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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禍自東南來
松煙裊裊,簾幕輕飄。大高玄殿內寂靜清冷。
殿中央有一耄耋老者,一身緋袍,上繡麒麟紋樣,腰飾玉帶金章,赫然是位一品大員。這位老者雙膝跪地,兩臂前撐,眉眼低垂,一動不動好似已昏睡過去。
忽的一聲磬音不知從何處傳來,老者微動,把頭垂得更低。
“嚴嵩啊,”聲音從屏風后傳來,語調慵懶,卻有一股威嚴之氣,“今年,中原地界上百姓收成如何啊?”
老者微微抬頭,用顫巍巍的聲音答道:“回稟陛下,自去年冬來,河南、陜西、山西、山東等地多風少雨,最甚者已數(shù)月滴水未見。各地糧食歉收幾成定局。”
“哼,朕沒記錯的話,今年是連續(xù)第七個災年了……”
“陛下說的是,中原地區(qū)連年旱災,到今年,已經是第七年了。”
“北有韃靼,南有倭寇,中原連年災荒……朕把江山交給你們打理,爾等便得了這么個結果!我朱家的江山早晚毀在爾等手上!”那聲音陡然一怒,“你自己說,這三樣兒,你能替朕解決哪個?”
“陛下息怒。陛下所慮者,南方倭寇不過疥癬之疾,近年來胡宗憲和戚繼光、張經等廣募鄉(xiāng)勇,成效顯著,倭寇劫掠之事已甚少發(fā)生。至于另外兩件事,說到底都是一個“錢”字,賑災要錢,邊防也要錢,如今國庫……”
“如今國庫空虛,你便要打內庫的主意了!”
“微臣不敢!陛下,浙直總督胡宗憲前不久上折子,說浙江前年開始推行改稻為桑之策,到今年已初顯成效,且不說杭州府、蘇州府的大布商,即便是普通農戶,一年收入也比之前翻了一倍不止,浙江百姓人人感念天恩,對圣上的英明決斷交口稱贊。胡宗憲折子里說,杭州布商聯(lián)合各地商號及桑農,為謝陛下天恩,自發(fā)捐金貢銀,合計約三百萬兩白銀,以作陛下萬壽之禮,已于本月十八在杭州裝船起運。按日子來算,后日便可抵京了。”
“哼!朝廷內外交困,文武百官不思紓解不說,這倒好,還以為朕做壽的名義從朕的子民手里扣錢,陷朕于不仁不義!朕愧對百姓啊……爾等更是該死!”
“陛下,改稻為桑乃是陛下所立國策,高瞻遠矚,古今未有,如今已見成效,百姓安居樂業(yè),無不歡心,陛下何來愧對百姓一說?為陛下分憂乃臣民本分,此次浙江百姓體察圣心,自發(fā)捐銀為陛下作萬壽賀禮,一分一厘,皆是出自真心,胡宗憲等浙江官員鼎力支持,絕無強征豪取之事,拳拳之心日月可鑒,陛下萬不可辜負浙江臣民的一片心意啊。”
“改稻為桑這事,胡宗憲做得不錯,抵御倭寇他也是盡了心的。哼,朝廷里要都是胡宗憲這樣的官,朕也不至于日日耽于俗事,道成飛升遙遙無期了……嗯,朕記得胡宗憲是的門生,這里面也有你的一份功勞,朕看得見。”
“為臣本分,不值一提!”
屏風后的那位并未作何言語,一切又變得悄然靜默,唯有角落滴漏發(fā)出滴答之聲。
“吩咐下去,貢銀抵京后直入奉天殿,朕要和百官一起點驗貢銀,讓文武百官瞪大眼睛,仔細瞧瞧,好好學學,看百姓們是怎么為君分憂的。”那道聲音再次響起,一改慵懶語調,不容置疑的語氣直擊嚴嵩心底,仿佛天威登闕的帝王已重回凡世。
嚴嵩微不可察地一皺眉頭,立刻答道:“老臣遵旨。”
磬音一響,嚴嵩再一叩首,便由殿外進來的小太監(jiān)扶著,顫巍巍、慢悠悠地退了出去。
三十多年不曾上朝的嘉靖皇帝要在奉天殿親點貢銀,消息一出,朝野震驚,百官各懷心事:歡欣者有之,盼著此番趁勢請陛下恢復早朝,以正朝綱;驚悚者亦有之,擔心陛下上朝之日,便是自家人頭落地之時。或驚或喜,不一而足。
兩日后,冷清許久的奉天殿再次人頭攢動。文武百官分列兩側,殿中央整整齊齊擺放著一百多個木箱,而那高高在上的龍椅所在,卻依然空無一人。
“飄然乘云氣,俯首視世寰。散發(fā)抱素月,天人咸仰觀。”那慵懶威嚴的聲音自殿后傳來,緊接著,嘉靖皇帝一襲黑紗道袍,散發(fā)跣足,飄然而至,側眼在百官身上一掃而過,施施然端坐龍椅之上。
百官齊齊下跪,山呼萬歲,竟有官員眼眶微紅,有感于這早朝盛況已三十多年未見了。
“不必客套了,受這許多跪拜,平白消磨了朕的道行。都起來吧。”嘉靖皇帝大袖一拂,袖袍處金絲八卦圖若隱若現(xiàn)。
百官謝恩起身,低頭垂目,只聽嘉靖皇帝又說道:“李志才,你這個督察院左副都御史,一年到頭的俸祿,能折多少銀子啊?”
“回稟陛下,”站在東側前排的一位官員快步出列,此人年逾五旬,須發(fā)尚黑,眉間皺出一個川字。他抱拳躬身,朗聲回道:“臣蒙圣上隆恩,忝居督察院左副都御史之職,官正三品,一月俸祿三十五石米,折銀約十七兩,一年下來,能有二百多兩。”
“朕聽說,你家里人口及雜役、護院之類足有四十六人,這一年二百兩的俸祿,夠用嗎?”嘉靖皇帝眼睛微瞇,目光不知看向哪里。
李志才一聽,慌忙跪下,眉間的川字紋頓時消散,渾身顫抖猶如篩糠,“陛下!微臣家中人口雖多,卻都是本家親戚,他們除了在府中做些雜役之事,也常常接些木作活兒補貼家用,開銷并不靡費,二百多兩的俸祿尚有結余。望陛下明鑒!”
“朕不過隨口一問,你慌什么。”嘉靖皇帝瞟了眼跪在殿中的李志才,漫不經心地摩挲袖口處的八卦紋飾,“起來吧。你府上那個叫李得的,手腳不干凈。辛苦多年了,就那點兒積蓄,看緊些才好……”
李志才原本冷汗直冒,聽得此言,忽的如釋重負,忙叩頭謝恩,心中已有盤算,只待回到家中,便要好好炮制那個叫李德的遠房侄子。其余官員個個噤若寒蟬,人人自危,個別心神不定者,已經前后打擺,隨時有昏死之虞。
高坐龍椅的嘉靖皇帝掃過眾人,心中冷笑一聲,開口說道:“一個三品官一年的俸祿能折二百多兩銀子,若是換成普通百姓,一年的收成能有多少兩銀子?爾等都聽說了吧,浙江百姓自發(fā)捐金捐銀,一共湊了三百萬兩,為朕做壽,胡宗憲遣人送來了,現(xiàn)在就擺在你們眼前,爾等可看到了?”
文武百官俯首低眉,諾諾稱是,嘉靖目光一掃,稍一停頓,緊接著高聲說道:“這是浙江桑農布商,從自己的收成里摳出來,名為做壽,實為紓困!”
這一聲中氣十足,響徹大殿,殿內百官噤若寒蟬,無一人敢動,就連剛才被嚇得前后打擺的那幾人,也硬生生定住身形,生怕自己惹來圣上關注,畢竟圣心難測,一不留神就是殺身之禍。
“改稻為桑僅兩年,浙江百姓的收成便比以往翻了一倍不止。百姓們自己的好日子才剛開始,便自發(fā)捐銀為朕解燃眉之急,再看看你們,文恬武嬉,忝食君祿,好好的大明江山,在你們手里成了什么樣子!”嘉靖皇帝臉色鐵青,目中精光閃爍,在一個個文武大臣身上脧巡不定,“你們各個身居高位,爭起烏紗帽來從沒束手技窮的時候,讓你們出出主意平定南倭北寇了,便一個個計窮力竭了。今日把你們召到一起,就是要讓你們親眼看看,朕的百姓子民是怎么為君分憂的!朕也要看看,這滿朝文武的臉皮厚也不厚,臊也不臊!來人,開箱!”
一聲令下,四五十個小太監(jiān)分作兩隊,自殿外魚貫而入,各自在銀箱間站定,稍一整頓,俯身就要揭封開鎖。立在兩側的文武百官一個個梗著脖子,也顧不得儀態(tài)端正,朝這一片銀箱探過頭來。這也難怪,朝堂之上這些官員里,哪怕官位高至一品,一年俸祿折銀也不過三百來兩,至于那些御史或給事中,七品小官,一年到頭能有四十多兩的進項就不錯了,且官員所領俸祿多是米面布匹,極少能有現(xiàn)銀到手,便是有些貪墨賄賂情事,往來也絕不用現(xiàn)銀這么招搖。如此算來,朝堂上這三百萬兩說是金山銀海也不過分,莫說這些做官的,便是皇親國戚、王公貴胄,怕是也沒見過那么多金銀堆在眼前。離著銀箱近的個別官員,已然兩眼放光,口舌微張,恨不得要推開小太監(jiān)親自上手了。
嘉靖皇帝在堂上端坐,眼瞥著殿內官員漸露丑態(tài),心中惱怒,正盤算著過后要如何敲打這些尸位素餐的蠹蟲,耳中卻聽得一個小太監(jiān)發(fā)出尖利驚呼,目光隨之一轉,落到已經打開的幾個銀箱之上。
箱中之物或暗黃,或烏黑,或赤紅,偏偏就沒有銀光四射。定睛一看,這銀箱中滿滿當當裝的俱是土塊碎磚、腐根爛枝,哪有一厘一毫的銀子!
大殿之上肅然無聲,落針可聞。
小太監(jiān)們冷汗直冒,手上卻不敢停,一個個原本應該裝滿銀兩的箱子掀開,露出里面的土塊碎磚、腐根爛枝。兩側官員們眼中精光頓散,目瞪口呆,就連一向老成持重、深不可測的首輔嚴嵩,此刻也一改往日喜怒不現(xiàn)的姿態(tài),瞪大了雙眼,緊盯著那一坨坨黑黃之物,嘴角微顫,雙手雖攏于袖中,卻仍能看出顫抖不止。
坐在龍椅上的嘉靖皇帝此刻已然站起身來,怒目圓睜,熾如烈焰的目光在銀箱上一一掃過,每掃過一個箱子,他那目光便陰郁一份,神情便冷峻一份。很快,一百多個銀箱都已看過,他的目光黯淡下來,瞪大的雙眼也再次瞇起,臉上已絲毫不見怒容,仿佛一切又回到了他剛剛來到殿上之時。
奉天殿上眾人仿佛石雕般一動不動。突然,高高在上的嘉靖皇帝雙腿一軟,沿著龍椅邊緣堪堪滑過,直直跌坐到墊腳臺上。文武百官并那四五十個小太監(jiān)匆匆下跪,以頭搶地,一時手忙腳亂,卻又無一人敢發(fā)出一點聲音。
“查……”皇帝陛下?lián)]揮衣袖,甩開身邊大太監(jiān)伸過來的手,有氣無力地說道。
“查。”皇帝陛下強打精神,提高語調,望向臺下俯首聽命的文武百官,不容置疑地說道。
“查!”皇帝陛下雙手胡亂抓向虛空,抬眼望天,怒喝一聲,接著竟昏死過去……
翌日,西苑萬壽宮前,嘉靖皇帝沿湖閑逛,時而投食喂魚,時而憑欄逗鳥,十分愜意,好像絲毫未受前日殿上風波的影響,這時,一男子快步走近,這人面相方正,身材魁梧,看年歲不到四十,身著云羅錦衣,飛魚過肩,英氣十足。
“臣錦衣衛(wèi)指揮僉事陸屹參見陛下!”那男子單膝跪地,納頭便拜。
“來啦,起來吧,”嘉靖皇帝頭也未回,繼續(xù)逗弄著籠中鸚鵡,“你爹的喪事安排得怎么樣了?”
“謝陛下掛念,先父已停靈七日,明日便要安葬了。”
“朕和你爹打小便相識了,他還救過朕的命,沒想到他如此福薄,才知天命就離朕而去。”嘉靖皇帝說著說著聲音便沉了下去,似是想起往昔歲月,心中感慨,忽的話鋒一轉,喝道:“如今襲了你爹的職,可要盡心竭力,不能墮了忠誠伯一世威名!”
陸屹聽到此言,急忙跪下,叩首謝恩:“陸家累受皇恩,已歷三代,必當為圣上盡心效命,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嘉靖皇帝這才回頭,望了望跪在地上的陸屹,一邊伸出手去,作勢要扶,一邊淡淡說道:“起來吧,你也算朕看著長大的,朕信你。”
陸屹這才起身,低眉順目,躬身站在皇帝面前。
“貢銀失竊一案,你怎么看?”嘉靖轉身朝前走去。
“回陛下,參與貢銀運輸?shù)骄┑哪_夫、船工、押送軍士共五百六十七人已全部下詔獄受審,共取得畫押口供五百二十八份,臣細細比對過,并未發(fā)現(xiàn)可疑之處。臣以為,此案關竅,當在浙江。”陸屹在皇帝身后亦步亦趨,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浙江……朕記得,你陸家就出自浙江吧。”
“陛下圣明,微臣老家浙江平湖。”
“好啊,葉落歸根,也算人生幸事。今日你便扶靈回家吧,不必著急回來,替朕多陪陪你爹。希望你回來時,能給朕帶來好消息。”說罷,嘉靖皇帝便揮揮手,頭也不回地走開了。
陸屹聞言,躬身稽首,“微臣明白。定不辱命!”而后轉身離去。
嘉靖皇帝向前走了百十步,來到溪邊一處亭臺,望著溪水潺潺,雙手輕搓,忽地喊道:“錦兒!”
“奴婢在。”陰柔平緩的聲音響起,只見一身著朱紅便服的矮胖太監(jiān)快步上前,在皇帝陛下身側站定。
“你的東廠清閑太久了,陸屹畢竟年輕,替朕盯著……”
“奴婢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