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觀自打剛才聽到那女子喊聲,便知不妙,忙與牛二遞了個眼色。牛二心里也是叫苦連天,誰能想到在城外時那一聲“陸兄弟”竟在這時候讓“大俠李關”穿了幫,好在他突然想起一事,心頭稍安,已經有了對策。
“紅夫人有所不知,陸兄弟是師父恩人之子,前段時間恩人故去,陸兄弟只身前來投奔,奉先父遺命要拜師父為干爹,這還不算,他竟要隨師父的俗家姓氏改姓為李。我師父一個和尚,哪能答應這種事。可陸兄弟卻說遺命不可違,如此這般,便只好各叫各的,陸兄弟自稱姓李,可我們還是稱呼他本姓。”
陸觀聽了這解釋,心里暗誹不妥,卻也無可奈何,只得作揖回答;“父命不可違,惹出些許誤會,萬望見諒。”
“原來還有這般緣由,既如此,我也不好再以‘李公子’之名相稱,便隨酒大師師徒,還是稱呼你本姓吧。”紅姨點了點頭,不再把這事放在心上,又向陸觀二人介紹起那位女子。牛二陸觀兩人人見把這事遮掩過去,俱是松了口氣。
原來她便是樓主澹臺澤收養的義女,名為澹臺懷瑾,今剛年滿二十,不僅琴棋書畫多有涉獵,在武學一道也盡得澹臺澤真傳。這幾年她跟隨義父游歷天下,以春風樓少東家之姿巡視產業,頗有成為接班守業之人的意思。
“瞧你這身打扮,剛剛又與樓主切磋了?樓主自去杭州辦事,讓你我先來南京等候,前后分別不過兩天,你便又去找打。這樣野的性子,我可去哪里給你找婆家?都二十了,真怕你嫁不出去。”
“義父才不會真打我呢。再說,嫁人有什么好,世間男子里如義父這般真心對待咱們女兒家的,我反正再也沒見過第二人。春風樓里姐妹眾多,嫁人的更是少數。反正閨閣之中不乏妙人雅士,我就算呆一輩子也不厭煩。就說春蝶姐姐吧,那一手丹青之術,妙不可言,連義父也贊不絕口,怕是夠我學一輩子。這還不算咱們的紅夫人,真真是女中豪杰,巾幗不讓……”
“行行行,你愛怎樣就怎樣。”紅夫人一聽她要說到自己,守著客人竟也感到些拘謹,急忙打斷她,“這二位公子還要見你義父呢,你自去忙吧。晚些再聽你胡吹。”懷瑾嘻嘻一笑,向三人施了個禮,轉眼便消失了。
紅夫人目送懷瑾離去,略一思量,便回身帶著陸觀和牛二走進小院。
澹臺澤穿著一身白袍,手里舉著半杯酒,正斜靠在榻上閉目養神。紅夫人先走到他身邊,俯身悄悄說了些什么。澹臺澤這才睜開眼,瞇眼瞧向堂下正作揖行禮的牛二和陸觀,緩緩坐正,一撩袖袍,鬢邊兩縷長髯隨風鼓動,更添幾分飄逸。
澹臺澤睜眼打量起眼前這兩個男子:一個瞧著面熟,五大三粗,滿臉呆笑,定然是個憨貨,另一個更是嚇人,不提也罷。澹臺澤心中著實不喜,轉頭向紅夫人伸過手:
“把信拿來吧。”紅夫人將信遞過去,澹臺澤展信默讀,眉宇間忽喜忽愁,抬眼冷冷瞧向陸觀。
此番拜訪關系到陸觀性命,故此他站在那本就十分忐忑,又被澹臺澤冷眼一瞧,更是緊張得額頭冒汗。
“你是那假賊禿的親兒子?”澹臺澤張口便是狂言,話雖不善,但語調著實讓人如坐春風,這也算一樁奇事,“當年我在和泉莊纏了他三天,連‘英雄淚’的味兒都沒聞著,沒想到如今都進了你的肚子,真是暴殄天物。”說罷,澹臺澤將杯中酒一飲而盡,五指作爪,向陸觀一抓。
陸觀一瞬間覺得自己周身暖風鼓蕩,好像就要托著自己白日飛升。陸觀本以為這是錯覺,直到看見自己兩腳離地,才猛然發現自己已騰空而起,被這暖風裹挾著向前飄去。這一飄足有丈遠,直來到澹臺澤身前,暖風頓散,陸觀一不留神跪倒在地,也不知是恰巧如此,還是澹臺澤有意施為,陸觀跌下后那只殘手恰好落入澹臺澤爪中。
緊接著一股暖流順著右臂灌滿陸觀全身,這感覺陸觀十分熟悉,正是真氣入體之象,只不過酒和尚的真氣入體后,行進游走皆有定數,所過之處暖意洋洋,未經之處則毫無感覺,而澹臺澤的真氣一入體,那股暖流沿著整條胳膊游遍全身每寸血肉,仿佛這真氣不是沿經脈而行,而是沿著血肉行走,對比十分明顯。
這便是澹臺澤獨門內功“沐春風”的神妙之處,也是酒和尚推薦陸觀來此的原因所在。天下內功行氣之時大抵走的都是十二正經的路子,倘若一門內功還能勾連奇經八脈,與十二正經相輔相成,那便可算得上是一等一的神功心法。可這“沐春風”之神奇猶有過之,除了十二正經、奇經八脈外,它竟然能貫通周身大小竅穴,于經絡之外再造通路,由此運功行氣千變萬化,細致入微,讓人捉摸不透。
“嘿,這脈象……”澹臺澤抓著陸觀手腕,閉目凝神片刻,接著撒手,大袖一揮,那股暖風又將陸觀平推回原位,他自己再次斜靠在榻上,一邊給自己倒酒,一邊說道:“假賊禿為你引導真氣,循環不輟,以致你的經脈強度提升顯著,確實可以消解你體內淤積的藥力。可惜你身體底子太差,除了那幾條經脈,其他血肉筋骨的強度跟不上,長此以往,差距會越來越大,到最后必是個骨肉崩離的下場。當世能救你性命的,確實只有我的‘沐春風’了。”
此時陸觀正趴跪在地上,震驚不已:自己一個大活人被隔空推拿,竟毫無抵御之能,這手段何等詭異,自己窮盡一生能練到這種程度嗎?想著想著,陸觀對“四大宗師”的仰慕之意更深更重,忽聽得澹臺澤言語,立刻跪好三拜:
“萬望樓主看在酒大師面上,救小人性命。某雖不才,但也知恩圖報,來日必當結草銜環,以報大恩!”
“知道自己不才,還敢妄求?憑假賊禿那張丑臉和兩瓶酒,就想學我的看家本領?還報恩?你比我有錢還是比我有勢?我有什么需要你報?”澹臺澤冷笑一聲,擺出一副臭臉。
陸觀聽了如墜冰窟。來前就知道此行艱難,本想著有酒和尚書信,又送上兩瓶“英雄淚”,即便求功不成,最不濟也能得些指點,救得性命。沒想到這位樓主大人見了他們就像見了冤家,言語刻薄,毫不留情。酒和尚還說他有君子美譽,難道就是這般黑臉君子?
一旁的牛二聽著此事要糟,正盤算著該如何回寰,忽聽紅夫人開口說道:“樓主,晌午時蘇州蔡掌柜飛鴿傳書,說昨夜樓里遭倭寇劫掠,損失了數千兩現銀,官府捉賊不力,一點線索也無。我看不如讓他們去蘇州一趟,倘若能抓住倭寇,追回銀兩,不論于朝廷還是于春風樓,都算有功之士,到那時樓主再指點一二,也算不枉。”
澹臺澤看向紅夫人,柔聲說道:“哦?還有這事?倭寇已久不在直浙現身,怎么又冒了出來?”接著他瞥了眼陸觀,哼了一聲,“也罷,既然阿紅這么說了,那就給你個機會,你二人明日再出發,若是真能捉住倭寇,追回銀兩,我便將‘沐春風’傳給你。”
追兇輯臟這種事應越早出發越好,怎能故意拖延,牛二和陸觀明知這是澹臺澤下的絆子,但好不容易事有轉機,哪敢再討價還價,連忙拜謝,只盼那伙倭寇貪得無厭,賴在蘇州等自己去抓。
這時紅夫人又說:“樓主,陸公子他經脈不暢,按時日算來,酒大師的真氣即將耗盡,還請樓主先為他渡入真氣吧。”
“阿紅真是心思細膩,不過你放心,剛才探脈時我已為他渡入真氣了,撐個七八天不是問題。”
“啊?澹臺先生,在家時師父為他渡氣都得花上半晌,最多只能撐四天。您就剛才這拉拉手,轉眼的功夫,就能讓他撐七八天,先生的功力至少比師父精深一倍啊,四大宗師該以你為尊才是……”牛二憋了一肚子馬屁,這時才一吐為快。
“哼,你這小子看著憨厚,竟也油嘴滑舌。不用給我戴高帽,四大宗師各有所長,你師父內力渾厚,獨步天下,我自愧不如,但若論精細功夫,我認第二,沒人敢稱第一。你師父渡氣,只在正經中走,自然要慢,我卻以毛細血肉進氣,不拘穴位經脈,自然強上許多。”
牛二還要再說,卻被澹臺澤打住:“行了,你兩個別在這礙眼。阿紅,勞煩你帶這兩個小子下去吧。”
“是,樓主。”紅夫人及陸觀牛二各自行禮拜謝,退了出去。
三人出了小院,陸觀與牛二仍有余悸,忽聽紅夫人說道:
“我家樓主向來對男子不假辭色,方才言語無禮,還請二位公子海涵。”說罷,紅夫人便向陸觀二人行了一禮。陸觀與牛二哪能生受,方才若不是紅夫人出言相幫,還不知要費多少周折,于是陸觀急忙躬身回了個大禮:
“紅夫人哪里話,若非夫人相助,我這條命便沒救了。此恩永不相忘!”
紅夫人將其扶起,柔聲說:“陸公子不必客氣,其實樓主已有意相救,要不然也不會暗中為你渡氣,我不過是給個臺階罷了,但能否成事,還要看你們在蘇州表現如何。”
“倭寇狡詐,向來是搶完就跑,樓主還讓我們明早再出發,如此耽擱一天,此事恐怕難辦。”牛二常在各地行走,于倭寇所知不少,當下說出心中疑難。
“牛公子不必太過煩惱,蔡掌柜傳信來時,說倭寇有六七人,得手后很快不知所蹤,今日官軍于城關嚴查,風聲正緊,想來倭寇不敢冒險出城,定然還在城中……”
正說著,懷瑾從遠處跑來,眨眼便挽住紅夫人胳膊,插嘴道:“紅姨,你可出來了。周掌柜今晚為義父接風,想讓我問問你該準備什么菜色合適。”她轉眼又瞧見陸觀和牛二面色陰郁,納悶道:“咦,你們在談什么?”
紅夫人當下將事情說清,懷瑾大驚失色,驚呼:
“義父這也太難為人。紅姨,您是不知道,我在城外時恰好看到三個地痞無賴毆打陸公子,陸公子毫無還手之力,若不是我出手,還不知會被打成什么樣。讓他們去對付倭寇,豈不是枉自送死。”
陸觀被人揭破糗事,臉上乍紅,急忙說道:“唔,晌午時多謝澹臺女俠出手相救,可這回,無論如何我也得去一趟蘇州,而且牛兄弟有些武藝傍身,想來不致送死。”
“倭寇兇惡,還是小心為妙。這樣吧,反正我也無事,明日我隨你們同去。”
“那怎么行,你一個女兒家,怎能涉險……”許是想到早先牛二那句“美女救丑”,也可能是自小家風所致,陸觀見懷瑾要來幫忙,心中老大不愿,便要推辭,卻聽紅夫人說:“瑾兒想去便去吧,多一個人總多一份照料,而且你們到蘇州后,也需要蔡掌柜多多協助,有瑾兒在,會方便許多。”
陸觀還欲再說,卻被牛二截住話頭,“既得澹臺女俠相助,這一趟勝算又大了些。我二人先謝過女俠。”
陸觀見話說到這份上,無可奈何,便也一并謝了。
“什么女俠不女俠的,難聽的很。二位稱呼我澹臺姑娘也好,懷瑾姑娘也好,千萬別再提什么女俠。”
牛二哈哈大笑,拉著陸觀應承下來,又聽紅夫人說:“二位公子遠來是客,今晚周掌柜擺宴,二位若是有暇,也可一并入席。”
“夫人相邀,卻之不恭。”說罷,陸觀和牛二告辭,自去歇息。
紅夫人目送二人離去,臉上露出一絲憂色,懷瑾瞧得真切,出言問道:“紅姨似乎很關心那位陸公子?”紅夫人搖頭微笑,說道:“陸公子溫文有禮,一看就是讀書人,可惜身體殘疾,又遭此大難,連容貌也都毀了,著實可憐。”
“一開始瞧見他那副面相,也著實嚇我一跳,不過看他言談舉止,該是個好人,為何好人就要命運乖張,苦難連連呢。陸公子如此,樓里的諸多姐妹也是如此。這些年,北方連連大旱,貪官污吏腦滿腸肥,窮苦百姓易子而食。前年浙江又來了個改稻為桑,強行平地踏苗,數萬百姓生計盡毀,不知又肥了哪些人。這世間就沒有公道了嗎?”
“傻孩子,公道自然有,但維持公道的人卻不多。咱們樓主在江湖上享譽日久,被人尊為‘四大宗師’之一,可即便如此,他在春風樓為風塵女子撐腰,明里暗里仍不知受了多少誹謗污蔑,“四大宗師”尚且如此,更遑論那些升斗小民了。樓主常說“習武衛道”,我輩習武,便是要盡己所能,守住這世間公道,我們在,公道便在。”
“懷瑾定然牢記義父與紅姨教誨。”懷瑾面色隆重,低聲說道。
當晚宴席上,澹臺澤興致頗高,席間一邊飲著牛二陸觀剛從和泉莊帶過來的陳年佳釀,一邊對他二人大加數落,弄得他們有苦難言,更可氣懷瑾在一旁火上澆油,捂嘴偷笑。他二人不敢對澹臺澤甩臉色,對懷瑾可沒那么拘束,牛二常在市井,懷瑾見識更廣,他們肚子里都有一籮筐鬼話,陸觀偶爾也會蹦出幾句一本正經的妙言,就這樣吵吵鬧鬧,有來有往,三人很快熟絡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