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深已經很多年沒有再想起過孿生妹妹郭淺淺了，直到那天她在Wichita花園看到一株并蒂蓮。

她久久佇立在水生植物館前，她身后有兩千八百平方尺的蝴蝶室，面前有三千繁花，但她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那株并蒂蓮。

她活了小半生，那天她才知道原來雙生花一蒂雙花，兩個花朵親密無間，卻始終朝相反的兩個方向開放——

這么近，那么遠，多像她和郭淺淺。

她一向不是個宿命論者，卻在那一刻，為雙生花在一枝梗子上互相愛，卻也互相爭奪的宿命黯然神傷了很久，很久。

從堪薩斯州回到曼哈頓，林深深收到一份令人絕望的體檢報告，和一個比那份報告更讓她絕望的消息——同她青馬竹馬的丈夫顧澤諾，跟他的外國女助理的關系，已經熱烈發展到，在光天化日之下愉快地去酒店開房了。

私家偵探給出的捉奸地點是曼哈頓中心的索菲特酒店——看到這個地址，林深深覺得很諷刺，那是她和顧澤諾辦婚禮喜宴的地方。

開車去索菲特酒店應該不超過十五分鐘，她卻開了整整一個多小時。

一路上林深深都敞開車窗，風把她的長發吹得老高。顧澤諾喜歡她長發，她是知道的。盡管他從來也沒有說過，但她仍然知道。所以，她的長發就一直這么留著，養著，直到齊腰，她才舍得剪一剪分叉的發絲末梢。而此時，在長發被風肆意揚起的時候，不知道為什么，她居然會想起多年前，顧澤諾第一次吻她的場景。

彼時，她已經有了一頭長發，他們坐在小區里那棵蘋果樹下咬著冰棍，林深深吃得滿嘴都是，比她大三歲的顧澤諾一手把她的長發綰在耳后，一手含蓄地給她擦嘴，慢慢地，他的手突然就變成了越來越近的他的臉，然后臉又變成了他的嘴巴……

后來上大學時，寢室里幾個女生相互八卦起大家初吻的年紀，林深深說自己十二歲，她們怎么都不相信，她們覺得中國女孩不可能那么開放。在她十分肯定及確定的情況下，她們才勉為其難地表示，小孩過家家的那不能算，必須得是深吻，深到伸出了舌頭，口水混在一起，還要勾到嗓子眼。

那個吻，到底深到什么程度，現在林深深實在是想不起來。但她總覺得應該挺深的，因為當時顧澤諾吻她，直吻到她喘不過氣來才罷休。她甚至還懷疑這個吻會導致自己懷孕，惶惶不安了整整一個月。

而就在這種惶惶不安當中，她居然就那么順理成章地和他走上了共行的歲月：十二歲接吻，十五歲分開，他來了美國。而三個月后，她居然又追了過來。十七歲的她剛上大學，他卻已經上了班，還進了顧氏的家族企業，專責打理海外市場。

二十歲的她，畢業后在他的公司做他的助理；二十二歲，他們結婚，婚后她堅決不再做他的助理，離職開了家別致的花店。

她的花店里有上百個品種的花，她將閑暇時光都消磨在了這些花兒上。而在她之后，他換過的助理超過十多個。她從不管他的事，他也終日忙碌，兩個人的話題越來越少，所以日漸生了隔閡。但林深深怎么也不會想到，她二十五歲這年，也就是認識顧澤諾的第十四年，與他接吻的第十二年，成為他老婆后的第三年后的這年，她會在這個陽光明媚的午后，帶著自己的姨媽，穿著顧澤諾買給她的，那套昂貴的香奈兒高級定制套裝，化著大濃妝，拿著BV的鉑金包和佳能的最新款DV機，轟轟烈烈地前去捉奸。

顧澤諾和他這位新助理的事情，對林深深來說，早就已經不算是什么秘密了。那個剛剛畢業的女孩有著跟她一樣漂亮的長發，還有她沒有的金發碧眼和五官深邃。彼時，顧澤諾在看這位新助理的簡歷時，指著她的照片開玩笑地說：“你看這個人感覺多像你讀書時候的樣子！也許你們上輩子就是姐妹！”

當時的林深深正在打理窗邊的一簇忘憂草，心湖稍微蕩漾了一下，但她只是輕描淡寫地抬頭瞄了一眼，便回答道：“哪兒像？我肯定比她漂亮很多。”

一張東方面孔和一張西方面孔，顧澤諾居然會說相像，難道容貌真的可以不分國界？或者說，他眼中的她早已模糊了?，F在的他，記得的只是她那些程式化的標志，比如長發、微笑和學生時期潔白的裙子。后來，這位姑娘真的成了顧澤諾的助理，再后來，她成了自林深深以后唯一一個真正通過了試用期的顧澤諾的助理。

這個姑娘叫喬安娜。雖然林深深不在公司工作，但她總能從前同事嘴里聽到一些風言風語。她通通都不信，可這世界上有許多事，不是你不信就不會發生的。喬安娜在升為顧澤諾的正式助理以后，終于出現在了她家。

那是三個月前的一天，剛從瑞士訂完花種回家的林深深，疲憊地敲響自家大門，但來給她開門的卻不是顧澤諾。開門的是喬安娜，她穿著她的拖鞋，系著她的圍裙，手拿著她家里最漂亮的那個馬克杯，杯子里裝著溫熱的牛奶。她一副自己就是女主人的樣子，而發燒的顧澤諾躺在床上。

林深深沒有在喬安娜臉上發現任何不自然或者尷尬的表情，她還笑瞇瞇地喊她：“姐姐，您就是顧太太吧？您怎么才回來呀？您看，顧總生病了，我正在這照顧他呢？顧總好可憐哦！發燒發到38度8，這是高燒，高燒很嚴重的您知道嗎？人體的溫度是37度左右，他這都超出兩度了！如果體溫太高很容易造成腦部受損及脫水，是會有生命危險的！”

她還沒說話，喬安娜就已經說了這么一大堆。

林深深怔了片刻，嘴角緩緩上翹，露出一個微笑。她沒有生氣，沒有罵人，很平靜地進門，換了套大牌性感內衣，毫不避諱地，優雅地站到喬安娜的面前。

她端了杯咖啡，就那么站在臥室門口，以女主人的姿態像指揮傭人一樣指揮著喬安娜照顧生病的顧澤諾：幫他把枕頭墊高一；把被子掖一掖；給他擰把濕毛巾吧；順便再燒壺開水……

末了，她還親自教她為顧澤諾煮了碗中國的紅糖姜湯。

那碗姜湯，喬安娜煮了四次，不是紅糖太多就是火太大糊了鍋。

最終，喬安娜識趣地告辭了。

那天以后，“喬安娜跟顧澤諾到底有沒有一腿”這顆懷疑的種子，在她心里生根發芽，瘋狂蔓延。

知曉她一切心事的姨媽為她出了主意：“你要拿不準，我幫你找私家偵探查查。順道的事情而已，因為我的老公也正在接受我的調查。深深，有些事情總要勇敢去面對。調查出真相，離婚的時候，形勢才會對你更有利。”

這個林深深又怎么會不懂？

可是人都沒有了，就算拿到很多錢，她又真的會快樂嗎？

但她的理智終究沒有戰勝自己的猜疑，她接受了姨媽的幫助。那個私家偵探倒是也不含糊，還真的提供了不少證據。林深深已經看過無數喬安娜和顧澤諾親密無間的照片，但今天不同，這是他們三個月以來的第一次開房。而開房預示著什么？是個人都清楚。

無論林深深多不想面對現實，車子還是將她帶到了索菲特酒店。

下車時，林深深忽然自然而然地抬起頭，此時，陽光明媚得能晃花人的眼，她瞇著眼睛輕輕地笑了笑：“也好，從哪里開始就在哪里結束……也算是有始有終了。”

她話音剛落，一個一身黑客帝國范兒的私家偵探湊了過來，告訴她們房間號后拿走了好幾百美元。他笑嘻嘻地用英語說：“合作愉快?！?

姨媽用中文罵道：“死洋鬼子，臭老外。這種事兒能愉快得起來嗎？”

她們一起坐電梯到了二十二層，第二零一八號房間就是她們的目的地。夕陽照進酒店的走廊，林深深在那片濃郁的金黃色中想起顧澤諾的臉，突然，就又有些進退兩難，最后還是姨媽果斷把她拉到那間客房門前。

姨媽很快舉起了DV機，進入錄像模式，然后輕聲催促道：“敲啊，等什么？我都準備好了，你趕緊的。”

林深深愣了足足一兩分鐘，眼看姨媽就要像潑婦一般一頭撞向那木質房門的時候，她一把抱住她，趕在自己眼淚掉下來之前把姨媽拽回到電梯里。

電梯門“叮”的一聲關閉，林深深淚流滿面。

電梯從二十二樓開始降落，降到十八層時，她用力發出最后一聲哽咽；降到十二層時她用紙巾把臉擦干凈；降到八層時她面無表情；降到三層時，林深深從容地對著姨媽嫣然一笑。

她們像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從酒店大堂穿行而過。在酒店樓下的花園里，姨媽氣急敗壞地喋喋不休：“你怕什么？愧對你的是他顧澤諾！你跟他認識十四年了，你十二歲就開始跟他談戀愛，說句不好聽的，你們要早熟點，現在孩子都已經可以打醬油了，是他對不起你，而不是你對不起他。你怕什么？你一向不是挺硬氣的嗎？”

“別說了，可不可以？”林深深甚至想捂住自己的耳朵。

“不可以，憑什么不說？我偏要說。”姨媽抱著肩膀好像在中國的菜市場里罵街，“這世上好男人多得是，你干嗎非要在一棵樹上吊死？還是你就甘心忍受他這么對你？”

望著姨媽咄咄逼人的扭曲面孔，林深深忍不住沖她吼道：“我就甘心了怎么著？你和姨夫要離了，你就見不得別人比你過得好是不是？你希望所有人都離婚，所有人都過得比你還要不幸福是不是？你早已經是半老徐娘，你還以為你跟十幾年前一樣年輕漂亮？我告訴你，你錯了。你全錯了。姨夫沒有你，轉臉就可以去找個年輕漂亮的小姑娘，男人四十一枝花，女人過了三十就是爛茶渣了，我告訴你……”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氣得發抖的姨媽一巴掌打到了她臉上。這一巴掌，讓她整個人在混沌了這些年后，突然清醒了過來。

可是，林深深越清醒越不明白，她曾經幻想的潔白如象牙塔頂一樣的生活，為什么會在時光飛逝之后變得如此猥瑣骯臟。

也許因為她的靈魂早就不潔白了。

林深深曾和顧澤諾看過一部名叫《傷城》的電影，電影很陰沉晦澀，顧澤諾看了一會兒就靠在她肩頭沉沉睡去。

她獨自一人看完了那部電影。

出片尾曲時，顧澤諾在她劇烈的顫抖中醒來，他茫然地替她擦去眼淚，近乎駭然地問：“怎么哭成這樣？”

她好不容易止住抽泣，仰面問他：“你知道嗎，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傷城，沒有知道它里面埋藏著多少秘密。”

那是她唯一一次想和他說出她心底所有的秘密：

比如，她的父母被一場火災帶走，所有人都以為那是個意外，只有她知道真相不是那樣。又比如，連他都不知道，她其實有一個她長得一模一樣的妹妹。但那場火災后，拋棄了她。她居然可以那么從容地在火災后離開故地，離開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的，活下的，唯一的，最親的親人……

然而面對著那樣凄惶的她，顧澤諾只是打了個哈欠說：“以后少看這種文藝片?？赐耆硕忌窠涃|了?！?

也是，像他那樣一個順風順水，世界里都是陽光的人，要如何去理解一個痛苦游移的陰暗靈魂？

她垂下眼簾，將還未說出口的話咽回去，從此向他關上了那座“傷城”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