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文宗欲置詩學士,李玨以為詩人浮薄,無益于理,遂寢不行。其實文宗非不可圖治之君,茍迎其機而善導之,如孟子之對“好貨”、“好色”諸問,引《詩》曲證,陳善閉邪,則朋黨之爭、閹宦之禍,或不至如是之烈。惜乎玨與鄭覃等曲謹小儒,不能見其大也。余謂治亂邪正之跡、閔時病俗之言,莫備于詩。即就唐而言,詩人如子美之歌行、香山之樂府,無不以其悱惻之意達其忠愛之誠。下至冬郎其辭,草麻數語,辭氣慷慨,大節凜然,亦豈得以浮薄目之?玨之謬妄,固不待攻而破也。
楊龜山云:“淵明詩所不可及者,沖淡深粹出于自然,非苦力之所能也。”熊鞠孫太史祖詒云:“陶詩之不易學,在其胸襟不可及耳。”龜山只道得體制,太史從其志趣上說,更高一層。
太史又云:“唐人如高、岑、賈、杜等,詩于題中之字,無不一一顧到,所謂‘題無漏義’也。”又言:“古人之工為詩者,無不工于制題。六朝人與唐宋不同。大抵六朝人題以明凈勝至,唐宋則雋約曲暢,各有其長。有短止二三字,長至數百字者。今人讀詩,往往玩題忽略,不知古人制題或繁或簡,大有斟酌在也。”
陶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東坡謂:“采菊之次,偶然見山,初不用意,而景與意會。”此解最得神理。后來如韋應物之“采菊露未晞,舉頭見秋山”、白居易之“時傾一壺酒,坐望東南山”、韓愈之“清曉卷書坐,南山見高棱”,雖擬陶而皆著色相,深于詩者自能辨之。
張文潛《與友人論文》云:“文以意為車,意以文為馬。理強意乃勝,氣盛文如瀉。理惟當即止,妄說即虛假。”又云:“譬之張眾樂,要以歸之雅。區區為對偶,此格最汙下。”余謂文與詩無二致也。柯山論文,亦即論詩。
唐人詩,用字上安適、節族上諧和、意思上含蓄,所謂心氣寬柔者,其聲溫好,其失也平而弱,元白是也;宋人詩,用字上生新、節族上急驟、意思上刻露,所謂心氣華誕者,其聲流散,其失也獷而悍,山谷、后山、二晁等詩是也。明乎剛柔好惡之辨,斯無流弊矣。
大家各有句法。老杜往往喜用五入聲字為句者,如云:“業白出石壁”、“石壁滑側足”、“壁色立積鐵”、“渴日絕壁出”、“白日亦寂寞”等是也。又喜用“一”字,如云:“宇宙一亶腥”、“窕窕一林麓”、“昏霾一空闊”、“萬古一骸骨”、“青衿一悴憔”、“四海一涂炭”、“溪行一流水”、“青林一灰燼”等句是也。此皆他人集中無之。
樂天詩,喜類聚一時景物以為句者。如“風回云斷雨初晴”、“草香沙暖水云晴”、“岸淺橋平池面寬”、“石淺沙平流水寒”、“風清泉冷竹修修”、“樹深藤老竹回環”、“筍老蘭長花漸稀”、“野桃山杏水林擒”、“棗赤梨紅稻穗黃”、“柳湖松島蓮花寺”、“紗巾草履竹蓑衣”、“短鞾低帽白蕉衫”、“烏帽青氈白氈裘”、“竹鞋葵扇白銷巾”、“蘿巾蕙帶竹皮冠”。其為聯語者曰:“玉佩金章紫花綬,纻衫藤帶白綸巾”、“重裘暖帽寬氈履,小閣低窗深地爐”、“輕履單衣薄紗帽,淺池平岸痺藤床”,此本于子美“風急天高猿嘯哀”二語,他人集中亦不多有也。后惟放翁時一效之。
隨園論律詩難于古體,余未敢茍同其說。蓋古體雖無聲律、對偶之拘,譬之李廣行軍,無部伍行陣,然非訓練有素,使人人知守紀律之嚴,鮮不僨事。此似易而甚難。至于律詩,不過如程不識之刁斗森嚴,使士卒不敢犯而已,然似難而實易也。葆蓀韙余言,以為雋喻。
表兄鄒葆蓀(尊德),工為詩,畫山水亦淡逸可喜。晚年病風,臥床幾三載,日以詩酒為遣。生平積稿數千篇,大抵古體追《騷》、《選》,近體效劍南。沒后,其弟湛如(尊瑩)屬為去取。以其繁冗,有難色。惟屢經喪亂,恒以其稿散佚為慮。頃檢篋得數篇,錄之以當窺豹。《上巳郊游遣興》云:“萬匯迎淑暄,原草得風展。意往各有托,所會異深淺。遠樹浮野煙,流云媚晴瀲。胡蝶弄游絲,力趁微風轉。流觴永和年,盛會無弦管。動息任天機,寓目恣流覽。老莊等蜉蝣,玄運有窮算。惟此杯中漿,生機協同善。抗古緬今茲,遙情轉難遣。”《竟日看花,夜集同人飲丁家酒榭》云:“今年春暖花事早,低煙匝徑暗篁掃。流膏遍野無枯枝,一寸情苗和煙裊。城南地僻多垂楊,東家西家繚短墻。平潭初淥靚明鏡,蕤蕤華羽鸞皇翔。弄晴芍藥恣嬌態,倚醉海棠爭艷妝。群孳醞釀各獻媚,掩抑百態流神光。春光如許不行樂,奚似束書置高閣。看花不減昔年狂,紫燕相偎集翠幙。美人未識綺羅春,掩袖誰來慰寂寞。黃金不買駐顏丹,擬向芳洲搴杜若。疏燈水閣琉璃屏,酒氣薰人花氣醒。高城凄煙斂暮色,醉眼直送云冥冥。別含春緒寫古怨,波光蕩影人娉婷。我詩代券訂后約,開窗誦與閑鷗聽。”《聽方君仁后摘阮歌》云:“簾漪縐縠蕩秋影,腰支瘦損羅衣冷。碧梧墻角葉初凋,庭院無人清晝靜。方子信手撥圓槽,颯然涼意風蕭騷。三弦緩二用其一,一弦已足驚秋高。凄凄惻惻鵑啼血,鏦鏦錚錚鳴金鐵。忽然故作聲悠揚,推宮卻羽低復昂。蒼虬朝翻塵海浪,素鸞夜拂胡天霜。不知彈者何所怨,紅桂金魚鎖深院。不知彈者何所悲,憔悴嬋娟淚暗垂。我心悲怨兩何依,破空一鶴寥天飛。凄涼訴盡興亡感,猶似當時玉屑霏。東山妓圍鬧絲竹,別調難諧里耳俗。成連始信能移情,請鼓天風海濤曲。”《獨坐偶成》云:“疏尊淺酌郁金香,蕭琵商飆拂檻涼。靜愛綠陰常寂寂,坐看白日去堂堂。時嗟遞嬗榮枯易,詩謝徵求壽挽忙。賣畫得錢謀一醉,忘情畢竟未能忘。”可想見其高致矣。又“荷香雨洗殘花盡,桐影風梳病葉飛”、“心系天涯芳草外,客隨江上白云來”,佳句類此者,不勝枚舉也。
“生涯零落歸心懶,多謝殷勤杜宇啼”,王荊公句也;“莫信杜鵑枝上鳥,人歸猶道不如歸”,梅宛陵句也,一子規耳,在未歸人口中說,則云“多謝”;在已歸人口中說,則云“莫信”。蓋因物興感,各隨人境地而不同也,然皆佳妙。
太倉崔不雕有“丹楓江冷人初去,黃葉聲乾酒不辭”之句,漁洋愛之,呼為“崔黃葉”,見《池北偶談》。博陵崔瘦生《詠紅葉·如夢令》云:“為愛吳江晚景,渡口斜陽相映。點水似桃花,無數游魚錯認。風定,風定,一樣落紅堆徑。”為洪北江所賞,呼為“崔紅葉”,見嘉興葉松石(煒)《煮藥漫鈔》。兩人同姓崔,又各以詠葉得名,信矣,無獨有偶也。
詠物只須一二有力語便足。退之詠李則云:“風揉雨鏈雪羞比,波濤翻空杳無涘。”詠桃則云:“種桃處處惟開花,千樹萬樹蒸紅霞。”荊公詠桃則云:“枝柯蔫綿花爛漫,美錦千雨敷亭皋。”詠荷則云:“于時荷花擁翠蓋,細浪嬲雪千婷娉。”皆以少許勝人多許。
近百年中,邑人之工書畫者惟黃雪軒(光燮)、周疏庵(其照)兩明經。雪軒久客京津,所交皆當世賢豪。東人士愛其畫,亦時以重金求之。疏庵西上廣陵,南游粵嶠。書法吳興,畫竹石似元人小品。獨其詩皆流傳絕少,詢之老輩,亦無所得。僅知黃有“夕陽紅到小樓西”,周有“破傘遮頭過野橋”二語而已。余謂詩能傳誦,七字已足。”滿城風雨近重陽”,古今膾炙。東坡亦有“一頌了伯倫”之語。五代王仁裕多至萬首,當時有“詩窖子”之譏,至今無有能道其只字者。然則二公亦足自鳴矣。
疏庵先生嘗隨黎莼齋公使庶昌至日本。日本櫻花最盛,其花略似海棠,彼都人士夸之為國花。先生詠之云:“若編海國群芳譜,此是東瀛第一花。”時為人誦之,謂得微婉之旨。先生在東時,東人求指示點畫,愿執贄為弟子者甚多,可見其國人講求字學之專。
先生為余誦“溪澂花影偶,山靜屐聲孤”句,謂為沈文肅公某幕僚句也。余曰:“此山陰邵姜畦詩,載在《隨園詩話》。”
子美祖審言自謂:“我詩可使蘇李為奴,我書可使鍾王北面。”然后世言書者,從不及審言,即言詩者,亦未必盛道審言也。故我謂文士翰墨,工拙是一事,傳不傳又是一事。
子美在耒陽吃牛肉白酒而卒,及太白弄月騎鯨之事,前人辟之,謂出于小說家言。然宛陵詩云:“李白死宣城,杜甫死耒陽。二子以酒敗,千古留文章。”又云:“采石月下聞謫仙,夜披錦袍坐釣船。醉中愛月江底懸,以手弄月身翻然。”則宋人已據為典實用矣。
子美《清明》詩:“著處繁華矜是日。”“著處”猶云到處,蓋當時方言也,子美屢用之。如云:“賤子何人記,迷方著處家”、“末成游碧落,著處覓丹梯”,而浦氏解為“然著”之“著”,以為狀櫻桃之紅,誤矣。唐人以方言入詩甚多,如”遮莫”、“格是”、“能個”、“劣能”、“赤憎”等語皆是。
又此詩下云:“渡頭翠柳艷明眉,爭道朱蹄驕嚙膝。”“明眉”說柳,“嚙膝”說馬,各有關合。而注家以為“柳眉”喻游女也,然則“嚙膝”何喻乎?余謂起首“長沙千人萬人出”已包括士女在內,二句只狀當時景物耳。
表伯張靜蓮(世昌),晚號頑翁,詩平易,學香山。至其弊,則不免為張打油、胡釘鉸之流。嘗有句云:“浴水鷗同魚串戲,偷花蜂與蝶分贓。”“串戲”、“分贓”,俗語也。頑翁喜談諧,故其詩涉筆成趣如此。
頑翁善小兒醫,生離鼎革,飽更世難,滿肚皮不合時宜,往往托之歌詠。如云“鐘聲杳杳沈長樂,欃影熒熒貫太微”,悲京闕也;“慈貓翻乳同眠鼠,義鶻空誅飽食蛇”,刺當道也。顧其閑適之作,亦多近誠齋、放翁。《晚晴漫興》云:“雨余庭院絕纖埃,繞砌緣墻滿綠苔。草伏蘭根瞞我長,花藏葉底背人開。趁強猧子驅雞去,恃愛貍奴捕蝶來。細把物情衡世態,惟須萬事付銜杯。”《新春》云:“天教芳訊傳紅杏,人喜晴光轉綠蘋。”《幽居漫興》云:“宅寬好拓栽花圃,樓小如棲構木巢。鄰竹聲喧風乍起,庭花影小月方中。”《初冬晚眺》云:“擔稻人如張翅蝶,辭柯葉似散衙蜂。”
無錫鄒翰飛先生弢,以詞章名江左,嘗以其所著《三借廬詩稿》寄余。顧徐干“時有齊氣”,弗之好也。近忽得其《采蓮曲》數絕,清詞麗句,為其集中所無。詩曰:“阿儂家本近前湖,湖上風光似畫圖。劃破煙波雙槳入,水中人影萬花扶。”“一曲田田唱采蓮,畫船穿過畫塘邊。只因昨夜催花雨,新水如云綠上天。”“曉風吹散一湖煙,舵尾輕寒透薄棉。不信雙鴛禁得起,夜深交頸忍涼眠。”
丙辰夏,先生次余《寄懷》韻見贈云:“《西都》賦物漢唐余,鄭重傳來遣李玙。蘭臭難親君子澤,(自注:四年前在衛品純處知君。去秋以匯生之介兩次到滬,竟不得一晤。)尋光幸燭野人居。筆留紅艷撩江夢,花在青溪燦洛如。(自注:郡有文士,則生洛如花,見張寶《就印錄》。)翹首蓬山高萬丈,幾時快錫指南車。”先生豪于飲,自號酒匄,因繪《匄酒圖》,遍乞文人題詠。六十后得風疾,手震,不能握管。筑守死樓居之,年殊七十卒。
弟子方仲淵(存慎),羸削如碧鸛,人見其行徑異,多目笑之,而不知臣叔不癡也。家貧,就昏淀西郁氏。年未三十病瘵亡。仲淵喜詠右丞、左司詩。《淀西秋居寄堯禎海上》云:“吾道差堪久,奚嗟舊業貧。故山松閣廢,僻壤草堂新。洗夢秋江上,懷人滄海濱。飄然欲何往,天地盡風塵。”《出淀湖》云:“曉發淀山下,高林初日明。天黏湖水碧,浪浴布帆輕。旅燕別離恨,沙鷗迎送情。眷懷西塞隱,泛宅寄浮生。”《題樊川詩集》云:“水郭山村乘醉游,江南煙雨赴春愁。絕憐詞客清狂甚,不倚紅樓便寺樓。”其他佳句,《山居》云:“饑應爭鶴瘦,閑僅許鷗分。”《夏日閑居》云:“苦貧衣趁閑時典,斗智棋逢絕處佳。”
李義山詩:“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犀角文備百物之形者,謂之“通”。以“通”對“翼”,自然工整。而張文潛云:“玉筋異時空見跡,靈犀千里亦通心。”“通”作虛用,似誤。
世多謂“韓壽偷香”。按《晉書·賈謐傳》云:“西域貢奇香,帝以賜充。其女密盜以遺壽。”是明言賈午,非韓壽也。然宋謝無逸《詠胡蝶》云:“身似何郎全傅粉,心如韓壽愛偷香。”則其誤不始于今日。
《列子·天瑞篇》:“沖和氣者為人。”知放翁“瀠洄水抱中和氣,平遠山如蘊藉人”,“中和”乃“沖和”之誤。
《家語》:“累累若喪家之狗。”王肅注:“喪讀平聲。”然黃山谷詩:“顧我今成喪家狗,期君早作濟川舟。”則平仄義均可用。
郭麟《小游仙詩》:“偷下蓬壺暫破顏,春風吹綠兩眉山。當時只有狂徐福,曾隔文窗覷阿環。”然李義山《曼倩辭》云:“十八年來墮世閑,瑤池歸夢碧桃間。如何漢殿穿針夜,又向窗中戲阿環。”則戲窺上元夫人事乃曼倩而非徐福。
俗謂木筆白者為玉蘭,紫者為辛夷,非也。王荊公云:“試問春風何處好,辛夷如雪柘岡西。”劉淵材恨海棠無香,亦不盡然。劉屏山云:“幾經夜雨香猶在,染盡燕支畫不成。”至朱夫子又依違其詞,其《山館觀海棠》云:“亂英深淺色,香氣有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