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星巴克(1)
- 行云紀:《刺客聶隱娘》拍攝側錄
- 謝海盟
- 4926字
- 2015-08-31 18:00:56
每一個人物都是一座冰山,人物展現在電影中的冰山一角要足夠精確,免不了得打造完完整整的冰山,包括海面下隱而不見的大部分。為了海面上的一點冰渣,為了樹叢后的一撮豹尾尖,我們著實下功夫打造一堆冰山畫了好多豹子。
我們的第一站,是萬芳醫院附屬的星巴克。醫院一隅臨著車道的星巴克,向外幾步就是興隆路上的車水馬龍,然而大片明凈落地窗外,恰是停車場入口的一小片樹林,幾株美人樹綠蔭著,不開花時的美人樹活脫脫就是木棉樹,然入秋后一樹淡淡紫紅花,讓不大的店面多了點與世隔絕感。
編劇會議的桌面很簡單,三杯飲料(多為可用紅利點免費兌換的拿鐵),或一份或兩份公推星巴克最美味的雙火腿起司巧巴達,一疊唐代史料,隨著討論進行,數日后會加入兩三份打印妥的劇本初稿圖案的小學生作業簿為筆記本。
各版劇本與史料繁多,基于環保而多打印在公司的廢紙背面,劇本翻過來往往是全不相干的文案,然一整天泡在劇本里的疲憊下,休息時間翻過劇本瞧瞧各種文案,倒也有幾分趣味。侯導與天文都有年紀了,劇本拿在手中很難看清楚,兩人常一副老花鏡爭奪不休,或斜斜捧遠了紙頁觀看,模樣頗有關圣架勢。
一下午的編劇會議下來,侯導的電力是有限的,電力用完了,若不識相點就此打住(“導演,我們弄完這段再休息吧。”),便見侯導的言行顛三倒四起來,一揮手把小半杯涼了的抹茶拿鐵打到腿上,侯導愛穿白褲白鞋,潔白濺上點點綠汁活脫脫成了綠斑的大麥町。
“人老了,電池變得很小,三小時差不多了,年輕時劇本一討論就是一整天,哪里知道累!”侯導搔頭感嘆畢,目光一凜掃過來,“別笑!等你到我這年紀就知道了!”
有電池,就有充電座,侯導的充電座就在繁花紫紅的美人樹林里。遇到瓶頸了、電力用光了,侯導會出去抽煙閑晃。隔著大落地窗,見侯導白帽白褲的背影在樹下閑晃,時時仰天作思索狀。這時室內的我倆總是趁機偷閑,或跑廁所,或逛逛星巴克商品,在下一段工作開始前稍歇一會兒。
因為當侯導去樹林里抽完煙回來,第一句話總是:“我想通了,我感覺剛剛那段我們應該如何如何……”
好幾次大關卡都是靠著侯導樹下抽煙迎刃而解,沒有關卡,也能讓侯導三小時容量的電池再多個一小時半小時,因此我們笑說,侯導的充電座一定藏在那片樹林中。侯導也笑,笑笑不否認,也許真有充電座一事也說不定。
侯導自稱這是他拍電影,編劇工作最嚴謹的一次。過去侯導的電影都是時裝片,缺了什么要補什么都很容易,要補鏡頭,場景在偌大的城市里隨便找,缺了道具上五金行雜貨店買去,衣服也能靠成衣店解決。故此狀況下,劇本只是參考,拿來應付投資者的成分居多,真正要拍的東西藏在侯導的腦袋里,且侯導喜歡拍感覺,感覺某事某物過癮而臨時拍攝的狀況很多;劇本里有,卻是一拍就曉得拍不出來的東西也不少,故電影最終呈現出來的,往往跟劇本完全不一樣。《戀戀風塵》一書中,便有他這么一句話:“我喜歡保留一半給現場的時候應變,如果事先什么都知道了,就沒勁拍了。”
然而這次不能這么搞,古裝片,所有需要的東西都要事先籌備,不籌備就是沒有,很難在拍片現場臨時變出來,連應變的余地都無法。我們得準備可能比實際需求還多的東西,盡管多有浪費,也總好過拍攝工作被一兩樣小道具卡住而無法進行的窘況。
同為古裝劇的《海上花》亦如此,不同之處在,《海上花》已有太豐厚的文本,幾乎是拿著書來籌備即可,連寫劇本這一道都省了。
《刺客聶隱娘》盡管也有文本,寥寥一千字只能算是個構想,一個起頭,我們的《刺客聶隱娘》早就是個與唐代裴铏原著迥異的故事,算是原創劇本而非改編劇本,整個劇本得從頭寫起,寫得完整、寫得巨細靡遺滴水不漏。
編劇工作斷斷續續,侯導外務不斷,時間一延再延,光是星巴克這一待,就是三年,初時我與片中的聶隱娘同齡,都是二十三歲,在涓滴似的工作狀態下,我一歲歲地長過了隱娘,及至離開星巴克,又歷經漫漫的拍攝過程,殺青時我二十八歲,倒成了與田季安同歲。
造一座冰山
編劇的工作,說穿了,是假定好劇情,接著便不斷提問“誰誰誰(皆劇中人)在這樣的狀況下,會怎么反應?”“誰誰誰在這時候會做什么?”,也不時穿插侯導口頭禪式的發言:“我感覺,這時候誰誰誰應該做某某某事。”畢竟拍電影,最核心的還是“人”,人的性格對了、對事件的反應對了,劇情自然就開展。
觀眾可以不理解角色,不曉得角色舉措背后的意義,但導演不能。導演一定要完全清楚角色編碼,情節可以一波三折,然而角色編碼不能翻轉。當角色性格夠合理、編碼夠完整,角色便“活”起來,這時候還要編造出違反其性格的劇情,壓根不可能,一看就是突兀的假東西,甚至驀然會有此人精神分裂的錯愕感。
《聶隱娘》本出裴铏所著《傳奇》,然幾經改造,已是全新的故事了,可憐的原著男一號,陳許節度使劉昌裔,在電影里連出場的機會都沒有。劇中人物當然得從頭塑造起,塑造一個人物,我們稱“造一座冰山”(典出海明威的冰山理論),每一個人物都是一座冰山,人物展現在電影中的部分,是冰山露在海面的一小角,然而這一小角要足夠精確,免不了得打造完完整整的冰山,包括海面下隱而不見的大部分,這一大部分,具洞察力的觀眾是能夠體悟出來的。
或是我們自己用繪畫作的比喻,一只樹叢中的花豹,豹子露出樹叢的部分是人物在劇中的展現。我們在描繪這頭豹,力求豹的形體正確,甚至每一片豹斑的位置都要精準,得先畫出完整的豹(塑造完整人物、設定好嚴謹背景),再覆蓋上樹叢,決定這頭豹的哪些部分露出樹叢外(人物的哪些部分表現在電影中),如此即便移開樹叢,豹的形體乃至豹斑也能精準地再連結成一頭完整的豹。若是先畫好樹叢,再畫花豹,那么當樹叢移開,連結出來的很可能是頭殘破扭曲的豹,即便繪畫技巧(編劇技巧)高超,能大致掌握形體,也很難讓每一片豹斑都在正確位置。
故而,哪怕是只有一場戲一句對白的人物,我們也非得將之建構得清清楚楚。為了海面上的一點冰渣,為了樹叢后的一撮豹尾尖,我們著實下功夫打造一堆冰山畫了好多豹子,有時難免自問是否必要,然而想到將來的自己也許會感激,便也不覺得是在做白工了。
打造冰山,準備遠遠超出會呈現在電影景框的東西,這是侯導拍電影不變的習慣。侯導自述這種創作習慣來自不得已,是臺灣電影拍攝環境使然,遇上差劣的拍攝環境,很多東西拍不到就是拍不到,拍攝時時刻刻都要調整,只有建構了完整合理的人物角色,才會在不斷的調整過程中有個幾近于直覺的判準,避免發生與其性格全然違背的精神分裂狀況。
如此創作方式,有時也會發生喧賓奪主之事,如《悲情城市》。
《悲情城市》最初的構想與現在我們熟知的電影劇情幾無相同,或許已有人不解,《悲情城市》何來的“城市”?這“城市”是九份山下的基隆港,原始版本是發生于現在版本之后,彼時,少女阿雪已然成年并接掌男丁凋零殆盡的家族事業,成為基隆港在地的大姊頭,老《悲情城市》故事便是鋪展在大姊頭與來自香港的黑幫人物之間,這樣的設計,是為配合當時片商提出、由當紅的歌仔戲生角楊麗花與周潤發分飾兩人的構想。然而侯導照例建構大姊頭的背景,她的過去、她的成長經歷、她何以走到眼前這一步,卻對大姊頭的小叔產生興趣,這位只存在于她童年記憶中的小叔,沉默老實,與家族事業全無干系,是電力公司的小職員,每每臺風過后,會將修理工具與便當系上腰間,從山腳一路修電線桿修到山頂,幼年的阿雪也總愛跟著一起去。侯導追著這位小叔的設定,造就了今日我們看到的《悲情城市》。小叔和阿雪都還存在片中,惟叔侄倆主客易位,小叔便是梁朝偉飾演的林文清,職業由修電工轉為開設照相館;阿雪的角色也未消滅,轉為并不起眼卻目睹一切的沉默見證者。《悲情城市》敘述的故事是原始《悲情城市》中大姊頭的童年回憶,兩部《悲情城市》互為前后傳。
(有關這一段敘述,唐諾在《盡頭》中有幾大段詳盡描述,這里大約簡述之)我們問侯導,還打不打算拍原本的《悲情城市》?侯導詭笑了笑說不無可能噢,不過他現在比較想拍的是《刺客聶隱娘》續集(那時《刺客聶隱娘》都還未開拍!),故事的話,就是隱娘與磨鏡少年渡海倭國不成,在海上漂流、生一堆小孩嘍!惟話還沒說完,就讓天文吐槽喝止了。
這是我擅自的觀察,也許能補足侯導對冰山理論的堅持,并為之佐證。從籌備到拍攝《刺客聶隱娘》的期間,侯導外務不斷,其中接觸了包括金馬學院學員在內的年輕朋友們,侯導提點他們拍片,尤其是拍攝紀錄片時,萬萬不要有“夠了”的想法,無論創作或取材,別替自己設限認為“夠了”,在這個階段,永遠沒有“夠了”這回事,“看到就拍”,不要想東想西這個會用這個不會用等等,只有把東西先拍下來,將自己的冰山建構完整了,才決定露在水上的部分,則無論露出的是哪十分之一,脈絡與邏輯都能非常完整。
也許很難免的,講求“快、狠、準”拍攝方式的年輕一代,會對這般得花上十倍心力(和財力)的創作方式不耐且覺得浪費(拜托,底片多貴啊!),然而始終堅持如此創作,豈不就是侯孝賢之所以是侯孝賢的原因?
織壽衣的珀涅羅珀
荷馬史詩《奧德賽》中,當奧德賽曲折漂流無法回到故土綺色佳、甚至沉溺在女神卡呂普索的溫柔鄉之際,奧德賽之妻珀涅羅珀苦等丈夫回鄉,為拒絕眾多追求者們,緩兵之計便是織壽衣,承諾為丈夫織好了壽衣即改嫁,卻是白天織、夜里拆,一襲壽衣永無織好的一天。
我們寫劇本,便有這么點味道。有些日子順遂,討論起來行云流水,三個人七嘴八舌搶話不斷,各種點子源源不絕,好像寫什么都好、什么都想寫進去。編劇會后三人互道再見,都心滿意足覺得是成果豐碩的一天(套一句天文很不雅的形容——“下筆如腹瀉”),然而不待次日再討論,光是晚上各自沉淀后,便發現討論出的東西完全不堪用,織了整個白天的壽衣只好拆掉。
但也有時候,編劇會議是三人干瞪眼,半天擠不出一句話,咬著牙硬磨出少少幾個字,一整天下來痛苦不堪,偶爾挫折大了,還會上演導演編劇互杠動怒的戲碼。頭幾次我們尚且不知,這是在打好下一階段的基礎,在我們的工作里,沒有任何做白工的成分,一日的艱苦不用等上太久就有報償,多半在隔日的會議上,便會發現昨日硬磨的都是扎實的東西,“荒年之后必有豐年”,討論往往異常順利,太順利了,反而又要擔心晚上會拆壽衣。
織了拆、拆了織,荒年之后必是豐年、豐年之后還有荒年,如斯循環反復,這就是我們的工作實況了。
整個編劇過程中,最能反映我們這種工作狀態的,就是元家派遣黑衣人追殺田興、聶隱娘黃雀在后追擊的一段,元家一方面不停接收前方通報,據通報前前后后派遣了三隊人馬追擊。這一段讓我們花了大半月處理,大半月是指實際工作時間,整體耗時則是超過半年!其間侯導外務不絕,一方面是推拒不了,一方面也是想借暫時改變工作來激發靈感(困在同一個工作階段太久,去做點別的事情而頓時柳暗花明的經驗,想必不少人都有),卻是在外務結束回來后,照樣在此段碰壁慘遭擊沉。
元家如何調遣黑衣人、如何增援、如何回報追擊狀況……這幾個時間點,我們始終無法妥當放入時間線中,好不容易布局出一條看似完美能容納此一切的時間線,卻是一段追擊就要花上快三天!侯導照眼就知無法執行,即便電影時間能夠用偷的,拍出來的電影節奏也會冗慢到無以忍受,絲毫沒有三方人馬相互追逐的緊湊感。追究其原因,是“唐朝沒有手機”,前方發生任何狀況,不能一通手機打回來解決,“我們逮到田興了,正在活埋”、“有個黑衣女子來搗亂,快加派人手過來”,在沒有手機的古代,就得老老實實派個人快馬騎回來通報才能再做處置,一來一往太過費時,會嚴重拖慢電影節奏,因此最后整段廢棄,改為元家審度狀況直接加派人手,不再傻傻等人回報,我們花了大把時間建置的精巧時間線也跟著作廢。
然而我們做了白工嗎?日后即便開拍,我們仍持續修改元家派殺手追擊聶田二人的部分,而得以翻來覆去改動不混淆,是太精確地知道每個人在每個時間點的所作所為,都是多虧了這條時間線。用一個比喻,我們家里十分愛用的比喻——“輸錢”,典出格雷厄姆·格林《賭城緣遇》,明知道今天不會有任何成果,去了只是三人面對面傻坐,只是在輸錢,卻是不輸到了底不會開始贏錢,即明知徒勞但必經的過程。
有時候,我們也自嘲是炮兵。在戰場上,敵方炮彈打過來沒中,千萬別傻在原地嘲笑敵方炮兵技術差,老兵見此便開始準備找掩護,因為三發看似打偏了的炮彈之后,可就是精準的炮火齊發了。天文跟我在為侯導寫劇本時,也動不動要來個三發試射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