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行云紀:《刺客聶隱娘》拍攝側(cè)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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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序
三十年前我寫了一本書《戀戀風塵——劇本及一部電影的開始到完成》,現(xiàn)在,謝海盟寫了另一本書,《行云紀——〈刺客聶隱娘〉拍攝側(cè)錄》。
一個三十年,很長的,也很短的。
很長。“她常常認真地練習飛行技術(shù):吃力地爬上寬寬的窗臺,然后凌空跳到彈簧床上,盡可能利用在空中的那一剎那,快速地揮動翅膀,認為早晚有一天,終將因著她的技術(shù)猛進,可以飛上天空……”是的,長到足夠讓學飛的盟盟長大到,終于,出版了她的第一本書。
“終于”,那是因為在這之前,她寫過又毀過的幾部奇幻故事,動輒十萬字起跳,最多寫有七十萬字的那部真令我嫉羨交加,每要勒她脖子求索分個零頭給我的蝸速長篇吧。
但她寫了一冊又一冊A4大小的筆記本,斷然不讓任何人看。從小學(大部分是連環(huán)圖漫畫)寫到國中,寫到高中,寫到大學,有電腦以后仍是手寫,圖個不擇時地(機場候機時)皆可寫的便利。自幼以來,若有那不明狀況的熱心人士建議海盟拿出來發(fā)表或貼上網(wǎng),她便靦腆搖頭而笑:“自娛的。”僅僅一位讀者,她特許給表妹,這位表妹喊她“老哥”,掛在嘴上總說“我老哥”,我老哥如何如何,甚中彼意,亦獲其心。
即便她大學畢業(yè)了加入電影編劇工作之余,仍在寫,有時我倆從捷運站走回家,等紅燈換成小綠人時我問她,多少字啦?最后我獲知的字數(shù)是四十二萬。這部她寫穿越,穿越唐。我問她為什么是唐,而不是其他?她說看《隋唐演義》,覺得寫得不好,打算自己寫一本。我轉(zhuǎn)頭望她一眼,心想嚇,好個亞斯伯格人。
這樣,令我想起那位苦等奧德賽返鄉(xiāng)遂以織制丈夫壽衣為名擋住追求者們的珀涅羅珀,而白天織,夜里拆,壽衣永無織成之日。又像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宋碧云譯版《一百年的孤寂》)打了三十年仗之后回家,重操舊業(yè)做小金魚卻不賣,每天做兩條,做完二十五條便融掉重做。這樣不為發(fā)表,不為什么的老在那兒寫,那兒讀,惟一一點好處,如果文字是表意的工具,海盟倒把這工具練得輪轉(zhuǎn)無礙,辭達意矣,不像新手。
初始我找海盟來做編劇助理,是把她當一臺文書處理機,幫我劇本打字、列印、修改、傳發(fā)劇組。然而加入我與侯導(dǎo)的劇本討論不久,她變成了我們的記憶卡、隨身碟。看來我是在壓榨她掃描式的記憶力,但凡材料到手,我愛請她先過目一遍輸入腦中,以備隨時查詢。她的這項利器,在往后從頭到尾沒有缺過一場戲(歸因于海盟那種頑執(zhí)不醒才可能耐得住拍攝現(xiàn)場之漫長之無聊賴)的跟拍側(cè)記,她錄影機般,翔實記下了全部過程,《行云紀》,這本我稱之為“留下活口”的證詞之書。
證詞?是為誰做證詞?為一部我們曾經(jīng)觸手可及的想象過,卻始終未被執(zhí)行出來的懾人電影做證詞。這部在劇本定案時言之鑿鑿被相信一定好看易懂的電影,情感華麗,著色酣暢,充滿了速度的能量。
因為如今大家看到的電影簡約之極,除了能量,其余皆非。況且能量,不但不從速度來,反從緩慢和靜謐之中來。可以說截然不同的兩部電影,不同到在我看了初剪時轉(zhuǎn)臉對海盟發(fā)恨聲:“你寫的側(cè)記比電影好看一百倍。”自稱菜鳥編劇的她,已頭抱鋼盔奔逃至百尺外絕不卷入我的編導(dǎo)大戰(zhàn),惟我想起來又恨聲:“還好有你的書留下記錄,不然我們簡直像一群傻瓜。”
究竟,從劇本到銀幕上的電影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事?“此所以成變化而行鬼神也”?西方龍有翅膀,東方龍靠交通工具行云駕霧。而神龍見首不見尾,卻碰巧叫海盟憨膽見著了,近身觀察沒給電灼雷劈陣亡,倒留下了這本活口之書。
剪接時,海盟本想跟剪學習,但她自去寫了小說《刺客聶隱娘》,得七萬字,看看只有第一章《最初》拿得出手,便易名《隱娘的前身》列入本書。侯孝賢一向不分鏡,亦不按劇本剪,他是拍到什么剪什么,這部分我將另外為文來說。
本書附錄三篇,以供觀看劇本的演變。唐傳奇《聶隱娘》寥寥千字。
故事大綱采用二〇一一年四月版,當時還未將殺手精精兒與周韻飾演的田元氏合為一人。再是二〇一二年十月的第三十八版劇本,舒淇說拿到的劇本薄如iPhone,都是文言文。
在那神農(nóng)架山間兩千公尺的大九湖濕地拍攝安史亂后的中唐,劇組置景問到海盟這里來:“到底蘿卜或玉米可不可以?”海盟說玉米原產(chǎn)于美洲,要傳入好歹也待至大航海時代,那是明代之事了。置景人員遂努力藏妥每一根玉米,那是小鎮(zhèn)上最大宗的農(nóng)作物,莽莽湖岸,四處聽人吆呼著:“玉米不行,蘿卜可以。”是啊三十年,真短。
朱天文
二〇一五年六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