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星巴克(3)
- 行云紀:《刺客聶隱娘》拍攝側(cè)錄
- 謝海盟
- 3645字
- 2015-08-31 18:00:56
道姑與公主
嘉誠公主的史書記載不多,是第八代唐帝唐代宗的女兒、魏博節(jié)度使田緒之妻、田季安的養(yǎng)母(可憐的傳統(tǒng)女性,身份永遠依附于一段段生命中、不同的男人身上),初封武清公主,降嫁魏博時改封嘉誠公主,死后追封趙國公主,謚號莊懿。其性格有著典型唐代女子的強悍,從其降嫁魏博時:“厭翟敝不可乘,以金根代之。公主出降,乘金根車,自主始。”(翟即長尾的雉鳥,翟車是以雉鳥羽毛裝飾的車駕,自古后妃皆乘坐翟車,然而嘉誠公主嫌翟車破爛,其兄德宗乃用金根車替換,金根車以金裝飾而得名,六馬駕車,依禮法惟天子能乘坐,然而自嘉誠公主以后,唐代公主出嫁都是乘坐金根車)。至于史書中貪暴專橫的田季安,一生敬畏嘉誠公主,于公主在世時恪守禮法,直到公主去世后方才恣意妄為(我們的田季安并非如此單一面向的殘暴之人,有為他一定程度地翻案,此乃后話)。
嘉誠公主是個非常特殊的存在,對聶隱娘對田季安皆然。田季安敬畏嘉誠公主,公主在世之年,謹守禮教不逾矩,即便公主死后,也一生沒跨越黃河進犯朝廷。嘉誠公主在隱娘心中,更有華美如神明般的銘記印象,亞斯伯格癥的隱娘性子拗,有時連父母都不搭理,卻總是聽嘉誠公主的,片中她回憶起自己初次謁見公主,那時只道怎有如此美好強大之人,看傻了的模樣,把公主都給逗笑。
我們在編劇過程中,也試著為嘉誠公主做了些演繹,嘉誠公主盡管是公主身份,然而皇室子女們,父親同為皇帝,能一競地位高低的便是生母身份,偏偏嘉誠公主生母不詳,極可能是嬪妃都算不上的下女,故而這一點,嘉誠公主與“生母微賤”的田季安處境很像,生在崇高的皇室之族(當時節(jié)度使高度僭越,節(jié)度使家族也就如同具體而微的皇家),卻是其中不起眼、可有可無的存在,降嫁前夕冊為嘉誠公主,是為“鍍一層金”,才不會讓田家輕視,也才鎮(zhèn)壓得住野心蠢動的魏博藩鎮(zhèn)。
這是收錄在《全唐文》中,唐德宗冊封妹妹嘉誠公主的詔文:“維貞元元年歲次乙丑六月甲子朔十二日乙亥,皇帝若曰:王者以義睦宗親,以禮敦風俗。義之深實先于友愛;禮之重莫大于婚姻。故《春秋》書筑館之儀,《易象》著歸妹之吉。予是用祗考令典,率由舊章。諮爾嘉誠公主,孝友柔謙,外和內(nèi)敏,公宮稟訓,四德備修。疏邑啟封,命為公主,徽章所被,禮實宜之。今遣光祿大夫檢校司徒同平章事汧國公勉持節(jié)冊命,爾惟欽哉。下嫁諸侯,諒惟古制,肅雍之德,見美詩人。和可以克家,敬可以行巳,奉若茲道,永孚于休,懋敦王風,勿墜先訓,光膺盛典,可不慎歟。”擺明了是,我封你公主,就為了嫁你出去,無異于和番,為朝廷鎮(zhèn)壓四方勢力。
也許當嘉誠公主初見年幼的田季安,會聯(lián)想到自己的成長歲月,蓄田季安為養(yǎng)子的做法,用爛了的宮廷劇語言便是“及早培養(yǎng)一個自己能控制的傀儡”,然而我們更愿意相信,嘉誠公主這么做是帶著感情的,她對田季安與聶隱娘倆小兒有真實的感情在著,惟現(xiàn)實當頭、面臨劇變之際,她仍是選擇犧牲了年幼的隱娘,也為了這一步舉措而至死都掛念著隱娘。
這就是我們的嘉誠公主,崇嚴華美如神明,在聶隱娘與田季安心中是不可磨滅的銘刻記憶,但不光只是一尊偶像而已,嘉誠公主也有她復雜完整的另一面,說黑暗面太沉重,用沒有正負評價的“現(xiàn)實面”稱之或許比較精準吧。
道姑的定位就讓人頭痛,作為聶隱娘的刺客師父,我們首先要建立的就是道姑殺人的合理性。我中學國文課第一次接觸《聶隱娘》文本,那時并不喜歡這故事,原因就在尼姑(原作此一角色是尼姑而非道姑)“亂殺人”,盡管尼姑殺人前會“一一數(shù)其過”(此人有多可惡多可惡多該死多該死),然而原作就這么淡淡一句帶過,又誰知尼姑是不是胡說八道?是不是將隱娘騙得團團轉(zhuǎn)?而隱娘盡管身懷絕技,卻也不問是非,盲從道姑的刺殺指令,棄魏博投陳許的決定不似棄暗投明,僅只是由田季安(原作的魏帥未言明身份,然根據(jù)年代考證,應是田季安沒錯)的一丘之貉換作了劉昌裔的一丘之貉。通篇看下來,很難對師徒倆有認同感。
那是不同時代的價值觀,在聶隱娘的年代,殺人并非那么了不得的事,原作要呈現(xiàn)的也是聶隱娘的“厲害”而非“道德觀”,當做一篇唐傳奇閱讀也許無可厚非,當做一部現(xiàn)代電影就有嚴重問題了。幾乎所有讀過我們早期劇本的人都有此疑問:“她(指道姑)為何可以隨便殺人?”在我們的年代,殺人可就真是件了不得的事了,建立殺人的正當性竟是如此困難的一件事,這是我們在處理道姑這一部分時才漸漸理解到的。
首先我們使用的背景是安史之亂中最慘烈的“睢陽圍城”,河南節(jié)度副使張巡與睢陽太守許遠共同堅守睢陽孤城,以六千兵力抵抗安史部將尹子奇的十三萬軍,前后將近一年,兩人本有機會棄城逃離,卻因睢陽為屏障江淮的要沖,而選擇死守到最后。對以朝廷為正統(tǒng)的史觀而言,自是可歌可泣的一戰(zhàn),張巡、許遠二人也得英烈的千古美名,然而睢陽一戰(zhàn),對城中百姓無疑是浩劫一場,當圍城糧盡,只有食草木茶紙,“茶紙既盡,遂食馬;馬盡,羅雀掘鼠;雀鼠又盡,巡出愛妾,殺以食士,遠亦殺其奴;然后括城中婦人食之,繼以男子老弱。人知必死,莫有叛者,所余才四百人”,《資治通鑒》記載了當年睢陽城慘況,我們借用的設計便是“睢陽城陷落時,所剩不過四百人,道姑是尸體堆下挖出來的小兒”,因為慘痛的童年記憶,道姑恨藩鎮(zhèn)入骨,矢言鏟除所有發(fā)動戰(zhàn)爭的藩鎮(zhèn)。
這也是侯導苦讀一年的成果,用《資治通鑒》搭上新舊《唐書》,成功連結(jié)唐肅宗至德二年(七五七)的睢陽之戰(zhàn)與唐憲宗元和三年(八〇八)的魏博藩鎮(zhèn),若道姑是睢陽城生還的小兒,到元和年間已屆中年,歲數(shù)上差不多剛好。然而這想法最后覺得太“個人經(jīng)驗”了,不足以支撐道姑篤行信念似的要刺殺藩鎮(zhèn)。可還有什么動機,能壓過慘烈若此的睢陽圍城?
阿城給了我們解答:不如就讓道姑成為李唐皇室之人吧!如此,道姑個人具體的恨意反而退居其次,是保衛(wèi)自家江山不使百姓陷入戰(zhàn)爭劫難的信念驅(qū)使她去刺殺藩鎮(zhèn)。侯導起初對此想法有些抗拒,如同不喜歡戲劇化般,他也不愛人物關系太過環(huán)環(huán)相扣,直到我們提出公主與道姑夜半爭執(zhí)的一場戲,面貌一模一樣的兩人,同是李唐家的女子,同樣守護宗嗣社稷,同樣深恨藩鎮(zhèn)危害天下,道姑的想法比較簡單而理想化,對于作亂的藩鎮(zhèn)們,一個殺字解決;公主肩負鎮(zhèn)守魏博田家的任務,畢竟身在其中,能明白魏博反逆朝廷,不全然只為野心,而是這些人的生存方式,故公主務實,布局藩鎮(zhèn)內(nèi)部各勢力達到平衡,并借一手帶大的少主田季安掌控大局。這場夜戲便是姊妹倆攤牌激辯,戲劇張力十足,若是夠分量的演員飾演雙胞胎姊妹則尤其如此。侯導一聽興趣來了,接納此一設定。
于是峰回路轉(zhuǎn),《聶隱娘》原作的師父與史實人物嘉誠公主成了雙胞胎姊妹。兩人離散的背景是唐代宗廣德元年(七六三)的史實,吐蕃兵進長安城劫掠,占據(jù)京師長達半月,代宗出奔陜州,尚在襁褓的雙胞胎送到道觀避難,亂平后只接回一人,另一人便留在了道觀,有還愿的味道,也實在是雙胞胎受生母身份所累,在皇室中是可有可無的存在,多一個少一個,根本沒差別。阿城管道姑叫嘉信公主,當然,唐朝公主封號,哪是什么誠啊信啊的獎勵德行似的,通通都是郡國封地之名,且道姑盡管是皇帝女兒,卻沒有公主身份,別忘了嘉誠公主還是出嫁前夕方冊立,自幼離開皇家的道姑更是無異于平民。故而嘉信公主,只能算是劇本或工作手冊的代稱,就怕叫得順口了,到時不慎出現(xiàn)在電影中,可要鬧考證的大笑話!
至于將原著的尼姑改做道姑,其實并無特別深遠的含意,僅是依據(jù)唐代公主出家,多從道不從尼,主要原因當然是唐皇室自認與老子李耳同源,出家實則“不出家門”。此外,道姑還俗相較容易,又可在自宅修行,自然還有對愛美的公主最重要的——不須剃發(fā),侯導也認為,不論將來由誰出演道姑,逼迫女演員剃光頭未免也殘暴了些。嘉誠嘉信公主突然間成了我們最愛、最寄予厚望的角色,認為其地位堪與隱娘并列女主角,然而卻到電影開拍都還找不到演員,幾位我們認為非常適合的大牌女演員都婉拒了,原因含糊帶過,但我們推想該是不愿出演舒淇的長輩,以免從此定了型就給人當中年婦女看待了,這是女演員們的生態(tài),我們只能尊重。倒是舒淇非常想演雙胞胎公主,當然也是半開玩笑,舒淇總要對自己片中一身黑又中性還從頭到尾沒變過的造型埋怨幾句,相較之下,每每出場皆華美如神明的嘉誠公主簡直太令人向往了!在侯導最困頓、幾乎把華人女演員都找過一圈而未果時,曾泄氣地想過是否真把舒淇調(diào)去演雙胞胎公主,聶隱娘則另找氣場十足能量強星座血型都合適的年輕一代女演員(以上皆為侯導挑選演員標準)。
雙胞胎公主演員的一波三折,到末了幾近絕望,武當山開拍前一日方才決定演員,后又生變,導致在武當山拍攝的全部鏡頭與大九湖前期的部分作廢,時間心力金錢的浪費自不在話下,雙胞胎公主得不到演員的認同才是最讓人沮喪的。建構(gòu)雙胞公主的過程曲折不易,卻也讓我們對這角色有了非常深厚的情感與認同,如此情感如此認同甚至超過了對聶隱娘,讓我們本以為這個角色應該是人人搶著想演,卻不料是人人棄之如敝屣,那種不得他人賞識的沮喪,堪比自身的懷才不遇。
當然尋尋覓覓雙胞胎公主的演員,我們曉得最終有了完美的結(jié)果,惟舞蹈家許芳宜的出現(xiàn),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