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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長澍(1)

阿城與侯導歧見如此多,只因兩個人都是太完整的創作者,風格迥異、各有堅持下,本就難以放在團隊的框架下合作,一山不容二虎(二白羊?)。創作主體只有侯導一人,其他人都只是執行侯導的想法。所謂團隊工作,還是一個創作者與許多執行者的組合,創作者永遠是孤獨的。

忠孝東路二一六巷,是臺北東區的中高價位飲食激戰區,餐廳沒有兩把刷子,大概無法在這一區段生存下去。然而那些年,謝屏翰謝導的長澍視聽傳播股份有限公司安穩坐落于此,雜在林立的餐廳中,公司的格局也還是庭院餐廳形式,會議室大片玻璃窗外,可見小花小草秀氣可愛的庭院,與左鄰右舍對街的各國餐廳。

我們惟一一次全員到齊的編劇會議就借用了長澍會議室,侯導、阿城、天文和我。

阿城來自人生閱歷的見識淵博如一座寶礦,自是不在話下,然而如何從阿城的腦袋里挖出寶礦,發問技巧也是一門學問,并要懂得過濾,阿城講話,永遠是寶礦混雜著鬼扯,兩者并無邊界,能不能分辨出來就是聽者的能耐了,往往能聽出來時,阿城已經不知道扯到哪去了。

故而每次作為引阿城談話的發問者,天文頗以為傲自己的技巧,有時面對侯導與我抗議她的笨問題,總要不無得意對我倆夸耀:“誒,我這是拋磚引玉,幫你們引阿城講話啊,不要看我都問笨問題,問好的笨問題,這是有技巧的。”

侯導與阿城都是白羊座,故兩人雖都是有人生閱歷有社會地位的人了,仍時不時會出現兒童式的粗暴兇蠻來,惟兩白羊在意并著墨之處大大不同,如對磨鏡少年,阿城不客氣指出,磨鏡少年在他眼中根本是多余的存在,要他來寫劇本,根本不會有這號人物,同時也帶小刺地指明:“他在日本紅,你有票房考量,這我曉得。”磨鏡少年(或直接說妻夫木聰)是整個故事能夠鋪展的轉折,也許他不是戲份最重的角色,但對主角聶隱娘的影響,絕對至關重要,若非如此,隱娘在片末也不會選擇與少年同去,磨鏡少年的存在,并非一句“票房考量”能帶過。

有關打斗部分,阿城的著眼點近似我們武術指導董瑋與其下動作組,偏好一格一格播放的慢動作畫面,強調人在幾乎停格的時間下極細膩的動作。阿城舉例,如序場的大僚朝隱娘擲刀,刀以慢速一格一格飛來,隱娘則還是正常格速的動作,看著緩緩掠過身旁好似停在半空中的刀,好整以暇地伸手一撥一送,便讓刀偏開釘射柱上,展現隱娘的刺客迅捷身手與現實世界那種不同速度的對比感……侯導聽著聽著恍神起來。侯導最不感興趣的就是武術指導董瑋提出的慢動作設計,曾半帶嘲笑轉述其武術設計核心概念:“就是前一個對手還正在這里死掉,隱娘已轉去那里對付下一個人。”

此外,阿城喜愛打獵等細節,主張開場上巳日即布置游獵的大場面,用殺戮獵物來顯露田緒暴虐扭曲的性格,然而侯導對拍攝游獵興趣缺缺,也認為很難執行。兩白羊言者諄諄,聽者藐藐,看得我們局外人不知要如何把此二人兜到一塊去。

侯導離席去廁所,暫時脫離二羊角抵的阿城一派輕松,與天文談起他對聶隱娘的真正構想:聶隱娘生活在現代的臺北市,表面上是個普通的teenager,暗地里卻是那與千年前原著相同的厲害殺手,每每執行殺手任務,不特別準備殺手工具,而是出了家門到街巷口的雜貨店五金行,買到什么就拿什么殺人(看著阿城侃侃而談一臉開懷,我委實不忍心告訴他我腦中浮現的,聶隱娘拿螺絲起子捅人的模樣)。阿城指尖扣打桌面,反復對天文說著:“你要跟導演說!要跟他說啊!”

侯導回來,當然是毫不留情完全打翻此構想。倒是約莫大半年后,我們在生活便利卻仍深冬酷寒的京都奮戰,侯導又給美術組慣例的每日一出包氣得猛抓頭之際,忽想起什么似的,罕見地對我無理取鬧起來:“當初阿城說要拍現代版《刺客聶隱娘》,你們怎么不說服我?!要是拍了,也沒現在這些麻煩!”

阿城與侯導歧見如此多,只因兩個人都是太完整的創作者,風格迥異、各有堅持下,本就難以放在團隊的框架下合作,一山不容二虎(二白羊?)。天文何嘗不也是自身獨立的創作者?然與侯導合作多年,清楚在這樣的工作方式中,創作主體只有侯導一人,包括她在內的其他人都只是執行侯導的想法,如我們眼下正在做的事。所謂團隊工作,還是一個創作者與許多執行者的組合,創作者永遠是孤獨的。

于是阿城版的劇本又是一番大幅刪改,刪改程度堪比我們對唐傳奇文本的改編,然而這些情節幾乎沒被采納,這一點阿城明了于懷,在對自己那一版劇本的說明中,明朗補上了一句:“我惟有忍痛放棄大量橋段,然而刪改至此,我想這些也已不是你要的東西。”阿城對我們這部劇本的貢獻,不在故事情節人物設定等表面處,而更深一層地在概念與想法上為整部電影打樁立竿。阿城提出“殺手的成本”,告訴我們可從漢與胡這方面著手劇中人關系,這些都是我們事前沒想到也不可能想到的東西。

當然還有,阿城幫我們找到了困擾已久的道姑定位,前述的道姑與嘉誠公主關系、道姑執著刺殺天下藩鎮的核心思想,都是在這一下午談定的,一旦讓道姑與公主成了雙胞胎姊妹,我們發現,一切簡直就是順理成章了,困擾我們已久的許多問題,原來根本就不存在。

一整天討論下來,抬頭見大窗外,巷道夾著的那一線天空深黑到了底,編劇會議至此,四個人腦力耗竭一空,侯導起身吆喝眾人前去隔巷鵝肉名店晚餐,卻見阿城笑笑的并不跟來,原來長澍的年輕小鬼們已幫阿城泡好他鐘愛的滿漢大餐珍味牛肉面,謝導在旁拍胸脯保證,等等還會讓幾名小鬼領阿城去逛3C展以滿足其電器狂熱。

遂步出長澍時,回首小庭院后的大玻璃窗,窗內燈火闌珊間,阿城一介得道高人似閑坐其間,面前一盅珍味牛肉面騰冒著熱煙,看著倒也怡然自得。

刺客的成本

正反派兩位高手見了面,撂幾句漂亮場面話開打,再來就滿天飛來飛去無了時。這是傳統的武俠片,侯導對這些拍到爛也不高明的手法非常不耐煩,不論是我們編劇的當下,或是來日的拍攝過程,逢人便澄清他的這部片子,絕非大家所設想的那種武俠片(實際拍攝后,又發現文戲與打戲的比重不成比例,遂有了“武俠文藝片”之說,或與《一代宗師》般,同屬武俠版《花樣年華》),不會有人滿天飛不落地,而是有物理作用、有地心引力的實打,聶隱娘身手即便超凡,仍是免不了的要落回地上,會制約人們的一切外在因素,聶隱娘也無法免除于外。

何以魔幻寫實的拉美文學如此迷人,絲毫沒有奇幻文學的令人不耐?是魔幻寫實地貼緊了現實。現實,就是物理作用,就是會讓人落回地面的地心引力。馬爾克斯寫作《百年孤獨》,對于美人兒雷梅苔絲如何飄揚升空而去,曾經倍感苦惱,直到某日目睹妻子攤晾床單,大風吹得床單飛揚起來,如此方才恍然大悟寫下美人兒給床單卷裹了飛上天這一段,若換作了奇幻文學的處理手法,根本不用解釋地飛走了就是飛走了還想怎樣。魔幻寫實描寫的是現實,以敘事技巧來顯得這樣的現實荒誕不經,或者是,在文明富庶的第一世界人們眼中,自然而然就覺得第三世界的生活方式是非常荒謬的。相較之下,奇幻文學架構在天馬行空的平行世界,不受現實的約束,沒有地心引力不用落回地面,然而沒有了通則的制約,會讓觀者有種“都由你來說就好了”的不耐情緒。

(如何敘述加西亞·馬爾克斯,于我這才想爬上文壇邊角的無名之輩來說,著實誠惶誠恐,少少一段文字,苦思數日方得下筆,卻在此段完成之際,乍聞馬爾克斯去世,于這個已經太需要美好事物的世界而言,毋寧又少去了至為貴重的那一角。)有成本與沒成本的武俠片,差異大抵如此。成本兩字是阿城提出的想法,用以支持侯導的地心引力理論。“刺客的成本”是我們借這部片要向觀眾展示的東西,各行各業、各樣的所作所為都是有成本的,刺客當然不例外,惟獨侯導與阿城對成本的認知不太一樣。

阿城本身對器物有研究,一件器物亦即一部文化史,他著迷于鍛造過程,所以成本首先是器物,展示聶隱娘準備器物的過程,是故阿城版的劇本,安排了好些聶隱娘在鍛爐前打造兵器的段落,不論是類似忍者的飛鏢暗器,或嵌入墻面樹干用以飛躍支點的刀釘,聶隱娘與磨鏡少年初見面就在鍛爐前,一人鑄刃一人鑄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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