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晌午，牛二來找陸觀。他敲了半天門，不見有人應承，忙推門查看，才發現陸觀正四仰八叉躺在桌底，一動不動。牛二只當他酒醉未醒，哈哈大笑，剛要出聲調侃，忽地看見桌上多了兩個酒壇，麻繩套捆，壇口還有黑泥未凈，頓時臉色大變，似乎想起什么，急忙跑到桌前，驗證了心中所想，接著，他半跪到陸觀身邊，才發現原本俊俏俏的公子哥此時變得凸眼鼓腮，額生肉髻，滿頭生瘡，印堂黑紫密布，口舌赤紅好似燒炭，便是畫里的小鬼也比這和善許多。

“我的乖乖，你得遭了多大罪！”牛二顧不得多想，把陸觀抱到床上，扯起嗓子大喊:“師父不好啦！師父快來救命！”

酒和尚正在酒窖調制酒曲，恰在緊要關口上，聽見叫喊，無奈嘆了口氣，急急火火循著聲音去了。

酒和尚一進丁字小屋就看到了那兩個酒壇，同樣大驚失色，眨眼工夫閃到床前，探手為陸觀把脈。陸觀此刻脈象洶涌澎湃，激蕩不休，時而如江河奔涌，勢如破竹，時而如飛瀑凌空，氣貫九霄，勃動之劇烈，竟讓酒和尚也難以把持。酒和尚平生從未見過如此亢進之脈象，也顧不得詢問牛二，當下便暗運玄功，內勁攢聚，以自身內力直接注入神門、太淵、內關三穴，同時沿著手三陰經循脈而上，不想沒走多遠，竟發現三條經脈盡皆凝滯阻塞，當即調轉方向，一一探遍手三陽經、足三陽經和足三陰經，駭然發現這十二正經竟然無一暢通。這情形著實嚇了酒和尚一跳，需知十二經脈內屬臟腑，外連肢節，主血氣行進、陰陽調和，對人體至關重要，尋常人有一兩處滯澀，輕則染疾，重則斃命。陸觀體內經脈處處皆堵，按理早該一命嗚呼才對，可他的脈象又如此蓬勃，一派陽亢強極之象。酒和尚雖百思不解，但也知曉當務之急該是為陸觀疏通竅穴，再造周天，消弭他體內極陽之氣，當即讓牛二在旁守著，自己則翻身盤坐，以自身內力強行突破陸觀體內淤塞的穴道，為其引導周天循環。

陸觀臉上的黑絲逐漸消退，脈象漸漸平穩，但面相異變卻并未恢復。天色漸暗，陸觀的十二經脈總算暢通，酒和尚如釋重負，也顧不得渾身濕透，親自喂了半盞“醒神”，陸觀這才悠悠醒轉。

“陸兄弟，你可嚇死我了，你喝啥不好，非喝那要命的玩意兒，你可得給師父說清楚，那東西可不是我拿給你的。”牛二在一旁杵了一天，生怕陸觀有個三長兩短。

陸觀只記得昨夜自己撿了兩壇酒，滋味極好，忍不住一飲而盡，之后便睡死過去，醒來時就看見酒大師和牛二都在身邊，心里也十分納悶，聽了牛二的言語，更加茫然無措，怔怔地看著牛二。

“師父，陸兄把您珍藏多年的‘英雄淚’喝盡了，不會燒傻了吧……”

酒和尚擺了擺手，“陸公子感覺怎樣？身體可有不適？”

陸觀活動了下手腳，并無不適之感，反倒覺得輕快許多，尤其是右手，除了手指依然不能伸張，手腕處前后活動均已經無礙。陸觀不明就里，當下照實說了，酒大師聞言，心中又驚又奇，點了點頭，將昨夜被陸觀喝干酒水的來歷說了出來。

那兩壇酒名為“英雄淚”，是以千年彩靈芝為主材，結合上百種山珍異種釀制成的神酒，有洗經伐髓、增進功力的神效。酒和尚當初只釀得四壇，二十幾年來，慢慢喝了一壇多，另開了一壇放于自己房中，每日練功時飲用一杯。另外，缸里盛的酒水名為“松鶴”，這酒本是作催吐排毒之用，其味惡臭刺鼻，聞之即嘔，只是效力太過猛烈，常人難以承受，唯恐避之不及，不過這酒還有保鮮防腐之效，生肉鮮果便是在里面泡上三年五載，取出后也是鮮亮如新。酒和尚便借著“松鶴”奇效，把這最后兩壇“英雄淚”沉入其中，這二十多年都不曾有失。誰知這惡臭至極的“松鶴”對陸觀來說竟然清淡如水，讓他輕易就把藏在其中的“英雄淚”取出。這“英雄淚”是至陽大補之物，飲用之時五臟六腑如炙如烤，四肢百骸如火如炭，稍不留神，輕則體熱傷腦，燒成一個傻子，重則經脈熔融，一命呼嗚，因此若要飲用必須由少至多，逐步適應藥力。當年酒成后，酒大師初次飲用，只是輕抿一小口，便花了半月工夫消解藥力，如今二十多年過去，每日也只飲一盞而已。當年牛二飲用時，已經學了六七年功夫，內力已有根基，結果酒液剛一沾唇他便哀嚎不斷，燥熱難擋，渾身上下熱氣蒸騰，最后還是酒大師出手幫他運轉周天，又在冰水里泡了一個多時辰才捱過去。

“當年那滋味現在想來也讓我心里發怵，別的不說，陸兄弟在喝酒這方面當真天賦異稟。”牛二見陸觀神情，知他無性命之憂，松了好大一口氣，竟然還開起玩笑來。

“不說話沒人當你啞巴！從今夜起去柴房睡！”酒大師怒瞪牛二，“里面的刀劍都不許挪動。快滾蛋！”牛二面露無奈，悻悻離開。

酒和尚嘴上罵著，心里卻覺得牛二說的在理：這幾日以來，陸觀已經先后喝過“忘憂”“醒神”“靈音”和“松鶴”，似乎陸觀天生就要跟酒和尚所釀藥酒唱反調似的，這些藥酒中，除“醒神”之外，哪一種在他身上的效力都是與常人相去甚遠。這“英雄淚”本就霸道，被他一口氣喝了這么多，經脈凝滯至此，竟還留有一線生機，而且瞧他醒來后的言語神情，也沒有絲毫癡傻之態，“天賦異稟”這四個字倒也名副其實。

殊不知陸觀能在“英雄淚”的澎湃藥力下留得性命，除卻自己本身天賦異稟外，還要多虧了先前喝下的那幾口“醒神”。原本“醒神”酒如其名，乃是作提神醒腦之用，對驚厥昏聵有奇效，同時也可解迷香迷藥之毒。此酒藥力生發極快，自然也不持久，一口后很快便會消散，但它到了陸觀體內卻不知為何積留下來，并且陰差陽錯之下將“英雄淚”的藥力軟化疏解許多，其中奧妙怕是連酒和尚本人也不甚明了。

“酒大師，小人不知輕重，如此神酒都被我糟蹋了，當真罪該萬死。”

“陸公子不必自責，不過身外之物而已。況且‘英雄淚’過于神妙，早已惹人窺伺，近幾年我一直在為如何處置它而發愁，這回被你一飲而盡，省卻我一樁煩惱，也算冥冥中自有天意。你雖已醒來，但脈象仍舊兇險，是福是禍仍難論斷，況且你容貌大變，我也不知還能不能恢復如初。”

陸觀此時才知自己容貌有變，忙伸手向臉上摸去，果然發現自己滿頭滿臉坑坑洼洼，不由得心中大悲，呼吸一滯，不想霎那間體內便氣血翻騰，喉間隱隱涌出一股腥氣。酒和尚瞧出端倪，自己好不容易理順陸觀體內氣機，哪能眼看著再陷入混亂之中，當即探掌過來，撫上陸觀頭頂百匯穴。陸觀只覺一種酥麻之感自頭頂涌入，瞬間滿貫全身，緊接著便是一股洋洋暖意在四肢百骸游走不定，往復循環，每走一個循環都讓自己有一種說不出的舒服感覺。

“陸公子可是感覺到了什么？”酒和尚微微一笑。陸觀把當下感覺如實道來，只聽酒和尚又說：“這股暖意便是內功真氣了。不過并非是你自己的真氣，而是我渡入你體內的。‘英雄淚’蘊含神效，其藥力融于血肉，一部分已經化作真氣潛藏于你的五臟六腑之中，但這股真氣洶涌磅礴，猶如江河奔流，滌蕩各處經脈，毫無條理可言，且不說你不知導引之法，就算你已有七八年的根基，在那滾滾江河面前也如蚍蜉撼樹，難有作為，只能任憑它們上躥下跳。我將自己的真氣渡入你體內，以此作為導引，沿著十二正經周天循環，沿途收攏你本身散亂的真氣。不過，我的真氣畢竟是外來異物，總會有消磨潰散之時，在你體內強行牽引不是長久之計，眼下唯有讓你盡快學會真氣吐納導引之法，等你能自行運轉周天，再緩緩吸收‘英雄淚’藥力，有了高深內力傍身，習練起拳腳功夫也是事半功倍，由此化禍為福……”

說到此處，酒和尚又覺憂愁，心想：“話雖如此，可我自己所掌握的內功心法稀松平常的緊，就算陸觀立時掌握精髓，短時間怕是難有效果，再說他體內亂象洶洶，說不定何時又會出岔子，可偏偏內功修習最忌急功近利，要真想化禍為福，當真難上加難。”

就在酒大師憂心之際，陸觀滿腦子想的卻是酒大師所說的最后一句話，只道習武有望，再之后便報仇有門。這豈不正中他下懷。當即心頭狂喜，體內那股暖流登時凝滯了些。

酒和尚仍在向陸觀渡入真氣，當即察覺異樣，開口說道：“這話說著簡單，但總也要費你七八年功夫，在此期間，你須得留在此處，除了勤加修煉之外，還必須時刻定心靜氣，切勿大喜大悲。”

陸觀聽了此話，不敢多想，強壓思緒，平靜心情，瞬間覺得通體舒泰，沒多久竟悠悠睡了過去。又過了半刻，酒大師見陸觀體內真氣盈滿，周天流轉已入正軌，便收功縮手，坐在一旁，望著沉睡中的陸觀出了片刻神，接著嘆了口氣，起身離去。

第二天天剛微亮，陸觀便醒了過來。他從床上一躍而下，活動了下筋骨，發覺右手傷處已不痛不癢，除了五指不能屈張外，整個人從沒有過這般清爽。陸觀暗暗稱奇，下意識摸向額頭，發現那里仍舊凹凸不平，但好似比先前平滑了些，心中更加歡喜，忙推門向屋外走去。

陸觀剛推開房門，還未邁兩步，就瞧見坡下不遠處有個年輕漢子正挑著兩個大甕步步走來，不是牛二是誰？

陸觀向他跑去。

且說牛二接連幾日在柴房過夜，他在刀劍叢中輾轉難眠，昏昏沉沉，不知捱到幾時，恍惚間斜眼瞥見刀劍加身，一剎那便驚醒過來，抓起倒在身側的長刀亂舞亂揮。冷汗沁透衣衫，夜風一吹，牛二渾身打了激靈，一下子呆立不動。眼見自己手中死死攥著刀柄，月光透過窗格照進來，寒光入眼卻已不再刺目，牛二肩頭一顫，低喝一聲，下意識便要甩手，可終究還是冷靜下來，怔怔看著刀尖出神。

“這是什么？是了，是一把刀，前年師父花二兩銀子買回來的，為了防備倭寇。倭寇？不，不是倭寇，是韃靼！這是韃靼留下的！爹娘就是死在這把刀下，還有小弟，還有鄰居王嬸，還有學堂的張夫子……那時這把刀不是銀色的，是紅色，血一樣的紅色！可它現在怎么是銀色呢？是了，是了，刀上沒沾血。誰的血？當然是韃靼的血。韃靼又是誰？是殺害爹娘的人，是殺害小弟的人，是殺害王嬸、張夫子的人……是仇人！是仇人！血！報仇！殺韃靼！我要報仇！報仇！”

牛二怒喝一聲，雙手握刀猛力前劈。一股罡風夾雜著刀氣迸射而出，牛二身前三步處的一口水缸頓時裂出一道拇指寬縫隙，缸中存水咕咕涌出，泛著銀光流到牛二腳下。

“呼。”牛二這才反應過來，喘了口氣，低眉瞧了眼垂在地上的刀尖，厭惡，卻不再害怕。

心魔乍去，牛二本該開心才對，可他總感覺心里扎了一根刺，有種說不出的苦澀感覺，仔細探尋時卻又到處不見蹤跡，一時想不通那到底是什么。

“想不通便不想了。對刀劍的畏懼之心盡去，怎么說也是件好事。終于能安心睡覺了。”想到這兒，牛二才發現自己的鋪蓋全都泡了水，一拍腦門，搖頭苦笑一聲，轉頭瞧了眼窗外。

“天快亮了，還睡個球，橫豎以后都能睡上好覺。嗐，今天該泡高粱，正要用到這缸泉水，卻被我打了，得趕緊再去打一些，免得師父怪罪。”隨后牛二扛起扁擔，挑著水甕，步履輕快地朝五里外一處泉眼行去。

當牛二挑完最后一擔水回來時，正好看見陸觀朝自己跑來。牛二見他步履矯健，知他大好，自己心里更是歡喜，遠遠地便打趣道：

“瞧陸兄這樣子，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只是下次可別亂喝東西啦。”

“牛兄弟放心，下次肯定不連累你睡柴房。”陸觀接連消沉了幾日，難得心情好些，也順著牛二的話揶揄起來。

“哈，以后就算睡柴房，我也不怕啦！”

“噢？難道牛兄弟你……”陸觀見牛二面露喜色，心中已有猜測，驚訝道。

“不錯，再也不怕了！此番因禍得福，心魔盡去，也算多虧你。”牛二難掩喜悅，和陸觀一齊走回莊子，一路說說笑笑，自不必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