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專題:先鋒已死(1)
- 單向街002:先鋒已死?
- 郭玉潔主編
- 4965字
- 2018-01-12 15:54:57
先鋒已死
文/郭玉潔
在人類歷史的發展中,總有一些不安分的人。他們或者不安于沉悶壓抑的現實,或者不服從僵化的思維與表現形式,他們用自己的思考和行動沖破慣性生活的桎梏,這些當時看來不合時宜的人,正是創造的源泉,為人類的智慧探索著可能性,在每個領域,這樣的人都可被稱為“先鋒人物”。
20世紀80年代,后來者把那個年代描述為精神探索的黃金年代,“文革”的政治現實剛剛被打破,意識形態領域開始了艱難的試探,商業的浪潮從沿海開始卷動,但物質主義的價值觀還遠遠沒有統治中國,文學藝術延續著舊日的中心位置,只是規則一定要改變了。當時,北京人民藝術劇院的導演林兆華很不滿足:“這么大一個國家,這么多人口,搞戲劇的這么多人,怎么只有一個主義(現實主義)?看一個戲就可以了解全國的戲劇狀態。”
林兆華想要打破鐵板一塊的文藝教條,做些不一樣的東西。1982年,由他執導、高行健編劇的《絕對信號》在劇場上演,這部話劇打破了統治中國多年的“現實主義”美學,被認為是中國當代先鋒話劇出現的標志。
此后,所謂先鋒話劇創作者——嘗試表達時代精神、探索戲劇形式的人們——一直進行著艱難、斷續的探索。這些嘗試通常都要冒很大的風險,有體制的風險(話劇上演之前同樣要經過審查),也有市場的風險(這是一種昂貴的藝術),而最大的風險來自自身頭腦的禁錮,20多年過去,創作者是否還能保持探索的力度,能否真正成為“時代神經的末梢”、發掘當代人的靈魂,并因這種力量把人們聚集在劇場,接受一次靈魂的洗滌?
在這種時候,也許對先鋒話劇做一個檢視是必要的。主人公耀眼而清晰,林兆華——劇評家李靜認為就話劇探索的嚴肅性而言,他是“中國唯一的話劇導演”,孟京輝——無論外界的褒貶如何,他把觀眾拉回了劇場之內,田沁鑫——性別賦予她激情和另一種思考的方式,話劇導演牟森——他一度被稱為最先鋒的話劇導演。我們為他們的努力和成就致敬——包括先行者高行健,同時也不應忘記,當代中國還沒有產生出偉大的話劇作品。
今天的話劇市場并不寂寞,在票務網站上,在街邊的宣傳畫上,可以看到許多“時尚爆笑喜劇”、“都市情感劇”,盡管坐在劇場里,通常不知道這些“喜劇”的笑點在哪里,但一代觀眾已經成長為文化消費的主體。話劇,從當年嘗試空間形式、討論前沿命題的藝術形式,成為下班后減壓發泄的小品。前述提及的四位導演中,牟森不再導演話劇;林兆華始終不放棄戲劇信念,觀眾也越來越少;孟京輝找到了一條輕盈、討巧的方法,獲得商業成功,“活兒也不錯”(戲劇研究學者孫柏語);田沁鑫和當年明月合作話劇《明》,中央實驗話劇院前院長、田的伯樂趙有亮表達了自己的失望,田沁鑫解釋說,我是想探索商業這條路,是想證明,我也能做商業劇。
這里不是要建立“藝術-商業”的二元對立,似乎商業成功成為了藝術的原罪,而堅持藝術就意味著對觀眾的高姿態,事實當然不是這樣,莎士比亞是一個再典型不過的例子,曹禺的《雷雨》也因具備流行的元素而被屢次搬演。只是今天的戲劇創作者們向觀眾、市場百般討好,失去了自己在美學上的骨氣,失去對重要命題的直面思考,無法在形式上進行革新,也無法與生活產生深沉的連接,這樣下去,即使市場再繁榮,也只是沉淪。
話劇的先鋒探索似乎早已告一段落,人們常常以體制的壓迫、成本的高昂、商業操作來解釋現在的局面,那么,在文藝門類中,文學成本最低、束縛最小,在1980年代,文學的先鋒寫作也是熱點之一,今天我們該怎樣解釋杰出文學作品的匱乏?李靜原來寫文學評論,后來寫話劇評論,今天,她二者都不寫了,“一樣沒勁。”
一個并不充分的解釋是,1980年代有太多壓抑的激情需要釋放出來,而今天,物質的富足、消費的自由滿足了人們,探索、突破的精神于是成為稀有的品質。我們當然還可以怪罪藝術教育、批評的缺席……只是看起來,這會是一個平庸的年代。
先鋒已死?寫下這個標題的時候,正值北京青年戲劇節。大部分劇目仍然令人失望,但仍有個別令人眼前一亮,同時,在北京皮村舉行的新工人文化節上演的、由農民工(新工人)演出的話劇《我們的世界我們的夢想》,也醞釀著“民眾話劇”的可能。我們寫下這個聳動的標題,是希望呼喚每一代人當中不甘平凡者內心的冒險精神,來為這個世界添加新的可能,而非加固其庸常之處。
林兆華:我渴望自由
文/謝丁
到了2000年之后,林兆華越發覺得,他心目中的戲劇精神,已經很難再這個圈里看到——包括他自己。
[一]
1990年的秋冬之際,林兆華導演的《哈姆雷特》在北京電影學院小劇場登臺。這是他成立工作室以后的第一部戲,內部演出。消息是通過嘴巴傳出去的。
舞臺看起來凌亂不堪。背景的整面墻上,掛著一塊骯臟褶皺的黑灰色幕布。同樣骯臟褶皺的黑灰色幕布鋪滿地面。左右兩側臨近臺口處,有一堆可以轉動、敲打起來叮當作響而實際上已經毫無用處的廢舊機器。上方,懸吊著五臺時轉時停、殘破不堪的電風扇。一把普通的廢舊理發椅,是國王或王后的御座。這構成了林兆華心目中的北歐宮殿。
時年37歲的濮存昕飾演哈姆雷特。但他不再是穿緊身衣、披斗篷的王子裝束,而是中性顏色的隨身便裝。其他演員的服裝色調灰暗,質地粗糙,制作粗放,袍服的下擺任其袒露著未加工過的毛邊。在林兆華的宮殿里,世界和人,都是由這類粗糙、丑陋和骯臟的東西包裝起來。
在現實世界,整個社會正經歷高潮之后的喘息。林兆華后來對我說,那時大家都很迷惘。人的思想是困惑不解的。人只要有思想,就有痛苦,沒有思想就變得麻木。
1989年,時任人藝副院長的林兆華“秘密”成立了自己的戲劇工作室。在人藝體制內,林兆華常常無法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排戲。他在人藝的外號是“業余院長”。他不喜歡做行政工作,也不喜歡一個劇院只有一種戲劇風格。林兆華說,“從我內心來講,如果沒有一個極強的沖擊力,我就下不了決心去排戲。”
所謂“極強的沖擊力”,一個是他得在劇本里發現新的東西,然后是可以在舞臺上制作出新的東西。但這些“新東西”要實行,就得往前走。而在人藝,稍微往前走一點都是很難的。林兆華說,“我當了副院長以后,知道有些東西實際上在劇院里是實現不了的,也不可能。如果那樣做,我也會給劇院帶來麻煩。”
但是他更受不了在藝術創作上有所限制。從導演的狀態上說,他渴望每部戲都能發現一點新的東西。戲劇工作室成立后,第一部戲就是《哈姆雷特》。
脫離了體制束縛的林兆華,決定在哈姆雷特上尋找新的東西,能對他產生極大沖擊力的東西。他在自己身上看到了哈姆雷特的困惑,同時也是每個人都面臨的困惑。人人都是哈姆雷特。在《哈姆雷特》的說明書上,林兆華寫下幾行“導演的話”:
“哈姆雷特是我們中間的一個,在大街上我們也許會每天交錯走過,那些折磨他的思想每天也在折磨我們,他面臨的選擇也是我們每天所要面臨的。生存或者死亡是個哲學命題,也是生活中每一件具體的大事和小事。是或者不是,你只能選擇其中一種。”
在舞臺上,哈姆雷特的扮演者濮存昕,會突然轉換角色,飾演起國王來。奧菲莉亞的扮演者也許會突然變成王后。掘墓者可能搖身一變,成為大臣波洛涅斯,奧菲莉亞的父親。角色之間的轉換,錯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和荒誕粗陋的舞臺布景一樣,林兆華營造出一個混亂顛倒、黑白不分的復雜世界。
《哈姆雷特》劇組匯集了一大幫戲劇熱愛者。中國青年藝術劇院、實驗話劇院、人藝,以及搞先鋒戲劇的牟森,他們一共9個年輕人,湊成一個自由團體。1990年的夏天,他們發出了宣言:
“像一群浪游者,我們偶爾相聚,只是為了排一次《哈姆雷特》,清除道上的垃圾,抖掉身上的塵土。眼睛時而會睜不開,兩腿抖抖索索。”
“也許我們永遠只是一群路人,過客和漂泊者,但我們畢竟已經啟程,我們將繼續體味那邁動在無際荒原上步履的堅韌和滯緩,在回歸故鄉的路上有時還會當當乞丐,但這又何妨呢?!”
那年冬天,盡管《哈姆雷特》只在北京電影學院內部演出了六、七場,但看過的人很快把它帶來的震撼,傳到了全世界。德國慕尼黑藝術節給中國文化部打電話,邀請林兆華攜戲參加,但因為它屬于“個體戶”制作而被官方拒絕。成就《哈姆雷特》的夢幻戲劇團隊,也讓林兆華至今懷念。此后,他可能再也沒有這么一個強大的陣容去排一部戲。他再也沒有專門為一部戲去寫滿一紙“導演的話”。在這篇只有442個字的短文中,林兆華最后寫道:
“我們今天面對哈姆雷特,不是面對為了正義復仇的王子,也不是面對人文主義的英雄,我們面對的是我們自己。能夠面對自己,這是現代人所能具有的最積極、最勇敢、最豪邁的姿態。除此之外,我們沒有別的了。”
“真的,我們除了面對自己,沒有別的辦法。”
[二]
林兆華是個不愛說話的人,但他自小就擰著一股勁。不愿意受束縛,喜歡自由。上小學時,全家因為姐姐的肺病要搬到天津郊區去,幾個弟弟分別都轉了學,因為郊區的家離學校實在太遠。只有林兆華抗拒轉學。他上的是天津最好的小學,每天早上天不亮就開始走路上學。
因為家境有變,林兆華的高中是在業余干部中學讀的。他討厭一成不變的生活,覺得整天坐在辦公桌前很枯燥。恰逢國務院來了新通知,在職干部有同等高中學歷可以報考大學。他考上了中央戲劇學院表演系。1961年,林兆華畢業被分配到人藝當演員。
“演員非常耗費生命,一部戲頂多兩三個主角。”林兆華后來回憶說,“幾十人的戲,大多數演員都在那里耗著。有心的演員還讀點書,沒心的就在那兒浪費生命。”而且,演員是很被動地接受角色。你想演什么、創造什么不能隨心所欲。對于渴望自由的林兆華來說,僅僅做一個演員,根本滿足不了他的創造力。
林兆華屬于那部分有心的演員。“文革”開始后,他沒有融入革命隊伍,而是暗自讀起書來。雖然被抄了家,但去圖書館仍能借到一些和意識形態無關的名劇,比如易卜生、莎士比亞。有時候,他會和人藝的老書記趙起揚談論創作。
“文革”結束后,趙起揚重新主持人藝工作。他對熱愛讀書的林兆華有好感,而且知道他不想做一輩子演員。1978年,林兆華排出了他人生中第一部戲《為幸福干杯》。“戲沒什么意思,但老藝術家們認為‘這小子很有才華’,這是極好的起點。”
排了兩部戲之后,林兆華找不到那種“極強的沖擊力”。這是1980年代初,他覺得中國的戲劇界不正常。“這么大一個國家,這么多人口,搞戲劇的這么多人,怎么只有一個主義(現實主義),看一個戲就可以了解全國的戲劇狀態。”這時,他遇到了高行健。
1982年,林兆華和高行健合作的《絕對信號》在人藝一樓小排練廳“內部演出”。舞臺上,連景都沒做,用燈光箱子當車底,釘個梯子,一小桌,三把椅子,中間一工具箱。差一個追光,林兆華就用五節電池的大手電筒自己打。
從故事上來講,《絕對信號》其實是一個非常傳統的戲劇,完全是現實主義的。故事發生在一列火車的尾部車廂里,寫一個困頓、失業的青年黑子,從失足到新生,從內心充滿矛盾,到決然地同車匪決裂的心靈歷程。有完整的結構和情節。
但林兆華當時只有一個想法,排一個與眾不同的戲出來。而這部戲給了他沖破中國戲劇單一局面的機會。在《絕對信號》的劇本里包含了三個空間:現實的空間、回憶的空間、想象的空間。如果把這三個空間同時在舞臺上表現出來,用現實主義的導演手法根本不可能完成。
要想同時表現三個空間就要運用特殊的手段。“現成的東西沒有,你又不想去用現成的東西,所以只能是創造。”林兆華說,“那個戲是在排練過程中,和演員摸索出來的東西。現在看來,它實際上有很強的意識流風格,這在當時是非常超前的。”
內部演出結束后,八、九分鐘沒有人講話。林兆華緊張得透不過氣來。這時,一個老演員田沖說,北京人喜歡吃一種鐵蠶豆,甜酥蹦豆,四川有一種怪味豆。我們就把這部戲當怪味豆吃,其實也不錯。林兆華對這句話印象極深,多年以后談及這部戲,他總會提到怪味豆。事實上,在許多人藝的人看來,林兆華永遠是一顆怪味豆。
《絕對信號》取得了廣泛的認同和成功。觀眾擠得滿滿當當,戲從一樓的小排練廳搬到了三樓的宴會廳,最后又拿到了大劇場演。一共演了100多場。林兆華曾說,這部戲使他開始有點開悟的感覺。
整個1980年代,林兆華和高行健的合作達到巔峰。在《絕對信號》之后,他們相繼排演了《車站》、《野人》、《彼岸》。他們開始聊所謂“全能戲劇”的設想。在這個過程中,林兆華開始覺得,舞臺上沒有不可以表現的東西。他在接受訪問時曾說,“這幾個戲很大程度上是在舞臺表現上沒有框框。我過去沒導過戲,也沒被各種流派理論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