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導(dǎo)卻認為設(shè)計器物太難處理了，我們看過不少設(shè)計者自覺巧妙得不得了簡直棒呆了，看在觀眾眼中卻是幼稚得不得了簡直蠢呆了，近年來兩岸三地號稱大制作的古裝巨片，不論武俠題材或歷史題材皆有，多數(shù)都脫不了此一問題。侯導(dǎo)理想的是“隨手都是器物”，如先前所說的聶隱娘構(gòu)成元素之一的杰森·伯恩，在《諜影重重3》中，滑鐵盧火車站保護記者躲避CIA 追殺的經(jīng)典段落，伯恩所用的一切器物都是在火車站隨手取得，正是侯導(dǎo)的心向往之，聶隱娘除了唐傳奇原作中的武器羊角匕首，根本不需要其他工具，“需要的時候隨手抓就好了”。

再來是養(yǎng)成，細膩描述隱娘師從于道姑的日子，不論是原著的刺飛鳥刺猿猱，甚至是小隱娘帶淚喊疼地讓道姑壓在地上拉筋練柔軟度。這一點倒也并非創(chuàng)新，越來越多的勇者傳說卡通漫畫，或好萊塢奇幻的中世紀背景的電影，主角都不再是登場就所向披靡天下無敵的大英雄，反而得從手無縛雞之力的無名小輩鍛煉起（更有從來都是小人物的主角，如《指環(huán)王》的霍比特人），有RPG 類型游戲的味道。這也是一種成本的展示，讓人曉得再厲害的刺客也是從無到有一步步養(yǎng)成，惟此法也得考慮比例問題，若展示養(yǎng)成的過程太過冗長，占去大半部電影長度，到時可能要遭到觀眾抗議，我們是來看聶隱娘殺人的，不是來看她上學(xué)的！

因此侯導(dǎo)提出刺客的成本：“等”，哪怕是要伺伏一整天地就等那個出手的時機。有關(guān)刺客，侯導(dǎo)定義得好，刺客不與人纏斗，會正面與人刀兵相向的，那是武士不是刺客，刺客等到最精準的那一刻出手殺人，將殺人的成本降到最低。這也是侯導(dǎo)要強調(diào)《刺客聶隱娘》不是傳統(tǒng)武俠片的緣故，刺客不纏斗，那些讓人血脈賁張、你來我往過招鏗鏘有聲的打戲，在我們這是通通看不到的。事實上，要不是顧慮到觀眾會跑光光，聶隱娘在片中的露面，本該沒幾個鏡頭。

“到時候大家應(yīng)該不會太常看到我，因為我都躲在樹上。”這是舒淇在某次訪談中的自我解嘲，然而以刺客的成本來說，如此解讀再對不過。

我們片中的這位女主角名叫聶窈（電腦的中文輸入法永遠會很可惡地跳出“嚙咬”），隱娘是她的稱號，侯導(dǎo)原本的打算，是只有磨鏡少年會不同于其他人地這么喚她，以此凸顯磨鏡少年的特殊地位。然而妻夫木聰?shù)娜毡厩恢形哪钇痣[娘二字，怎么聽怎么像閩南語粗話，每每妻夫木聰高喊隱娘，都讓下頭的人幾乎笑場，遂放棄，隱娘這一稱呼從此完全沒出現(xiàn)在電影里過。

為何名為“隱”？指的就是刺客在等待時機的當下，隱匿其形影。聶隱娘的“隱”，是藏身在光與影交際，隨著光影變化伺機而動，迥異于一般人對刺客晝伏夜出的印象。道姑用以教導(dǎo)隱娘的隱劍之道，典出《酉陽雜俎》卷二十，是這么說的：“凡禽獸必藏匿形影，同于物類也。是以蛇色逐地，茅兔必赤，鷹色隨樹。”因此我們看到隱娘，她不在意光天化日下大剌剌行走于人群，能在馬市的眾目睽睽下取人性命，隨即隱身不見。

就著這“光與影交際”，阿城述說隱娘刺殺大僚不成的序場，那真是精彩絕倫好讓人血脈賁張。隱娘是怎么隱匿身形潛入大僚府的？阿城告訴我們唐代的建筑，采光依賴屋檐與屋檐的間隙，分外明亮的檐影投在室內(nèi)地面，與幽暗室內(nèi)反差極大，于是隱娘趁著云過日頭檐隙一暗的片刻，飛身掠過檐隙，室內(nèi)守衛(wèi)多少受到驚動，然舉首一望，見飛鳥三三兩兩越過檐隙外的天空，乃放了心，殊不知隱娘已一溜煙進了廳室，蜷伏藏身斗拱之上……我們給阿城說得目瞪口呆，驚呼這太過癮了，好萊塢電影什么的哪里比得上！那時阿城輕描淡寫提醒我們執(zhí)行度的問題，我們壓根沒聽進去，以至于四年半后，我們在南港公司的剪接室看初剪的序場，讓天文對侯導(dǎo)大發(fā)恨聲。只見序場刷刷幾個鏡頭節(jié)奏極快，沒有檐隙光影，沒有云過風(fēng)起，沒有飛鳥掠過檐間，沒有隱娘伏身光與影交際……眨眼已見隱娘反手打飛大僚的擲刀，繞出屏風(fēng)不見。冷到不行！阿城講得那么精彩的一大堆東西，根本一樣都沒拍出來！說過的成本呢？說好的藏身光與影交際呢？天文火山爆發(fā)地跟侯導(dǎo)如此抗議，侯導(dǎo)虛心辯解之余，也還是坦承，阿城說得實在太精彩，以手邊有限的資源根本執(zhí)行不出來。

我呢？夾在中間實在很難發(fā)話，怪只怪跟拍真讓人失去想象力，銀幕上種種，就是過去日日在拍片現(xiàn)場所見，這要我從何評論起？

漢與胡

阿城談起了唐代胡漢交融，當時胡人之多，且分布社會各階層，阿城舉例唐代的名臣們：“尉遲恭尉遲敬德，他那眼睛是綠色的。歐陽詢根本就是個法國小老頭。”聽得我們大笑之余，也給了我們靈感，讓演員的選擇更加自由了，多民族交融唐代中原，除了金發(fā)碧眼的北歐人種可能還是突兀了點，其余人種幾乎齊備，簡直得愛找誰演就找誰演。

關(guān)于唐代人群雜處，阿城提出兩個名詞：胡化的漢人，與漢化的胡人。

要解釋阿城的這套觀念，免不了要從魏晉南北朝五胡亂華講起，那是個胡漢交融的時代，漢化的胡人，如元誼一家人。原先根據(jù)史料，我們即知元家并非漢人，卻是讓阿城一句話提醒了我們：“元家？那可是皇族，拓跋氏的！”又特別叮囑我們挑選演員要注重鮮卑長相，鮮卑美女臉型瘦長，高顴高額，眼珠子要特別的黑白分明。《魏書》開篇即言明：“黃帝以土德王，北俗謂土為托，謂后為跋，故以為氏。”拓跋氏，原為鮮卑氏族之一，如今也是見諸百家姓中的漢族復(fù)姓。拓跋氏與元姓扯上關(guān)系，就是拓跋氏建立的北魏政權(quán)，北魏漢化的關(guān)鍵人物是孝文帝，禁胡服胡語，遷都洛陽并改鮮卑姓為漢姓，也才會有拓跋姓改作元姓之事，那是元誼祖上的事了。

漢人的胡化，與胡人的漢化同時在發(fā)生，一般認為胡化漢人如“四姓”清河崔氏、范陽盧氏、滎陽鄭氏、太原王氏，建立了唐朝的隴西李氏亦然（部分史家如陳寅恪考證，認為李唐并非源于隴西李氏而是趙郡李氏，然而目前大多數(shù)人還是如此認定）。這些漢人望族是北朝胡族政權(quán)指定外婚的對象，故漸漸胡化甚至空有漢人之名，實則與胡人無異。我們設(shè)定的魏博田家，固然不是如此顯赫大族，但也是胡化漢人之一。

南北朝時的胡漢交融，是個長時間發(fā)展、不那么戲劇化的事，畢竟我們讀史時的寥寥幾行字，都是上百年的漫長時間。事實上，與其說漢化、胡化，更近似于雙方“朝中間靠攏”，惟獨這一遭，主場屬于漢民族，且不可否認的，農(nóng)業(yè)文明總要比游牧文明根基深厚些，因此我們看到，胡人的漢化仿佛要較漢人的胡化更深刻，層級更高，提升到統(tǒng)治與文化層面。漢人的胡化就比較停留在器物與日常生活上，這樣的胡化，漢人并不太有自覺，單純像是，胡服方便騎射，那我們就穿胡服；胡床坐起來比較舒服，就弄張胡床來坐坐；胡樂歡放比中原絲竹樂易于歌舞，那么下次的宴會我們就選胡樂伴奏吧……我們今天愛用日本貨、愛看韓劇，難道會因此就認為自己在“日化”、“韓化”？但也許后世之人真是如此看待我們，也未可知。

因此我們看到了，五胡亂華時北朝的漢人們，他們投身于胡族政權(quán)之下，不求恢復(fù)漢民族的政權(quán)，他們將統(tǒng)治階層的胡人一步步領(lǐng)向漢化，倒也不是“你滅我的國，那我就滅你的文化”這么激烈情緒性，而是單純的現(xiàn)實考量，畢竟?jié)h民族的這一套，是歷史長期磨合下來的，要說是“漢民族的治理方式”也沒錯，但我想更該稱作“適合這片土地這些人民的治理方式”。因此我們看見王猛、崔浩、高允如此，行三長制、均田法、班祿制的北魏的文明皇后馮太后尤其如此，這些人有沒有清晰的胡漢意識？我想是有的，也才會崔浩監(jiān)修北魏國史，被太武帝夷九族之事。然而大致上，他們所執(zhí)行的漢化政策，便于統(tǒng)治仍是最根本的理由。

任用這些漢人的胡族君長是否明白這一點？我想也是明白的，但他們清楚馬上打天下是胡族所擅長，因游牧本就是一種軍事組織（也因此，戰(zhàn)亂時期反倒會是漢人胡化得深），而總有一天他們得下馬來治天下，這時就得用漢族的那一套了。漢化是必然的趨勢，一切以現(xiàn)實考量為出發(fā)，當然不同君主的漢化措施有深有淺，面臨的阻力與胡漢文化的拉鋸也各不相同，一些個人情感的成分也許能讓漢化進程加速個十年二十年，會讓漢化更欣然更不抵抗些，但絕對不是主因。如北魏孝文帝，對文明皇后的孺慕之情固然是漢化政策的推力之一，但絕非后世常見的解讀，孝文帝漢化只是因為“我好愛我阿嬤，我要當我阿嬤那種人”。

在西方史家的觀念里，北朝時的五胡亂華，已算是“亡國”，漢族建立的政權(quán)淪于入侵的外族之手（西方人眼中的蠻族入侵滅亡西羅馬帝國，文明的覆滅導(dǎo)致其后的黑暗時代），然而當時的漢民族乃至他們后代的我們，都不認為有亡國這回事，除了前面講了一大堆，這是兩群人相互影響相互吸納對方文明的長時間相處，此外尚有一個原因在于，東方（或直接說中國）西方的文明形式有很大的不同，西方文明由上層社會乃至統(tǒng)治階級傳承，一旦政權(quán)被滅亡了，文明跟著覆滅，那就是徹徹底底的亡國了；而中國歷史并非如此，五胡亂華甚至是更久以后的元朝清朝，外族入侵滅亡的是漢族政權(quán)，卻不影響民間的活力，而民間方是漢族文明主要的載體，因此漢民族好端端在著，漢文明也就不會滅亡，惟吸納了外來的胡族文化，文明內(nèi)容更加充實如夜空繁星，如花綻放出了唐朝，那是聶隱娘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