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河故人
最新章節(jié)
書友吧第1章 代序 從內(nèi)心希冀愛能流淌
陳思呈
一連幾天,有空時我就會打開閆叔叔的書稿《山河故人》看起來。慢慢地,我在內(nèi)心開始親近那淮河邊上的一個個人物,是從不認(rèn)識的人,卻毫不陌生:拉車伙伴王鳳起、搖船船夫大老潘、做老雁饃的王大伯、開豬案子的謝大娘……還有雪天來學(xué)校看望他的父親、會講故事的母親。大雪封門的時候,母親就把火盆點燃,一邊納鞋底一邊給一家人講故事,而父親則拿出秋天曬的魚干,放在火鉗上烤。
我是坐在地鐵上看這些書稿的。地鐵搖晃著,時空變得有點兒虛幻,常坐的地鐵在坑口和西塱這兩個站是行駛在路面的,這里已經(jīng)有了郊區(qū)的氣息。
不知為什么眼睛剛離開書稿的我產(chǎn)生了幻覺,幻想車窗外就是那片河灘,五六十年前的淮河水,從河南桐柏山流來,流到潁上縣。淮河邊的柳林、河灘上有各種野菜,馬蘭頭、雞骨爪、燈籠棵、小米子菜,他就是在挖野菜時碰到王鳳起的,“他二話不說,把挖的野菜全部倒在我的筐里”;還有產(chǎn)卵的甲魚,還有柳綿蛾,河水里有各種小魚,竄條子、麻鞭子、麻姑妞子,“一個早晨就能撈上三四斤”。而此時正是清明前后,那么,河壩上正開滿做中藥的蒲公英,開中藥鋪的父親帶他到河灘上來采集。
閆叔叔是我的好友閆紅的父親。對于父輩的文字,在閱讀之前,我既有珍視也有輕視,珍視是這些文字都是從漫長歲月中凝結(jié)和萃取出來的,它們的分量遠(yuǎn)非我們所寫的能比擬;輕視是因為作者畢竟不再是壯年,我輕浮地認(rèn)為,單純就寫作這個動作而言,壯年的寫作才有磅礴的感染力。
但通過這幾天的閱讀,讓我再一次羞愧于自己的輕浮,這本字?jǐn)?shù)不多的書稿,感染力非常強(qiáng)。這種感染力正是來源于作者內(nèi)心對愛的渴望,那是一個人生命中本真的底色,在寫作中,自然而然地流淌出來,這種感染力是很難被復(fù)述的。
在閆叔叔的筆下,最讓我動容的就是,他的心里記住了無數(shù)小人物的善良和溫情。這些小人物都是五六十年前的遇見,那五六十年前的事件,在作者心里捂了又捂,寫出來的時候,帶著心靈的暖熱。
寫那個長得像綠林好漢卻有一副菩薩心腸的船夫大老潘,一次次地開船載他過河卻不收錢——“我兜里沒有錢。”我囁嚅著。“沒有錢就不過河了?”他伸手一把將我拽上了船。我心里很感激,向他致謝。他不領(lǐng)情地說:“謝個啥,不收你的船錢也窮不了我。”
寫那個是因為自己的孩子夭折了,所以格外疼愛孩子們的謝大娘——街坊鄰里的孩子們圍著看熱鬧,看她逮豬、把豬放倒、捅刀子、吹氣、煺毛、開膛、翻豬腸子……孩子們圍在周圍,礙手礙腳,可她從來不嫌煩。她忙過一陣子,騰出空來,把手往圍裙上蹭蹭,摸摸這個孩子的頭,捏捏那個孩子的臉蛋,一臉的笑容。
寫那個剃頭師傅王大伯——孩子們一看到剃頭工具是剪子、刀都很害怕,王大伯就拿出杠子糖說,撅成兩截,看誰的杠子糖截面上的孔眼粗,粗者為贏。“撅的結(jié)果,是我輸了。只好顫抖著讓他理發(fā)”。
還有一個開飯店的也是王大伯,這個王大伯是這樣救火的——憑借著我家門前的柳樹,“噌”地一下竄上了房頂。他舉起抓鉤,猛刨房草與房箔,切斷火路,煙火嗆得他劇烈地咳嗽,但他仍狠勁地刨。大火終于截斷了,我家和西邊相鄰的房子全都保住了。
寫他的姥姥——父親去接她到我們家一起過日子,她死活不肯。她唯一的理由是自己“命獨”,靠山山倒,靠水水干。她認(rèn)為姥爺去世,是她“命獨”所致;她一輩子沒有兒子,也是因為“命獨”。她怕到我們家來會“妨”著(即危害的意思)我們一家人,尤其是孩子。
敘述這些故事和人物,閆叔叔的寫作手法非常平靜,既有優(yōu)雅的古意,也常間插當(dāng)?shù)氐目谡Z,使這些故事和人物更加鮮活。淮河邊上的日常用語確實很古雅,大水退了寫作“水罷后”,集市結(jié)束寫作“罷了集”,還有那些諺語,也有著閃光的智慧。我尤其難忘的有兩句。
一句是“一個人頭上一顆露水珠,干啥不能活一輩子”;一句是“上人有德,下人有路”,兩句話都是父親說的,出現(xiàn)在書中不同的篇章。
這位父親是經(jīng)歷過那么多苦難的人,卻平靜地說出這兩句話,這是因為他的所行所事,正是按這兩句話來做的。所以,他是把這兩句話咀嚼了千百萬遍,知行合一,才能說得那么平靜,這也正是這兩句話在文章中格外動人的原因,因為在這兩句話出現(xiàn)的前后,都有著并不平靜的故事。
閆叔叔所寫的苦難,有很多細(xì)節(jié),比如:“1960年大年初一的早晨,十三歲的我端著一個瓦盆到食堂打飯,炊事員終于掀開了鍋蓋,一股苦澀的蒿子湯味彌漫過來,上面漂著幾節(jié)胡蘿卜,一粒糧食也沒有。我眼巴巴地望著那幾節(jié)胡蘿卜。那幾節(jié)胡蘿卜讓今夜的我暗暗決心,要更珍惜糧食。”
我曾只見過閆叔叔一面。那是在2013年的冬天,我?guī)е⒆樱瑏淼礁逢栭Z紅的娘家,想看看她從小生活的地方,看看她常常提及的父母。閆叔叔長得正如閆紅所說,英俊得異乎常人,盡管年紀(jì)大了,但年紀(jì)卻讓他的英俊更加溫和。他對待我和小寶不但慈愛親切,我要說,還有犀利的觀察。如今我想,那正是一個作家的敏感。
那一次,他說到我和閆紅的相似之處,就是笑起來都很純樸。我一直非常喜歡這個評價,在所有的贊譽(yù)中,沒有什么比純樸更好,因為純樸才能讓一個人去蕪存菁地生活,找到和留下珍貴的東西。純樸保存了精力,純樸也能使創(chuàng)造力更有底氣。
當(dāng)仔細(xì)把閆叔叔的書稿通讀完畢后,我感到自己對他的這句評價有了更多的心得,一方面,我更能感受到他的觀察力;另一方面,我也對他有了一種遲到的相知,我意識到他的心靈質(zhì)地,也是同樣的純樸和溫暖,富于力量,只有這樣的心靈才寫得出這樣的文字。
閆紅經(jīng)常和我聊到她的父母。我非常喜歡傾聽,同時我也非常喜歡二老。相比之下,我對閆紅的媽媽更熟悉一點兒,接觸也更多一些,她有著豁達(dá)天真的天性,毫不偽裝的樂觀,一種清澈的心境,雖然是長輩,但我卻覺得她是個少女,甚至?xí)锰巯б粋€少女那樣的心情去思量她。這可能也是閆紅的敘述帶給我的移情。而閆紅講到父親的時候,則讓我感到,閆叔叔是一個能與我成為好友的同輩,尤其當(dāng)閆紅說到,父親當(dāng)年送她去復(fù)旦大學(xué)讀書時,在擠滿了人的火車車廂中,卻大談王蒙、王安憶,這樣的情景我總覺得我非常適合在場。
是的,這里我要說到閆叔叔送閆紅去復(fù)旦大學(xué)讀書這件事。我記得是十五年前閆紅在電話中和我說到這件事,她是這么說的:“高二的時候我決定不再上學(xué)了,就和我爸說了我不想再上學(xué),我爸并沒有很意外。”記得當(dāng)時我為她的表述、為閆叔叔沒有很意外而感到很意外。接下去的事情閆紅講過很多次,就是她爸爸為她在復(fù)旦作家班報名學(xué)習(xí)。
我和閆紅同齡,那應(yīng)該是20世紀(jì)90年代初的事情,當(dāng)時的火車是個什么樣的情形,大學(xué)宿舍又是什么情形,就業(yè)形式和十六歲偏科少女的心態(tài)是什么情形,我都感同身受。閆叔叔的決定,不僅僅是出于父愛,更多的是出于他自己的價值觀,他有天然的智慧,去相信自己的孩子,相信他們的天賦和命運(yùn),因為他自己也是這樣過來的,而他的兩個孩子,也都沒有辜負(fù)他。
寫到這里,我又想起閆叔叔另一件讓我難以忘懷的事情。他的兒子,也就是閆紅的弟弟大宇——是的,我也認(rèn)識,我也非常喜歡大宇,他是一名攝影家。從小,他就為人慷慨大方,在大家普遍不富裕的上世紀(jì)八九十年代,慷慨這種品質(zhì),很難被一般的父母由衷欣賞,但閆叔叔卻說:“這是一個優(yōu)點,能為你帶來朋友。”他鼓勵大宇,并盡自己的全力去鼓勵。
閆紅在復(fù)旦作家班上學(xué)一年半之后,就回到了家鄉(xiāng)。她對父母的付出并不是麻木接受,相反,作為一個敏感的人,她深深地感到了壓力,不知自己是否能讓父母感到值得。十八九歲的少女,即使富于寫作天賦,也很難迅速找到一份好工作,她自稱“確實是經(jīng)歷了一番顛沛流離,經(jīng)常深夜睡不著”。就在這個極為焦慮的當(dāng)口,閆叔叔對閆紅說:“你老爸除了工資,還有稿費,再養(yǎng)活你一二十年不成問題。一二十年,你總能寫出來。”
這些故事,這些話,我在十幾年前就已經(jīng)聽閆紅講過了,但現(xiàn)在我的感受卻遠(yuǎn)比十幾年前深刻。我心里為這些話語而泛起的滋味,也更加復(fù)雜,因為我自己也到了閆叔叔當(dāng)年送閆紅去復(fù)旦大學(xué)作家班讀書的年齡了,我不但代入那個女兒,也許我更代入那個父親,我覺得他教會了我,為人父母應(yīng)該是什么樣。
閆叔叔不僅把自己的聰慧和才華遺傳給孩子,他的價值觀也在影響著孩子。讓我印象很深的還有他的戀愛觀,他和閆紅說過:“談戀愛,一定要滿心歡喜,以后日子長著呢,磕磕絆絆多著呢,憑著最初的滿心歡喜還能過去,要是一開始沒那么喜歡,碰到點兒事就不行了。”因為這也是他自己的婚姻的基礎(chǔ)。但是試問,那個年代的父母,有哪個能從自身的幸福中提煉出這么智慧的觀點,并如此清晰、如此誠懇地告訴下一代?
日本有一部紀(jì)錄片《人生的果實》,里面講到人要為自己的后代留一些真正有價值的東西,那些有價值的東西可能就是人生的果實。閆叔叔的這些言行,就是留傳給孩子們的真正有價值的東西,這些都無形地影響了孩子們,并繼續(xù)傳到再下一代。
對于這本書的作者,還有作者的一家人,我想說的還有很多,但最想說的是,這些美好是應(yīng)該被更多人知道的,尤其是我們這個時代,我們有責(zé)任去感知父輩的美好。
愿這美好的一家人能永遠(yuǎn)幸福,在經(jīng)歷人生種種況味之后,互相扶持著走入最好的境界。