]

回到北新橋頭條胡同,那群麻將搭子仍在小賣部門口,悶熱的夏夜里他們會一直玩到夜永時分。其中少不了方老太的兒子,他把汗衫卷起,露出圓鼓鼓的肚子。我每天晚上回家的時候,無論時間多晚,都能看到這群人在外面打麻將。在我經過的時候,他們會停下片刻,然后總有人會輕輕地揚起下巴打聲招呼。

他會說“回來了”,我的街坊們用這種一成不變的問候來表明他們知道我回家了。胡同里的問候語帶有一種令人安心的可預見性。它們表明鄰里平安無事,一切正常。

夏天過后,就是北京短促的秋天,要不了多久,空氣中就會有燒煤發出的那種不祥氣息——那是冬季胡同里的標志性味道。寒冷季節即將到來的其他跡象也初現端倪:一大早,上公廁的人穿的是長袖絨衣,而不再是棉質睡衣。

我想起剛搬到這兒時,胡同里的居民對睡衣的喜愛讓我不時皺起眉頭。對于睡衣來說,胡同是真正的解放者。不用再局限于臥室,全天都有居民穿著它們上街,而且沒人覺得這有什么好奇怪的。

經過最初的困惑,考慮到每次要去附近的小商店買個火柴或者什么零碎時穿著睡衣出門可以省去很多麻煩,我開始變得非常欣賞這種對睡衣的友好態度。有時候,我會帶上“焦糖”或者“豆腐”一起出去。街坊們都非常喜歡貓,我帶它們出門的時候,總會有一群人圍過來逗它們玩。

一個秋日的早晨,在我從小賣部回家的路上,一群胡同游的外國游客正好騎車經過。他們左顧右盼,充滿好奇,臉上掛著親切的微笑,直到看到了我。其中許多人在那一刻看來都大吃一驚,有一位還差一點從車上摔下來。

剛搬到這里時,我也曾在一些中國人當中引起了同樣的反應,住在這兒的人吃驚地發現有一個外人就在他們中間。但我還從來沒有在外國人當中引發這種反應。

隨后,我以他們的視角打量著自己:穿著一套睡衣睡褲,嘴角叼著煙,左胳膊下夾著貓,走路的時候拖鞋在腳下噼啪作響。胡同已經把我同化了。

2006年很快過去了,我們迎接著在中國的又一年,那將是我呆在這兒的第五年;房東吳先生打來電話安排吃晚飯的事情。我們有一段時間沒一起出去了,四合院的下水道在最近一段日子里也沒出過什么毛病。

我立刻答應下來,但我這么做還有著隱秘的目的。之前每次我、胡里奧和房東出去吃飯,毫無例外都是吳先生埋單。這與其說證明了他的好客,不如說表明了我們在中國人吃飯時流行的“搶著埋單”比賽中技不如人。

這是一場令敗方大丟其臉的決斗,與吳先生和吳太太相比,我們的敗績令我和胡里奧的臉沒地兒擱。現在,補救的機會終于來了。

因此,幾天之后,我們和吳先生一家三口坐在一家正宗的川菜館子里;對著點的菜,我眉頭緊鎖?!澳鞘鞘裁矗渴欠螁??”我問道,如鯁在喉?!芭?,今晚專門給你們點的?!眳翘冻鍪呈戆愕男θ?,一邊用锃亮的長勺子在熱氣騰騰的大菜盆中攪拌著?!安还庥蟹危€有腰子和肝,跟高湯和血燉在一起,加上花椒。”

有那么一刻,她露出了關切的表情?!澳隳艹曰ń?,對吧?”她熱心地問道。我愁得說不出話來,只能搖了搖頭。說實話,我并非不能吃辣?!澳蔷蜎]問題了?!彼闪艘豢跉?,接著舀起一大勺灰色的抖動著的肉,扣在我勉強伸出的碗里。

晚飯繼續進行。雜碎之后是未經脫骨的牛蛙,所以蛙肉得啃下來,然后吐出小塊的軟骨。吳先生告訴我們說:“很多人不知道,蛙肉其實是最鮮的”,一副很在行的樣子。

讓房東挑餐館、點菜是我們的策略之一。我們讓他以為那天晚上是自己做東,等我們吃飽后,胡里奧會推托說去洗手間,其實是溜到收銀臺把賬給結了。待吳先生要結賬的時候,我們會得意洋洋地表示錢已經付了,而且在他因為未能結賬而垮下臉的時候,我們一定不能露出得意的表情。

一切都在按照計劃進行,吃到一半的時候,一小塊牛蛙進到吳先生的氣管,他發出嚇人的咳嗽聲,緊緊抓住喉嚨,這種兩棲動物的一片軟骨令他喘不過氣來。我克制住這是房東讓我吃那些東西而遭受報應的想法,不停地拍打著他的背。但沒什么效果。吳先生突然起身沖出包間。我們要跟上去,但吳太太攔下我們,堅持說不用擔心?!袄蠀巧眢w好得很,”她說?!八麜]事的?!?

幾分鐘之后,吳先生回來了,臉還有點紅,但顯然已經沒事了。他沒理會我們關切的詢問,而是大口吃起盤子中的豬肺。半個小時后,我們吃不下了,胡里奧按照計劃溜出去“上廁所”,然后暗地里跑到收款臺,小聲索要賬單?!奥駟危俊笔浙y的女士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跟你一起吃飯的那個老人家在半個小時前已經付過了?!?

老謀深算的吳先生再次把我們打敗了,除了品味留在這個國家的敗績,我們無能為力了。

[二]

不知不覺又過了幾個月,對于未來,我們還沒有什么明確的規劃。我來到中國五周年的日子即將到來,牛津大學給了我一個從2007年秋季開始、為期六個月的進修機會。我決定接受。胡里奧在中國生活了近六年之后,開始有了離開的沖動。盡管仍在中國,但我們和這里在心靈上已經拉開了距離,我們想要嘗試新的冒險。

自從2002年8月來到北京,身邊已經物是人非。我的許多朋友——那些記者和外交官結束了為期三年或者四年的任期后,已經離去。我在中國傳媒大學的那些學生也已都畢業,有幾個正在國外學習。

奧運會即將舉辦,我剛到北京時四處可見的“拆”字幾乎蹤跡全無,因為那些房子早在幾個月前就已經拆了。前門旁化為灰燼的胡同中,一座漂亮的購物中心初具規模。

自從我來到這座城市,出租車已經漲過兩次價。清除中式英語的努力取得了一定的效果。在我家附近的一家餐館,他們已經把我特喜歡吃的一種魚的翻譯從“大便”(crap)改成了雖不是那么具有娛樂效果,卻更為精確的“鯉魚”(carp)。而最受外國人青睞的城市地標——東大肛腸醫院巨大的霓虹燈招牌上醒目的英文“Dongda Hospital for Anus and Intestine Disease”現已改成了文雅的“Dongda Hospital of Proctology”。

在一個國家呆五年不算長也不算短,而且我沒有虛度這段時光——四處旅行,不停提問。但當我在中國的生活即將拉上帷幕,越來越多的人卻會向我問一些問題。

當我離開中國去歐美旅行的時候,人們會問:“中國將何去何從?”中國將經歷劇變,還是將成為未來數十年一支令人敬畏的政治勢力?不進行基本制度的變革,中國是否會陷入動蕩?中國的經濟增長能否持續?

在印度,大家關注的問題則有所不同。無論報紙編輯還是家里的仆人,他們最常問到的是一個貌似簡單的問題:印度能從中國那里學到什么?或者說,印度應該做哪些中國一直在做的事情?中國把美國視為評估自己的國力和成就時的終極標桿;但在印度,中國已經成為了其評價自身進步時常用的參照系。

回到中國,我時常被問及的問題又不大相同,并且是最直接,或許也是最難回答的問題。北京的出租車司機總是毫無例外地問我:“哪個更好?中國還是印度?”我在中國傳媒大學的學生經常問我:“你是更喜歡中國還是印度?”胡同里的街坊們只要逮住機會就會問:“你喜歡住在北京嗎?還是更喜歡住在德里?”

最后一個問題以各種形式出現,對于這個問題我考慮了很久,每次碰到它,我的答案都不盡相同。與婁亞(音譯)和我家附近公廁的保潔員聊過之后,我想到了印度那些可憐的女傭;我對于中國最底層的人仍享有相對的尊嚴感到驚訝。

在我住的那條胡同里,垃圾工每天來收垃圾的時候都戴著手套。這樣一個簡單物件——起到保護作用的覆蓋物、細菌和皮膚之間的阻礙物——至少讓他們得到了一點點自尊。他們的子女基本都在學校接受教育。他們自己或許沒有念過什么書,但一般說來,他們的讀寫能力足以避免最惡劣的盤剝。

這些都算不上是多大的益處,而且在中國并不是每個人都能享有這種不算大的進步。但如果我是印度那數百萬保潔員、清掃工、門衛或者掏糞工中的一員,我恐怕更愿意通過命運的輪回投胎成為中國人。

但在其他的日子里,我又會有不同的感受。當我為了報道寫作中所涉及的某個問題,而花費數小時的時間在這個國家的智庫、大學以及研究機構中尋找中文出處的時候,就屬于這樣的日子。這永遠是一項讓人垂頭喪氣的艱苦工作。

中國是一個實用主義的社會,那些年里,我遇到的所有人都擁有異乎尋常的狡黠、市儈和聰明。正如浙江的企業家所證明的,普通中國人在鉆空子、找退路、行賄賂、避開僵硬的規章制度方面,堪稱大師。如果需要,他們可以把隱形眼鏡賣給盲人婦女,把雞爪子賣給素食主義者。

一方面這個國家可能擁有大量成功的推銷員以及有闖勁的企業家,但另一方面,中國社會仍然存在著根深蒂固的反理性傾向。這并非本性,它更多的是反對批評、鼓勵集體思維的政治和教育制度的產物,我個人認為這是中國最令人反感的一個方面。

缺乏對思想的熱愛,缺乏爭辯本身所帶來的快樂,缺乏雖刺耳卻不無理性的異議,這些都是最令我想家的原因。

在中國,那些不認同主流的、官方的觀點的人,往往被打上了異議者的烙印,并因此受到懷疑、驅逐和威脅。

所以,一個在記者面前說錯話的教授可能會突然遭到降級處分,一個太過熱衷于腐敗調查的編輯有可能會遭到解職。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一個只是想盡其所能幫助委托人的律師,如果接了不該接的案子,有可能會把自己送進監獄。

在大學里,比如中國傳媒大學,“答案只有正確和錯誤之分”已經烙在學生的腦子里。盡管實踐中你也會察覺到或者會利用那種模棱兩可、不置可否的答案,但在純粹的理性層面卻并沒有給它們留下多大的空間。

身為一個好辯的印度人(那是一個視異見為常態的國家),中國人這種被強加的、整齊劃一的思想和態度,是違背我本性的。因此,盡管印度存在著種種不盡如人意之處,但在某些時候我會堅稱自己寧愿做一個印度人,也不愿意忍受中國精神生活的壓抑、單調。

然而,當我回到德里呆上幾天,立刻又開始渴望回到北京,在那里,女人可以駕駛公共汽車,而且不會有一群性饑渴的年輕男人不停地盯著看、小聲嘀咕,但在印度首都的馬路上,這種場面幾乎隨時可以碰到。

但在同一天,稍后我打開電視,看見印度國會正在舉行一次會議,盡管內容未必是最吸引人的,但在一雙習慣了中國的眼睛看來,卻比平日好看。

中國在過去三十多年里所取得的經濟成就或許是史無前例的,但印度在政治上的成就同樣如此。印度的民主政治在后殖民國家中之所以近乎獨一無二,不僅僅是因為這種制度的存在,在一個因一種理念而非地理、語言或者民族結合在一起的國家里,這種制度得來不易。這種理念甚至贊美多重身份的可能性。在印度,你不僅可以,而且歡迎同時擁有多種或者一種身份。

因此,我是一個德里人,也是一個說英語的人,一半婆羅門人血統一半泰米爾人血統,受的是印度教的熏陶,一個后天選擇的無神論者,一個天生的穆斯林。但把這些多樣性串在一起的,是最強有力又最難以歸類的一個身份:我是一個印度人。

所以說,印度政治成就的了不起之處就在于:它發展出調節機制,可以處理大范圍的多樣性以及頻繁、活躍的爭執必然導致的結果。構成這種機制之基礎的指導性共識,或許也是唯一的共識,就是在一個民主社會,你并不需要一定得贊成——除了表達不贊成態度的程序以外。

對于“如果我能選擇的話,我是愿意生來就當印度人還是中國人”這個問題,所有這些事實仍然無法幫我給出一個確切的答案。

與中國學生所受到的教育——使他們相信答案只有正確和錯誤兩種——不同,我總是被鼓勵去做完全相反的事情。當年我在德里念哲學的時候,穿著印度土布做的無領長袖襯衫、為人真誠的??ㄌm教授總在課堂上大聲強調:“永遠不要盲從。”

如果我必須給出一個簡略的回答,那我會這么說:如果能出生在哪怕是一個中等富裕的家庭,我大概都會選擇印度而不是中國。

在印度,盡管政府所提供的服務一直不佳,但只要你有錢,就能生活得很滋潤。因此,大多數德里家庭,只要負擔得起,都會購買家用發電機以及在花園里配備自用管井,以備停電、停水之需。警察工作不力,所以許多家庭都請了私人保安。通過必要的私人渠道彌補了公共產品的匱乏之后,在印度你就可以隨意享受討論“印度理想”的本質所帶來的思想上的快樂,或者享受贏得一場精彩的辯論所帶來的腎上腺素上升所帶來的興奮感。

印度存在著真正的樂趣和自由,更重要的是,享有這些樂趣和自由的并不僅僅是精英。論辯傳統構成了印度世俗和民主政體的基礎,涵蓋社會所有階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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