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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作詩話有數難:夫古今文人,篇什鱗萃,然玄珠在握,動嗟赤水之遺;碧樹周阿,或漏海人之網,此一難也。甄錄人物,互有主張,是以韋縠選才,不鈔老杜;房祺編集,獨闕遺山。于是目論致疑,耳食見責,又一難也。”︳謨定命”,辭固溫雅;吉甫作頌,語亦清新。嗜好有偏,甄綜無定,此又一難也。季緒訶誚,士多謗傷;敬之稱揚,人懷喜悅。嗜諛惡訐,自古而然,此又一難也。操千曲而后曉聲,觀千劍而后識器,自非然者,孰能平理若衡,照辭如鏡?是以坡公誤徐凝為惡詩,鍾嶸列陶濟于中品,是非顛倒。物論貝嗤,此又一難也。
金元兩代詩人,當推遺山為大家。遺山生長并州,登宣宗興定五年進士。貞佑初始南渡河,嗣是周流齊、魯、燕、趙、晉、魏間幾三十年,歷官鎮平、南陽令,至尚書省左司員外郎。金亡,北歸不仕。其交游見于集中者,如楊云翼、趙秉文,則金之鉅卿也,朝士如雷淵、麻九疇、王渥、李汾、李氏四桂,耆宿如趙江漢、王滹南、辛敬之、馮叔獻,后生如郝伯常,詩友如秦簡夫、靖南湖,酒友如劉紫薇、陳秀玉等,皆一時豪俊,遺山無不與之款接。遺山生逢易代,至性天成,每云:“家貧親已老,形瘵心欲死。”又云:“我行潁川道,永念負甘旨。”《金亡后即事》云:“西風一掬孤臣淚,叫斷蒼梧日暮云。”《女幾山懷溪南辛老》云:“欲就溪南問遺事,不禁衰涕落煙霞。”君親朋舊之懷,往往見諸歌詠。至其為學,則云:“先儒骨已朽,百罵不汝讎。胡為文字間,刮垢生瘢疣。”其泯絕門戶攻訐之私,尤為后人所不及。嘗志欲修金史而未果,乃筑野史亭,成《中州》一集,凡百余年來南北鉅儒節士,網羅散失,記載靡遺,自云:“此書成,雖溘死道傍無憾。”又詩云:“濕薪煙滿眼,破硯冰生髭。造物留此筆,我貧復何辭。”惓惓故國,可謂至矣。錢名山嘗言:“遺山之后,未有遺山。”殆不僅以其文字言乎?
遺山七言古歌行,開闔動宕,馳驟奔放,蓋所謂“挾幽并之氣”,此為第一。如《虞坂行》、《南溪》、《赤壁圖》、《秦川圖》、《寄溪南詩老辛敬之》、《蕭仲直長史齋》、《荊棘中杏花》、《贈別孫德謙》、《贈張彥遠》、《此日不足惜》、《送希顏赴西臺兼寄李汾長源》、《涌金亭示同游諸君》、《泛舟大明湖》、《游泰山》、《西樓曲》、《隋古宮行》、《天門引》、《蛟龍引》、《解劍行》等可二十篇,讀之神為之王。且篇中往往雜糅唐宋人句,如“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鷗萬里誰能馴”、“事殊興極幽思集”、“天淡云閑今古同”、“管城初無食肉相”、“黃帽非供折腰具”,恰如自出機軸,無襞積痕,此其獨長也。其次為七言律,又其次為五言古,亦瀏亮閑婉。至五言絕,多率易,不足觀。七言絕,題畫詩十居五六,亦無甚佳思矣。
遺山七律,篇篇鉤勒,字字辟灌,而尤工于隸事。如云:“只知河朔歸銅馬,又說臺城墮紙鳶。”此詠白撒得河北降將,及哀宗突圍北走,命白撒攻新衛取糧,為元將史天澤所敗事也。”石苞本不容孫楚,黃祖安能貸禰衡。”此詠李汾被武仙脅迫,絕命而死事也。”壯志相如頭碎柱,赤心嵇紹血沾衣。”此詠王渥赴宋議約,及忠忽烈援汴,兵敗,渥死難事也。其他寫情寫景者,云:“華表鶴歸應有淚,銅盤人去亦無心”、“傷時賈誼頻流涕,臥病王章自激昂”、“華胥夢破青山在,《梁父》吟成白發催”、“黃花自與西風約,白發先從遠客生”、“淹留歲月無余物,料理塵埃有此杯”、“黃菊有情留小飲,青燈無語伴微吟。、“春寒春暖花如故,年去年來老漸催”、“春風碧水雙鷗靜,落日青山萬馬來”、“蕩蕩青天非向日,蕭蕭春色是他鄉”,諸聯感時觸事,凄人心脾。《甌北詩話》譏其“書卷不多,不如蘇陸之博大”。余曰正惟其不多,故能精切如此。譬之用兵,苻堅百萬之師,不敵謝公八千之眾,在精而不在多也。紀律不諳,形勢不審,雖蜂屯蟻聚,又安用哉?
昔人評遺山詩:“不使奇字,新之又新;不用晦字,深之又深。”遺山亦自言:“功夫到方圓,言語通眷屬。”見《與張仲杰論文詩》。又《自題》云:“共笑詩人太瘦生,誰從慘淡得經營。千秋萬古回文錦,只許蘇娘讀得成。”又《后論詩》云:“不信驪珠不難得,試看金翅擘滄溟。鴛鴦繡了從教看,莫把金針度與人。”皆自道其功力,并喜獨得詩中奧旨也。
遺山詩全得力于杜。如云:“長鯨駕空海波立,老鶴叫月蒼煙愁。”此效“豫章翻風白日動,鯨魚跋浪滄溟開”句法也;《贈常山侄》云:“黑鷹破殼自神駿,黃犢放腳須跳梁。”此效“驊騮作駒已汗血,鷙鳥舉翮連青云”句法也。其《論詩絕句三十首》,于山谷、后山頗多不滿,故云:“論詩寧下涪翁拜,未作江西社里人。”《題中州集》云:“北人不拾江西唾,未要曾郎借齒牙。”指曾改忄造選宋詩也。然亦有摹杜太似之病,如《紀子正杏園宴集》云:“未開何所似,乳兒粉妝深”、“絳唇半開何所似,里中處女東家鄰”、“就中爛漫尤更好,五家合隊虢與秦”數語,全效《麗人行》。
遺山詩復句最多,《甌北詩話》已備舉之。余觀其古風,結處格調相同者亦不少,如《趙和卿醉歸圖》云:“好著蹇驢馱我去,與君同醉杏園春。”《崔夢臣北上》云:“他日南歸吾未孝,與君同醉晉溪春。”《送詩人秦簡夫歸蘇墳別業》云:“蹇驢馱入醉鄉去,袖中知有眉山春。”《贈答趙仁甫》云:“都門回首一大笑,袖中知有江南春。”《南冠行》云:“安得酒船三萬斛,與君轟飲太湖秋。”
《滹南遺老集》五十六卷,元初金遺民王若虛(從之)著。集有詩話三卷、雜文及詩一卷。詩古今體只二十四篇而已,余皆為辯論群經子史之可議者,如論《春秋》“宋災伯姬卒”及《檀弓》“子上不喪出母”,闡發權變之宜,足破古人解經之陋,尤為有功世道。詩話所尊者惟杜,杜之后惟樂天,于山谷、后山多所譏評。評山谷者,凡二十余見,如云:“荊公‘兩山排闥送青來’,讀之不覺其詭異。山谷云:‘青州從事斬關來。’又云:‘殘暑已促裝。’此與‘排闥’等耳,便令人駭愕。”又云:“詩人之語,詭譎寄意,固無不可。然至于太過,亦其病也。山谷《題惠崇畫圖》云:‘欲放扁舟歸去,主人云是丹青。’使主人不告,當遂不知乎?”俱言之成理,學詩者當深長思也。詩中有《題淵明歸去來圖》云:“拋卻微官百自由,應無一事掛心頭。消憂更藉琴書力,借問先生有底憂。”“名利醉心濃似酒,貪夫袞袞死紅塵。折腰不樂翻然去,此老猶為千載人。”可知其好議論矣。遺山有《別王使君丈從之》詩云:“謝公每見皆名語,白傳相看只故情。”蓋為汴京破后,滹南微服北歸而作。
《道園學古錄》五十卷,元奎章閣學士虞集著。首《在朝稿》二十卷,則為開國時王公碑銘、哀誄之文;次《應制錄》六卷,則為冊文、制誥、碑銘、題銘、題跋之類,有詩十余篇;次《歸田錄》十八卷,則為僑寓臨川時詩文、雜著;次《方外稿》六卷,則大率禪院、道觀之文也。史言元初大典冊皆出集手。覽觀其制,道園固為一代作家,元初制度,亦頗可觀。道園嘗為史官,熟于金、元掌故,所為碑版文字,足為史家討之助。茲標舉其二三:“女真分族砦居,各為部落,故其為氏或以名、或以爵、或以官、或以里。”(《高魯公神道碑》文。)”凡禁近之臣分,服御、弓矢、食飲、文史、車馬、廬帳、府庫、醫藥、卜祝之事,皆世守之。官雖盛貴,然一日歸至內廷,則執其事如故,至于子孫無改。”(《宣徽院使賈公神道碑》。)”國初建大都,分侍衛、親軍為列衛,布諸畿內。衛必有營,而特立孔子之廟,儒學在焉。衛之官,有都指揮使以至將帥偏裨,而特設儒學教授。衛官皆三歲一更,獨教授常在治所。”(《武衛新建先圣廟堂碑》。)又《元史楊朵兒只傳》、《阿刺罕傳》皆取《楊襄愍公神道碑》、《曹南王勛德碑》文為藍本。又《阿刺罕傳》“祖撥撒事太祖為火而赤,又為博而赤”,史不申敘其名稱,而《曹南王碑》云:“火而赤司服御弓矢者;博而赤司烹餁者也。”《通鑒纂要》至元十七年:“以阿刺罕為右丞相,率師十萬擊日本。”而《阿刺罕傳》云“十八年”、云“左丞相”、云“軍馬四十余萬”,皆據《曹南王碑》言之也。道園文典重肅穆者,如《翰林學士承旨劉公神道碑》、《江西行省平章政事伯撒里惠政碑》、《賀丞相墓志銘》、《中書平章政事蔡國張公墓志銘》,皆煌煌鉅制也。其詩只清婉而已。惟與范德機善,見于其詩頗多。《題范德機詩集》云:“抱膝長吟老范兄,寒巖古柏兩同清。”《舟過清江憶范德機》云:“千載清風東漢士,百年高興盛唐詩。”《賦范德機詩后》云:“玉堂妙筆交游盡,投老江南隔死生。最憶崖州相值處,華星孤月海波清。”則其人文采風流可想。范名槨,字亨父,《元史》附《虞集傳》。范亨父《德機集》凡七卷,五言古體二卷、五言律絕合一卷、七言古體二卷、七言絕句一卷、七言律句一卷,為臨川葛仲穆(雍)所編次。亨父詩,五言古句法典重,而時失于澀滯,其源出于顏光祿,如《袁州謁袁祠》云:“乘月泛修渚,凌晨訪崇臺。曾甍匝地起,疊觀凌云開。”一起尤似。七言歌行,集中最擅勝場,如《題李白郎官湖》、《王氏能遠樓》等篇,皆有謫仙風調。五言律句,多善狀難寫之景,如云:“江翻垂木動,風過雜花回。”言樹木之影倒垂江中,因波翻而影動;雜花之香故已遠去,因風過而復回。妙在不說出“影”字、“香”字。又云:“浴鳧浮斷梗,過雁折危樓。”此言斷梗因鳧群之浴而動蕩,雁以危樓高聳故折改其方向也。“浮”字、“折”字皆見其錘鏈之苦。
集中有《掘冢歌》一首,最警策。詩云:“昨日舊冢掘,今朝新冢成,冢前兩翁仲,送舊還迎新。舊魂未出新魂入,舊魂還對新魂泣。舊魂丁寧語新魂,好地不用多子孫。子孫綿綿如不絕,曾孫不掘玄孫掘。我今掘矣良可悲,不知君掘復何時。”世之溺風水而好為千年調者,讀此可猛省。
《香蘇山館詩集》,古詩十七卷、近體十九卷,江西東鄉吳蘭雪(嵩梁)著,首有王昶、法式善、姚瑩、曾燠等序。蘭雪,嘉慶庚申舉人,道光初,出刺黔西州。翁覃溪、王述庵、王夢樓、袁隨園輩盛稱其詩,其名與黃仲則相埒,朝鮮、琉求至有供其畫像者。然余觀蘭雪古詩,筆雖縱恣,每多題外鋪敘,頗嫌詞費。近體則試帖氣未盡,未能臻開闔駕構之妙。至其為朋舊題圖卷之作,十居七八,尤令人厭倦,雖曰敢名者多,亦笑其樂此不為疲也。集中如“衣上白云晴更濕,笠邊紅日午尤涼”、“花如新病扶初起,苔似閑愁掃又生”,此等好句,時一遇之,未能多得也。他若“無官便作神仙想,不朽原非將相名”、“平心自覺能容物,習靜惟應臥擁書”、“無才豈敢談經世,有福方能坐讀書”,雖言有趣理,然終是學人之詩。
蘭雪詩,病在下字太重。如“開甕酒香濃透屋,壓床書卷亂圍山”,“濃”字、“透”字、“壓”字、“亂”字,皆有握拳透爪之跡。余謂上句不及余之“酒熟開尊香滿屋”,下句不及湛如之“小床書似亂山疊”語較自然,然此可為知者道矣。
律詩對仗,不必妃青儷白以為工也,須觀其一聯中下字虛實能否銖兩悉稱,而一句中上半句與下半句如何堆垛。上下聯能兩兩相對乃佳,而蘭雪句法多有可議。如云:“有花開日頻澆酒,無事經年懶入城。”“無事”二字可省,“有花”二字割去,便不成句矣。且“懶”與“頻”亦對不過。又云:“青山荷鍤能狂醉,紅袖扶筇亦俊游。”“紅袖”能“扶筇”,“青山”安能“荷鍤”?又如“行裝書愛攜千卷,廣廈陰當庇萬家”、“金鑄居然推賈島,辦香難得配東坡”,皆有語病。
詩中用經語,大謝及老杜最多,然不善為之,便易塵腐。而蘭雪寄其妾云:“自悔勞人常草草,可憐楊柳太依依。”又黃左田云:“濃陰園有桃千樹,清澈揚之水一條。”俱有風致,左田名鉞,當涂人,乾隆進士,有《壹齋詩集》。
遂寧張船山先生,詩學太白、東坡,而不襲其面目,于袁、蔣、趙三家外,能拔戟自成一隊,洵豪杰之士也。詩凡二十卷,皆手自刪定。篇首自記只寥寥百余字,且并不乞序于人。(見《日知錄》十九卷有《書不當兩序》一則,乃知先生有見地。)余每見各家集中,例有懷人詩,多扯名公巨卿以裝門面,此格防于杜之《八哀》,然數見不鮮,亦殊可厭。而船山《庚戌除夕懷人》八首,皆老兵、倡妓、輿臺之屬,其避俗若浼、玩世不恭,可以想見。
船山貧而兀傲,其詩遂多牢騷抑郁之語。如云:“親舊更誰容我傲,窮愁真恥受人憐”、“難測天心姑任運,既來人世可無情”、“交疏偏有知名客,兒好強于負郭田”、“書殘盡費閑心補,畫好時防俗手題”。又“佛空未易忘衣食,兵在何從計死生”,此于饑荒兵亂之世,人人有此想,卻不曾有人說出。又“一蝶馱花冒雨飛”七字甚香艷,可入《甌香室畫譜》。
牧齋《高會堂》一集皆紀漫游云間事,其序云:“不到云間十有六載矣。水天閑話,久落人間;花月新聞,已成故事。”“頃者菰蘆故國,兵火殘生,衰晚重游,人民非昔。”“是行也,館于武靜之高會堂,遂以名其詩。”“時丙申陽月十有一日,書于青浦舟中”云云。考其時,則為順治十三年也。集中有《徐武靜生日》詩,以是知為徐氏。一時相與周旋者,如張洮侯、董得仲、宋子建、陸子玄、沈麟諸人,府志當有可考。其《高會堂》詩句云:“鶴唳秋風新谷水,雉媒春草昔茸城。”余每欲取老杜詠滕王閣法,為去“新”、“昔”而易“猶”、“自”二字,以為較蒼渾,雖牧翁復生,當亦首肯。其《贈妓彩生》云:“老眼看花不耐春,裁紅綴綠若為真。他時引鏡臨秋水,霜后芙蓉憶美人。”又《贈別彩生》云:“紅顏白發偏相滯,都是昆明劫后人。”此老人品固無足重,然自是深于情者,綠之以為鄉邦佳話。
朱竹垞《鴛湖棹歌》有云:“留客最憐鄉昧好,屠墳秋鳥馬嗥魚。”注:“閩人卓成大,元末僑居甓川馬嗥城,殆即《水經注》所云‘馬城也,魚可為臘’云云。今人寫作‘馬交’,或寫‘馬膠’,皆以未知‘馬嗥’出處而誤。”按《棹歌》百首,泛記禾中風士,并非止詠南湖。詩中注地名、物產甚多,如“鴨餛飩”、“清若空”之類,皆絕好詩料也。
船山先生《出守萊州》詩云:“塞上承天語,民刁默化難。”按《管子七法》:“禁雕俗。”注:“雕俗謂浮偽之俗。”“刁“應書作”雕”,此必鈔胥從俗之訛。
揚子《方言》:“餳謂之饣唐餳,徒郎切,音唐。”知今之糖,即古之餳也。我國制糖之法由來已久,《說文》:“餳,熬稻為之。”此糖之以米為者;《楚辭》:“囗而鱉炮羔,有蔗漿些。”《齊民要術》云:“甘蔗榨取,汁似飴餳。”此糖之以蔗為者。唐詩:“簫聲吹暖賣餳天。“據鄭康成”簫管備舉”詩注云:“簫,編小竹管,如今賣餳者所吹。”則唐詩自是“餳”字,非“饣易”也。世俗于“餳”、“饣易”二字不分,且但知“餳”之音情,不知糖之為“餳”矣。餳饣長,饣皇也。即今之糖餅耳。昔劉夢得謂詩中用字宜有來歷,嘗以六經無“糕”字,不敢用。然白香山有《寒食過棗團店》詩,“團”亦非古字也。
《莊子·齊物論》:“狙公賦。”“囗”音序,即櫟實也,而今人往往誤為“芋”。又杜詩:“錦里先生烏角巾,園收栗未全貧。“此正用《徐無鬼》篇”先生居山林,食栗“故實。”栗”,小栗也,而刻本多作“芋”,應改正。
壬子、癸丑之間,邑中談藝之士張靜蓮(世昌)、徐伯匡(公輔)、慎侯(公修)、鄒葆蓀(尊德)、楊石年(輅)、徐儀九(來)、葉行百(春)等結為詩社,月必數集,其主人輪流為之。先期約定地址,或假公園,(舊靈圖亦名曲水園)或假余家半野亭或酒樓,以為歡聚之所。席間由主人命題,隔二三日,各出其所作,互為評品,以取笑樂。厥俊稍改前例,人酒一壺、肴一碗,共赴預定之家,名曰“胡蝶會”,“胡蝶”、“壺碟”,蓋諧聲也。開門掃徑者為東道主,亦輪流為之。丁巳以還,又有消寒之會,則又益孫丈作黼、方君仁俊二人。壬戌,鄒湛如(尊瑩)倡甓廬詩社,詠而不觴。凡社友及他縣人士課作,多乞各地名宿評閱,第其甲乙。乃曾不數年,兵亂相尋,舊游零落,風雅遂歇。
甲寅之夏,社中詠曲水園白荷,限用“尖”、“叉”韻。時外埠亦有和作,憶山陽朱亦奇孝廉邦偉兩律云:“云影波紋漾碧纖,如來寶相自莊嚴。接天爛漫花成海,映日晶瑩粉似鹽。爽挹涼痕依水檻,靜參香氣立風檐。隔溪菱實欣堪采,綠婉紅嬌角露尖。”“溪邊游女鬢堆鴉,水閣風涼好駐車。腕雪玲瓏爭似藕,臉霞瀲滟欲羞花。閑看鷺浴波如鏡,愿結鷗盟艇作家。一曲《惱儂》歸去路,盈盈新月照魚叉。”此外錢靜方(學坤)、鄒葆蓀等,佳句甚多,惜不能得其稿。惟憶葆蓀押“《昔昔鹽》”,以“田田曲”為對者。余詩不入集中,姑補錄于此,云:“萬斛紅塵不染纖,色香世界似華嚴。池塘戲葉魚吹沫,水國尋芳蝶舞鹽。得雨新聲如瀉玉,未秋涼意已侵檐。謝家詩格端堪比,艷發豐姿逗筆尖。”“鬧紅一舸聽嘔鴉,別樣風華映日車。名士連斟竹葉,美人打槳泛菱花。云扶玉立仙成隊,鷗抱香眠水作家。儂是青溪蓮社客,新詩斗險愧溫叉。”
詠雪詩之別調者,余前《詩話》已標舉一二。頃又見徐渭詩云:“騎都爛漫糜羊胃,庖坦橫縱解犢比。盡領熊罷歸拂掃,別從雉兔較罟{弟}。”詩凡八十韻,雖極詼怪之能,然終嫌嚼蠟。詠物詩,總以有寄托為主。王荊公云:“勢合便疑包地盡,功成終欲放春回。”何等氣象,而荊公一生抱負亦見于此。
篋中檢得余小頗《寓庸室詩鈔》四五葉,余與小頗未嘗通尺素,不知何自來也。然愛其詩功甚深,其《登快閣吊陸放翁》兩律,悲涼感喟,尤得放翁心事,為錄于下:“散關清渭罷從軍,投老東歸臥白云。半壁山川余涕淚,兩河消息斷知聞。樓船鐵馬驚秋夢,樵徑漁舟悵夕曛。應羨杜陵遭際好,亂離猶見中興君。”“長留詩卷恨纏綿,展向危樓一泫然。苦憶中原垂死日,傷心遺命《示兒》篇。廟堂殘局支和議,志士長纓負壯年。千載魂歸莫憑眺,冬青零落鑒湖邊。”小頗名坤,諸暨人。
“八月之官十月歸,九旬作吏竟何施。種粳種秫都休問,不是人間播種時”,此名山先生《題陶集》句也。余愛之,諷詠不去口。頃閱宋羅端良(愿)《淵明祠堂記》云:“跡其求邑,雖指公田為酒之利,然來去以秋仲冬月,非播種之時。”然后知先生之所本。然羅記只是實寫,而名山又別有感慨矣。名山喜讀人間罕見書,其詠史詩,腹儉者往往多不得其出處。
惕庵籍宜昌,遷金陵后,筑寧遠樓居之。迨國府南都,辟中山馬路,惕庵之居當其沖,被拆其半。因更筑瞻美樓,讀書賦詩其中。記其句云:“宿雨新從玄武霽,暮煙喜自紫金浮”、“攜酒閑吟雞埭月,弄舟時趁燕磯風”,皆自寫其閑居之趣。惕庵詩,務以清真雅正為主。嘗私淑其鄉先生東湖王定安孝廉,云:“湘鄉曾氏《十八家詩鈔》,實王氏主其選政。”因以其所著《塞垣集》為贈。己巳,惕庵《五十自述》云:“碧柳垂門同處士,青苗治國讓時賢。”風流蘊藉,是真得王氏法乳者。
余外祖母出嘉定夏氏。夏氏居黃渡,余幼時恒隨母往來戚里,因得盡識蕉飲(曰戔)、仲逵(曰璐)、勺賓(曰琦)等諸表。母舅仲逵先生,壯游燕、齊、豫、越,晚歲退休,喜為詩,遇余輒出示其稿,并命為刪拾。己巳,年七十,憶其《自述》有句云:“萬里秋山行欲遍,五更霜角夢將闌。”
華亭張敬垣(葆培),日本留學生,今之律博士也。精治庖饌,珍腴名酒,恒蓄于家,客至,咄嗟便辦。嘗見其《詠黃耳冢》一聯云:“洛下飛鴻才一瞥,云間走狗亦千秋。”語雖近謔,然屬對自工。
曩于友人處假《靈芬館集》讀之,愛其名貴句甚多。今隔二十余年,不能盡憶,惟三數聯尚往來胸臆間,如云:“三月落花如夢短,一湖春水比愁多”、“狂因醉后輕言事,窮為愁多廢著書”、“憂果能埋何必地,人猶難問況于天”。
松江于仲遲先生允鼎,奉其老母甚孝,豪飲工書,語妙天下。嘗攜其女游西湖,遇風覆舟。余以詩謔之云:“湖山信美供湯沐,兒女相隨話拍浮。洗耳歸來都刮目,路人指點說清流。”此仿隨園《調程魚門水經注疏河渠考》“此后輸君閱歷多”意也。文人剽竊,雖古人不能免。”惠崇河分岡,勢春入燒痕”一聯,千古以為談柄。人譏歐陽公好偷韓文,劉貢父解之曰:“永叔雖偷,卻不傷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