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到了，并且已經在進城的車上，我想，我還是先去酒店比較好。我可以在明天，給你媽媽，我的婆婆一個正式的會面。”林深深實在沒有氣力跟他糾結他的出爾反爾，甚至都沒有回答他那一連串的疑問，只給了他一個簡單交代。

電話的那頭，顧澤諾沒有再發出任何聲音，她愉快地呼了口氣，因為她知道，他此時正在努力按捺住洶涌的怒火。

她頓了頓，再度享受了幾秒激怒他的快感，才又緩緩地開了口：“你看，我這也是為你好，我是大家閨秀，怎么可以一下飛機就風塵仆仆地沖到你家，花容失色地去面見你媽呢？”

“嗯。”顧澤諾咬牙切齒地答應著，“你說得不錯，不過，我來機場接你恰好就是我媽的要求。”

“我當然知道，來接我不是你的本意。”林深深上揚著嘴角，點點頭，“不過，我也不得不以自己天生的矜持違心地拒絕你媽的好意。”

“沒有商量的余地了嗎？”顧澤諾冷笑著捏緊汽車的方向盤，聲音中充滿火藥味，“我們今后的日子還很長，老婆！我愛你！”

“沒得商量，就這樣吧！我當然也愛你了，我的老公。”林深深熱情地接了口，并且在要掛斷電話之前再次提醒他，“記得這次的教訓，我們已經開始鬧離婚了，所以不是我不配合你，而是你臨時改變了我們的約定。不管是大事還是小事，我希望在我們達成共識之后，任何一方都不要輕易在未提前通知對方的情況下擅自改動！”

此時，警車已經從機場高速下到了三元橋路，車子終于開進了市區，時間雖然已經很晚了，但城市的繁華路段還是相當熱鬧的。林深深把手機丟進包包里，把額頭靠在車窗上。視線里，昏黃的路燈在眼前無盡地延綿，就像永遠也走不到盡頭似的。

抽身離開的時候不過是把牙一咬，把心一橫，可是她沒有想到的是，回來卻需要太多的毅力。可是總得要有這么一天吧？只不知道八年的時間到底夠不夠久？

這次回來，肯定不得不重新拾起一些自己最不愿意想起的東西，但是，有些東西總是要提起以后，才能被完全放下吧？

【四】

警局里燈火通明，在根本完不成筆錄的情況下，女警不得不暫時把林深深安置在這間拘留室里冷靜一下。她簡短地給她介紹了注意事項，留了杯開水，然后就鎖了門。可能是嘔吐讓自己腸胃空虛，體內電解質不平衡，林深深其實并不是很口渴，但還是抱著杯子一點點把那些水喝完。

原本就沒有什么大的問題，加上受害者并不追究，所以女警只是要求她回答些簡單的問題，諸如姓名、年齡、身高、體重、國籍、民族，還有職業、婚否。

“你已婚？可以留你丈夫的聯系方式嗎？”女警抬頭，握著筆等待著她報出號碼。其實林深深只需要給出一個緊急聯絡人電話，就可以通知人來接自己離開。她卻搖晃著手機輕輕問，“緊急聯絡人就是我自己，我自己就是自己的家長，可不可以就留我的電話？”

“親人、朋友、同事、同學都可以的。”女警用筆敲了敲桌面提醒她。

林深深就向她嫣然一笑：“父母雙亡，丈夫見異思遷，朋友眾叛親離，親戚七零八落，在國內，我好像實在沒有什么可以緊急聯系的人。”

“林小姐，請你配合一下好嗎？”女警壓低聲音向她耐心解釋，“這只是我們的一個常規程序，一個聯系人而已，沒有那么困難吧？”

林深深的神色泰然自若，她攤了攤手，異常堅定強硬地表態：“實際情況就是如此，我就只能這樣配合。”接下來，她便再不肯開口說話了。

林深深一直處于一種放空的狀態。她說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具體是為了什么，就只是覺得一顆心惴惴不安，沒個地方安放。

她聽到外面的走廊不時傳來的腳步聲和說話的聲音，她可以從中判斷，有警察在交班，有警察在來回巡視。但隨著夜漸漸深了，人聲越發低微，除了這近處蚊子的聲音，便只剩下街道上偶爾遠遠傳來的汽車喇叭聲。

鬢邊的汗水把耳發緊緊粘在臉上，林深深稍微歪脖子，聳起肩膀蹭一蹭。她動作幅度稍大，便已抵到了冰涼的墻壁，刮下些塵灰。幾個小時下來，原本直直坐著的她終于抵擋不住身體的疲憊，本能地蜷縮成一團，閉眼躺下。

又是非常淺的假寐，在八年前剛剛離開的時候，林深深甚至懷疑，是不是如果聽不到郭淺淺的呼吸聲，自己以后一輩子都不能再安心地睡覺？

她們原本都有各自的房間、各自的床的，但是她們從來都是背靠著背躺在一起，喃喃地談夢想、開玩笑、說未來、聊生活。她已經習慣了郭淺淺睡在一旁的感覺。

不知道是不是每一對雙胞胎姐妹都是這樣長大，一起哭完了還要一起笑呢？

郭淺淺和自己往昔的點點滴滴像放電影一樣閃現，林深深記得自己曾經每天去傳達室詢問到底有沒有郭淺淺的來信，傳達室的老大爺每次都頭也不抬，甚至都沒有哼一聲。

老大爺也許實在是煩了，怎么會有一個人每天都要來問他兩次？

老眼昏花的他，怎么能區別出兩個孿生姐妹的樣子？

林深深甚至還把自己的糖和水果送給這個老頭，囑咐他如果有自己的信，請立即送達。但是這老頭收了林深深的賄賂卻并沒有辦事，這讓林深深分外懊惱。

其實有些信是不需要通過門衛老大爺的，它們會自己躺在林深深的抽屜里，等待著她的臨幸。那時候的妹妹似乎想破頭也搞不明白，為什么那些男生總是那么追捧林深深，她不是長得和姐姐幾乎一模一樣嗎？

所以郭淺淺曾經無數次捧著林深深的臉仔細端詳和比較。

為此，郭淺淺甚至還生氣地把那些情書送到媽媽的面前，請她以大人的眼光來看看，自己究竟哪些地方和姐姐不一樣？

但是仿佛是林深深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一樣，媽媽動了真怒，發了火，用力責打了一直都很乖很懂事的姐姐。

那是林深深第一次挨打，所以記憶深刻，她被罰跪在郭淺淺跪過無數次的客廳地面上，她低著頭，并不似妹妹般會大哭大鬧或者可憐兮兮地討饒。

郭淺淺似乎想阻攔卻被關在了臥室，她只能絕望地把耳朵貼在門板上，用手叩著門。后來淺淺哭著擁著林深深說，那尺子仿佛打在了她心上，不止疼了深深，也疼了她。

那個晚上，兩姐妹一個在客廳里跪著，一個在臥室里跪著，從來都不記疼不記打、犯了錯下次接著再犯的郭淺淺下定決心要牢牢記住這次教訓，學會守護自己和姐姐的共同秘密，學會在父母面前保持緘默。

林深深一直以為自己會和郭淺淺永遠相親相愛在一起，盡管她連永遠究竟有多遠也并不知道。而且時間并不能證明一切，一剎那也有可能會成為永恒。就像郭淺淺無可奈何地表示過，就算是孿生的姐妹，出生時也會分一前一后，一剎那就注定了姐妹的排位。

回憶來得那么猝不及防，以至于她想這樣一直沉掉進去。然而拘留室外面的走廊里傳來的腳步聲和說話的聲音打斷了她的回憶。聲音慢慢接近，林深深勉力坐直自己的身體，然后麻利解開緊捆發髻的發繩，讓如瀑的長發垂下來。她用手指插在發絲里，用力扒拉了兩三下，似乎柔順了不少后再重新系緊，綰在腦后。

來的人竟然讓她意想不到，簡直就是出乎意料。

【五】

如果不是錯認林深深是郭淺淺，孫艷也不可能在路過拘留室門口時大呼小叫。如果不是孫艷的突然出現，是不是林深深要在那個臟兮兮的拘留室里喂一整晚的蚊子？

這種久別重逢讓林深深有些怔忡，大腦的思維是散的，似空白又好似填滿了東西。直到從警察局里出來，到下榻的酒店的時候，她才從恍惚中完全恢復出來。此時，天都似乎要亮了。林深深這才記起，自己確實應該要給好久不見的好友孫艷一些常規的驚呼和擁抱，然后相約在一起互訴衷腸。

“孫艷，你怎么會知道我在這里啊？”林深深用力咬著自己的嘴唇，其實她并不是太喜歡煽情的場合，但眼淚還是流淌了下來，一顆顆滴落在酒店房間的地毯上。

“多虧我在，你回來怎么也不告訴我？要不是機緣巧合遇到，你是不是還想在那間拘留室里面待上一輩子？”孫艷埋怨地眨了眨眼睛。

林深深聞言不禁“撲哧”一笑：“我說你是怎么機緣巧合地被那些社區老大媽們扭送到派出所的呀？而且，看情形還有關風化！我真的是十分好奇呢！”

“事實證明我是被冤枉的嘛！你看我的樣子像是做那種不良職業的人嗎？”孫艷半是感嘆半是認真地點點頭，她突然湊近林深深，很仔細地端詳她的樣子，“不過說真的，你跟郭淺淺長得簡直一模一樣！”

“哦……”孫艷提到了郭淺淺，林深深只覺得喉頭重了一下。她并沒有白她一眼，挖苦她說她說的都是些廢話，孿生姐妹哪里有不像的道理？

她只是低著頭問：“她還好嗎？她知道我回來了嗎？”

“她很好，你什么都沒說，我們怎么知道你會回來？”孫艷低了低頭，有些不好意思地斂著眼看她，“你走了這么些年，每次我提起你，她都會找借口把話題岔開過去。”

“是我當初走得太決絕了，傷了淺淺的心。”林深深淡淡地說著，沉浸在故人重逢的喜悅里的兩個人莫名地就安靜了下來。

“怎么會？淺淺不會怪你的！”孫艷連忙出聲安慰。

“怎么不會？姨媽只能負擔我們中的一個去美國，是她想也沒想就拒絕了。她以為我也會留下來，而我卻在她拒絕之后立刻答應，獨自跟了姨媽走！還隨了姨媽的姓氏。”林深深的愧疚翻滾在心底，但她咬緊牙關，臉上依然保持著淺笑，“她應該恨我的！真的，我覺得淺淺就應該恨我，每天都詛咒我！”

“深深，你別……別這么說，這些年你一直都寄錢給我，托我接濟淺淺。其實，你大可以告訴她的。”孫艷真的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些什么才好。

“不要告訴她。”林深深正色道，她趕快收緊了那些自己快要泛濫的悲傷，“好了，孫艷，謝謝你為我和淺淺做的一切，還有，謝謝你在這里出現，見到你，我很高興，真的很高興。”林深深終于決定，在許多不甚美好的回憶席卷而來之前，將大家的注意力轉移到值得高興的事情上。

說話間，孫艷的手機響了好幾回，她卻只顧著跟林深深說話，任由它在衣服口袋里持久地振動，絲毫沒有要接聽的意思。反倒是林深深起了心疑：“誰啊？這么晚給你電話？”

“真不是什么要緊的人和事！”孫艷敷衍地笑笑。

“那要不由我來代你接聽？如果不是討債、催賬的，那肯定就是個如花似玉的男人吧？”林深深耍壞地嚷嚷著。

“你可快饒了我吧！你呢？你跟你如花似玉的男人現在怎么樣了？”孫艷精神困頓地打了個哈欠笑笑，手卻更加捂實了裝手機的衣服口袋。

“你呀，難道還怕我搶你男人不成？”林深深用手指輕輕戳了戳孫艷的額頭，“我和他正在鬧離婚。”

“離婚？為什么啊？顧澤諾人帥錢多，你還要跟他離婚，是什么原因呢？”

林深深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只是嘆了口氣：“一言難盡！”

“哦！”孫艷想了想，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拍了拍手，“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難言之隱！他肯定不行，我知道的！”她拍了拍她的手背，一臉寓意深遠的表情，安慰似的用力點點頭，“深深，我真的明白。”

然后，她擠眉弄眼地甩給林深深一個千嬌百媚的媚眼，“這也是你選這家城北的酒店的原因吧？你看我和淺淺住在東城，咱們從小又是在那里長大的，你偏偏不去酒店又多又好的東城選酒店，選了這里是為了掩人耳目？”

“掩人耳目？”

“好找野男人啊！”

“真沒有……”

“不必解釋，都是女人，我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