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光景倏忽而過,天氣漸漸炎熱起來。
這一日艷陽在天,陸觀和牛二吃完午飯,并肩躺在莊后山林邊的緩坡上納涼。
“短短半月而已,金家刀法這一路已經難不倒陸兄了。”牛二叼著根狗尾巴草,扭頭瞧了瞧還在比劃招式的陸觀,“我看用不了幾個月,你就能把這套刀法學成。”
得益于“英雄淚”神效,陸觀的體質改善極大,筋骨之靈活與先前判若兩人。這半月下來,陸觀不止練熟了那招“虎臥青石”,就連這路刀法其余六招也都耍的有模有樣,酒和尚索性便將這整套刀法傾囊相授。陸觀本就聰慧,又得藥酒增益,將這些招式精要死記硬背下來并不算難,所欠缺的只是知行合一、熟練運使罷了。
“酒大師說過,招式套路只是基礎,做不到融會貫通,只能是個花架子。”陸觀手上不停,轉念又問,“今天沒見酒大師,他出門去了?”
“晌午時南京春風樓掌柜親自來了,可能有大買賣在談。”牛二雙手枕在腦后,瞇著眼悠悠說道,“六七年前,南京雞鳴寺的弘元禪師來跟師父罵過架,說師父褻瀆三寶,結果師父他……”
“牛二,陸公子!莊主喚你們,快去正堂……”
聽到田大爺的吆喝聲,陸觀和牛二翻身而起。“定是生意談妥了,只不知道這回師父有沒有多要點兒……”牛二一邊說著,一邊拍拍衣服,向莊子走去,陸觀跟在身后,納悶道:“生意談妥叫你也就夠了,卻叫我做什么,難道是杭州那邊有什么新消息?”一想到這,陸觀頓時心焦,快步奔向正堂。
二人一到酒和尚所在堂屋,就見著酒和尚獨自端坐,手里拿著一張紙出神,身邊桌上還有兩個玉質酒壺,雕工樸拙,古意盎然。
“酒大師,可是有什么消息傳來?”陸觀慌亂之下忘了禮數,說罷立刻躬身作揖,“心急慌亂,大師見諒。”
酒和尚回過神來,不以為意,擺擺手讓二人坐下,晃了晃手里的紙,對牛二說:“南京春風樓的周掌柜前來買酒,這是酒單,交給你了。”
牛二接過單子,打眼一瞧,驚訝道:“這周掌柜是糊涂了?咱們乙庫的陳年精釀一年只賣一次,向來都是在八月初,多少年的規矩了,他怎地不知道?而且這單子上各類酒水寫了十幾種,個個都是要二十年窖藏,每種才要一壺,哪有這么進酒的?”
“春風樓主澹臺先生不日駕臨南京,說是要在南京小住,他這是提前買好孝敬自家主人。澹臺先生與我有交,我不便推脫。”酒和尚又瞧了眼牛二,哪能不知道他,接著又說,“而且周掌柜出手闊綽,價格比往常高出兩倍不止……”
“既然如此,那我今日就出發,不能讓周大掌柜等急了!”牛二一聽有如此厚利,哪還記得什么規矩,當即就要打點動身。
“你且坐下,明日動身不遲。”酒和尚轉頭又看向陸觀,“陸公子,這些天來你身體恢復得如何?”
“多蒙大師垂憐,這半月來,除了每四日需渡入一次內力真氣外,我身體已無大礙,甚至更勝從前了。”
“磅礴內力蘊于血肉,隨著真氣循環慢慢化為己用,長此以往,易筋洗髓不在話下。”酒和尚略一蹙額,“不過,我傳授你的內功心法十分粗淺,只在正經中循環往復,粗曠有余,但精細不足,你頭臉上的肉髻膿瘡連日不消,便是因此。若你不能習得精妙內功,日久必受其害。這幾日我思索再三,惟有一策,那便是請澹臺先生傳授你獨門內功‘沐春風’。澹臺先生云游不定,恰逢此時要到南京小住,于你是大好機會,不可錯過。我已修書一封為你引薦,明日一早你便和牛二出發吧。”
“師父,沐春風神功可是澹臺樓主的看家本事,怕是沒那么容易傳給陸兄弟。”牛二在一旁聽著,隱隱有些擔憂。
“澹臺先生曾多次向我討要‘英雄淚’未果,此番就遂了他的愿罷。”酒和尚指了指桌上那兩個玉壺,“一切在信中已經言明,以澹臺先生的人品,相信不會為難你們。”他轉頭又向陸觀說,“你陸家之事仍在風口浪尖,切記不要輕易泄露身份。澹臺先生雖有君子美譽,但春風樓里龍蛇混雜,難免有居心叵測之徒,所幸你現在容貌大變,只要說話對答注意分寸,當不會有人起疑。我在信中說你是恩人之子,至于其他說辭,任你去想。”
酒和尚之意陸觀心中了然,實在無以為報,霎時淚濕眼眶,跪地而拜,“大師之恩此生難報,來日肝腦涂地,在所不辭!”
酒和尚嘴角一揚,大笑起來,“哈哈哈,你我即有緣相會,些許小事不必掛懷。再說,陸崇老爺曾幫我進貢御酒,為我這和泉莊立了好大一塊招牌,說你是恩人之子本無不可。無論將來如何,你只要記著一句話:強當扶弱小,勇不欺無辜。”
“陸觀必當謹記在心,不負大師再造之恩。”
“行了,起來吧。明日出發,至多三日可到南京,我再為你渡一次真氣,這一路上便可無虞了。”酒和尚說完,便讓陸觀坐在身邊,扶手搭脈,默運玄功。牛二帶著酒單和那兩壺英雄淚,自去清點裝車。
天色微明,殘涼未盡,陸觀和牛二兩人便坐驢車向著紹興碼頭迤邐而去。
江浙水系發達,河道縱橫,再加上歷代疏通的運河,自紹興碼頭乘船,直抵京師不過一月功夫,若是過淮安府后轉而向西,經淮入沙,逆流而上又可直達中原腹地。水路漕運貫通南北,勾連東西,已成命脈,人說得漕運者得天下,此誠不虛。
兩人到了碼頭,牛二先將驢車寄存在碼頭邊的腳店,一肩挑起貨箱行李,徑往一條烏篷小船走去。牛二常年沿江往來,與各船家都相熟,此去南京不過三日功夫,又無多少貨物,包一條烏蓬小船足以。陸觀富貴出身,大船小楫沒少坐過,可要說起船幫行話、江上俗忌,那真跟個傻子沒兩樣。他跟在牛二身后,聽著牛二跟船夫們以行話相談,大感新奇。
“牛兄弟真是見多識廣,剛才你說的那些話聽得我如墜五里霧中。”陸觀兩人剛在船中坐下,便聽船家吆喝一聲,撐篙離岸。
“哈哈,這些年運河上下沒少走動,懂些黑話能安心許多。船上無事,這幾日我多與你講講。”
“那是再好不過。”陸觀原以為所乘之船乃是自己常見的畫舫樓船,還想著一路上不誤練功,不成想卻是條烏篷小船,擠在篷下站直都難,何談行招演武,當下正不知路上如何打發,聽牛二這么說,自然歡喜應承。
天光月影,棹歌相和,第三日一早,陸觀二人已遙見南京城墻。
“陸兄弟,一會咱們在三山門外離船上岸,進了南京城還要走好一段才到春風樓,咱們得先找頭騾子來用,不然也太費勁。”
“牛兄弟盡管去,我守著貨箱找地方歇歇罷。”
他們二人在船上連漂了三天不曾靠岸,牛二習慣了還好,可陸觀一個大少爺哪能受得這般罪,原本不暈船的此時也覺得頭昏難耐,只盼著趕緊踏上實地,好好歇歇算完。
二人上了岸,一同來到岸邊不遠的茶水攤,牛二自去別處找騾子,留陸觀在此守著貨箱。陸觀要了碗茶水,才喝一口,忽覺得胸口發悶,胃里翻頂,呼啦啦便吐了起來。陸觀本就是一頭癰皰,滿臉坑洼,這會兒那股難受勁上來,五官揉成一團,面色更是慘白,便是陰間的鐘馗也沒他這般丑陋可怖。
“呔!哪來的怪胎,守在這兒做個喪門星么!快快滾蛋,別臟了爺爺的眼!”
叫嚷的是鄰桌一個粗漢,滿臉橫肉,衣衫凌亂,同桌還有兩個精瘦漢子,俱是光肩露背,其中一個長著副鬼頭蛤蟆眼,說不出的猥瑣齷齪。這三人大咧咧坐在一起,一副小人得志,唯我獨尊的模樣。
“原來是三個潑皮無賴,”陸觀轉頭看了三人一眼,心中暗忖,“算了,難受得緊,犯不著跟他們爭鬧。”隨即又把頭扭了回去,來個眼不見心不煩。
可那個面容猥瑣的潑皮心中卻是大怒。原來他生就一副丑樣,平生沒少遭人白眼,好不容易碰上個比自己還丑陋百十倍的怪胎,本就想大肆戲弄一番,結果見陸觀臉上竟也現出不屑之色,當即氣不打一處來,“啪”地一下摔碎茶碗,拍案而起,走到陸觀身前大聲叫囂:
“好你個下作玩意兒,你他娘吃了熊心豹子膽,竟敢在爺爺面前擺譜!也不撒泡尿照照,這幅鬼樣還敢出門,我要是你爹娘,早把你溺死在夜壺里,能容你在老子的地盤甩臉子!”那潑皮指著陸觀的鼻子,把別人罵他的污言穢語一股腦倒了出來,心頭大感暢快,又有兩個狐朋狗友在一旁附和,罵起來更是起勁,“許是你生下來就克死親娘,長大了又嚇死親爹,落了個狗見狗煩,鬼見鬼嫌……”
陸觀原不想理會他們,可眼見他們蹬鼻子上臉,越罵越難聽,沒一會兒又連帶罵起自己爹娘,心頭怒火沖天,再也顧不上許多,猛然站起,下意識揮拳朝那潑皮臉上招呼過去。
這一拳怒意錚錚,結結實實落在潑皮臉上,當即錘得他眼冒金星。可陸觀卻也慘叫一聲,含胸收手,冷汗大冒。
陸觀激怒之下忘了自己右手殘疾,手指根本經不起碰撞,這一拳用力甚猛,牽扯手筋,痛得他齜牙咧嘴。
那幾個潑皮無賴可不會因此放過陸觀。
眼見自己小兄弟挨得了打,那個滿臉橫肉的大漢第一個反應過來,沖上前來揪住陸觀衣領,當即還了他個蒲扇大的巴掌。
隨后另外兩個潑皮也一擁而上,對著陸觀拳打腳踢,臭罵不止。可憐陸大公子苦練了半月功夫,出師未捷,先遭群毆,轉眼就被打翻在地。一時呼喝慘叫不絕,很快聚起眾多圍觀之人。
所幸這三個無賴拳腳雖重,但都是毫無章法內勁可言的王八拳,再加上陸觀這幾日勤習內功,已有根基,這點皮肉之苦看著慘痛,實則不成大礙。
就在陸觀蜷在地上狼狽挨打時,他忽地聽見一聲嬌叱,接著“咚咚咚”三聲。陸觀感覺身上再無拳腳落下,惶惶然睜開眼,從胳膊縫里往外一瞧。只見眼前有一身穿鵝黃紗衣的女子牽馬站在身側,那三個潑皮無賴不知為何橫七豎八倒在一邊,瞪眼吐舌,渾身偶有抽搐。
陸觀見狀,這才回過神來,翻身坐起,抬眼仔細望向那女子。
這一下他可算露了真容,周邊圍觀之人發出一陣低呼,想是被他那容貌嚇了一驚。那位女子瞧見陸觀相貌,也吃驚不小,不由得以手捂嘴,向后退了半步,但很快便恢復如常,柔聲說道:
“這位公子可有大礙?需不需要我送你去醫館?”
此時這女子向前微微俯身,面朝陸觀,背對驕陽。鵝黃色的薄紗外衣映日熠輝,把這仙女裹在一片金光之中。陸觀一時竟看癡了。
陸觀逆光而視,只當有天女下凡,可那女子看向陸觀確是一清二楚、纖毫畢見。她只覺眼前之人乍看上去容貌畸形可怖,但目光清澈有神,不似歹人,心中驚懼稍去,反倒心生憐憫,于是出言相問,又見陸觀呆呆傻傻盯著自己,叫之不應,也不敢確定他是被人打傻了還是本就如此,正不知該如何是好,忽聽得一聲大吼:
“陸兄弟!”正是牛二從圍觀人群中擠進來。
話說牛二先前獨自離開,心里盤算去哪兒找騾子。一來貨物不重,只有一個貨箱、兩包行李;二來路程不遠,春風樓就在城內,用騾子只為給自己省力,犯不著花錢租用,就打算去貨港碼頭找個熟識的腳夫臨時借一頭拉貨牲口。誰曾想他一到碼頭,從頭到尾走了兩圈,竟一個認識的腳夫也沒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