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江南佳麗地，淘盡多少帝王家。兩千年鐘山風雨，唱遍了秦淮夜曲，看慣了烽火荒煙，到如今雄城猶在，盛景依然，千古興亡悲歡，不過是一縷炊煙、百里紅霞。

陸觀和牛二進了城，沿橋過江，七拐八繞，終于來到一條筆直大街上，沿街商鋪滿目玲瑯。陸觀指了指前面遠處一角樓閣，“那邊是夫子廟，去年末我還來拜過，誰知才過了幾個月，我倒該去拜武廟了。”

“哈哈哈，陸兄弟也會打趣自己了。管他文廟武廟，這條路走到頭便是春風樓，咱們還是去那里拜拜澹臺先生吧。”牛二牽著騾子，笑容滿面，他身邊的陸觀可就沒那么自在了，自從他容貌盡毀，還是頭一回來到如此繁華之地，一路上不知糟了多少指點，嚇哭幾個孩童，不得已只能用衣服裹住頭臉，只露出一雙眼睛，偏偏天氣炎熱，悶得他幾乎喘不上氣。

“我拜澹臺先生是求他傳功，救我性命。你拜什么？拜財神嗎？”

“那是當然，之前就跟你說過，這天下間做生意能做到澹臺先生這份上，絕無僅有，便是洪武年間的南京巨富沈老板怕也比不上。這樣的本事，我要是能學到一成，回去我就敢讓師父拜我為師。哈哈哈。”

酒和尚與牛二雖為師徒，但他們一個沒有師父架子，一個沒有徒弟拘謹，看起來更像父子親人，再加上酒和尚生性豪爽，待人不拘俗禮，與莊里各色人都相處的極為融洽，互相打趣時毫不顧忌。陸觀在和泉莊住了許久，早就聽慣牛二欺師滅祖的言語，當下只是一笑，看著眼前繁華盛景，低聲嘆道：“成祖皇帝移都BJ已過百年，南京城王氣不減，富貴依然吶。”

“哼，就不知這王氣富貴，夠煉幾丸藥、幾爐丹。”牛二冷哼一聲，“前年朝廷大搞改稻為桑，浙江農戶有苦難訴，諸多絲商布商里，也就是陸崇老爺明度事理，給農戶們多留了一口飯，可這也是杯水車薪罷了。眼前這繁華，怕不是回光返照！”

“牛兄弟慎言！南京城可不比別處。”牛二被這一打斷，也不便多言，只生悶氣。二人相對無話，很快就到了春風樓。

春風樓的迎客伙計是認得牛二的。他一見牛二，忙比了個手勢，讓牛二自去后門，自己則轉身回樓里稟報。

牛二帶著陸觀又繞了個大圈，來到后門。周掌柜早等在那里，見牛二來了，立刻迎上前來，施禮道：

“牛小兄弟一路辛苦。往年來送貨時都是忙季，竟不曾讓我略盡地主之誼，今次必要多住幾天才好。”接著又看向陸觀，見他裹得嚴實，只漏雙眼，心中狐疑，但既然是跟著牛二一同來的，那也不能怠慢，“事先不知這位小兄弟也會同來，不曾留房，只能委屈二位在一間房里將就。二位也知道，我這春風樓……”

牛二和陸觀具都還禮，將貨物交割給迎上來的伙計，然后牛二說道：

“周大掌柜不必客氣，我們都不是挑剔人。這回來除了送貨，還有要事求見澹臺樓主，確實要多叨擾幾日。不知樓主可到了，是否方便見上一面？”

周掌柜忙說：“樓主今日晚些便到，小姐已經前去迎接了，現在只有紅夫人在此。二位先回房歇息，我這就去請示紅夫人。樓主脾氣二位是知道的，若是允了便好，若是不允，二位也莫怪。”說罷，他又召來一個伙計，“你帶二位貴客去地字二號房，務必好生招待。”接著便告罪失陪了。

陸觀二人由伙計領著，往樓里走去。

春風樓名里帶樓，但其實占地極廣，除酒樓客店之外，還有專門的書場、戲臺，更可貴者，玄武湖周遭一圈多皇家園林，達官顯貴都難染指，可這春風樓竟能占據一角。據說在天字號房向外望去，整個玄武湖盡收眼底，碧波映天，層翠疊出，如此景致在這南京城里別無分號。

不多時，他們二人來到房間。

“這地字房就已如此奢靡，若是那最好的天字房，得是什么模樣？”陸觀摸了摸床上被子，竟發現被面圖案秀麗巧妙，必是蘇繡無疑。陸觀家做著絲綢生意，哪能不知蘇繡珍貴，尋常富貴人家用這蘇繡做衣裳尚且不舍，這春風樓竟拿它縫被子，當即驚嘆起來。

牛二才不管這些，他合衣撲到床上，把被子扔給陸觀，“管它是什么，漂了這幾天，好不容易能睡個軟床。這被子你喜歡，盡管拿去蓋吧。”說罷便閉上了眼。

陸觀無奈一笑，也覺困頓，正準備抱著被子去外間榻上躺一會，就聽見門外有一女子叫門。

“冒昧打擾，二位公子可方便？”

“肯定是那位紅夫人來了。”陸觀剛一想，正要去開門，卻發現牛二早就搶先一步。

“紅夫人快請進。咱不過是個粗人，怎當得起公子稱呼。”牛二連聲應承，開了門。陸觀瞧見來人一身絳紅色衣裙，外罩白色薄紗，容貌豐潤，眉心一朵花鈿恰到好處，在艷妝之外增了些許俏皮。“剛才見周掌柜對這位紅夫人恭敬得緊，還以為是位威嚴老婦，不想這位夫人如此艷麗，絲毫不見老態。”陸觀心里想著，忙向來人作了個揖。

紅夫人向兩人欠身行禮，說道：“牛公子不必自謙，早就聽說和泉莊有位伙計，極為能干，連我家樓主都惦記著，若非礙著酒大師面子，我家樓主早就將公子收入麾下了。”牛二一聽，頓時心花怒放。

紅夫人轉而向陸觀輕掃一眼，見他面容畸丑，右手半屈猶如鳥爪，心中著實訝異，但面上毫無波瀾，斂衽說道：“這位公子面相特異，舉止有禮，卻不知該如何稱呼？”

“小可姓李名關，邊關的關，寄住在和泉莊上。”陸觀記得酒和尚教誨，不敢輕露真名，便托辭姓李，取同音“關”字作名。李姓乃是大姓，各府各地到處都有李家莊、李家村，“關”字作名也常見的很，陸觀自忖冒名“李關”，應當萬無一失。

果然紅夫人不覺有它，輕聲說：“李公子幸會。方才周掌柜說，二位公子想見樓主，不知所為何事？”

此事正主乃是陸觀，自然也該是陸觀詳說。于是他便將自己如何誤喝“英雄淚”，經脈如何淤塞，酒和尚如何施救細細說來，又將酒和尚書信交給紅夫人。

“‘英雄淚’之神妙盛傳江湖，其飲用兇險更是人盡皆知，李公子能留得性命當真是吉人天相。大難不死，必有后福。想必用不了多久，江湖上就會傳遍‘大俠李關’之名了。”紅夫人客套一番，又說道，“既然酒大師書信在此，我也不敢耽擱，二位這就隨我去見樓主吧。”

陸觀二人隨著紅夫人穿過熱鬧的酒肆戲臺，徑往湖邊一處密林走去。

“紅夫人，人言春風樓主精通音律，兼善填詞，所作唱詞情意綿綿卻不艷俗，籍由旗下無數歌女伶人之口，傳唱大江南北，據說在深宮貴人之間也有流傳。春風樓集食、宿、戲、舞、樂于一體，這南京春風樓乃是本部總店所在，為何這一路走來，不見舞、樂？”陸觀曾去過杭州春風樓，其規模遠遜于此，但絲竹之盛猶有過之，當下便有此問。

“李公子豈不知秦淮兩岸夜夜笙歌，乃是當世最大的溫柔鄉，春風樓何必多此一舉，與其爭輝呢。此處是唯一不涉及這類產業的春風樓。”紅夫人微微一笑，繼續說道，“樓主本也不想經營歌伎生意，只是實在憐惜清紅伶官的悲慘處境，才不得已入局其中。這幾十年來，不知救了多少姐妹脫離苦海，此恩難報，妾身也只求能報其萬一罷了。”

“難道紅夫人也……”

“往事久遠，不必再提。”

“是，在下唐突了。”

說著，三人眼前出現一座小院，黛瓦白墻，背林面湖，別有一番雅致。忽有一女子迎面從小院走出來，見了紅夫人，高喊一聲：

“紅姨！”這喊聲溫婉動聽，陸觀聽了心中一動。

“呀，是她！”牛二定睛一瞧，吃了一驚：來人雖換了一身勁裝，但容貌秀麗，束發高盤，不正是方才在城外出手救下陸觀的那位女子。牛二還未想完，就聽那女子又喊了一聲：

“陸公子！你怎么會在這兒？”那人遠遠地看見紅姨，急忙走近，接著又看見跟在紅姨身后的陸觀二人。陸觀形容有異，令人見之難忘，那女子吃驚之下便脫口喊了一聲。

“陸公子？”紅夫人聽得喊聲，微微一愣，見那女子已走到眼前，嗔怪道：“瑾兒，什么陸公子。這二位是和泉莊來的客人，牛公子和李公子。”紅夫人一邊說著，一邊向這位叫瑾兒的姑娘介紹，“你這般大呼小叫，成何體統，真是越來越野了。”紅夫人雖是嗔怪，但滿面笑意，愛護之情溢于言表。

“是是是，紅姨責怪的是。不過方才在城外，我曾見過這二位，親耳聽到牛公子喊這位李公子為‘陸兄弟’……”

“哦？有這種事？”紅夫人蛾眉微蹙，轉而看向陸觀和牛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