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坡集》文十二卷、詩《獨行稿》八卷、《醉吟稿》九卷，明江西安福萬節(jié)（資中）著。板嘉靖間毀。光緒三年，其二十三世孫覲清得節(jié)嗣孫曰恭鈔本，重刊之，有彭序，附弘治丁巳歐陽旦原序，末附萬震《蒼莨詩存》一卷。震，雪坡兄弟行也。雪坡，永樂末進士，由御史出為廣西按察副史。其文暢利平正，詩規(guī)摹晚唐而少變化，且大半為題人堂室、圖卷、贈送、壽挽之作，無甚可觀。余愛其“紅樹酒香春雨后，青山人影夕陽邊”十四字。

余年十四五時輒喜誦“狹巷短兵相接處，殺人如草不閑聲”之句，不知其為誰作也。近閱明詩，乃知為鄞人沈明臣作。其起句云：“街枚夜度五千兵，密須軍符號令明。”按明臣字嘉則，世宗時人。《甬上耆舊集》云：“少保胡公宗憲行部七閩，宴將士於爛柯山上。酒酣樂作，命嘉則為凱歌十章。至‘狹巷’句，少保起，捋其須曰：‘何物沈郎，雄快乃爾！’即命刻山石上。‘殺人’云云，一說殺倭寇也，俟考。”《列朝詩集》：“萬歷間，山人布衣豪於詩者，吳門王伯谷（樨登）、松陵王承父（叔承）及嘉則三人，而嘉則詩為最。嘉則嘗渡江見王元美，持所為詩求序，曰：‘我先后詩為篇者七干余，今僅四百，不欲以磺砍亂玉也。’可謂有自知之明。厥后，有程大科：者荊┨之，非其意也。”有《豐對樓詩》三十四卷，《四庫》著目。

嘉則有《七夕阻風(fēng)泖上，柬長卿明府、開之吉士》云：“此夕明河爛不收，相逢猶是隔南樓。花邊靈鵲迷橋影，水上孤槎滯石尤。湖雨凌空仙佩濕，纖云約月鳳簫愁。北門學(xué)土誰為賦，千古令人恨未休。”長卿，屠隆字，時為青浦縣；開之未詳。

曩在友人家見《六如居士集》，木刻本，楷法極精。無何，遂失所在。六如詩多俚俗。憶其句云：“去日苦多休檢歷，知音諒少莫修琴”、“生涯畫筆兼詩筆，蹤跡花船與酒船”。囗山《藝苑卮言》論詩至苛，其評伯虎詩，謂“如乞兒唱蓮花落”云。伯虎《言志詩》云：“不煉金丹不坐禪，不為商賈不耕田。常時寫就青山賣，不使人間造孽錢。”此詩世人多能誦之，惟第三句作“閑來寫幅丹青賣”，略有不同。

王伯谷《吳越王祠》詩：“禾黍故都州十四，波濤殘岸弩三千。”對仗極工。余亦有句云：“山亦錦衣遭異數(shù)，潮於強弩屈雄威。”

朱家角圓津禪院，自清初詩僧語石開山，厥后蕉士、振華、慧照繼之，皆以詩畫名於時。院中棄藏之富，為峰泖間名藍第一，談書畫者無不知之。民國以來，累遭兵亂，加以賈販窺竊，僧眾不肖，漸至散亡。至解放后，僅有存者，多舁入江蘇文物保管會保管。松江杜君詩庭（鎬）為余言，曾於滬市見絹本語石大師《桐陰趺坐圖》，有王監(jiān)、曹魯元、諸嗣郢等十三人題詠，其中馮王獻詩：“千尋石壁迥聞風(fēng)，靜里光明萬象通。杖錫飛來常近鶴，坐看直上碧天空。”曹魯兀詩：“振拂談微妙，真堪點石頭。蕭疏清影下，冥默契江流。”錄之聊志煙云一瞥。馮字吉甫，諸生，善書，見《青浦縣志》卷廿二《藝術(shù)傳》；曹字思邈，與王鴻緒父廣心為友，見縣志卷三十雜記。

吳君湖帆見示《為孫鴻士成題趟婕妤玉印拓本》調(diào)《浣溪紗》云：“寵貯文房藉自珍，漢宮回舞楚腰身，掌中飛燕玉精神。妾蛸鴛箋迷粉黛，（印文四字：‘婕好妄捎。’捎舊釋作趙。）秘辛鴻爪認脂痕，相憐佩解苣夫人。（余家藏漠苣夫人白玉印，今移贈廬陵周苣珍秘矣。”）囚玉燕印而及漢苣夫人印，因苣夫人而及解佩，天衣無縫，絕妙好辭。按況氏《蕙風(fēng)移隨筆》卷二：“余前記定盒先生藏飛燕玉印事，閱姚氏（衡）《寒秀草堂筆記》，與余所記微有異同。印以羊脂玉為之，盤鳳組，為余記所未詳。定盒以宋拓《化度寺碑》易之，姚作《夏承碑》。此印后歸潘仕誠，姚云潘德輿，又云傳為某偽作以紿定盒。余曾於云自在寵兒鈐本精絕，決其非贗品”云云。玉印文曰：“婕妤妾趙。”見況氏《隨筆》，與湖帆所見拓本同，不知潘氏舊藏即此印否？潘為嶺南人，名仕誠，有海山仙館，同治初籍沒，亦見《隨筆》。

了卯冬至，海上名流丁云軒（寶書）、高野侯（時顯）、姚虞琴（景瀛）、鄭梅庵（遺孫）、丁鶴廬（補之）、趙叔儒（時桐）、趙雪侯（士鴻）、郭和庭（蘭祥）、唐吉生（熊），結(jié)消寒社滬城之蕓廬，人各畫梅一枝，曰《九梅圖》。周夢坡（度云）復(fù)邀集程十發(fā)（頌萬）、冒鶴亭（廣生）、夏劍丞（敬觀）、黃篤友（慶曾）、金甸侯（蓉鏡）、潘蘭史（飛聲）、姚虞琴、陳豪生（寶書）於晨風(fēng)廬作消寒會，約為聯(lián)句，每句末字，甲吟則乙拈點以相限，詩曰：“九客圖消九九寒（發(fā)句鶴限），野梅春意動江干（劍句發(fā)限）。繁英似蝶香博翅（鶴句劍限），老干成籠骨換丹（篤句琴限）。天地各留心數(shù)點（豪句篤限），韭菘分薦甲雙盤（甸句豪限）。當(dāng)筵詩向香山乞（蘭句甸限），捻斷吟髭一字安（琴句蘭限）。“詩成即題《九梅圖》。后虞老言此會去今已三十余年，諸人大都墓木已拱，存者寥若晨星矣，不可不紀。

程生景溪自梁溪遷於滬，因索陸儼少為畫《翦淞圖》，余為題之，有云：“遠勢欲吞滄海影，清光如展水圖。”按郭磨《靈芬館詩話》：“魏禹平（坤）《水第二圖》多見於前輩詩中，朱竹坨《曝書亭集》所題，乃禹之鼎所作。今觀《倚晴合詩鈔》，有《贈梅雪坪兼索畫水第三圖詩》云：吾家白鶴湖邊住，耕把一犁釣一竿。水之中無長物，放眼但覺鷗波寬。”景溪言：“第一圖乃趙松雪作，前此未聞有著名者。后人襲其意，輒題‘仿趙承旨’。我家藏有查梅壑畫冊，亦然”云云。余因憶乾隆時吳江葉調(diào)生（樹枚）《題吳云傲分湖秋泛圖》云：“不道鷗波帚長后，居然又見《水村圖》。”則景溪之言可信。題《翦淞圖》者吳眉老、前運之，皆極工。吳詩云：“攜取漁竿并酒筒，浮家如入畫圖中。一蓑煙雨長相憶，合有詩人陸放翁。（‘一蓑煙雨憶吳淞’，放翁句。）”“投老最耽煙水趣，林塘收得《晚歸圖》。綺添畫名賢像，定是陶張?zhí)K米徒。（萬歷間，無錫安希范罷官歸，出必乘一舫，圖陶淵明、張季鷹、蘇東坡、米海岳於綺窗，稱為煙水伴。）”“鷗鷺尋盟莫等閑，故鄉(xiāng)也有好湖山。春來倘憶桃囗港，試放扁舟一往還。”俞詩云：“撥酷江水鴨頭妍，畫裹應(yīng)添載酒船。菰葉蛤蜊都入夢，更教拆洗惠山泉。”“曾訪幽人水北居，憑欄宴坐笑譚余。風(fēng)云百變頻經(jīng)眼，不犯清波意自如。（‘不犯清波’，唐船子和尚語。）”“爐香茗足清娛，逸思翩翩屬五湖。絕似只陀村裹客，虛堂高掛《鵲華圖》。（高齋有香光居士摹趙吳興《林塘晚歸圖》，精妙絕倫。”

乾嘉間，篝山何鐵山（王模）先生醫(yī)有重名，其詩已略載《詩話》。先生詩清和平達，有《萍香館詩鈔》，楷書精刻，數(shù)十年前曾見之。迭經(jīng)兵亂，藏者恐鮮。近杜君詩庭鈔示其詩跡，為再補錄之。《舟行南梁至春申浦，為風(fēng)雨所阻，坐守蓬窗感作，寄瘦樵》云：“每覺衰殘甚，舟行亦較遲。風(fēng)翻云影合，雨壓稻梢披。骨瘦偏多苦，心空似欲癡。為來申浦畔，那得不驚疑。”注：“時年七十有四。”《花朝后一日鄧尉探梅》云：“才過花朝后，風(fēng)微雨乍晴。山云猶帶濕，溪水自涵清。漸覺愁懷展，還教老眼明。探梅情久切，急急促行程。”杜君又言：“見蘭泉司寇姬人許玉晨女史所績花卉四葉，鈐印‘琴畫樓’，又鈐‘百花莊主人’，殊為創(chuàng)見，亟為收藏。何日得圖良覬，并幾共讀云。”

又鈔示吳江陸雪亭（日愛）致沈南一（曰富）手札，略云：“昨赴青浦，無意中得王述庵先生《三泖漁莊圖》四冊，名人題詠百余家，如沈歸愚宗伯、翁覃溪學(xué)士、錢竹汀少詹、王西莊光祿。吾兄此后便道敝鎮(zhèn)，可來一閱，當(dāng)亦賞嘆不止”云云。詩庭云：“《青浦續(xù)志遺事》載：‘《三泖漁莊圖》，清末王裔曾控其戚葉某於郡守。’豈知是圖在洪楊時已歸之陸氏矣。此書可證當(dāng)日一重公案也。”

楊黻堂徵君三俊，居於縣東郊之楊家窯，走我家故居南村三里許。嘉慶間，嘗館我族授徒。其《松籌堂稿》中有《庚戌二月二十八日同主人聞蘭等游佘山詩》云：“春風(fēng)二月天，處處足花柳。煙景若相招，芳辰良不負。主人劇多情，劈柑攜斗酒。各各換春衫，扁舟十人受。村前裊炊煙，村后吠雞狗。行行至山麓，山靈笑迎某。捷足躡其顛，長嘯振林藪。”所稱“主人”，我家九世祖也。楊氏為明吳中成化進士、禮部主事楊循吉（君謙）后裔。禮部嘗讀書支硎山中，折松枝為籌，有《松籌堂集》十二卷，徵君詩稿蓋沿舊稱也。其稿舊在余家，未刊，兵亂失之。已刊者有《四勿齋集》。

我邑東鄉(xiāng)劉夏楊氏，詩禮舊家，蔭三（新槐）、振聲（克家）父子，皆諸生。振聲少倜儻自喜，清末武進盛氏嘗延為教讀，館諸蘇州之留園。晚避倭亂，入川。亂定歸，白號逸叟。生平邃於《易》，頗多箋釋。詩皆散失，僅記其“心如止水物情見，詩到忘機天籟生”一聯(lián)。我嗣祖娶於楊，楊氏多蓄書。蔭三先生修髯長身，余童時見之。振聲了未春與余同看曹家廟牡丹，尋卒，年七十余。

杭縣姚虞琴先生，身登大耋，儀干偉然，望若六、七十許人。丙申仲春，年九十，有詩云：“覓得人間養(yǎng)老方，加餐第一菜根香。避囂桑下經(jīng)三宿，買醉花前罄幾觴。（余生花朝前一日）示疾未忘期歲厄，（去年花朝微疾，失去知覺三小時。）行吟不減少年狂。衰齡屈指春相似，始信壺中日月長。”

俞君運之，今年五十，余作《短歌行》贈之：“俞子淹稚今所稀，古辭鑲異妃呼稀。今詩風(fēng)流得天授，芙蓉出水明朝暉。前年尋君淞水暖，頭上菊花端可滿。為我買醉黃公爐，落落酒人幾青眼。嗟君遭逢時命窮，摧眉刺足風(fēng)塵中。麒麟困躓鸞鳳瘁，萬壑一噫迥長風(fēng)。即今堂堂年五十，維摩居士但示疾。燒香日誦《槃若經(jīng)》，刀火風(fēng)輪消佛劫。君家舊住虞山頭，劍門蕭爽琴川幽。他時獻傲歸林丘，杖藜更請從君游。”運之恂恂雅飭，熟於三吳掌故，故蘅裳句云：“猶有烏衣風(fēng)范在，珍聞遺獻述如流。”又云：“埋首好為食字蠹，撫膺奈作觸藩羝。”注云：“君生於未。”此謂乙酉春間遭遇事。蘅裳名國鉤，吳江人，光緒丙午優(yōu)貢，嘗為陳庸庵尚書幕賓，今年七十三矣。憶民初余訪龐小雅進士慶麟於吳門，蘅裳其同族也。

張聊止（厚載）《喜瘦東之滬見訪，用其懷佳韻》云：“揩眼成驚喜，居然瓶栗齋。重逢疑夢寐，久坐罄情懷。酒脯愁難辦，茶煙恨欠佳。新詩遍傳誦，文采照江涯。”蔬畦每謂聊止詩出之太易，此卻語語真摯，有老杜《客至》情景。此甲午秋間事，時聊止年六十，乃別未半載，遽成腹痛，彌為愴然。

丙申歲首，豫中名宿靳仲云先生志以探望諸孫來滬，冒疚老、羅雁峰與仲老雅故，各置酒延賓宴餞。仲老年八十，疚老八十四，澹翁七十九，不啻洛下耆英。座客有徐森玉、尹石公、趙葦佛祖望、瞿兌之（宣穎）、吳湖帆、許效庳（德高）、謝稚柳陳佩秋伉儷、吳青霞、周鏈霞，裙屐聯(lián)歡，極一時之盛。澹翁先宴於錦江十一樓，首唱七律一章，云：“恰逢人日舉觴迎，八十翁猶好遠行。陳榻只容留孺子，（重慶汪山）夷門何幸訪侯生。（前歲至開封時）袖中漢口新詩草，坐上江南老步兵。雪后汪山梅又放，么鬟無復(fù)聽歌聲。（有本事）”仲老和石：“思發(fā)花前一笑迎，錦江春早踏莎行。伶俜可忍稱詞客，通脫何人似面生。老我風(fēng)懷余夢影，借君語妙觸心兵。斜河無賴堪留照，（螺川未終席先去）并入離襟第一聲。”疚老《喜仲云至又言別，疊翊云韻餞之》云：“故人喜與好春迎，八十翁能遂此行。今日主賓須盡醉，別來歲月作麼生。坐緣江令粲花筆，一縱條侯堅壁兵。（余病戒飲已三月）草草平原留十日，酒醒歌已帶離聲。”效庳云：“細雨知難夕月迎，依依況是客將行。才瞻玉色千尋立，安得車輪四角生。痛飲不辭呈眼擷，微吟何敢斗心兵。貞元朝士今余幾，未改中州稚頌聲。”此韻翊老至六疊，如云：“扁舟早巳歸張翰，醴酒爭先禮穆生。”又云：“海市看花寧負屐，詩壇角勝似鏖兵。”仲老亦三疊，如云：“敢煩畫手霜縑染，不惜衰顏酒暈生。”上句指湖帆、青霞畫家也。又云：“月露飄香塵劫換，春波泛綠酒鱗生。”題疚師甲午重宴鹿鳴長卷也，皆典切工雅。諸韻以“兵”，字為最難押，而疚師最工，仲老和作所謂“馬陵狹路出奇兵”也。澹翁鈔錄諸作見示，余不覺技癢，題其后石：“新詩歡送酒歡迎，并與閑云壯此行。海上月明元夕近，江南春早雜花生。固知汝潁多奇士，肯信吳江有敗兵。只是少游仍款段，嚶嚶煞谷鶯聲。”

詩之紀時政者，香山樂府“諷諭體”也。近見鍾鍾山（泰）《志喜》詩，蓋為上海全市工商各業(yè)慶祝公私合營，進入社會主義社會而作也，詩為贊美體。白詩不用書，鍾則經(jīng)義紛綸，詩人之詩與學(xué)人之詩不同如此，然令人感發(fā)則一也。詩曰：“力惡不己出，貨非己所私。徒聞先圣言，今乃親見之。風(fēng)聲一以樹，響應(yīng)動四垂。京師誠首善，具瞻尤在茲。綰轂江海交，輪舶縱橫馳。厘肆密林立，百物咸取資。雖曰此一隅，全局關(guān)盛衰。工人實始唱，力與先進追。技藝出新巧，往往超等夷。宅心為大群，那顧一身疲。感彼貨殖徒，志意亦改移。顱趾同圓方，戴履同高卑。有如并途行，彼速我何遲。自利已深恥，況以胺人為。幡然識趨向，大道無兩歧。一動因百和，未用為謀諮。小大齊一愿，上言陳所司。身為天下人，天下共安危。國富民無貧，此理信不疑。人自食其力，何愁寒與饑。資財入公家，公利私豈遣。區(qū)區(qū)權(quán)子母，孰若均平施。委曲悉利害，情知無偽欺。溯自建國來，土地首厘治。田疇日開辟，川澤日被驪。通力而合作，農(nóng)今粗植基。一國猶一身，四民猶四支。大計日工農(nóng)，無或令參差。以是請得行，一一如所期。歡聲隨處發(fā)，感澈人心脾。樅金鳴鼓笛，相賀群熙熙。虹霓耀燈火，云霞簇旌旗。攘攘不夜城，無曲巷大逵。歡樂一日深，經(jīng)營十年規(guī)。能者當(dāng)致力，智者當(dāng)盡思。孰云我不能，北鄰有我?guī)煛Ｈ巳藠^自效，各各相提撕。實行無空言，治成近可推。夫孰使之然，領(lǐng)導(dǎo)由得宜。天下者神器，可為不可持。廟堂有圣明，默運司晷儀。執(zhí)中無偏頗，奉天無后時。亨貞動無咎，大哉義在隨。惟余抱殘缺，坐食老贏。還如朽樗木，亦受春風(fēng)吹。薰蒸涵濡間，鼓舞不自知。竊比擊壤翁，歌謠自成詩。非敢貢其諛，亦非飾其辭。援引或非倫，一聽人瑕疵。”鍾詩尚有《除四害》、《喜雨》等作，皆佳。以篇幅過長割愛。

梁溪孫希俠（保圻）嘗客京津，晚號慨翁。有詩稿一卷，沒后，葉遐庵為之選定行世。慨翁詩宗半山，尤工七律對仗，以為不如是，可作古詩，何必律也。佳句如“濕云出岫疑蒸釜，新水鳴磯當(dāng)聽琴”、“倚竹恰臨調(diào)鶴地，攜柑又值聽鶯時”、“十年夢醒人初老，三月春殘客未還”、“身外猶余行樂地，眼中漸少振奇人”、“海曲藏身攜德曜，陽阿曦發(fā)眷靈修”、“玩世何妨稱市隱，歸田早已誓江神”。遐翁跋盛稱其胸襟造詣，屹然有不可拔者。

七絕詩清淺有味者，常州錢名山《小池》云：“北窗正在小池濱，陰雨連朝起毅紋。藕葉未生魚斷種，不妨映水看春云。”寶山楊瑟民（莧械）《冬日雜詠》云：“入冬百卉瘦西風(fēng)，要看晴芳陘日烘。饞眼獨貪花富貴，編柴先束牡丹叢。”廣東蔡竹銘（卓勛）《移居》云：“三分水竹一分花，風(fēng)月收來共一家。自喜村居無俗事，山林經(jīng)濟只煙霞。”鎮(zhèn)洋沈夢花（蘭徵）《病起》云：“不到書齋已浹旬，筆留蛛網(wǎng)硯留塵。多情惟有庭前竹，依舊迎風(fēng)揖主人。”鎮(zhèn)海曹夢江《對雪》云：“登樓對雪懶吟詩，閑倚闌干有所思。莫怪世人容易老，青山也有白頭時。”潘博《滬南龍華寺看花》云：“塔鈴不語晝陰陰，大有游人布地金。細雨春夢濕，寺門一尺落花深。”閩陳趙亭《消寒吟》云：“嚴寒天氣閉窮陰，踏雪人歸小巷深。分與鄰家簫局火，一貧未改向來心。”南匯顧佛影（憲融）《赤山埠夜歸》云：“赤山埠外下歸船，倦鷺眠鷗各悄然。可有墜歡煙水裹，湖燈紅似十年前。”上海郁餐霞（葆青）《尋春》云：“鎮(zhèn)日尋春不到家，柳絲村店酒旗斜。梅花欲漏春消息，處處偷開三兩花。”陳閎慧《春暮雜詩》云：“新紙?zhí)一ê〈埃磿钜箤σ鼾痢Ｋ身嵔^黃梅瘦，愛殺俜停影一雙。”南匯顧飛女士《題畫》云：“樹老山中忘甲子，鶴眠巖底養(yǎng)靈機。石門久閉松花落，應(yīng)笑山人去未歸。”常州湯澹然（潛）《題畫》云：“香窗畫檻那人家，占盡風(fēng)流水一涯。相見漫談滄海事，客來只為看梅花。”湘鄉(xiāng)王植槐（義臣）《散步》云：“散步園中白袷涼，綠陰如幄百花香。游蜂不怕旁人，飛向枝頭劫海棠。”太倉顧震白《游重慶花溪，再過飛泉口》云：“百尺山頭雙瀑懸，飛泉如雨雨如煙。錯疑身入桃源洞，十里花溪一釣船。”以上皆《隨園詩話》中風(fēng)調(diào)。

律句，寫景難在意遠，寫情難在脫灑，隸事難在精整。茲仿摘句圖例，錄若干聯(lián)。慈溪洪佛矢（兆齡）云：“桃花紅逐春人去，山影青隨畫肪來”、“客兒詩句芙蓉艷，佛助才華蛺蝶輕。”南匯顧佛影《夕陽》云：“立馬有人驚歲晚，掛帆何處近天涯。”鄞周歧隱云：“蒔難積稿風(fēng)前雪，夢不留痕雨后云。”我邑戴果園云：“頭顱如此風(fēng)中燭，肝膽相傾酒后言”、“人老那堪常作客，河清畢竟在何時”、“書生坐老蠅頭字，俗子窺人麂眼籬”、“逋詩有債還難盡，落葉如潮掃不開。”太倉顧震白云：“杜陵蜀道音書滯，庾信鄉(xiāng)關(guān)涕淚多。”鎮(zhèn)海宋少芬《牡丹江》云：“香衾銀燭三更夢，落日荒江萬里流。”無錫孫伯亮云：“塘拗雛柳綠拖水，屋角夭桃紅出墻。”

梁溪孫伯亮，為人敦篤孝友，與名山交最厚。嘗寫印其師孫慨翁遣稿，助刊鄉(xiāng)人楊楚孫遺著。著《晴梅詩稿》一卷。《除夕》云：“爆竹千街響徹天，高樓燈燭照無眠。寒家酒斷尋常例，一幅梅花醉過年。”風(fēng)趣獨絕。又“落花時節(jié)似秋寒”、“夜雪瞞人送舊年”，皆佳句也。

人生有濟勝具，山川能說，登高能賦，此便是慧業(yè)。陳君器伯，今春暢游蒲中風(fēng)后陵、雷首山、王官谷等名勝，得詩夥頤。其五古氣韻醇雅。《風(fēng)林寺》云：“初游風(fēng)伯峪，言尋松林寺。松林只兩松，環(huán)寺千柏翠。兩松高百尺，俯視青一氣。猗猗間筠竹，亦為綠所醉。誰知佛階前，牡丹紅照地。蔚矣百年物，天香襲衣袂。”近體《自蒲州經(jīng)解州返運城》云：“翠撲車欞一路山，牛尻四掩麥云環(huán)。未窮三月將臨夏，摺疊春光詩句間。”又“花紅春未老，山翠佛能貧”、“云開西岳色，風(fēng)卷大河聲”，皆佳。

嚴畸庵奇示《北游草》，《陶然亭》一律云：“乾坤莽莽一亭高，多難登臨亦足豪。香冢劫殘留短碣，清溪波軟受輕艦。”余愛其起得高朗。《廣渠門內(nèi)吊袁督師墓》一律云：“亡徵已定功難補，雄略方攄事見猜。等是血流柴市碧，長城自壞更堪哀。”余愛其收得悲涼。《過末謝文節(jié)公祠》云：“慟哭摧如意，惟公淚更吞。北來堅死志，東鄉(xiāng)漬啼痕。蕭寺身嘗系，荒寵主尚存。桑田留命在，斜日過祠門。”余愛其起得慷慨，收得沈痛。詩中“慟哭”、“啼”、“淚”等字面太多，似亦縹發(fā)之傷，可酌改。畸庵好游，壬辰游天臺，觀石梁瀑布，乙未游吳、游皖，皆有詩，限於篇幅，不錄。

奇句多偶然得之。王植槐有“墻頭螻蟻倒拖花”七字，又云：“燕子雙雙忙不了，銜來花片砌雕梁。”“砌”亦未經(jīng)人道。陳生雄羽云：“曾見明宸濠翠妃《詠梅花》云：‘繡針刺破紙糊窗，引透寒梅一線香。螻蟻也知春色好，倒拖花片上東墻。’”則前人已言之。一作明吳江土族沈氏《春日即事》詩。

“中夜嚎啕常索酒，一生氈噪自圈詩”，曹能始《嘲沈從先》詩也，見《列朝詩傳》。沈，吳人，名野。”門前債客雁行立，屋內(nèi)酒人魚貫眠”，曲周劉滓逮（逢源）《哭霍亮雅》句也，見《池北偶談》。”兩間東倒西歪屋，一個南腔北調(diào)人”，魯亮儕自署其門聯(lián)也，見《茶余客話》，又梁章鉅《楹聯(lián)叢話》引《續(xù)消夏錄》，作張晴嵐除夕題門聯(lián)句，上“兩”字改作“三”，下云：“-個千錘百鏈身。”不及魯聯(lián)風(fēng)趣。

果園詩，初學(xué)香山、放翁，然其性靈語，實與小倉山為近。乙未冬，奇其詩稿來，委為去取。始乙亥，訖乙未，約千余篇。錄其《謝伯未畫扇作種種果》，云：“我以果園名，種果不盈畝。老饕每貪多，未足饜我口。一朝發(fā)奇想，安得羅總有。畫餅也充饑，其義某竊取。秦七妙寫生，百果出其手。授以一方面，落筆香云走。一一罔不肖，有好亦有丑。可玩亦可弄，可瞰亦可剖。按圖試舉名，日葡萄蓮藕。諫果妙味回，佛手生香久。櫻桃小如珠，蟠桃大可斗。青梅宜止渴，楊梅宜醒酒。西瓜滾翠罌，蜀黍綻五豆。石榴兆多子，我以贈新婦。枇把珍晚翠，我以遺老叟。慈姑并老芋，祭灶餉鄰右。殿以長生果，祝我無量壽。為品一十六，問我滿意否。我但稱夥頤，不覺為頓首。何必再饑驅(qū)，一生盡享受。火速揚仁風(fēng)，庶幾報我友。”

余嘗有句云：“匡夢覺詩為課，鄰圃花開醉有鄉(xiāng)。”而蔬畦亦云：“晚年為詩，最宜今體，可臥而成章。”又每花時喜召客觴詠。蔬畦與余同歲生，而性情亦相似，所不同者，蔬畦猶多女弟子，余則湖樓壇坫，冷落久矣。

鄙人所撰《瓶粟齋詩話》，去冬少事修訂，編為卅六卷，由弟子上海陳君雄羽一手寫成，納之篋衍。邇來精力衰邁，滿擬不復(fù)續(xù)矣。乃辱海內(nèi)知交不嫌淺鄙，珠玉紛貽。因是不忍恝置，又復(fù)勉續(xù)一卷，以公同好，題曰《余瀋》。嗣后是否再有所續(xù)，視精神意興而定。至前《詩話》卅六卷，或鉛印、或油印，皆零星出板，式樣參差，鄙人明歲年屆七旬，或當(dāng)籌重印一式板本，略取美觀。倘亦垂愛諸君子所櫻┥者乎？

公元一九五六年九月瓶翁自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