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人卻未靜。

濟南城外的五里山，虎頭幫的廳堂里，仍是熱鬧的很。今兒個是他們幫主劉霸天納妾的大好日子。

酒香和煙草香，還有男人身上的汗臭，女人身上的脂粉，在廳堂里彌漫開來。

這幾種東西，總能混合成一股奇怪的味道。

能勾起人欲望的味道。

無論男人還是女人，總是為這種味道著迷。明明嘴上說著不喜歡，身子卻偏偏要往那兒靠。

但劉霸天今日已經聞夠了這種味道，更別提他的第十八房小妾還在等著他。

他還不算老，身子還和少年郎一樣出色，所以他對女人的需求一向很大。

他嘴里哼著小曲兒，向著背后的臥房走去，心里不由得回憶起往昔的崢嶸歲月。

劉霸天當然有資格去回憶。從他十八歲步入江湖，到現在足足有三十個年頭了。

這三十年來，他不僅還活著，而且活得很成功。他創建了虎頭幫，現在手底下也有幾十號兄弟跟著他。

他總喜歡說，自己是個殺伐果斷的人。他從不去算自己殺過多少人，這也壓根算不清。就連殺了多少房自己的小妾，他都懶得算。

反正，玩壞了，就拖出去喂狗；玩膩了，就下山再搶一個。

現在臥房里的那個女人，就是他從山下一個樵夫家里搶來的。這次他難得發了慈悲，沒把那個樵夫拖去喂狗，而是打斷他的手腳，扔在官道上自生自滅。

也許自己是真的老了，都開始修身養性起來。

劉霸天竟然笑了出來，想起樵夫女兒那張清秀的臉，小腹也微微發熱。他小跑兩步，沖進臥房里。

臥房中央擺著張能同時容納好幾人的大床，而床上坐著一個身穿紅色嫁衣的女人。

女人的臉蛋還算清秀，卻像個死人一樣，瞳孔里沒有半分生氣。

這又關劉霸天什么事呢？

但凡他想要一樣東西，無論用什么方法，他總能拿得到。至于拿到后是怎么樣，他才懶得去想。

“你就是虎頭幫的幫主，劉霸天？”

就在他褲腰帶解到一半的時候，背后突然傳來一個聲音。

一個女人的聲音。

而且是一個，聽上去就很悅耳的女人的聲音。

劉霸天聽到女人聲音的一瞬間，就原地打了個滾，又往后翻了一圈。等再站起身時，已經抽出了腰間的虎頭刀。

不僅他的身子和少年郎一樣出色，他的反應也不差。

他手中的虎頭刀冒著寒光。名字叫虎頭刀，砍下的，卻是人的腦袋。

可他預想中的偷襲并沒有到來。

劉霸天這時才發現，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很漂亮的女人。

她斜靠在門邊，約莫雙十年華，穿著件修身又舒服的青色長衫，長長的秀發挽出一個松散的馬尾。她長得極美，就像從天上下到凡間的仙女。和她比起來，床上坐著的那位活像一個老村姑。

劉霸天的心思動了半分。但也只是半分，就很快收了回來。

能走到今天這個位置，他靠的當然不是運氣。作為一個成熟的男人，他知道什么時候可以動些歪心思，什么時候千萬別動。

這是他這三十年間，從死人堆里得出的教訓。

“在下就是劉霸天，閣下是什么人？”

“來殺你的人。”

“你想殺我？”

“也不算太想，所以你莫要逼我。”

“閣下到底是什么意思，莫非在和我開玩笑？”

劉霸天一邊說，腳底下卻不露聲色地向著女孩靠近。

他自創的虎頭刀法，最宜近身搏殺。只要走到五步以內，他自以為有七成把握能將女孩拿下。

到時候，該動的歪心思，自然可以再動起來。

女孩好似全然沒有看見一般，接著說道：

“我的意思是，我本不喜歡殺人。只不過有人給了我一筆錢，偏要買你的命。”

劉霸天沒問是誰想買他的命。他殺的人數不清，仇家自然也數不清。

所以他只是問道：“給了閣下多少錢，可還有協商的余地？”

還有七步。

女孩道：“不算多，可也不少了。足有三個銅板哩。”

劉霸天道：“三個銅板，閣下當真不是在和我開玩笑？”

他把“開玩笑”幾個字又說了一遍，也許他真的很喜歡開玩笑。但他的腳步卻未停下。

還有六步。

“唉。”

女孩突然嘆了口氣。

這普普通通一口氣，卻偏偏卡在劉霸天前進的步點上，卡得他進也不得，退也不得。

最后，他只能僵在原地，問道：“閣下為何嘆氣？”

女孩好似沒有聽見劉霸天的話，她兀自伸出右手。

那是一雙細膩白皙，柔若無骨的纖纖玉手，和她的臉比起來也毫不遜色。只是，不像習武之人該有的手。

“我殺過的人，一只手都數得過來。”

“閣下都殺過哪些人？”

“辣手人屠黃旭東，花面郎君孫一峰，血刀太歲董安，笑里藏刀胡雪飛……”

女孩掰著手指，一個一個數起來。

“最后……再加上哭面佛陳彥川，剛好是五個人哩！”

她數到最后，開心得笑了出來。眼睛瞇成一彎月牙。

可很快，她又皺起眉頭，伸出另一只手。

“我一直覺得，‘一只手都能數過來’，是一件聽起來很威風的事情。可再加上你，就是六個了。”

六個人，一只手當然數不過來。

劉霸天也笑了。

女孩口中的名字，他都聽說過，而且不止一次。

他們全都是江湖中鼎鼎有名的人物，比他這個小小的虎頭幫主要有名的多。

辣手人屠犯下的人命，十個劉霸天也比不上。血刀太歲手里的刀，也比劉霸天快了不止一分。甚至，劉霸天的名字都根本不配和他們并列在一起。

如果這些人都是死在這個姑娘手里，他本不應該笑，因為他是下一個。

可他還是笑了，而且笑的很開心。

因為他知道，這些人不是她殺的。

“閣下可曾聽說過一個人？”

“誰？”

“葉開。”

女孩的臉突然漲得通紅，但還是勉強說道：“當然聽說過。樹葉的葉，開心的開。”

劉霸天臉上的笑意又多了幾分，繼續說道：“那閣下自然也知道，剛剛說的那些人，全都是葉開殺的？”

“噗呲。”

女孩終于忍不住，笑出聲來。那笑容好似初春的第一抹陽光，能將寒冬的積雪全部融化。

原來，她臉蛋漲紅，不是因為被拆穿而尷尬，而是在憋笑。她勉強回答，自然也是勉強自己不要笑出聲來。

劉霸天卻笑不出來了。

這個世界上，能讓兩個敵對之人同時笑出來的事情本就不多。大多數時候，一個人在笑，另一個人，就只有哭了。

幸好，劉霸天臉上的笑容雖然僵硬，但還沒哭出來。他厲聲問道：

“看你的樣子，應該是剛出師門，想要行俠仗義的年輕人吧。你可知道，有多少這樣的年輕人來我這？”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因為這樣的人太多了！但現在，我還好好地站在這里，你知道為什么嗎？”

“不知道。”

“因為他們都死了！”劉霸天的聲音大了很多。

可一個人說話的聲音越大，往往說明，他心里的底氣越小。

女孩猛一拍手掌，劉霸天大驚，向后跳出了兩米遠。

“你干什么？”女孩詫異地問道，但隨即又擺了擺手，“算了，我不問你。正好你剛剛提到死人，讓我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

“你知道辣手人屠這輩子說的最后一句話是什么嗎？”

“我怎么會知道。”

“他說的是——‘千萬不要和快進棺材的人廢話’。其實他的話不算少，但偏偏這句最有道理。”

劉霸天的臉色更難看了。

這句話，當然是辣手人屠對著女孩說的。但如今躺在棺材里的那個，卻是他自己。

劉霸天終于不再說話，他怒喝一聲，提刀向女孩沖去。他心里知道，再說下去，自己連揮刀的勇氣都沒有了。

虎頭刀鋒閃爍的寒光，仿佛隔著好幾米都能刺破人的皮膚。劉霸天感覺自己的刀從未像現在這么快過。也許過了今日，自己的武功還能更進一步。

可他卻永遠活在今日了。

女孩推開房門，看著不遠處仍舊熱鬧的大堂，不由得嘆了口氣。

這三個銅板，實在是不好賺。

“恩人……女俠……”身后突然傳來另一個女人的聲音，是被劉霸天擄到山上的那個女人。

她已經從床上站了起來，眼中也恢復了些生氣。

“你爹沒事，雖然被打斷了手腳，但好歹把命給保住了。他正在家里等你哩。”女孩回頭說道。

想了想，她又從懷里掏出一個繡花荷包，扔到床上。

“這些你可以拿去買點藥。房里有什么值錢的，你也可以搜一下，但最好等到天亮再出去。外面還有點事兒。”

“女俠大恩大德，小女子無以為報，唯有做牛做馬……”

“別別別，別再念了。我喜歡騎驢，不喜歡什么牛馬。”女孩苦著臉，趕緊打斷。她正要出門，身后的聲音再次傳來。

“那請女俠，至少告訴我你的名字吧。”

女孩的眼睛又一次瞇成月牙。

“我叫葉開。樹葉的葉，開心的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